(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术语乃思想之诗意的时刻”,用何种术语表征现代性,意味着我们能否对现代性做到切中肯綮的把握。现代性总是指向未来的,它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美好向往。在这种意义上,现代性既不会终结,也不会至当不移,现代性总是在不断地尝试,不断地更新。新近以来,随着生命政治生产范式的日益勃兴,我们正在经历着新的现代性的洗礼,生命政治生产的逻辑成为理解新的现代性的关键术语。在生命政治生产范式未成为主导性的霸权地位之前,我们确实可以说资本逻辑构成了现代性以及现代性问题的所有肇源。但是,面对今天的现实,倘若我们不能给现代性一种切中时弊的术语表征,那么现代社会的一系列现象以及其背后隐藏的危险,将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解答。
传统的政治经济学范式以资本逻辑为核心,规制出了现代性的一整套价值原则、体系模态以及现代生活的生存方式。于是在传统的政治经济学范式中,我们完全可以把资本逻辑视作通达和透视现代性的一个乃至唯一的关键术语。但是,在生命政治生产日益扩大化的语境中,资本逻辑自身正在经历一个在其构成性上逐渐发生转变的时期。作为这种转变的直接后果,就是现代性的既有术语开始慢慢褪去其解释原则的总体性与合理性的外衣。这意味着今天对现代性的考量正在发生术语上的革命,即仅仅把资本逻辑视为现代性的唯一关键术语是不足的,这种既有的解释原则面临着式微与渐变,甚至是时常失效与断裂的局面。倘若这种判断与当下的现实是若合符节的,那么在讨论新的现代性术语之前,我们必须澄明的问题是既有的术语为何以及如何发生了改变并造成解释失效的局面?对此问题的澄清,构成了现代性术语革命的前提批判。
在当今生命政治生产语境中,资本构成的转变首先体现为技术构成的转变。在生产技术水平的支配下,生产资料与劳动力之间的量的比例被称之为资本的技术构成抑或是劳动的技术构成。在传统资本逻辑支配的物质劳动生产中,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关系是一个相互依赖的集合,劳动力不能脱离生产资料,生产资料也必须由劳动力来支配,从而进行生产和再生产。在这个基础上,资本逻辑可以创造出生产的无限循环,从而实现价值增殖和资本积累。考察劳动的技术构成,主要目的是确证在当今的社会生产范式中,资本逻辑是否还能保持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相互依赖的必然性。另外,资本的价值构成与资本的有机构成中的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之间的比例,在很大程度上直接与资本的技术构成密切相关。如果资本的技术构成、价值构成、有机构成发生了转变,那么与之相关所衍生出来的一些解释原则和计算公式,如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区分、作为生产区域的工厂与作为休闲区域的生活空间、剩余价值的量化计算等,就要受到影响。
而现代社会生产新趋势的来临,使得资本技术构成正在逐步发生转变,即劳动力与劳动资料之间的必然依赖性关系被撕裂。首先,这种新趋势体现为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范式开始在资本主义价值增殖中占据霸权地位。安德烈·高兹认为:“产品的非物质维度,它们的象征、美学和社会价值,在现实世界占据了统治地位。”[1]与非物质劳动的商品形式不同,在传统的资本逻辑主导的生产方式下,它生产的商品形式主要是具有实体属性的物。对于非物质劳动生产来说,奈格里和哈特往往是在实体属性的对立面——非物质生产劳动的商品形式上界定的。当然,非物质劳动的生产在资本价值增殖过程中形成的霸权地位,并不意味着实体性的物质劳动,诸如汽车和钢铁在资本价值增殖过程中不再起作用了,而是实体性的物质劳动的生产在现代社会生产中越来越依赖于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质言之,不是在量上,而是在质上,物质劳动生产在这个时代愈发以非物质劳动生产为主导。实际上在人工智能时代,作为非物质劳动的知识、信息图像、社会关系的生产依靠人工智能的自动性谋划,生命完全实现了非物质劳动生产的自主性。恰恰是自主性的来临,让实体性的物质劳动生产不得不总是依靠于它。在这种情况下,非物质劳动生产的霸权地位才可以获得充分的解释。
其次,奈格里与哈特在他们的大作《大同世界》中,提到了在当下经济全球化生产中,“工作的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work)”成为一种崭新的生产景观。奈格里和哈特指出,“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在全球的中心和边缘地区,女性在雇佣劳动市场上所占的比例都迅速提升”[2]。工作的女性化对于今天的生产范式来说,意味着作为情感的非物质劳动生产的重要性正在凸显。然而必须看到,情感的生产,更重要的是指向一种新型交往关系乃至塑造新型生命形式的生产,这充分体现了生命政治生产的内涵。因此,哈特和奈格里要求我们必须看到工作的女性化反映出的关键问题是“传统的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的划分在此语境下已经失效,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不仅追求商品的生产(也许这已不是主要目标了),也要进行社会关系和生命形式的生产”[3]。
由此我们看到,安德烈·高兹意指的非物质劳动产品的兴起,并没有完全构成生命政治生产的全部内涵。同样地,意大利左翼学者拉扎拉托也在高兹的意义上提过非物质劳动的概念——生产商品信息和文化内容的劳动[4]。不过,在奈格里与哈特看来,劳动产品的非物质维度不仅仅包含信息、文化、美学、社会价值等智力层面的因素,更应把生命的身体维度、情感维度考虑进去,而正是后者构成了非物质劳动在生命政治意义上的表征。正是基于这一点考虑,奈格里与哈特认为拉扎拉托与高兹等学者语境中的非物质劳动产品缺少生命政治因素,以此提出“工作的女性化”这一象征的手法来隐喻情感维度的重要性。因此,奈格里与哈特认为他们“未能深入探查其据以产生并操纵情感的生命政治性”[5]。在这个意义上,奈格里与哈特的非物质劳动不仅是指拉扎拉托与高兹所谓的智力层面的非物质维度上的产品,同时也容纳情感的维度。只有这样,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范式才可以与生命政治的生产逻辑之间画上等号。
生命政治的生产立足点是生命本身,其生产出来的产品形式也是生命本身的反映。生命在生命政治生产中成为主客体统一的基质,他既生产,也被生产。而传统的物质生产范式中,生产的主体以及被生产出来的客体之间的划分,在生命政治生产范式中已经不再适用了。生命政治生产的这种主体性特征,意味着劳动力与生产资料,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之间关系的断裂。奈格里与哈特指出:“生命政治劳动趋向于生成自己的社会协作方式,并自主地生产价值。事实上,生命政治地社会组织越具有自主性,它的生产力就越高。”[6]因此,对于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来说,劳动力、可变资本往往不再依赖劳动资料、不变资本,前者本身能够自主地进行非物质形式的劳动生产。
可见,由于资本在其构成性上发生了改观,它在价值增殖以及自身积累的过程中,对劳动力的实质吸纳已经越来越捉襟见肘。以往,资本通过把非资本的劳动形式纳入资本内部中,从而实现把非资本主义性质的劳动变为资本主义性质的劳动,这是资本对劳动的实质吸纳。然而,随着生命政治生产的来临,资本对这种新的劳动形式的实质吸纳已然失效,它往往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处在这种新的劳动形式之外。一些经济学家把资本的这种处境称之为“外在性”。对于传统的生产范式来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的指挥发展成为劳动过程本身的进行所必要的条件,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7]。资本参与生产的指挥功能,马克思形象地将其比喻为“将军的命令”。而资本逻辑本身对于生命政治生产的范式来说,并不参与其中进行组织抑或干涉生产,而是以一种“外在性”的方式独立于生命政治生产之外。显然,“外在性”是与实质吸纳所展现的纳入的“内在性”截然相反的特征。
并且,生命政治生产的自主性在其时空分布上,超越了传统的界限划分。就时间来说,生命政治生产超越了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的区分,这种生产无论是在工作日还是在工作日之外,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情感、知识、道德、社会协作的生产;就空间来说,生命政治生产逾越了传统的工厂,蔓延至整个社会之中。另外,对于生命政治生产来说,它也逾越了剩余价值的计算公式。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形式被哈特和奈格里冠名为“共同性”产品,因为这种产品很难被私有,却很容易被共享。显然,资本逻辑的技术构成、价值构成、有机构成在今天已经不能对生命政治生产的范式具有解释性了。那么,既有的现代性术语在今天不能涵盖所有的生产范式,也不能为社会生活提供一个总体性与合理性的解释原则。
资本逻辑面对生命政治生产的来临与勃兴,无法给予其合理的解释,它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外在性”的姿态去瞰览这场现代社会的新际遇。现代性在今天正在显露新的特征,而这些新的特征使得资本逻辑无法深入其中进行有效言说。生命政治生产的出现,改变了资本的构成,也改变了现代性既有路径,并由此开始衍生出一条新的现代性之路。那么,对于新的现代性进行考量,就要求我们必须对生命政治生产本身进行条分缕析地考量。
生命政治生产逻辑的内在架构,依赖于马克思和福柯。一方面,马克思一再强调物质生产是“整个社会生活从而整个现实历史的基础”[8],要从当下的经济生产方式中去透视社会的全貌。因为,“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9]。生命政治生产的逻辑正是坚持了这种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原则,从当下的、具有主导性的生产范式——非物质劳动生产范式出发,去考量现代社会。并且,在非物质劳动生产范式的最初内涵上,意大利左翼学者拉扎拉托就是在马克思“一般智力”概念的启发下进行阐释的。不过,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奈格里与哈特二人对此解释并不满意,他们认为这种解释仅仅看到了智力维度的表现,却忽略了身体、生命、情感维度的价值性生产。恰恰是后者,主导着非物质劳动生产的自主性、协作性、沟通性的新型社会关系的特征,也使得非物质劳动生产的维度更加全面和饱满。
另一方面,奈格里与哈特语境中的生命政治生产的逻辑,是对福柯的生命政治治理术的改写与发展。这一点,正是对拉扎拉托等学者语境中非物质劳动生产范式的补充与深挖。就此,奈格里承认:“我接过了生命政治这一概念,目的在于解释资本主义的发展现在给我们带来的断裂和对抗。生命政治可以仅仅是生命权力的光明面,但它绝非仅此而已,它是一种力量。”[10]在福柯看来,权力对生命的控制同时存在两种形式——规训权力与生命权力。规训权力指向的是个体的生命,以规制、驯服、监管等否定性的手段控制生命,其目的是使个体的生命在这种强制性的措施中达到驯服并且有用的效果;生命权力指向的是整体的生命,即社会人口,相较于前者来说,生命权力的对象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它以知识统计学、安全策略的手段投资、扶植整体生命,其目的是保障人口的安全与健康。其中,前者被称之为“身体的解剖政治学”,后者被称之为“人口的生命政治学”。因此,作为后者的生命权力,在福柯那里等同于生命政治。福柯把生命政治用生命权力来称谓,这意味着权力在福柯那里的优先地位。生命就是在权力双重筹划中——否定性的压抑与积极性的投资,实现自我生产。即使福柯认为生命政治具有生产性,即“我们不应再从消极方面来描述权力的影响,如把它说成是‘排斥’、‘压制’、‘审查’、‘分离’、‘掩饰’、‘隐瞒’的。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11]。但是在福柯那里,这种生产性却与压抑性相互依存,毋宁说是一种被动的生产,而非奈格里所谓的自主性生产。不同于福柯,奈格里认为,生命具有优先地位,生命权力并不等于生命政治。前者突出的是权力对生命的宰治,后者表征的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和潜能,意在寻求生命本身的生产。
可见,生命政治生产逻辑展现出的是生命本身的自主性生产,而非权力桎梏中的被动性生产。并且,这种生产的产品形式也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力量和潜能,如情感、文化、欲望、信息、符号以及新型交往与合作的社会关系,而非其他。在这个层面上,奈格里与哈特把生产出的这些产品形式称之为“主观性财富”。
生命政治生产的这种“主观性财富”所依循的方法论原则是历史唯物主义,并且它的内涵通过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得到了原初的建构。在原初的内涵基础上,奈格里与哈特又接过了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对其进行了补充与发展。至此,生命政治生产的内在架构才得到了完整地展现。依奈格里与哈特的判断,生命政治生产的“主观性财富”是以“共同性”特征显示自身的。所谓“共同性”,主要包括“自然共同性”,如山川、河流、矿物、大地、空气;也包括“人工共同性”,如价值、情感、观念、符号等。很明显,在生命政治生产语境中,奈格里与哈特看重的是后者。“主观财富”之所以被冠名为“共同性”,主要是这种产品形式很难用计量的方法被宣告私有,相反,它往往以逾越传统计量方法的手段极易被社会共享。被共享的“共同性”,在这个层面上,立即表明了一种新型社会关系的诞生。奈格里与哈特认为,现代大都市是“共同性”的蓄水池,“大都市是生命政治生产的场所,因为它是共同性的空间,是人们共同生活、共享资源、相互交往以及交换商品和观念的空间”[12]。把城市作为生命政治生产的主要场所基于两点考虑,一是生命政治生产霸权的来临,打破了传统经济生产空间与城市空间的隔离,工厂的界限不复存在,生产空间与城市空间融为一体。工厂界限的消弭,也意味着劳动时间划分的失效,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生产。二是城市是奇异性、杂多性的集合,异于乡村生活的同一性。波德莱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为,城市中的任何相遇都会使我们产生“普遍交融”的沉醉感,而这正是“共同性”生产的源泉。似乎在字面意思上,“共同性”与城市中的奇异性、杂多性是不相容的,但是在内容上,“共同性”需要奇异性与杂多性,因为共同性拒绝同一性,它需要奇异性、杂多性的事件的相互发酵生产出整个城市需要的“主观性财富”,从而被人们共享。并且,正是城市中奇异性、杂多性与主体生命的相遇,激发了其无穷的创造潜力,这是自主性生产的潜力,而非福柯意义上由权力支配的被动生产。
可见,诞生于现代城市的“共同性”生产出的新型社会关系,是对既有社会关系的跃迁。资本主义私有制以资本逻辑为主导,以物质劳动生产范式为核心,以剩余价值的剥削与私有为目的,随之派生出来的是一种狭隘的、同一的社会关系,它仅仅裹挟着赤裸裸的金钱利害关系,除此无它。而“共同性”开辟出的社会关系,以生命政治生产逻辑为主导,以非物质劳动生产范式为核心,以整体生命共享为目的,从而引领了具有丰富性的社会关系。这种“共同性”依赖于现代城市,现代城市构成了“共同性”展开的前提和场所。同时,“共同性”又无时无刻不在重构着现代城市,使之得到进一步发展。在这双重进程中,生命政治生产不断发展着自身。
既有的现代性,囿于狭隘的、同一的社会关系之中,现代性只能是齐一的、平滑的现代性,它以工具理性的价值追求,泯灭着劳动者的自由个性,宰治着劳动者的存在方式。生命政治生产的来临,改变了这种局面。齐一的、平滑的现代性在“共同性”的作用下,拒斥工具理性,更强调哈贝马斯所谓的“主体间性”的“交往理性”。沉醉在彼此交往的社会关系中,现代性逐渐呈现为饱满的、全面的、丰富的特征,这对于生命的自由个性及其存在方式上来说,构成了一次“革命性”的转向。
在今天,生命政治生产的范式,俨然构成了崭新的生产景观,从而重新赋能了现代性的内涵。但是,新的现代性绝不意味着一种完美的现代性,新的现代性同时伴随着新的现代性问题。可以说,新的现代性所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大大超越了以往现代性的问题域,它正日益朝我们碾压过来。这些新的挑战和危机,构成了当今时代人类新的忧患意识。对此问题的把握,关乎着一条新的现代性之路将如何得以合理展开。
首先,新的现代性带来的新的现代性问题,在直接层面上肇始于现代性自身。这种情况,在现代城市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城市在其实质上,不仅由现代化所构架,同时也由现代性所构架。现代化与现代性是两个非常不同的概念。对于前者来说,一般指由生产力、科学技术所生产出来的实体景观,诸如高楼大厦、公园、人造湖、立交桥、汽车;对于后者而言,现代性就是对现代化的整体全貌进行反思的价值态度、生活体验以及生存方式的体现。因此,我们可以在这种意义上把现代化称之为现代世界的“硬件”,把现代性称之为现代世界的“软件”。正是这样,我们往往说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现代化程度是相似的,但却不能对各个国家与城市的现代性作出同等的断言,因为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现代性各有所异。当然,这并不是说现代性的杂多性、多样性就排斥从单个术语——生命政治生产逻辑——对其进行言说。生命政治生产术语本身就是杂多性、奇异性、多样性的代名。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形式,被称之为“主观性财富”的“共同性”。但恰恰是这些产品形式的纯粹主观性使然,极有可能生产出黑格尔所谓的“坏的主观性”——一种缺乏原则尺度限制的越界行为。奈格里与哈特把生命政治生产的“主观性财富”看作城市中的外部性因素,把城市中实体财产的象征,如楼层质量好坏、土地面积大小,看作内部性因素。内部性因素一旦确立下来,就很难轻易改变,但是作为外部性因素的“主观性财富”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如果说积极的外部性因素依靠生命政治生产获得了极大的潜力,那么消极的外部性因素同样分享了这种潜力:低俗恶劣的文化与信息的生产、误导性知识的生产、压抑性情感的生产、畸形的社会关系的生产。并且,生命政治生产范式中,生产的客体同时也是主体,如原初的“共同性”作为客体被生产出来之后,它同时开始成为新的“共同性”继续被生产的主体。这种情况就使得消极的外部性因素不断扩大自身,成指数性增长的趋势并形成恶性循环。作为结果,消极的外部性因素最终会膨胀为意识形态的幻象,造成崇高的消隐以及“最高价值的自行废黜”,从而对抗着生命政治生产追求的积极的现代性,腐蚀着城市本身,并最终戕害到每一个生产的生命本身。
因此,我们看到,在今天的城市中,人们的祈祷文变成了“‘地段、地段、地段’——就是他们策略的表达,努力将负外部性最小化,将正外部性最大化。地段只是接近并利用共同财富的别名——不只是公园,同时还有邻里关系的质量、交流渠道、思想和文化活动等”[13]。但是,逃离负外部性并不是问题的解决方案。奈格里与哈特高估了“主观性财富”,这种“共同性”由于无限制地信任主观性,恰恰会导致主观性的堕落,造成“共同性”的腐蚀和解体,更遑论新的现代性的合理筹划。面对如此这般的局面,新的现代性该何去何从?
也许,福柯谨慎的态度正是对无限制的主观性的担忧。我们知道,福柯把现代性指认为一种“态度”。但别忘了,他把这种态度同时“面向‘必需品的当代限度’,这就是说,面向那些对于建构作为自主的主体的我们自己来说不是或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14]。这意味着福柯对待现代性秉持的是一种“界限态度”,即理性要明晓自己的界限,只有这样,现代性才能进入成熟状态中。在福柯看来,生命政治与现代性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在生命政治中,福柯不同于奈格里与哈特,他看重权力端而非生命端。因此,福柯的意指很明显,用权力束缚“坏的主观性”无限制发展,从而进行生命的生产。那么,为了保证奈格里与哈特意义上的“共同性”以积极的姿态指向未来,就不能完全忽略福柯所谓的权力的作用。当然,这不意味着再一次退回到福柯,而是说奈格里与哈特的生命政治生产的重点仍然是生命端而非权力端,但是,权力的作用绝不能完全被排除出去。当奈格里与哈特在《大同世界》中一再突出生命以积极生产性去对抗权力的压抑性之际,虽然他们也跟随福柯,承认权力除了规训和压迫生命外,“权力同时还塑造生命形式”[15]。但这仅仅是在生命权力的框架中探讨的,在生命政治生产的框架中却将之抛弃了。一种积极的“共同性”、真正的“主观性财富”需要界限意识的构筑,而非无限制地发展自身。在生命政治生产中,主角仍是奈格里与哈特力征的生命,但同时需要权力的有效配合,这是对福柯视角的翻转。
其次,新的现代性带来的新的现代性问题,还来源于资本的威胁与剥削。在生命政治生产的范式中,我们提到,资本以“外在性”的姿态不再参与其内部的组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不会对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进行剥削。另外,“共同性”就其本身来讲,很容易被社会整体共享,很难被私有,但这也不意味着资本不去对其私有。出于资本增殖的本性使然,它绝不会对任何财富置之不理。事实上,这也许是资本在今天感到最美妙和得意扬扬的地方,它不参与其中去亲自组织生产,就能轻松拿走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大卫·哈维认为,今天的资本主义主要表现为剥夺性积累,资本剥夺了社会共同占有的财富。这不仅是对“自然共同性”的剥夺,更是对生命政治生产的核心——“人造共同性”的剥夺。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当下的现实就会得知,“人造共同性”名义上是社会整体共同生产出来的,但最终都被资本霸占了。在人工智能的时代,我们每个人依靠自己的智能设备生产了庞大的数据信息,资本却无条件将这些数据拿走了。我们看到,每个人的淘宝、京东、亚马逊、今日头条、微博等这些消费软件和社交软件的首界面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的每一次手指点击,都被人工智能系统进行储藏和分析,从而被资本私有。资本私有了作为“共同性”的数据信息,从而推送我们更为喜欢的信息,以此来刺激消费、生产剩余价值。如果“共同性”被资本剥夺。不能称其为整体社会自由运用的“共同性”,那么新的“共同性”的生产就会变得艰难。“当新知识产生的时候,它必须成为共同的财富,将来的科学生产可以将其作为起点。生命政治生产必须以这种方式确立一种良性循环,从已有的共同性走向新的共同性,从而成为扩大生产的基础。然而,对共同性的分化和占有不可避免地要破坏这个良性循环。”[16]资本对“共同性”的剥夺,同时引发了情感生产的危机。劳动者不是积极地为自身的情感生产,而是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需求而生产,在这种情况下,生命政治生产力中的生命的潜力就不会被主动释放,这构成了生命政治生产时代中一种新的异化形式。
可以说,资本与生命政治生产是相龃龉的,它越是管控、私有生命政治生产的产品,生命政治生产就越举步维艰。在笔者看来,生命政治生产时代的口号,不只是仅仅消除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同时更应该是“共同性”的良性共享。只有这样,一个基于“共同性”的良性循环的新的现代性之路,才会在生命政治生产的地平线上展露出它的曙光。总之,新的现代性问题聚焦于“共同性”身上,对此问题的诊断,不仅要求构筑界限意识避免“坏的主观性”的无限制发展,同时应该拒绝资本的剥夺和私有,以共享促进其合理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