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教 戴 蓉
(1.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2.生态环境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42)
中央王朝体系下的西南边疆,在国家政治、军事控制和远距离贸易经济的推动下,在地方民众的日常生活与生产所建立的社会空间之外,外在的、基于地缘政治需求而得以长久维护的交通网络,不断地重塑了西南边疆社会与文化的方方面面。南方丝绸之路的开凿,打破了西南边疆文化的封闭体系,边疆的流动性为西南区域与南亚、东南亚之间的网络联系奠定了前现代的历史基础,使西南边疆文化积极参与各种文明的交换和交流,并促进了西南边疆文化与华夏文化的融合、与异域多元文明的交流和对话[1]7。
南方丝绸之路以四川成都为起点,向南分为东西两条主道,其间又分支和穿插着若干支线,然而均是围绕着这两条主道进行的。这两条主道即“西夷道”和“南夷道”(秦汉时期人们以四川为标准,将川西、川西南、云南及贵州的少数民族统称为“西南夷”。因地理位置,又将其细分为“西夷”与“南夷”。西夷的范围大致包括今四川西部、西南及云南滇池以西,南夷则包括贵州大部、云南东部及川南部分地区)。这两条道路的修筑不仅把今川、滇、黔三省区连结起来,有力促进了三省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同时通过这几条交通线,大批汉族人口迁入边疆地区,把内地的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传入西南边疆。
“西夷道”出成都南方门万里桥后,经邛崃,雅安、荣经翻越大相岭而至汉源。渡大渡河,穿清溪关后进入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顺安宁河谷南方下至位于邛海之滨的西昌,再沿河而下,经德昌、米易而至会理,过黎溪,渡过金沙江进入攀枝花市仁和区的南方部,翻越川滇交界的方山后入云南永仁,经大姚、过姚安、至祥云,直达洱海边的大理。其大部路段与今天的川滇公路西路(西昌-----祥云的西祥公路和西昌一雅安的西雅公路)相重合。因此道邛崃至西昌段乃西汉司马相如为经营“西夷”地区而开,故名“西夷道”,又因此道经过越西境内的“零关”,故又名“零关道。”[2]卷一百一十七
四川北部的秦岭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之间的主要分水岭,形成了南北重要的地理边界。从四川西部高原地区到四川盆地,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曲江等河流全部由北向南流动,在陡峭的山脉之间开通的几条南北交流走廊,自古以来一直是南北民族迁徙的渠道。这使得四川文化具有南方及北方文化的特征。黄河中上游古代文化与东南亚文化的交流往往是以四川为跳板的。从东西动力位置来看,四川位于中国西部的青藏高原和长江中游的江汉平原之间,因此,它成为古代高原游牧民族或狩猎采集民族与平原农耕民族的会和之地。这两种民族文化的融合形成了四川古文化的另一个特征。四川的古老文化几乎是南方所有主要民族文化的混合:地虽四塞,但到了战国时代,已是“栈道千里,无所不通”[2]。它的某些文化因素,通过横断山脉河谷的很多天然通道,远播东南亚各地,不是偶然的,这是一种边疆文化,也可以说是一种混合文化。
西南边疆是一个文化碰撞与交汇的特殊区域,自然也就使当地文化形成了这种兼容性、混合性。多元共存是西南边疆文化最突出的特征。南方丝绸之路使西南边疆事实上成为一个文化交汇与碰撞的特殊区域,西南边疆也进入与周边文化广泛交流融合的新阶段。最终形成了以中原文化为中心,南北文化交相呼应的发展格局,为建立以汉族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的多元一体化奠定了基础。
东道也以四川成都为起点,顺岷江南方下,经眉山、乐山、犍为而至宜宾,溯横江而上入云南境,过盐津豆沙关后至昭通市。向南过会泽、东川至曲靖。折而向西可至滇池南的晋宁。再西行经楚雄、南华等地亦至大理,东、西两道于此汇合。此道系先秦李冰、秦代常颊和西汉唐蒙等先后开凿,主要为通今川南、贵州及云南东部的牂轲、夜郎等南夷地区,故名“南夷道”,它与“西夷道”一并合称“西南夷道”。
修筑这条道路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和巩固对南夷地区的控制及稳定南夷局势,必要时可以由此出其不意出击南夷,这是贯通今川黔两省区的重要交通线。它对于促进川、黔两省区的经济文化交流、稳定西南边疆曾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西夷、东夷二道在大理汇合后,向西南经永平渡澜沧江至保山,越怒江至德宏州首府潞西,在今云南畹町、瑞丽及腾冲一带均可出境,从而可通向缅甸、印度、泰国等南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因此道开通了位于永平境内的博南方山,且当时就流传着“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南津”之歌谣,故而得名“博南道”。[2]
综上所述,南方丝绸之路系由西夷道、南夷道、博南道三条主道构成。但因时代的变化,此三道在不同的时代其名称有所不同,部分路段也有所变化(改道)。如“西夷道”在三国时叫“牦牛道”,[3]至唐代又称“清溪关道”或“会同路”。但无论以后历朝历代的道路如何变化,其主线都未能离开这三条主道,并以此为基础而进行。 南方丝绸之路不仅开通了中国对外交流的大通道,也促进了中国与世界各国经济贸易的交流和发展,其历史价值远远超出了经济贸易交流范畴,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南方丝绸之路的开凿,始于秦汉时代。然而在先秦以前就业已存在一条自然通道,即氐羌人南方下之通道,亦即后来的“蜀一滇一身毒道”。关于该道的存在,最早反映在文献上的记载是“昌意降居若水”之说。《大戴礼记·帝系》云“黄帝居轩辕之丘,娶西陵氏之女……产青阳及昌意。……昌意降居若水。”若水即雅砻江,昌意能从黄河流域降居雅砻江流域,无路可通是不可能的。若以昌意之说年代久远,记载匮乏且系神话人物不足为凭的话,则秦霸西戎,迫使氐羌人又沿此通道南迁则是有据可查的。《后汉书·西羌传》记载: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騵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隽羌是也。……”马曜主编的《云南各族古代史略》注云“秦献公时,北方的一支‘羌人’又复南方下,……绕过蜀郡,再西南下为‘徙’(四川天全县),‘笮都’(四川汉源县一带),又南下为‘邛都’(四川西昌东南方)。”“越胡羌”又名“髦牛种”,今西昌西有旄牛山,其得名由此而来。至战国时代,秦惠文王“九年,司马错伐蜀,灭之。……十四年,丹、犁臣蜀。……武王元年……伐义渠、丹、犁”。[4]卷五唐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注丹、犁“二戎号也,臣伏于蜀。……在蜀西南姚府管内,本西南夷,战国时属滇国,唐初置犁州、丹州也。”《华阳国志.蜀志》则记司马错灭蜀后,以张若为蜀国守,秦昭襄王三十年“张若因取笮及其江南地焉。”笮乃四川汉源至盐边一带雅砻江以西山地,因笮人分布于此故名。“江南地”即金沙江以南之地。西汉的司马相如进而明确指出“邛、笮、冉、胧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4]卷一百一十七
以上材料均说明早在秦汉以前,业已存在着一条顺岷江、安宁河、雅砻江等河流谷地通道而行的川滇自然通道。虽不正式见于经传,然它却为民族人口南来北往的迁移和经济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正如《史记·西南夷列传》和《货殖列传》等篇章所说的巴蜀广汉“南贾滇焚、焚僮,西近邛、笮马、旄牛。”而巴蜀之民如临邛(今邛崃)的卓氏,程郑等“即铁山鼓铸,运筹算,贾滇蜀民”。而其经商乃“窃出商贾,取其笮马,荚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在这种自发的民间贸易来往关系中,临邛作为大的物资集散地和交通咽喉受益颇多。此即临邛多富人,而卓王孙“富至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之故也。
攀西地区位于三江一河交汇之地,由西而东,依次有金沙江、雅砻江、安宁河、龙川江等大江大河在这里汇合。由于这一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使这一带从远古时代就成为亚洲东部人们南来北往的交通走廊,也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西夷道”所在之缘故。故而不少学者称之为“川西民族走廊”。的确象安宁河这样宽阔平坦、一马平川的河谷,更是倍受历代人类交通的青睐。从遥远的旧石器时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蜀一滇一身毒道”,秦汉以后的西夷道 (零关道)、唐代的“清溪关道”,国民政府所修的“西祥公路”,直到六七十年代所修的“成昆铁路”……没有哪一个朝代的交通能舍此途径而求其它,都是因为这一缘故。
“南道”及其在它之前的“蜀、滇、身毒道”的存在,不仅反映在古代的文献典籍,而且在实物上也有确凿的证据。且这种源渊,至迟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旧石器时代晚期。
1987年在攀枝花市发现的迴龙湾旧石器时代洞穴遗址,其文化特点与位于大渡河畔的汉源富林文化颇为相似,小石片、小石核和小工具占绝对优势,二者在制作技术、石器造型乃至整个文化风貌上都透露出了彼此间曾经发生过的文化传播与交流。而迴龙洞遗址中契形石核及细石叶的存在,也说明这里与北方草原地区的细石器文化存在着某种渠道的传播关系。到新石器时代,通过这一自然通道进行的文化交流活动愈益显著。生产工具中的有肩石斧在青衣江流域的雅安、大渡河流域的汉源,安宁河流域、云南滇池周围都有发现,甚至在澜沧江流域的云县景东,福贡等地也为常见。四棱长条圭状的石凿不仅分布在大渡河流域,在金沙江流域的攀枝花和在洱海地区也有发现;星月形双孔石刀在攀枝花的盐边和云南的大理同时并存。[5]作为生活用具的陶器,在云南元谋大墩子、永仁菜园子、四川攀枝花的下湾遗址以及西昌的礼州遗址均以夹砂陶为主,手制为主,小平底的罐类器物为主。尤其是陶罐的造型有着惊人的相似。[6]最典型而突出的实例莫过于“石棺墓”这—特殊的墓葬形式,在岷江上游,青衣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等等江河流域乃至洱海地区的祥云、弥渡等广大地区都有大量的分布,换言之,在这条自然通道所及的大部地区都有石棺墓,且其墓葬形制差异极小,简直如出一辙。
进入青铜及铁器时代以后,这种经济文化交流活动更加频繁、密切,如“山字格剑”、“铜柄铁剑”,空首的钺、斧、插等等器物,前者与石棺墓的分布基本一致,后者则广泛分布在洱海、滇池、安宁河下游及三源河流域。中原地区盛行的土坑墓在四川的会理,云南晋宁的石寨山也广为流传。云南昭通出土的“蜀郡铁插”、摇钱树座,晋宁石寨山出土的五铢钱、铜镜,四川高县出土的秦“半两”钱范等等实物材料,更说明当时通过“南道”进行的经济文化交流是何等的密切、繁荣。而《史记》、《汉书》、《华阳国志》等文献所说的巴蜀商人如卓氏、程氏等等冶铁铸器、运邛竹杖,贩枸酱,倾销西南地区只不过是繁荣的经济交流活动的一个小小的片段而已。视为国宝的“滇王金印”的发现,更说明由于有了南方丝绸之路,不仅在经济上、文化上,而且在政治上已把中原与西南夷地区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促进了西南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加速了中华文明的传播,在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化发展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类似这样的材料实在太多,不胜枚举,无法一一罗列。但仅以这些材料就足以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在如此广大的地域发现的如此众多的不同文化中,却存在着大量的相同、相似甚至是纯属外来的文化因素,众多的文化共同点的汇集绝不可能是偶然所致,而只能是不同文化间相互交流、传播的必然结果。而这种文化的传播与交流(在当时不论是哪种形式)其前提是必需有交通道路。在生产力发展低下,人类开凿交通道路的能力极为有限的远古时代,人们除了利用山川河谷所提供的自然通道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即使在交通高度发展的今天,我们在山区的陆上交通依然离不开最大限度地利用河流谷地。显而易见,由于自然地理条件的缘故,岷江、金沙江、大渡河、安宁河、澜沧江等等江河谷地所提供的自然通道在很早以前(至少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就已经被人类所认识和充分利用了。从地形上看,这些道路大多是沿着山谷中的自然通道走的。我们有理由推测,四川和东南亚之间的文化交流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开始了,而且很可能就是沿着这些道路发展的。
人类文化发展的过程中,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独立创造相似的文化是可能的。然而,如此多的文化特征因素之间的高度相似性很难用巧合来解释。许多历史记录也表明,南方丝绸之路的发掘促进了云南和东南亚的文化发展,这让我们有理由推测,南方丝绸之路沿线的文化并非封闭的本土文化,而是多种文化类型的融合。在某种程度上,它具有连接南北、连接东西方文化的交通枢纽功能。
秦汉开道以通“西南夷”,始于秦统一前李冰开凿“僰道”。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焚道有故蜀王兵兰,亦有神作大滩江中。其崖晰峻不可凿,乃积薪烧之,故其处悬崖有赤白五色。冰又通(笮道文井江),径临邛。”该书在《犍为郡、僰道县条》下又云“滨江有兵兰一李冰所烧之崖,有五色,赤白,映水玄黄。”由此可知早在战国时期,李冰即已在川西盆地的东西两边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道通河的活动,东边通至宜宾(僰道),西边乃至邛崃(临邛)。至秦统一后,“秦时常颊略通五尺道”。(颜师古注云“其道险扼,故道才广五尺”。)将李冰所凿之“僰道”进一步向南延伸,直通至云南曲靖地区。正因交通道路的开凿,为秦开发“西南夷”地区提供了先决条件,“邛、笮、冉、拢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4]卷九十五
西汉王朝通“西南夷”始于汉武帝执政时,乃是在秦的基础上进行的。西汉开“西南夷”经历了一个艰难困苦的历程,几起几落,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系从通僰道、青衣道开始。“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拘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轲,牂轲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夜郎。……’蒙乃上书曰:‘……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甚易。’上许之。”“于是令蜀通荚道,青衣道”,“自荚道指牂轲江。”初,乃“荚道令通之,费功无成,百姓愁怨,……使者唐蒙将南入,以道不通,执令将斩之,……蒙乃斩石通阁道。”唐蒙以巴蜀为基地“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凿山开阁,以通南中,迄于建宁,二千余里。山道广丈余,深二、三丈。其凿之迹犹存。”但因唐蒙开“南夷道”耗资甚巨,伤亡太大,“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然而司马相如前往视察后,对唐蒙开南方夷道的行动却大加赞赏,并与反对开道的蜀中长老及朝庭大臣进行了激烈的辨论,“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所异也。”而开“西南夷道”正是一件“非常之事”,具有“非常之功”。司马相如不仅赞成开南夷道,而且“请以身先之”,亲自担负了开通“西夷道”的重任。“相如还报……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笮,冉、貌、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徐边关,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轲为檄。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子,天子大悦”。至此,以蜀郡成都为出发点,由东、西两路入西南夷地区的道路,全部凿通。“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2]卷三十
但是由于开凿“西南夷道”规模巨大,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在人力、物力上必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四川人民更为此道的开凿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当是时,汉通西南方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散币于邛僰以集之……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偿之”。“戍转相镶,士罢(疲)饥离(遭)湿,死者甚众。”[2]卷三十加之当时外有北方匈奴的威胁,南部“西南夷又数反”,而中央政府又有似御史大夫公孙弘等人为首的“罢西南夷派”的反对,汉武帝为集中力量解决北方的匈奴这一首要矛盾,遂于元朔三年“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开道西南夷的活动到此告一段落。
事隔四年之后,出使滇国的汉使归来向汉武帝汇报了滇的情况。这些信息引起了卓有远见的汉武帝的浓厚兴趣与高度重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及其贤臣意识到了开道西南夷不仅仅可以在此设郡置吏,而且可开辟一条直通身毒、大夏等地的国际通道,于是又一次掀起了开通“西南夷道”的高潮,“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汉使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四道并出,出冉、出駹、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然而汉王朝派遣的使臣受到氐、僰、昆明、且兰等当地部落民族的阻拦、搔扰,他们“辄杀略汉使”、“夺币财”。汉和平求道未能成功,故于元狩三年在长安凿昆明池供士卒乘楼船、习水战,准备用军队为先驱,强行开道,以通大夏。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在做好一切准备后,“于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吕、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大获全胜。在西南夷地区设置了越鬻、益州、牂柯、沈黎、文山、武都等郡,由此使西南夷道通至滇西洱海地区。
汉武帝并不以此为足,没有忘记通道大夏的根本目的,汉军乘势前进,以洱海为基础将南道进一步向前延伸,即以“天子之国”为中心再向东南西北四方延伸。“孝武帝时通博南山,度兰沧水浚溪,置嵩唐、不韦二县。……行人歌之日:‘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南方丝绸之路最后一段——大理至中缅边境的“博南道”得以开通。此后,东汉王朝在西汉开道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对该地区的经营与开发,于永平十二年设立了永昌郡,“俾建永昌,同编亿兆”,并使得“故关守永昌,肇自远离,启立土人,至今成都焉”。
至此,博南道、西夷道、南夷道三条交通干道连成一线,南方丝绸之路全线开通。为了确保交通,其中比较重要的措施是在交通干道沿线设置邮亭、驿站,“移民实边”和“屯田”。据《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记载:唐蒙开南夷道的第二年(元光六年)“南夷始置邮亭”即驿站。三国时张嶷在“旄牛道”上“复占亭驿”。邮亭、驿站是当时道路交通之必要设施。“移民实边”及“屯田”乃西汉王朝开发与巩固边疆的重要措施,始于汉文帝,初实施在北方与匈奴接壤地带的朔方、雁门、云中等郡。汉武帝开“西南夷”后原样照搬,扩大至新设置的西南诸郡。虽无明确的文献记载,但在考古学上有实物证据。如四川昭觉寺开的抵颇山遗址即为汉晋时期的军屯遗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移民实边”,乃是国家组织实施的大规模的人口迁移行动,将稠密的内地人口迁至边疆地区。“乃募豪民田南方夷”、“徙死罪及奸豪实之”。如不韦县正是因徙秦相吕不韦子孙后人于此而得名。
由长远的历史观出发,南方丝绸之路使西南边疆政经文化翻开了新的篇章。自此,西南由非中原系统的地方文化转而与中原文化相融合。秦汉在西南地区推行郡县制,各项政令的推行,使得原来并非华夏民族的西南夷族逐渐融合、统一于中央集权的统治之下。
移民是秦汉王朝治理西南区域的一项重要措施,迁蜀的豪族,许多是工商之家,如临邛卓氏等,促进了巴蜀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特别是冶铁业的发展;漆器、金器、蜀布等手工业制品,也是闻名全国,行销国外。秦汉大批移民通过南方丝绸之路不仅推动了西南经济的发展,还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西南边疆逐渐接受和融入了中原文化,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制国家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巩固。
内地人口的迁入不仅能促进西南地区生产经济和文化的发展,而且改变了当地的人口构成状况。这种政府组织的大规模的人口迁移行动,实际上也是一次大规模的文化迁移,国家主流文化通过道路源源不断地向边疆输入,而本土文化也开始出现中原化或汉化的痕迹。土著民族的文化独立性将受到沿着南方丝绸之路而来的中原文化,也就是汉文化的强大的挤压。大量的外来人口沿“南道”涌来,甚至在古道沿线的局部上形成数量上的优势,与这些根深蒂固的汉文化中心论者进行文化交流,当地土著民族只能被迫处于不平等的地位。这一点从“摆夷”“蒲蛮”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出汉移民唯我独尊的文化优越感。因而当地土著民族们所面临的选择只能是:要么被彻底地“汉化”,要么迁徙到更为偏僻更封闭的地方去,凭借地理上的阻隔保存自己的文化与历史。于是在道路所及的地方,有的土著民族连同他们的文化逐渐消失了;有的土著民族则在漫长的迁徙后演变为另一种民族。道路对于土著民族而言,无疑是一场深刻的“革命”,自从道路抵达他们身边后,他们的历史就被彻底改变了,最终被纳入到国家文化体系。而这些从中原迁移而来的人群,也将他们沿袭多年的习俗带到西南边疆,并随着他们家族的延续而延续下去。移民的元文化在西南边疆发生“变异”,被异化生出新的文化果实。
南方丝绸之路日益成为中央政府经略西南地区以及与南亚、东南亚文化交往的枢纽和要道。汉武帝开发“西南夷”,使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归附中央政府直接统辖,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得到开发,汉民族与西南少数民族联系更为紧密。唐蒙出使越南,发现了经夜郎至广州商道运往番禺(今广州)的蜀枸酱;其后张骞出使大夏(今阿富汗),发现了经身毒(今印度)运往大夏的蜀布和邛竹杖。
南方丝绸之路的凿通使西南地区文化发生了根本变化,由地方民族色彩浓郁的土著文化,逐渐融入统一的国家文化当中,而具有悠久历史的土著文化在一些地区保存下来。如果说先秦时期西南夷在南北文化交流中,以独立的土著文化为主体,成为促进南北文化的中介的话;那么,随着南方丝绸之路的凿通,在日益融入中原文化的大环境中,秦汉时期西南夷的土著特征则失去了主体性,兼收并蓄,形成了一体多元化的发展格局。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区域成为大一统汉族文化在西南地区繁荣发展和传播的中心,成为汉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交流的交汇地。
秦朝统一全国继续经营西南夷,修建了由宜宾通往云南昭通的五尺道和由咸阳到成都的驰道,促进了四川与中原地区以及四川与西南各族的经济文化交流。
巴蜀符号或巴蜀文字的演化,也是巴蜀文化纳入中原文化的显著特征。巴蜀符号或文字,是先秦时期巴蜀文化的重要类型,据学术界统计,目前已发现的春秋战国之际至汉初的巴蜀符号在200个左右,其中战国晚期秦入巴蜀至秦亡的符号约占62%,西汉初期约占6%。关于巴蜀符号或巴蜀文字的性质,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热点和难点问题之一。徐中舒先生在《巴文与么些象形文字的关系》研究一文中,通过对四川大学博物馆馆藏青铜乐器、编钟上的刻字与现存么些文字的对比研究,指出“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是种文字,而不是图画,不但有单体文字……,还有几个单独的或复合的几何纹”。徐中舒对巴文和么些文作了图示分析后指出“这一类象形文字,还是停留在较为原始的阶段,即文字和绘画还不能有显著的区别。”徐中舒用汉字六书中的象形文字构字原则考释巴文,“这说明巴文还是停留在象形文字的初级阶段”。徐中舒认为巴文、么些文“具有一定的亲属关系”与汉字“也是具有一定的共同基础,最初有可能是同出一源的。”并指出“甲骨文中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六书条例。”所以,文字的不同分枝“应当是远在殷商之前”巴蜀文字的演变和形成,巴蜀文字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字的关系及其最终融入汉字体系的发展轨迹,揭示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化的进程,是在相互交流过程中实现的,之所以能够达成中华民族共同意识,文字的同源和相似是一个重要因素。[7]
秦汉统一中国后,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实行了一系列统一各种制度的政令,在文化艺术上,也是集六国艺术之大成、建立中华民族艺术体系的开拓者。随着南方丝绸之路的开凿,西南地区的音乐文化,也逐渐融入中原文化,“箫鼓歌吹,击钟肆悬”(《华阳国志·蜀志》)。《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每破诸侯写放起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所言美人钟鼓,包括不同于中原礼乐文化的民族艺术,被秦国收集。秦汉之际四川西部地区多民族文化,与巴蜀文化交流,并经巴蜀地区进入中原,纳入礼乐文化。音乐、舞蹈以及各种艺术,从秦代开始至两汉时期,在巴蜀地区繁荣发展,西南艺术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巴蜀地区逐渐成为西南地区的文化艺术中心。
在西南边疆,南方丝绸之路各支线离不开其作为一个更大的交通系统当中的结点、支点或者枢纽的显著性地理位置。正因为交通地理的需要,受制于地貌和更大范围的区域政治地理条件的制约,例如马帮贩运的大宗商品或远距离的物资流动,如棉花、矿产、玉石、药材等传统贸易,都是交通体系维持的基本动力。因此,地方市场就不是不同层级市场的平行和叠加,而是跟国家政治关系密切配合的朝贡、军事战略、朝圣以及人口流动等因素的配合。市场和贸易也因此按照道路和交通运输的条件及方式来展开。这样,远距离贸易所依赖和维持的道路系统、贯通不同文化区域之间的朝圣网络、连通长江流域和伊洛瓦底江流域的远距离贸易通道,总是能够将家庭、村落、城镇联通到一层层的网络之中,又将不同社群串联起来,共同建构起一个不断扩散的人和物的流动系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强调一个不同时期、不同的山区条件下的人们所维系的社会文化的离散和整合体系及其在总体上所应对的自然生态的条件和国家政治环境。人们在这样的差异下产生了集体性动员或被动员,共同建立自己的社会文化认同和集体记忆,共同创造出应对国家的策略,并因外在环境的变化而不断自我修正,从这些策略和集体行为的规则中,建立起基于边疆社会的文化传统,在国家不同形式的包围影响之下,形成彼此之间较为整体的网络联系,以及他们共同应对国家、沟通区域间不同的文明板块和不同政治体制的策略、方法,又同时将群体生活融入多层次的联系之中。[1]总而言之,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地貌的复杂性、曲折的通道、来自不同方向的政治文化影响等不同要素的综合及它在整体上的网络辐射能力和方式,我们不会仅仅关注地貌或者生态、文化差异、物资流动等等因素的共性与差异,更能了解到西南区域在某些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的条件下,人类社会能动性建立和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某些特征与可能性。
综上所述,在双向交流融汇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以巴蜀为枢纽交汇的格局,而巴蜀文明与周边文化的融合,并最终纳入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发展过程及必然规律,为南方丝绸之路的形成以及中国文明对外传播与交往奠定了坚实而深厚的文化基础。正如习近平主席所说:“一切生命有机体都需要新陈代谢,否则生命就会停止。文明也是一样,如果长期自我封闭,必将走向衰落。交流互鉴是文明发展的本质要求。只有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取长补短,才能保持旺盛生命活力。文明交流互鉴应该是对等的、平等的,应该是多元的、多向的,而不应该是强制的、强迫的,不应该是单一的、单向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