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小俊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早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多是用作课程讲义或教材的,民国四年(1915)十二月初版的张之纯《中国文学史》也不例外。其特别之处在于是比较稀见的经“教育部审定”的师范学校教科书。编纂者张之纯(1854-?),(1)生年据许咏仁《评月轩吟草》张之纯序,《民国诗集丛刊》第1编第31册,第5页。字尔常,号痴山,江苏江阴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恩贡,安徽候补州判。曾分纂《江阴县续志》。(2)民国《江阴县续志》卷首《修辑姓氏》、卷十三《选举》,《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26》,第3、154页。所著又有《文字源流》《文字源流参考书》《评注诸子菁华录》《江阴倭寇旧闻》《痴山随笔》《墨痴倡和集》(与章钟亮合著)等。
从问世时间上说,张之纯的这部《中国文学史》,在早期中国文学史中大概可以列入第二批。第一批产生于清末,有窦警凡《历朝文学史》(1906年版)、林传甲《中国文学史》(1907年版)、黄人《中国文学史》(1904-1907年撰)、张德瀛《文学史》(1906—1909年撰)等。第二批产生于民初,包括王梦曾《中国文学史》(1914年版)、曾毅《中国文学史》(1915年版)、张之纯《中国文学史》(1915年版)、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版)等等。作为师范学校教科书,张之纯《中国文学史》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最早的几部文学史,多是用作课程讲义的。窦警凡《历朝文学史》可能用于南洋师范,林传甲和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分别用于京师大学堂和东吴大学。作为讲义的文学史,所依循的官方文件是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民国建立之初,教育部颁布《中学校令施行细则》《师范学校规程》等文件,为教材的编纂确立统一的宗旨,以适应新的国家需要。《师范学校规程》第二章《预科及本科》规定,学生所修科目包括修身、国文、习字、英语、数学、图画、乐歌、体操等等,并对各科作了详细规划。第十条指出:“国文要旨,在通解普通语言文字,能自由发表思想,兼涵养文学之兴趣,以启发智德,并解悟小学校国文教授法。”“国文首宜授以近世文,渐及于近古文,并文字源流、文法要略及文学史之大概,使熟练语言,作实用简易之文,兼课教授法。”[1]同样在1912年颁布的《中学校令施行细则》,与此大同小异。“文学史之大概”,作为课程之一被写进了师范和中学教育国文科的目录。
商务印书馆随即在数年之内,推出了“师范学校新教科书”,包括《历史》《心理学》《教育学》等二十余种,张之纯《中国文学史》即在其列。作为出版方,商务印书馆充分利用了“教育部”这一资源,为自己所出教科书作宣传。他们在《东方杂志》所登的广告是这样的:
教育部审定师范学校新教科书(商务印书发行)
教育学说,日新月异,故师范学校新教科书,允宜随时革新,不能墨守旧说。本馆有鉴于此,特延请身任教育、积有经验之专家,按照教育部颁师范学校规程,编成适用之教科书。撷取欧美学理,切合我国实地应用,历经部中审定,为近今唯一善本。(3)《东方杂志》1917年,转引自宋声泉《民初作为方法:文学革命新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8页。
张之纯在其书“编辑大意”也明确指出:“本书遵照部定师范学校课程编纂,以供师范学校学生之用。”“部定师范学校课程,本科师范生修业第三、第四年,国文科兼授中国文学史。本书分上、下两册,卷上供第三年用,下卷供第四年用。”
作为教材,该书有一些形式上的印记。譬如,全书分上、下两卷,上卷供第三年用,下卷供第四年用。又如,书的天头处列出本章知识要点。绪论部分为“文学性质”和“希腊文学”,第四编第十一章为“康熙时暂停八股文”、“光绪时停止八股文”、“《三方合稿》”、“《百二十家名家稿》”、“尤王体”。如此罗列,对于学生把握文学史的概要,当有益处。
由名馆出版,又印有“教育部审定”字样,发行量自然有保障。张之纯《中国文学史》从1915年到1926年,共印行7版。虽然比作为中学教材的王梦曾《中国文学史》(4)王梦曾《中国文学史》从1914年到1928年共印行21版,封面标注“共和国教科书”。少很多,但考虑到师范生与中学生人数的巨大差距,这个刊印次数还是很可观的。
受到的关注多,如果有硬伤之类,也很容易被发现。商务印书馆的另一种“共和国教科书”文学史,有一处称沈归愚选过《古诗源》及《五朝诗别裁》。而事实上沈归愚在《古诗源》之外,只编过唐诗、明诗和国朝诗的《别裁集》,宋诗、明诗的《别裁集》是张景星等人所编。有论者由此批评:“中国载籍之夥,汗牛充栋,文学史谈何易易。看两本目录,信口开河,其不成此笑柄者几希。独惜该书馆,负全国之重望,教科书为学僮所必需。新学小生,数典忘祖,人手一编,奉为金科玉律,必至张冠李戴,混淆玄黄。该馆素以开通民智为己任,其将何以置辞!”[2]言辞甚为激烈。
平心而论,文学史涉及面甚广,由一人独撰,粗疏之处在所难免。或淆乱讹误,或转贩他书,是早期多数文学史教材的通病。张之纯这本文学史,概莫能外。如“南北朝文学之盛衰”一节中,“参校官簿,更为七录”至“考其篇目,遗阙尚多”一段,系直接录自《隋书·经籍志》;“满洲文字之创制”一节,系节录自稻叶君山《清朝全史》;诸如此类的因袭转贩之文,尚有不少。由此还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即教材既以学生为阅读对象,当力求通俗晓畅。然而从《隋书·经籍志》这类典籍中直接迻录原文,不仅语言风格可能不够圆润,意义的阐发也显得晦涩。胡怀琛批评张之纯、王梦曾等人的文学史不适合用作教材,其一在“取材富而分界不清”(“杂文学”);其二即“不能使学者彻底了了。与其不能彻底了了,何如浅显适用之为愈乎”[3]1-2。即在简明易读这一点上,作为教材的这部文学史,还存在一些欠缺。
张之纯在“编辑大意”中说:“经传为文学之正宗,一切文章体例,本于经传者居多,故于经传之有关文学者,叙录较详。”“研究文学不可不知训诂性理,故汉之经师、宋之道学,本书一一指明其传派。”综观全书的章节名称,有“伏羲时代文字之权舆”、“神农时代文字之征验”、“学校之制度”、“六书之名义”、“文义之训释”、“纬书之配经”、“断代为史之创始”、“杂史之朋兴”、“字解之统宗”、“经说之汇总”、“书籍之散亡”、“楷书之极轨”、“经传之伪托”、“注解之别体”、“祀孔之尊崇”、“经训之推广”、“《说文》传本之异同”、“道学之传授”、“编年历史之异同”、“经说之三弊”、“蒙古之新字”、“医学之崇尚”、“经义之矜式”、“学派之异同”、“满洲文字之创制”、“各省书院之设立”、“储藏文阁之分建”、“诸儒学派之总纲”、“群经经义之发明”、“史臣文笔之详慎”等等,可知该书所谓的“文学”,是以儒学为主导、涵盖经史子集的“杂文学”。
“杂文学”的架构或观念,在早期文学史中相当普遍。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从“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书隶书北朝书唐以后正书之变迁”讲起,论及“古今音韵之变迁”、“古今名义训诂之变迁”、“群经文体”等内容。[4]5王梦曾《中国文学史》的“编纂方法”,是“以文为主体,史学、小说、诗词、歌曲为附庸。文字为文章之源,亦著其因革。其他经学、理学等,只旁及焉。”[5]其章节名有“六经之递作”、“文字之统一”、“断代为史之托始”、“字体之变更”、“古史学之发明”等等。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中的“文学”,包括无句读文、有句读文两类,下分十六科,即图书、表谱、簿录、算草、赋颂、哀诔、箴铭、占繇、古今体诗、词曲、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6]
对于早期文学史的这一现象,1920年代以后多有批评者。胡怀琛就指出,林传甲、谢无量、王梦曾、张之纯等人的文学史,“举凡字学、哲学、史学等,无不纳之文学史中,名曰文学史,实不啻中国学术史也。”[3]1郑宾于说:“‘文学史’本应以‘文学的范围’为范围,不应窜入其它一切的非文学。”“现今流通于书肆间的许多文学史,我想,若称之为‘国学史’或‘国故史’,恐怕比较还要恰当些吧?”[7]胡云翼也说:“如谢无量、曾毅、顾实、葛遵礼、王梦曾、张之纯、汪剑如、蒋鉴璋、欧阳溥存诸人所编著的都是学术史,而不是纯文学史。”[8]所谓“学术史”“国学史”或“国故史”,正是与“纯文学史”相对的“杂文学史”,也即以“文学”笼括一切学术的“广义文学史”。
不过,“杂文学”之说,是就张之纯这部文学史的论述范围而言的。因为书中包括了经学、史学、文字学等内容,所以说它类似于“学术史”“国学史”或“国故史”。但就本体意识而言,张之纯对于什么是文学,其实有着明确的认识。他在绪论部分讲到,文学的性质有别于经史文字,“文学者,宣布吾感情,发抒吾理想,代表吾语言,使文字互相联属而成篇章,于以觇国家之进化者也”。因而其文学史中讲述经学、史学、文字、制度、社会等内容,更多的是一种背景式的铺叙。全书的价值倾向,则有趋于“纯文学”的一面。
有关先秦文学的叙述,更可以看到这种趋向。众所周知,相较于秦汉以后的文学,先秦文学的“文学”性质是最模糊的。张之纯在文学史的先秦部分,自然也讲了文字、音韵、学校、学术等很多“非文学”的内容,但其中占主导面的,是作者的文学本位意识。具体有三:
其一,注重文学情感的力量。其述祖伊谏纣王之言,评曰:“直哉斯言!呼天呼先王,虽屈原之作《离骚》,澧澜沅沚,寄忠爱于江南者,尚不及其辞之激烈;虽贾谊之《治安策》,痛哭流涕,防祸患于西京者,尚不及其辞之迫切。”讲至《微子》分析当时情形云:“当日与父师、少师三人聚首,如泣如哭,声盈楮墨。少师当此,不发一言,心已明剖,魂已黯消,景色甚为凄惨。”紧接着评曰:“合之箕子、伯夷之歌,怆怀家国,悲从中来,尤令人不忍卒读矣。”述及家父、凡伯、谭大夫、寺人孟子诸人,目击时艰,欲默不忍,托诸吟咏,评曰:“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可歌可泣之文章,无救骊山之烽火。迄今读《节南山》以下诸篇,犹令人感喟嘻吁,为之叹息于生不逢时,而未能和声以鸣盛也。”凡此皆非冷静的“学术”视角,而是有温度的“文学”表述。
其二,关注作家作品的文学风格。讲诸子之文,自然要涉及其思想流派,但该书同时对诸子的文辞、文法、文气多有留意。如论老子有云:“文辞简古,玄妙深奥,如青云出岫,皓月澄渊,可望而不可即。读之令人神悟,则亦天壤间之奇文也。”论孟子有云:“当时文家习尚,专以譬喻见长,以浅形深,以粗况精,难明之理,使人易晓。孟子书中亦用此法,其因事取譬,尤足开人神智,不独发扬韬厉,雄奇俊伟,得左氏之神髓。”论法家有云:“析密理之巧,则推慎到;著博喻之富,则推韩非;益人智意,则韩又与申不害并称。盖韩非之文,远者出人意表,迩者能发人之所不能发,故结撰为尤奇。商鞅天资刻薄,其文有先秦剽劲之气。”诸如此类的立论,偶有化用《文心雕龙》等书之处,而其立足点正是文学本位。
其三,看重文学表达的形式。譬如先秦作品中,哪些是韵文,张之纯多有留意。其谓“《尚书大传》、刘向《新序》所载之歌辞,则韵文也。尔时文学复振,在伊尹诸人。固精娴文艺,其归商之夏臣,亦皆擅长吟咏,情词婉转,悱恻动人”。又谓“《卦辞》《爻辞》皆系散文,而其中则亦有韵文焉”。又谓“《尔雅》自《释言》以下,系孔子所增,其文固为训诂体,而《释训》一篇,亦有用韵以成者。又谓“始皇时琅邪台、会稽山及泰山、峄山诸石刻,实斯手所作,皆韵文也。而琅邪、邹峄两文,二句一韵,其体正同;泰山、会稽山之文,则三句一韵,厥体又变。”留意韵文,这是文学的眼光。
由此看来,将张之纯《中国文学史》归入“学术史”“国故史”,固有其道理,但也有偏颇。作为背景知识的“学术”被放大了,而作为论述本体的“文学”被忽略了。对于师范教材来讲,这个“文学”本体尤为重要。《师范学校规程》中“国文”科的要旨,就包括“涵养文学之兴趣”。具体而言,如何“涵养”?文学情感、文学风格、文学形式之揭示,当是导向“文学兴趣”的途径。
即从“杂文学”涉及的范围来看,张之纯《中国文学史》也有其作为师范教材的特色。早期文学史著作有论及教育的,如曾毅《中国文学史》(1915年)绪论部分设有“文学与学校”“文学与科举”两章。而张之纯《中国文学史》对教育的关注尤为突出,该书“学校之制度”“学校之废兴”“教育之成才”“科目之详备”“正科特科之得人”“各省书院之设立”等节,所论都是教育内容。以“各省书院之设立”为例,论及陈祖范、蔡世远、卢文弨、姚鼐、阮元、王昶、孙星衍等人,以及苏州紫阳、安庆敬敷、福建鳌峰、江宁钟山、常州龙城、扬州梅花、杭州诂经、广州学海、武昌两湖、江阴南菁等书院。书院的视角,对于理解清代中后期的文学,其实是一个颇有价值的切入点。张之纯关注教育,或许跟个人经历有关,他曾于江阴南菁书院肄业多年。南菁书院又名南菁讲舍,清光绪十年(1884)建立,二十四年(1898)改为南菁高等学堂,黄以周、缪荃孙、丁立钧等名流先后担任主讲。南菁书院专课经学、古学以补救时艺之偏,在晚清书院界负有盛名。其课艺总集《南菁讲舍文集》《南菁文钞三集》,就收录了张之纯的《周子隐入吴寻二陆赋》和《毋雷同解》两篇。不过,张之纯将教育内容纳入论述视野,更主要的原因,当是这部文学史是师范教材。师范生以教育事业为将来的职业去向,留意文学与科举、学校、书院的关联,自是应有之义。
张之纯在“编辑大意”中说:“词章一科,起于最古之韵文。本书为循流溯源起见,于古代韵文,采取颇多。”这一点无需多论,“词章”与“文学”的关联最无异议。值得注意的是张之纯还关注到了小说、戏曲以及制艺。
单以小说而论,早在1902年,梁启超就鼓吹“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不过小说进入文学史的叙述,尚有一个缓慢的过程。1923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自序即言:“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9]这一陈述大体上是符合事实的。1904年林传甲《中国文学史》没有涉及小说。尽管林氏是“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他对笹川氏仍有不满:“日本笹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悉数录之。……余亦欲萃‘中国风俗史’,彼亦自乱其历耳。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4]182这一时期其他几部文学史,也有未曾论及小说的,如窦警凡《历朝文学史》、张德瀛《文学史》。
几乎与此同时,也有文学史及时顺应了文学观念的新变,或者说,没有囿于《奏定大学章程》的规定。(5)陈平原:“常见论者批评林(传甲)著排斥小说戏曲,可那正是大学堂章程的特点,林君只是太循规蹈矩罢了。”陈平原辑《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页。黄人《中国文学史》虽然也从文字、音韵、六经讲起,但戏曲、小说已成为作者极力彰显的对象。黄人说:“若夫社会风俗之变迁,人情之浇漓,舆论之向背,反多见于通俗小说。”[10]321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古小说,一直到明代章回小说,黄人《中国文学史》皆给予了一定的篇幅。至民国初年,将小说纳入文学史的叙述对象,渐渐成为普遍现象。例如,王梦曾《中国文学史》的“编纂方法,以文为主体,史学、小说、诗词、歌曲等为附庸”[5]1;曾毅《中国文学史》也是“以诗文为主,经学、史学、词曲、小说为从”。[11]2
张之纯《中国文学史》也是如此。“编辑大意”有云:“近世小说、戏曲日益发明,稽之古昔,实以宋元时代为最盛。本书亦择要叙列,俾知概略。”该书专论小说的有一节和一章,即第三编第三章第十三节“小说体之变易”,第四编第十章“小说之盛行”。前者述及文言小说,谓“小说体之流别,凡有三派。一曰叙述杂事,二曰记录异文,三曰缀集琐语。自西汉虞初以后,代有著述,至宋而弥繁”,列举《涑水记闻》《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夷坚志》;又述及章回小说,列举《宣和遗事》《水浒传》《三国演义》。后者讲文言小说,《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聊斋志异》之外,还述及《西域风俗记》《闲馀笔话》《板桥杂记》《秋灯丛录》等“非名著”;章回小说部分则述及《廿四史通俗衍义》《东周列国志》《东汉演义》《隋唐演义》等几种历史小说,以及《红楼梦》《儒林外史》。这样的讲述,对于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而言,显然是不全面的。但能让小说进入文学史,本身即已显示出通达的文学观念。
再说制艺,可谓清代以来最为人所诟病的文体。鲁迅《透底》一文就说:“八股原是蠢笨的产物”,“这样的八股,无论新旧,都应当扫荡”[12]。能够让制艺进入文学史,需要史家的眼光和魄力。同期的文学史中,王梦曾《中国文学史》第八章第五十二节为“时文之兴起”,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第五编第五章为“道咸以后之文学及八股文之废”,但篇幅都很短;曾毅《中国文学史》第四编第四十一章“八股文”篇幅稍长,论述稍详;张之纯《中国文学史》第三编第三章第十二节“四书文之创始”、第四章第十一节“经义之矜式”、第五章第十节“制艺之名家”、第四编第十一章“制艺之兴废”,论述最详。该书有云:“历代取士之文,各随时势而变易,国家掌故多系于此,故本书亦撮录及之。”后来的大多数文学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很少给取士之文留出篇幅。直到1990年代以后,八股文才重返文学史。可见,张之纯对于科举与文学的关注,可谓远见卓识。
与重视小说、戏曲和制艺相关,张之纯对于清代文学特别重视。第一编“始伏羲讫秦代”共十二章,分述伏羲、神农、黄帝、唐虞夏初、夏启以后、子商、姬周、春秋、战国、嬴秦时代之文学;第二编“始汉代讫隋朝”共七章,分述前汉、新莽、后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代之文学;第三编“始唐代讫明朝”共五章,分述唐代、五季、两宋、元初、有明之文学;第四编“始清初讫清末”共十一章,分章不依时段,而以类别,分别为“清代文学最盛之原因”、“诸儒学派之总纲”、“群经精义之发明”、“史臣文笔之详慎”、“散体文学之分派”、“骈体文家之正宗”、“诗学名家之类聚”、“词学名家之类聚”、“曲家之著作”、“小说之盛行”、“制艺之兴废”。可见,清代文学所占分量最重。
早期的文学史,给清代文学留的篇幅往往不多。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中清代文学的叙述,分散于各个体类,如第二篇第十八节“国朝顾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引之诸家音韵之学”、第七篇第十八节“皇朝经学之昌明”、第十四篇第十八节“国朝古文之流别”、第十六篇第十八节“国朝骈文之盛及骈文之终古不废”。黄人《中国文学史》至明代部分即止,清代部分并未刊行。[10]322
与张之纯一样,重视清代文学的还有曾毅、王梦曾。曾毅《中国文学史》除绪论外也分四编:“上古文学”唐虞至秦,八章,“中古文学”汉至隋代,二十八章,“近古文学”唐至明代,四十七章;“近世文学”清代,十五章。王梦曾《中国文学史》分四编,即“孕育时代”、“词胜时代”、“理胜时代”、“词理两派并胜时代”,其中第四个时代即为清代。都是给清代单列一编。
对清代文学的重视,基于一种观念,即清代文学为历代文学之最盛。曾毅说:“历代文学之昌盛,以前清为最。前清三百年中,以康乾两朝为最。”[11]279王梦曾说:“前清一代,实为吾华四千年来文学之一结束。凡前古所有之文学,至前清无不极其盛。”[5]77张之纯在“编辑大意”中也说:“清代文学之盛,冠绝古今,大雅宏达,不胜殚述。故所录为独多,惟生人之文,依《昭明文选》之例,概不叙及。”第四编开篇又称清代文学之盛,“轶明超元,上驾宋唐,追踪两汉”,“前古所有之文学,至清代无不极其盛”。
中国古代的主流观念是崇古的,常有今不如古之说。也偶有后代胜于前代之论,杨联陞《朝代间的比赛》一文,即搜罗了若干“本朝事胜前代”的资料。杨文又指出,“研究一般文化发展,也许应该兼及于量(例如唐朝有多少人作诗)以及平均的质。概观唐宋以来的文学艺术,专论质,多数论者大概说唐宋胜于明清”,“兼论量,则很难说”。[13]张之纯《中国文学史》将清代视为文学最盛的时代,自然是一种进化的观念。这种进化主要倒不是体现在作家作品的数量上,而在于学术和文学的全面发展。如张之纯论清代文学,就包括诸儒学派之总纲、群经精义之发明、史臣文笔之详慎、散体文学之分派、骈体文家之正宗、诗学名家之类聚、词学名家之类聚、曲家之著作、小说之盛行、制艺之兴废等方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清代文学的昌盛,是体类的全盛。
有关清代文学最盛的原因,张之纯归结为七点:满洲文字之创制、汉人文馆之供职、满洲文士之开山、正科特科之得人、御制文集之宏富、各省书院之设立、储藏文阁之分建。这样的总结,对于理解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的关联,具有启发意义。但清代各体文学的发展和繁荣,自有其内在原因,无论是张之纯,还是曾毅、王梦曾等,都没有予以讨论。(6)曾毅将清代文学的昌盛归结为学术之发达、国势之强盛、朝廷之奖进三者,曾毅《中国文学史》,泰东图书局,1915年,第279页;王梦曾从士林之风尚、朝廷之倡率、国势之影响、学术之关系四者谈清代文学兴盛的原因。王梦曾《中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14年,第77-79页。而且,着力于建构文学与外部因素的关联,有时也会不得要领。张之纯在第四编第九章中有一段关于昆曲的论述:
是故昆曲之盛衰,实兴亡之所系。道咸以降,此调渐微,中兴之颂未终,海内之人心已去。识者以秦声之极盛,为妖孽之先征。其言虽激,未始无因。欲睹升平,当复昆曲,乐记一言,自胜于政书千卷也。
1918年,胡适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曲改良》一文中说:“这种议论,居然出现于《文学史》里面,居然作师范学校‘新教科书’用,我那时初从国外回来,见了这种现状,真是莫名其妙。这种议论的病根全在没有历史观念,故把一代的兴亡与昆曲的盛衰看作有因果的关系,故说‘欲睹升平,当复昆曲’。若是复昆曲遂可以致升平,只消一道总统命令,几处警察厅的威力,就可使中国戏园家家唱昆曲——难道中国立刻便‘升平’了吗?我举这一个例来表示现在谈文学的人大多没有历史进化的观念。”[14]胡适秉持“进化”观,认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从昆曲到皮黄,这是文艺的进步,复兴昆曲之论也就显得很落后。
张之纯关于昆曲的论述,夸大了文学之于社会的意义。不过,若以为张之纯没有进化的观念,则也不符合事实。他对小说、戏曲和制艺等文体的关注,以及对晚近文学的重视,便是明证。前引《东方杂志》的广告称:“教育学说,日新月异,故师范学校新教科书,允宜随时革新,不能墨守旧说。”张之纯的这本教材,总体来看,符合广告的自诩。
梁启超论清初学术有云:“其条理未确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间错试验中,弃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驳而不纯,但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此启蒙期之特色也,当佛说所谓‘生’相。”[15]这话大致也可用来评价早期文学史,张之纯《中国文学史》正是一部“淆乱粗糙”又“元气淋漓”之作。作为民国初期遵循教育部《师范学校规程》而编成的文学史师范教材,该书在“杂文学”的架构之下,保持文学本位意识,以涵养学生的文学兴趣;尤其注意文学与教育的联系,以配合师范教育的需要;关注小说、戏曲和制艺,重视晚近文学,这种“进化”的文学观念,是对新的教育形势的适应。对于我们了解早期文学史的多重面相,该书自有独特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