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青
(德州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英语学界曾就17世纪英吉利共和国的政治文化进行过探讨,但没有对政治文化与政体兴衰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专题研究,国内学界对该问题的关注相对不足,尚未发现相关文章发表。本文认为,英吉利共和国的共和政体被取代,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形象策略的失误,是话语权的失败与文化权威的缺失使然。自革命爆发之日起,议会阵营与保王党阵营就展开了激烈的舆论战,特别是共和国成立后,保王党在这场舆论战中占有明显优势,君主再次被神秘化。面对保王党对于新政权合法性的挑战与质疑,共和国始终处于防守地位,自始至终没有确立议会集体的形象,相反却大力宣扬军事领袖的军功和个人权威,致力于个人形象的构建,大搞克伦威尔的个人崇拜,以至于现在很少有人能够叫出共和国时期议会领袖或者国务委员的名字,更不用说记起这些人的形象,但是克伦威尔却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历史名人画像中,人们往往能够一眼认出他。致力于军事领袖个人形象的塑造与大搞个人崇拜,为共和政体被护国政体所取代铺平了道路。
形象具有修饰性、欺骗性功能,自从被送上断头台,查理一世的公众形象便发生了逆转,神圣“殉道者”的形象被构建起来。查理一世本人在断头台前的表演,以及随后出版的《国王的圣像》,大力宣扬查理一世的神圣形象与个人崇拜,炒作弑君事件,“甚至很多议会阵营的人都质疑公审法庭裁决的合法性”。①《圣经》、法律成为保王党用来维护君主权威的文化符号,他们掌握了舆论主导权,共和国被置于非法的地位,其合法性始终处于保王党的猛烈攻击下。
内战爆发后,为争取大众支持,查理一世一改以往的缄默策略,宣传由内向转向外向,纠集文人,参与论战,致力于形象塑造,当他与王党分子“进入伦敦、北部城市与城镇时”,②则举办盛大仪式。为迎合大众希望和平、惧怕内战的社会心理,查理一世把自己塑造成和平维护者,摆出随时准备恢复和平与秩序的和平使者姿态。内战失败后,则转而塑造殉道者形象。
法庭与断头台本来是赎罪和应得惩罚的舞台,对查理一世的公审是新政权表述权力与构建形象的公开场合,但最后却成了查理一世质疑整个审判合法性、塑造殉道者形象的舞台。行刑前,他摆出冷静从容、高贵沉着的贵族举止,“精心挑选行刑前的衣服,在素淡的黑色衣服上,圣乔治和嘉德徽章熠熠生辉,它们不仅是查理信仰的标志,也是表示国王身份的符号”。③查理一世充分利用断头台的舞台效果,精心进行政治表演,从白厅走向断头台的通道上,面对人群发表演讲,他宣称自己无罪,谴责内战的煽动者,并且仿照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前的口吻与语气,表示要原谅所有人,这种宽容态度旨在消除与安抚个人统治造成的社会不满情绪。然后他接着指出,英国人民是丧失自由的奴隶,为维护法律与自由,他甘愿做一个殉道者,宁死不向专制统治屈服,并以预言家的口吻警告议会阵营:“除非你们向上帝忏悔,向未来的国王和我的人民赎罪,否则上帝不会原谅你们”。④最后,他不用拘押,主动走上断头台,然后平静躺下,请求刽子手等待他的指令再挥动斧头。行刑此时似乎不再是对叛国者的公开惩罚,而是制造殉道者的场合,“有的人呻吟,有些则昏厥过去”,⑤可见查理一世演技的成功。断头台上的舞台表演,使查理一世重新获得了文化权威。
《国王的圣像》(以下简称《圣像》)及其随后纪念文学与文化的泛滥,旨在确立斯图亚特家族统治的合法性。《圣像》宣扬贵族价值观念,塑造圣徒式国王形象,争取大众的同情,维护斯图亚特王朝与保王党的利益。
英王查理一世被处死后不久,英国坊间出现了一本以他的口吻出版的著作,题为《国王的圣像》,又名“国王的书”,声称作者就是查理一世本人,关于该书的作者是谁,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是保王党所为。但是在保王党人的宣扬下,人们普遍认为它是查理一世的亲作,是他的临终遗言与冥思彻悟,实际上这是在共和国发出自己声音前,王党派抢先构建君主权威形象的重大计划。该书为查理的统治进行辩护,是17世纪最雄辩的文本。它的成功之处在于貌似不动声色,巧妙掩饰了为前国王辩护的真正意图,淡化辩论色彩,从表面上看它是在维护前国王自然的、不容质疑的地位与权力,实则是公开的辩论。它谴责议会阵营与共和国,维护斯图亚特王朝与王权。它把挑动内战的责任推到议会阵营一方,查理一世则被表述成和平爱好者,与国王相关的修辞与比喻被它充分利用,查理一世被“比作父亲、太阳、舵手,以及医治政治共同体疾病的医生”。⑥该书因巧妙的构思与修辞策略,销量迅猛,出版当年曾再版35次。该书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宣扬查理一世的贵族品质与贵族价值观念:温和、理性,抢占道德制高地,塑造具有高贵品格的国王形象。因为伦理形象是一个人公众形象的核心要素,该书宣扬查理一世的仁慈、宽容、忍耐、亲切。与交战双方口诛笔伐的激烈辩论氛围不同,《圣像》的腔调异常温和,查理一世表示很欣赏“议会军中的很多人英勇善战”,⑦对自己和拥护者则进行批评与反省,其用意在于摆出一副绅士、公正、不偏不倚的姿态与立场,塑造超脱于复仇与党派斗争之上的国王形象,重新表述与确认前国王的贵族绅士品质,改变其过去的斗士形象。
理性也是《圣像》大力宣扬的贵族品质。在当时的医学理论和政治理论中,“理性”一词一般被用来讨论政治首领与君主的品质。17世纪30年代英国宫廷舞剧和肖像画的主题就是赞颂查理一世的理性品质,《圣像》延续了这一宫廷文化传统,颂扬查理一世总是用理性来约束欲望,依理性而行动,并指出“诉诸暴力者是理性缺陷使然,是非理性者”,⑧借以贬低议会阵营领袖。同时,《圣像》又发展了理性概念,它宣称的“理性”,不单是自我约束、控制欲望,而是与宗教、良知联系在一起。它认为理性是上帝所赐,“理性是最神圣的力量,当能够充分、自由地使用理性时,我(指查理一世)就会变得强大而坚定,不会被击垮”。⑨在此基础上,进而提出民族共同良知的概念,宣称国王就是民族的良知,良知使国王指导臣民按照正确的方式行事。从1646年起,查理一世坚持认为良知是他选择正确路线的决定性因素,他把君主的权威建立在民族良知的身份上。内战爆发后,议会阵营领袖以“上帝的工具”自居,宣称拥有上帝意志的解释权,天意论成为维护革命行动的理论根据。“民族共同良知”的概念就是针对天意论的一种反驳,国王成为民族良知的唯一拥有者,顺从国王自然就成为基督徒的神圣义务,“与国王良知进行对抗,就是与上帝对抗……王国和平恢复的唯一希望,在于悔过的良知”。在《圣像》一书中,理性、良知的概念,塑造了查理一世超然于党派冲突、一心维护王国和平的国王形象。
假借所谓的良知概念,《圣像》谴责欺骗狡诈、虚伪做作的马基雅维利式的政客行径与政治伎俩,这迎合了民众对君主诚实品质的社会心理。在《圣像》一书中,“政治”、“策略”这些字眼是贬义的,与国教信仰和国王行为背道而驰,它表示鄙视那些“借助宗教的名义,包装自己的政客们”,提出“虔诚与单纯才是最好的策略”之主张。在文中数个段落,查理一世表示自己的行动是根据良知的指引,而非出于策略考虑与利益驱动。良知的概念,使查理一世控制了道德制高点,把君主制与君主本人置于道德仲裁者的高地上,使前国王成为基督徒王国的唯一守护者,而国王对抗者则被表述成马基雅维利式政客。
其次,借用耶稣形象,宣扬查理一世自我牺牲的殉道者精神,塑造圣徒式国王形象。《圣像》一书大力宣扬查理神性的一面,把他比作被出卖的耶稣。在文中,查理一世声称自己“是以牧师而非国王的身份进行写作的”。在每章结尾部分,他把自己表述成最虔诚的祷告者,请求上帝的帮助,借以重新恢复他对民族的精神领导,引导读者参与由作者策划的一场宗教洗礼,把查理一世从一个祷告者变成了天父,一个传达上帝旨意的中介。换句话说,对读者来说,阅读《圣像》就是参与了一场对国王的膜拜仪式。查理一世把自己比作受难时的耶稣、被苏格兰人出卖的殉道者,他表示“情愿代替耶稣,喝下毒酒”。《圣像》对耶稣形象的借用,使近代早期英国君主的神秘化达到最高峰。在议会阵营以天意、维护法律和自由的名义处死国王时,查理一世却借用《圣经》人物形象,保证死后的永生、君主制复兴的希望以及斯图亚特王朝的王位继承。
同时,《圣像》用谦卑的口吻表现查理一世脆弱、深情、坦诚等人性的一面,旨在赢得人民的同情与支持。众所周知,耶稣基督既是上帝的儿子,同时也是人,既具有神性的一面又兼具人性的一面。《圣像》把查理一世表述成真诚赎罪的基督徒,在强调国王是神圣代表的同时,也突出他在上帝面前普通基督徒的身份。在《圣像》中,查理一世用最朴素、最谦卑的语言与上帝对话,祷告并忏悔自己的过错、罪过,请求上帝原谅。通过不完美、谦卑基督徒的表述,查理一世把自己的经历与每个基督徒的经历联系起来,把自己坦露给上帝与读者,表白自己的真诚与坦率,增加其叙述的可信度。
《圣像》借用人类情感中的爱与温情,诉诸读者,以期通过好丈夫、好父亲的类比,塑造查理一世好国王的形象。传统的骑士语言被《圣像》用来构建查理一世的绅士形象,为他从汉普顿宫囚禁地逃脱进行开脱,“出于妻子与孩子的安全考虑,他(查理一世)被迫逃离伦敦”。此外,《圣像》延续17世纪30年代的宫廷文化传统,宣扬柏拉图爱情,“为了她(王后亨利塔),我甘愿赴汤蹈火,不惜献出生命”。针对有关王后的负面新闻与负面形象,查理一世极尽赞颂之能事,“她(指王后)同情我的遭遇,她的美德熠熠生辉……她爱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地位与财富”,查理一世对妻子的炽烈爱情贯穿全书。家庭之爱是利益政治的对立面,通过借用大众所熟悉的夫妻之爱、父子之爱等家庭语言,《圣像》把国王的婚姻置于柏拉图爱情高地,作为感情纽带,柏拉图爱情拉近了查理一世与读者、大众的距离,赢得了同情。同时由于近代早期家国类比思潮的盛行,从好丈夫、好父亲可以推演出好国王、好政府的结论。
《圣像》详细描写查理一世遭受的痛苦与磨难,将之与耶稣受难时的处境相提并论,以博得大众同情。在声言拥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同时,查理一世渲染自己身体的羸弱及其受到的威胁,把自己表述成除了上帝在心中、别无其他力量的国王,“身陷武力与权力的控制之下,唯有信仰和祷告的庇护”。他故意贬低保王党的军事优势,叙述保王党在战场上的失利、国王被拘押,把自己表述成无助的受害者、弱小的牺牲品,同时夸大自己的忧虑、痛苦与磨难,渲染宗教信念的强大力量,以及作为人民殉道者的荣耀。
《圣像》把国王身份的私人属性与公共属性重新统一起来,成为之后的任何政权宣称合法性的必要条件。同时,该文本把国王与人民重新联系在一起,国王既是神圣的又是大众的,解决了国王既需要诉诸大众又需要保持沉默、维持神秘之间的矛盾,对新生的共和国政权构成巨大挑战。
在与保王党的话语权争夺中,共和国政权不仅未能有力驳斥查理一世的殉道者形象,并且犯了策略性失误,它没有构建议员集体领导的革新政权形象,而是专注于军队首领特别是克伦威尔的个人形象,并且其形象呈现出暴力美学倾向。结果共和国树立的不是议员集体的权威,而是军事统治者的个人崇拜,这为护国主的个人独裁统治取代共和政体埋下了伏笔。
首先,弥尔顿的《偶像破坏者们》是共和国对《圣像》的官方回击,但是没有击中要害,没有解构殉道者形象,共和国对保王党的反击处于非积极、防守性的地位。《偶像的破坏者们》仅仅质疑作者的真实身份与主张。该书旨在反击保王党的主张,破坏君主偶像崇拜,贬低查理一世的名声。由于《圣像》号称国王亲作,从而赋予了文本本身以权威,因而弥尔顿首先从文本作者身份质疑入手。他认为文本作者不是前国王,查理一世是“窃取他人作品者”。同时,为了把历史叙述的控制权从保王党手中重新夺回来,弥尔顿揭露《圣像》的修辞策略,“把英国人的思维自由……从国王们设立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诉诸读者的公民自由权,对《圣像》进行重新解读与诠释,使其暴露在小册子辩论、读者的诠释中,以期实现查理一世形象的去神秘化,使《圣像》与查理一世公开面对公众的审视与批判。弥尔顿否认查理一世作为上帝意志诠释者的角色,认为国王良知属于个人的、易错的认知与判断。《偶像的破坏者们》破坏查理一世的好男人与好政府形象,认为查理一世非男人、懦弱、受制于妻子,同时认为国王的婚姻不是好政府的模板,而是好政府的反面,“女人(指王后亨利塔)篡夺王权,使王国缺少了精神与权威”,它嘲笑查理一世对妻子的爱情十四行诗,贬低整部《圣像》简直就像是“一首诗”。
弥尔顿虽然指责查理一世剽窃祷告词,但未能撼动他的殉道者形象。弥尔顿未能揭露《圣像》中国王的公开表演与殉道者形象,未能驳斥国王的祷告词,未能找到回击查理一世公开表演的办法。他仅仅指出,“只会祈祷,而不勤政,这是僧侣而非国王”,最终没有能够撼动查理一世是上帝代理人的表述与形象,而这恰恰是查理一世殉道者形象塑造的核心策略。弥尔顿本人在这场舆论战中深感挫败,深深感叹,“那些受到蛊惑的无辜羔羊……难以摆脱屈从国王的奴性”。《圣像》仅1649一年就再版35次,而《偶像的破坏者们》在随后的4年中仅重印2次,查理一世的偶像崇拜已经确立起来了。在这场话语权争夺中,保王党占据优势,弑君被视为少数人不得人心的行为。而自亨利八世与罗马决裂起,不受欢迎的政策必须被表述、包装与交流,从而赢得支持,而在保王党人的强大宣传攻势下,对于共和国政权来说,完成这一任务异常艰难。
其次,针对保王党的反动宣传,共和国采取的措施是消极的、防卫性质的。对于新生共和国来说,当务之急是抓住主动权,宣传政权合法性、政策与目标,以便消除人们的怀疑,获得支持,而新政权却未能这样做。新政权意识到弑君事件的消极影响,因而它选择沉默,没有对弑君行为进行解释。查理二世则开始发表公告,谴责新政权为非法,苏格兰则发起用于斯图亚特王朝的大规模宣传运动,从1649年2月起,它在国内外发布一系列宣言与公告,“对共和国最近做出的针对查理父子的决议,十分痛恨”。而共和国则没有得到欧洲国家的认可,新政权的合法性在国内外都未能确立起来。最初几个月,共和国的语言表述是回应性的、防守性的,它只是在强大军队与武力控制下才得以存在。
保王党与反对派的敌对文字宣传浪潮与恶意歪曲,给共和国造成的破坏远比炮火要大得多。保王党与政权反对派企图颠覆议会与新政权,继续公开印刷、贩卖与传播煽动性、诽谤性的小册子、报刊、书籍,“散播反动言论,恶意歪曲、曲解新政权……从而赢得本该属于现政权的人民感情”。因而议会通过一系列法案,镇压王党派的宣传活动。1649年7月,议会通过法案,对写作、印刷或者公开宣扬政府是暴政、篡权或者非法的,或者否认下院最高权威的行为,重新界定为叛国罪。9月,又通过法案,规范印刷品,打击非法书籍与小册子,审查条款非常详细,包括对于印刷商的规定,控制进口,规范携带者,对于买卖双方均进行没收与处罚。对于查理二世的宣言,新政权惩罚印刷商,判处其绞刑。但是,这些措施是回应性的,共和国话语仍处于防守地位,不能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共和国的形象则留给保王党与政权批评者从负面来表述它,时至今日有关残缺议会的叙述仍带有明显的偏见色彩。
第三,共和国政权视觉形象缺失,查理一世的视觉形象却广为传播,共和国没有真正清除君主记忆。自亨利八世起,视觉表述对君主统治与权威确立至关重要,因而共和国于1649年对前朝文物、国王生前个人物品进行拍卖,其初衷是消除大众的君主记忆。但是,前朝收藏的名画、国王与王室的画像、徽章等很多艺术品在拍卖后,落到了国务委员、前朝官员,甚至在普通百姓手中。结果拍卖前朝文物,却推动了君主的再神秘化,借助艺术品,已故国王的形象得到更广泛的传播,甚至“以税收形式上交政府的很多大额钞票……都印有前国王的头像”。
而共和国未能以视觉修辞展示新政权权威。在查理一世及其王室、先王们的画像传播到全国各地时,共和国国务委员和议会议员相聚于前王朝宴会厅,却没有一幅画用来歌颂新政权拯救民族摆脱君主专制的功绩,回击斯图亚特前国王的神圣画像,没有构建一个诉诸大众、积极的共和国形象,共和国也没有借助视觉媒介比如木刻画、大字报、画册或者印刷品,来进行政策宣传。
盛大庆典与活动是展示政权形象的重要场合,但是共和国政权的公共表演是失败的。残缺议会曾下令摧毁查理一世的雕像,但却没有对王宫进行实质性的改造、修缮与装饰。近代早期英国,新建王朝或者新任国王通常是把一些地标性建筑作为王朝或者君主统治的标志,白厅、圣詹姆士宫、萨默赛特宫、汉普顿和格林威治宫、伦敦塔和温莎城堡,都曾是某一王朝或者某任国王重要的权威象征。共和国新政权继续使用白厅,但是它不再是权威象征符号,其象征性功能减弱,突出其实用性,仅仅作为“议会办公的场所”。宴会厅曾经是斯图亚特展示君主权力的舞台,但是一位游客在1651年参观后无限感慨:“除了三个死气沉沉的长凳,这里别无他物”。共和国诞生后,白厅、圣詹姆士宫、汉普顿宫、温莎城堡仍然保留着封建王朝的记忆,使新入住者给人一种篡位者的印象:仿佛他们不是为争取自由而进行高贵行动的清教徒,而是只顾劫掠、野心勃勃的爆发户,给人一种鹊巢鸠占的感觉。仪式政治在近代早期非常重要,但由于共和国在外交上没有得到当时欧洲任何国家的认可,没有派遣大使到任何国家,所以展示国家与政权权威的盛大仪式少之又少。相反,炫耀新政权军事力量的阅兵典礼却为数不少。这些阅兵典礼灌输给人民的是对新政权与军队的敬畏,由于军队不受欢迎,所以这些阅兵庆典未能确立共和国的文化权威,不能赢得人民的拥戴。正如肖恩·凯西所说:“尽管它力图在危急时刻重建团结,但是这些共和国政权精心策划的这些盛大活动……并未奏效。”这些庆典与盛大活动没有留下空间让公众参与对共和国成就的赞颂,而是宣扬个人崇拜。
第四,共和国政权实行高压政策,特别是对长老派和平等派的镇压,损害了它维护法律与正义的名声,塑造了腐败的、非积极(革新)的政权形象。因为沉重的赋税与庞大的官僚机构,对军队内部不满者的关注不足,一些小册子攻击政府贪污腐化,使人们对新政权产生腐败的认知,共和国无法树立起清正廉明、积极革新的政权形象,无法满足大众期待。
无论哪个时代,大案要案总是能够吸引大众及其媒体的注意力,深刻影响着大众对政权的认知以及政权的公众形象。共和国对平等派和长老派的镇压,严重损害了政权的形象与名声。约翰·利尔伯恩曾参与平等派运动,他指责议会不是人民的代表,而是屈从军队,因此被关进伦敦塔。在狱中他撰写《弹劾克伦威尔叛国罪》,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人民向议会请愿,要求释放利尔伯恩。政府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负责审判利尔伯恩案,但是由伦敦市民组成的陪审团做出了无罪的裁决。在利尔伯恩返回伦敦塔的路上,伦敦市民聚集在伦敦市政厅进行庆祝,欢呼声响彻整条街道,熊熊篝火,“彻夜不熄”,参与审判的法官在回家的路上遭到市民的嘲弄与奚落。利尔伯恩案对共和国造成难以估计的影响,不仅损害了法律与宪政权威,更为重要的是,该案削弱了国务委员会的司法公正性与政权的合法性。一个小册子声称:“现在坐在威斯敏斯特的人,是如此专制残暴,人民对他们的痛恨超过了历史上所有暴君。”
共和国没有给予政权形象以足够关注,但是却致力于议会军将领们特别是克伦威尔军功的宣扬与个人形象的塑造,并且克氏个人形象已出现封建帝王化倾向。个人崇拜违背共和原则,克氏借此牢牢掌握了共和国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共和国创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同时,个人崇拜为保王党攻击共和国提供了口实,为塑造其负面公众形象提供了素材。
首先,军事报道与天意论,提高的是克伦威尔的个人权威,而非议员集体统治的权威。新政权不遗余力地进行前线战事的报道,宣扬克伦威尔的军功,树立克氏形象与个人权威。邓巴战役胜利后不久,一篇题为“打垮苏格兰军队的真实报道”的通讯发表,它宣称议会军以少胜多,以不足四十人的兵力损失,消灭敌军四千人(实际上为三千人),俘虏一万余人,同时缴获大量的旗帜与军械。这些军事胜利,被克氏诠释为上帝的意志,也就是所谓的天意论。他从前线发给议会的信函中声称,邓巴战役之所以取得胜利,是因为得到了上帝的眷顾,他用乌云遮住了月亮,使议会军得以胜利会师,并最终赢得胜利,“这是有史以来,上帝给予英格兰人的最明显恩赐……表明上帝已经站在共和国与议会一边,而不是共和国的诋毁者和反对者一边”。同时,克氏发自前线邓巴、爱登堡和韦克斯福德的书信,以及他在爱尔兰颁布的公告,被议会下令印刷,分发给伦敦所有的牧师,要求他们在教堂向会众宣读。议会多次通过法令,下令全国各地举行感恩仪式,庆祝议会军的军事胜利。通过这些宣传活动,克氏成为大众所熟知的英雄,他的书信成为共和国政权的声音,他本人成为共和国的代言人,克氏个人权威得以确立。但是共和国公共权力的个人化却加快了共和政体覆亡的步伐。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对议会军前线战场与血腥杀戮的报道,具有一定程度的暴力美学倾向,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共和国的公众形象。
其次,如前所述,共和国忽略对集体统治的视觉形象构建,却致力于克伦威尔的视觉形象构建与宣传,视觉修辞对克氏个人名望的强调,说明共和国没有彻底清除个人崇拜。17世纪40年代议会军将领们的版画很多,当时伦敦著名的版画商彼得·斯滕特的版画店就有很多议会党军官们的画像,比如弗利特伍德、德斯伯勒、艾尔顿、休·彼得的肖像。共和国建立后,克氏各种形式的版画像在短时期猛增,罗伯特·沃克和塞缪尔·库珀作为克氏的御用画家,他们的克氏油画像一经完成,很快就会被做成版画而大量发行。1651年克氏的版画像就被用来装饰一些大字报,宣扬议会军的胜利。值得注意的是,共和国时期克氏的画像是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铠甲的骑士形象,突出的是克氏对军队的控制以及显赫的军功。骑马像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是塑造帝王形象的重要艺术形式,1650年一幅描写征服爱尔兰的版画中,克氏骑在腾空跃起的马背上,身披盔甲,披巾飘展,右手紧握指挥棒,身后是乌云密布与激烈战斗的场景,克氏作为一个军事长官与旧式君主的形象异常突出。在佩恩·费希尔1652年撰写的拉丁文版颂词卷首插图中,克氏的骑马像十分醒目,并配以这么一段文字,“基督是他的首领,他为维护基督的宗教权威而战”。克氏画像是对17世纪30年代查理一世画像的刻意模仿,唤醒的是人们对查理一世的记忆,克氏视觉形象也逐渐帝王化。总之,共和国时期最令人瞩目的形象不是议会或者议员集体的形象,而是军事领袖克伦威尔的个人形象,克伦威尔而非议会成为共和国的形象代言。对军事领袖个人形象的过度关注与宣传,以及大搞个人崇拜,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保王党的观点,克氏曾被保王党讽刺为觊觎王权的野心家,保王党发行的奖章称克氏为“马基雅维利式魔鬼。”
克伦威尔与残缺议会成为保王党攻击的对象,后者塑造了负面的共和国政权形象。共和国建立后,歌颂与纪念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文学一直很活跃,它攻击克伦威尔、残缺议会,否定共和国的合法性。如前所述,有关查理一世的文本记忆与保王党的大力宣传,使查理一世在死后仍然活在人们的记忆与想象中,“保王党人成功地把他(查理一世)封为圣徒,塑造了人民的殉道者形象,并加以崇拜”,这有助于保王党人和查理二世获得大众支持。围绕《圣像》,出现了一系列诠释、注解、评论与效仿的相关作品。保王党纪念文学泛滥,它们赞颂《圣像》和查理一世,查理一世被赞许为拥有“大卫似的虔诚信仰与睿智”,是世上最好的国王,是维护法律和保护教会的堡垒,“在忠诚的臣民心中,他是一座不朽的丰碑”。查理一世之死,被保王党宣传为英国荣誉、法律和宗教的灭亡。查理一世头戴王冠、身披盔甲的戎装版画,以及在断头台前的版画,随着缅怀查理一世的哀歌与挽歌,进入到不识字的下层社会中。保王党文学在赞颂与怀念查理一世的同时,大肆诋毁克伦威尔,很多作品“把查理比作苍穹中的太阳,而克伦威尔则是阴谋吞噬太阳的恶魔”。同时,保王党宣传家从弑君那刻起,就鼓吹效忠查理一世的儿子。苏格兰即将战胜敌人的古老预言在流传,“在英格兰,社会底层也为查理二世在英格兰称王的消息而欢呼雀跃,宣称英国必须有国王,这个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近代早期关于神圣君主的强大宣传与成功灌输,君主被视为神圣的,按照这种逻辑,弑君就是罪人,“上帝不会让国王的鲜血……白流……更不会允许出现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对于那些坚信君主是上帝创造的人来说,共和国被视为巫术所为的怪胎,是违背自然的阴谋诡计,“荒淫的恶魔篡夺了国王之位”。甚至有文章预言,政体变革将导致“王国内杂种、妖怪出没,暴风骤雨,无常的极端天气、疯癫”。一个小册子写道,那些“推翻上帝所创造的自然秩序的人,割断了人类社会的纽带,造成万物的混乱”,他们认为,共和国的建立是对上帝秩序与自然的一种扭曲与颠覆,是一种非自然的政治变革。在保王党的宣传下,很多英国人担心无政府主义所导致的社会混乱从而对共和国统治产生恐惧。军队也遭到保王党的攻击,他们认为议会军是“由一些命运不济者组成的政治集团,他们只顾中饱私囊,强取豪夺”,其首领克伦威尔“正在压榨人民的钱袋,窃取人民的财物”。王党派罗伯特·斯普赖说:“尽管我经常听到‘共和国’这个字眼,但始终不清楚它有什么含义。”强大的敌对文本削弱了共和国的合法性与权威。
残缺议会逐渐失去了其创造者的支持,因普莱德清洗事件的影响,它的合法性遭到舆论攻击,保王党指责它僭越权力,是依靠少数人发动政变而建立起来的,“是一个派别的议会”。甚至一短文攻击它是“混蛋议会、杂种议会”。同时,残缺议会议员相对较低的社会地位使得他们成为保王党进行负面宣传和传播闲话的对象。他们谴责议员们的贪婪与野心,“这是一群盗贼,强迫市民,缴纳重税”。共和国敌对者的政论与符号塑造了它的负面形象,王党派持久而猛烈地进行宣传攻势,而共和国在解释与表述艺术上关注太少,在话语权争夺中明显居于劣势。
共和国没有兑现建立人民主权国家的承诺,没有革除弊政与腐败,未能以革新的姿态与形象出现。同时在文化上,它既没有清除传统君权符号的影响,也未能重建共和国文化。共和国话语权及其文化权威的缺失,塑造了一个单纯依靠军队与暴力的军政权形象。
由于岛国独特的政治文化传统,对于近代早期英国君主、政治领袖或者政权来说,说服社会精英与大众,获得他们的支持与信任,对于政权巩固非常重要,这就是说服政治。权力与艺术具有相互依赖性。良好的公众形象是说服艺术的核心,是一个政权确立文化权威的关键,它关乎到人民的信任、忠诚与服从。1649年建立的英吉利共和国,其形象策略出现重大失误,导致政权的文化权威缺失,而文化权威或者文化合法性危机往往伴随着政治危机。腐败、堕落、专制、穷兵黩武的消极共和国形象,一定程度上割裂了它与人民之间的感情纽带,政权合法性也遭受质疑。保王党在共和国成立后,迎合社会心理,诉诸公共舆论,利用查理一世临刑前的公开表演,炒作《国王的圣像》,挖掘《圣经》语言、耶稣形象与传统君主符号。这一切提高了查理一世与斯图亚特王朝的人望,赢得了大众对斯图亚特王朝的同情与支持,从而始终保持保王党在舆论战中的优势,他们构建与传播负面的共和国公众形象,为共和政体被取代埋下了伏笔。
注 释:
③④ Graham Edwards,The Last of Days of Charles I,Stroud. 2001,p.169,pp.180-181。
⑤C.V. Wedgwood,The Trial of Charles I. Collins,1964,pp.185-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