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了复兴社会主义理想和重构国际联合的时候 *

2020-03-11 04:27约翰贝拉米福斯特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11期
关键词:共产主义资本主义马克思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

内容提要|新冠疫情在全球肆虐,进一步证明世界日益深陷“灾难资本主义”,也证明当今世界迫切需要社会主义来挽救与继承,而这里所指的社会主义在意涵上将不同于20世纪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为此,我们需要回到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共产主义,复兴社会主义理想;需要立足新革命主体——生态无产阶级,重构包括工人和人民在内的国际联合,将生态运动与反帝运动结合起来,建立一种新型“社会代谢再生产”体系和“生产者联合体”,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正义和实质公平。本文无论是对人类生存危机根源的分析,对社会主义意涵的阐释,还是对社会主义实现路径的重构,都将为后疫情时代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与实践提供有益启示。

当今,任何关于社会主义复兴的严肃讨论,都必须首先从资本主义对所有社会存在之基础的“创造性破坏”谈起。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世界陷入“灾难资本主义”时期,“灾难资本主义”一词指的是,由“资本主导”所带来的非预期影响而造成的灾难的全方位积累。①Karl Marx, Capital, vol. 1, London: Penguin, 1976, p. 799.这里的“灾难资本主义”含义不同于纳奥米·克莱恩(Naomi Klein)所说的灾难资本主义。克莱恩的概念关注的是,作为政治权力与私人财团联盟的新自由主义,如何试图系统地利用各种各样的灾难(其中包括许多由资本自身所造成的灾难),将“休克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策略,以进一步增强资本的力量。这里使用的“灾难资本主义”概念更关注灾难可能性的累积增长,这是一种将资本积累置于所有其他社会(和生态)效益之上的生产方式的固有特征,这种生产方式将最终导致普遍灾难。See John Bellamy Foster, Capitalism and the Accumulation of Catastrophe, Monthly Review, vol. 63, no. 7, Dec.2011, pp.1-17; Naomi Klein, The Shock Doctrine: 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 New York: Henry Holt, 2007。从这一意义上讲,“灾难资本主义”在今天表现为:(1)全球生态危机;(2)全球流行病危机;(3)无休止的世界经济危机。除此之外还表现为现今帝国主义所带来的各种乱象,比如由全球商品链构成的帝国主义极端剥削体系,新自由主义和新法西斯主义的兴起,相对稳定的自由民主国家的灭亡,以及伴随着无休止战争危险而出现的全球霸权的不稳定新时代。②Samir Amin, Empire of Chaos,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92.

气候危机将造成被世界科学界公认的“无以复加”的灾难性后果:如果人类在未来几十年内无法彻底摆脱化石燃料的使用,那么工业文明甚至是人类的生存都将受到威胁。然而,生存危机并非仅局限于气候变化,更体现为多重生态红线(Planetary Boundary)被触及,比如海洋酸化、物种灭绝(以及遗传多样性的丧失)、森林生态系统的破坏、淡水流失、氮磷循环失衡、有毒物质(包括放射性核素)的迅速扩散、转基因生物的失控等等。而我们只有敬畏以上生态红线,才能确保地球系统中的生态断裂(Ecological Rift)不致威胁人类的生存。

资本积累体系自诩其无限性、指数式的增长势不可挡,僭越生态红线是其固有的本质特征。因此,只有超越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才能阻止其对社会和自然的整体性破坏。其中的关键是要建立起伊斯特万·梅萨罗斯(Istvan Meszáros)在《超越资本》一书中所提出的新型“社会代谢再生产”体系。①István Mészáros, Beyond Capital,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95, pp. 39-71.这表明,21 世纪资本主义显然需要社会主义来“继承”。但是这一“社会主义”的意涵,应与20 世纪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有所不同。

一、社会结构的两极化

如今,美国金融垄断资本的“领导人”已经利用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和敌视女性的意识形态,成功吸引白人中下层群体,从而形成了一个新兴的法西斯主义政治阶层。这个阶层利用奴隶制、殖民主义和全球军国主义/帝国主义长期遗留下来的结构性种族主义,与当下的新自由主义政治形态形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这表现为他们对权力的激烈争夺和对工人阶级的携手镇压。②Karl Marx, Capital, vol. 3, London: Penguin, 1981, p. 362.纽约房地产大亨和亿万富翁特朗普正是利用这些条件才成为所谓的激进右翼领导人,实施右翼政策,并建立了一个新的威权资本主义政权。③See John Bellamy Foste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但即使在总统大选中获胜的是统治阶级中的“新自由主义派”,驱逐特朗普而以乔·拜登(Joe Biden)代之,一个反映资产阶级内部需求的新自由主义—新法西斯联盟,仍将在金融垄断资本下,继续构成国家政权的基础。

在美国,与这种新的反动政治形态同时出现的是一场社会主义的复兴运动,其主体由工人阶级的大多数和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构成。生产全球化加速了美国世界经济霸权地位的消亡,削弱了先前工人阶级中拥有某些“特权”的“工人贵族”,导致社会主义开始走向复兴。④正是恩格斯在1885 年为由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编辑的《公益》(Commonweal)杂志所撰写的一篇文章中首次提出,19 世纪80 年代中期,由于英国帝国霸权衰落而导致的工人贵族(主要由成年男子组成,不包括妇女、儿童和移民群体)的衰落,社会主义导向的工人运动才在英国首次成为可能(这一分析后来被收入1892 年《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英文版的序言中)。 See 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Collected Works, vol. 26,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 pp. 295-301. 列宁关于工人贵族的著名论述就建立在恩格斯的分析的基础之上。See also Martin Nicolaus, The Theory of the Labor Aristocracy, Monthly Review, vol. 21, no. 11, Apr.1970, pp. 91-101; Eric Hobsbawm, Lenin and the“ Aristocracy of Labor”, Monthly Review, vol. 21, no. 11, Apr. 1970, pp. 47-56。面对迈克尔·D.耶茨(Michael D. Yates)所说的“社会严重不平等”,美国的大部分人,特别是年轻人,开始发现自己深陷不确定状态和经常性的绝望之中。资本主义制度使年轻人绝望,与他们格格不入,而作为唯一正确选择的社会主义开始引起他们的注意。⑤Michael D. Yates, The Great Inequality, Monthly Review,vol. 63, no. 10, Mar. 2012, pp. 1-18.尽管美国相对特殊,但在持续性经济停滞、金融化和普遍生态退化的时代,推动社会主义运动复兴的类似客观力量正在资本主义统治体系的其他地方(主要是在南方国家)涌现。

在资本结构性危机和阶级分化加剧的背景下,社会主义似乎有所复兴,但问题在于:这应是怎样的社会主义?21 世纪社会主义应在哪些方面不同于20 世纪的社会主义?在美国和其他地方,许多所谓“社会主义”的东西实际上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变体,它寻求与左翼自由主义者结盟以维持现有秩序,并试图通过直接反新自由主义的政府干预和社会福利,从而使资本主义更好地运转。但这是徒劳的,因为此时新自由主义正在让位于新法西斯主义。①在《社会主义宣言》(Socialist Manifesto)中,巴斯卡尔·桑卡拉(Bhaskar Sunkara)创造了一个脱离《哥达纲领批判》的马克思形象,他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和其他著作中的论述,将马克思所设想的未来解读为,“一个经过彻底变革的民主国家掌握了以前的私有财产,在人民的指导下合理使用这些财产,并造福人民”。这种解读并不是试图准确描述马克思的观点,而仅是为了支撑他自己的“阶级斗争的社会民主主义”观点。See Bhaskar Sunkara, The Socialist Manifesto, New York: Basic, 2019, p. 48, pp. 216-217。这些“社会主义”运动由于只关注选举民主而事与愿违,在当前历史背景下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但幸运的是,当前真正的社会主义正在通过选举外的斗争、群众运动的加强,以及对超越现有制度的疾呼,而在整个社会的重建之路上取得进展。

在2020 年5—6 月期间,潜藏于美国社会底层的普遍动荡终于以起义的形式爆发,这是自美国内战以来而前所未有的:数百万人走上街头,白人工人阶级特别是白人青年,集体超越肤色界限而进行大规模抗议,以声讨警察因种族歧视而对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所施加的恐怖私刑。这一事件发生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及其所造成的经济萧条期间,引发了美国的“愤怒”。

但是,尽管社会主义运动在客观条件的影响下正不断进展,甚至在美国这个资本主义制度的“野蛮核心”也开始扎根,但它仍缺乏足够的主观基础。当今世界制定社会主义战略目标的一个主要障碍是20 世纪的社会主义实践对于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的背离。在过去十年里,阿兰·巴迪乌(Alain Badiou)等人仅仅是对共产主义思想、共产主义假设和共产主义视阈进行了抽象讨论,而我们为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超越这些左派最近对共产主义所做的哲学阐释。②Alain Badiou, The Communist Hypothesis, New Left Review, vol. 49, 2008, pp. 29-42; Alain Badiou, The Idea of Communism, in Costas Douzinas and Slavoj Žižek (eds.), The Idea of Communism, London: Verso, 2010, pp. 1-14; Alain Badiou,The Communist Hypothesis, London: Verso, 2015; Jodi Dean, The Communist Horizon, London: Verso, 2018.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基于历史来找寻一具体参照物并由此出发,具体来说,那就是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和列宁《国家与革命》中所提出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发展的两阶段理论。半个多世纪之前,保罗·M.斯威齐(Paul M. Sweezy)于1963 年10 月在《每月评论》上所发表的《作为一种理想的共产主义》一文,也是适用于当下情况的经典文本。③Paul M. Sweezy, Communism as an Ideal, Monthly Review, vol. 15, no. 6, Oct. 1963, pp. 329-340.

二、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社会主义理想

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反对拉萨尔以及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受其影响的经济主义和劳动主义观点。他指出,创建“生产者联合体”斗争需要经过两个历史“阶段”。第一阶段为“革命无产阶级专政”阶段,它是反映巴黎公社的阶级斗争经验,并体现“工人民主”的一个时期,但它仍带有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弊病”。在这个初始阶段,不仅要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决裂,还要打破作为资产阶级政治命令机构的资本主义国家机器。④Karl Marx, 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me, 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38, pp. 9-10, p. 18. 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术语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阶段”和“共产主义社会的更高阶段”。这一版本的《哥达纲领批判》内容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关于这一主题的通信和笔记,以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中的相关段落。关于巴黎公社,see Karl Marx and Friedrich Engels, Writings on the Paris Commune,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1971; Badiou, The Communist Hypothesis,pp. 127-171。在这一阶段,作为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局限性”的体现,生产和分配将不可避免地采取按劳分配的形式,并且,在为超越这一形式而创造条件的过程中,由这种“局限性”而带来的不平等将长期存在。相比之下,在第二阶段,社会治理原则将从按劳分配转向按需分配。同样地,在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革命转变时期(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仍需要一种新型的政治管理机构;但在其更高阶段,“国家”这一凌驾于社会之上并与之对立的独立机构,将逐渐走向消亡,并最终被恩格斯称为“共同体”的政治组织形式所取代,这种组织形式与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相协调。

在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不仅财产将由集体所占有和控制,而且整个社会也将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基础上进行重组,生产将掌握在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手中。马克思指出,在这样的条件下,“劳动”将不再仅仅作为“谋生的手段”,而是“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①译文参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365 页。生产将以使用价值、而非交换价值为取向,这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社会相适应。废除资产阶级社会而代之以“生产者联合体”(Society of Associated Producers),将结束阶级剥削,同时消除脑体劳动以及城乡之间的对立,并废除父权家庭。②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64, pp. 34-35, p.41.在马克思看来,“生产者联合体”之高级阶段的基础是人类与自然间的新型“社会新陈代谢”。这可从他对于新社会物质状况的最一般性描述中得以呈现:“在这个领域(自然必然性的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为了促进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就需要“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消耗它最少的能量”。③译文参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 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926 ~927 页。

列宁在《国家与革命》等著作中灵活阐释了马克思关于较低和较高阶段的论点。他将这些阶段具体化为共产主义的第一和第二阶段,进而强调“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科学区分:人们通常所说的“社会主义”,即马克思所指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或“低级阶段”;而“共产主义”一词,则是指“完全的共产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④I. Lenin, Selected Works: One-Volume Edition, 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76, p. 334.实际上,列宁所做的这一区分是与马克思的设想一脉相承并紧密联系的,但是它后来却被“官方马克思主义”僵化地割裂为两个完全独立的时期:所谓的“共产主义阶段”与社会主义阶段相去甚远,以至变成遥远的“乌托邦”,而不再被视为现实斗争的一个构成要素。正是基于对社会主义阶段论和按劳分配原则的僵化理解,斯大林发动了一场激烈的思想运动来反对真正的平等理想,并将这一理想斥为“反动的、小资产阶级的、禁欲主义者的一个原始教派的荒谬想法,而不属于建立在马克思主义路线上的社会主义社会”⑤译文参考[美]保罗·斯威齐、[法]夏尔·贝特兰:《论向社会主义过渡》,尚政译,商务印书馆,1975 年,第172 页。。而此种观点在苏联以多种形式一直延续到了戈尔巴乔夫时代。

因此,正如迈克尔· 勒博维茨(Michael Lebowitz)在《社会主义势在必行》一书中所阐释的那样,在20 世纪30 年代末到80 年代末的半个世纪中,“官方马克思主义”对于后资本主义社会两个“阶段”不同点的划分,往往是基于经济领域的生产力标准,而非马克思所讲的,要在“无产阶级专政”时期为超越资本主义的“弊病”而不断斗争。其结果是,马克思所强调的“社会主义道路中对于社会关系的本质性变革”这一要素,在“唯生产力因素论”的背景下被逐渐抛弃,并代之以适应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并与之共存的现实发展进程。与之相反,根据马克思的想法,在持续进行的(即使必然是不平衡的)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生产者联合体”的构建自始至终都应是其必要组成部分。①Michael Lebowitz, The Socialist Imperative, 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 2015, p.71; Karl Marx, Grundrisse,London: Penguin, 1973, pp. 171-172. See also Peter Hudis, Marx’s Concept of the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 Boston: Brill, 2012, p.190.

这种对于马克思共产主义设想中的社会主义理想的抛弃(遗忘和消解),伴随着不断变化的物质(和阶级)条件,最终导致了苏联模式的灭亡:当这一政权不再具有革命性,甚至使阶级形式再度复现时,苏联模式就注定走向停滞;而“新阶级”和党政官僚对此制度的抛弃,则直接宣告了苏联模式的最终崩溃。正如斯威齐在1971 年所指出,“国家所有制和计划经济不足以说明某一社会即为有生命力的社会主义社会;不复辟并在通往共产主义的征途中能够进入第二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实际上还需要其他一些要素,那就是为创造平等社会而进行的不懈斗争。②译文参考[美]保罗·斯威齐、[法]夏尔·贝特兰:《论向社会主义过渡》,尚政译,商务印书馆,1975 年,第177 页。

在马克思看来,通往生产者联合体的趋向,是任何“以共产主义为理想”的社会主义道路的本质属性。③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5, p. 52.然而,一旦社会主义被局限地界定于经济主义的范畴(比如20 世纪30 年代末期之后的苏联),实质性的不平等便会得到“捍卫”和强化,“后革命社会”也就因此而失去了与争取自由与共产主义必然性的双重斗争的重要联系,从而与社会主义的长期目标相脱节,也丧失其价值和信仰的连贯性。

根据这一经验,显然,在21 世纪建设社会主义的唯一途径就是:准确把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的内蕴,使理论与实践足够“彻底”,从而在满足当下迫切需要的同时,又不至于“牺牲运动的未来”④译文参考《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14 页。。至于说地球生态危机为我们带来的省思,那便是:我们需要建立与自然间的新型“社会新陈代谢”,从而实现社会的生态可持续和实质性平等。我们可以从古巴生态学的非凡成就中汲取经验,比如毛里西奥·贝当古(Mauricio Betancourt)最近发表在《全球环境变迁》杂志中的《古巴农业生态学对减缓新陈代谢断裂的作用》一文。⑤Mauricio Betancourt, The Effect of Cuban Agroecology in Mitigating the Metabolic Rift: A Quantitative Approach to Latin American Food Production,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 vol.63, 2020, pp. 1-9.与之类似的,还有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所提出的人类社会关系和人与自然关系所必要的“双重转变”⑥Georg Lukács, 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 vol. 2,London: Merlin, 1978, p. 6.。这样的解放事业必然要经历各种无法提前预知的革命阶段。然而,这一革命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力促一种以人类的真正需求为导向、植根于实质性平等和合理调节人类与自然间新陈代谢的有机体系的建立,从而确保革命进程不致逆转。

三、作为必然的自由

在黑格尔哲学的基础上,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阐发了一个著名论断,即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对必然的认识之上。革命性变革是自由和必然在具体实践中的结合。虽然存在一种超越人类认知的“盲目必然”,但一旦自然规律被认识,必然就不再是盲目的,而是为人类的行动和自由开辟新途径。必然和自由相辅相成,并呼唤社会变革和历史性超越的新时期。⑦译文参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91 页。列宁在阐述这一唯物辩证法原理时,敏锐地指出:“我们不知道气象中的自然界的必然性……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个必然性,我们却知道它是存在的。”⑧译文参考《列宁专题文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90 页。我们知道,人类与自然(比如天气)间的关系总体上会不可避免地随着支配我们行动的生产关系的变化而改变。

今天,对气候危机和极端天气事件的认识正在把人类从“盲目必然”的领域中解放出来,并同时要求世界人民参与反对“灾难资本主义”,进行争取自由和生存的终极斗争。正如马克思就19 世纪英国殖民主义给爱尔兰所造成的严重新陈代谢断裂所指出的,生态危机实际上表现为“革命还是毁灭”的选择。①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Ireland and the Irish Question,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71, p. 142; Foster and Clark, The Robbery of Nature, pp. 76-77.在人类社会,资本主义经济扩张所造成的生态断裂,目前正威胁到全球生物地球化学循环(Biogeochemical Cycles)。然而,对于这些客观情况的了解,也使我们得以构想人类和地球间“社会代谢再生产”中的必要革命。在这一背景下,不应将马克思的“生产者联合体”的重要设想仅仅视为抽象的乌托邦概念或遥不可及的理想,而应将其看作人类谋求当下和未来生存的核心内容,它体现出与地球保持可持续关系的不懈追求。②Tamás Krausz, Reconstructing Lenin,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5, p. 184.

但是革命主体在哪里呢?答案在于,如我们所见,作为革命客观条件的全球“生态无产阶级”(Environmental Proletariat)正在出现。恩格斯在1845 年写成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对曼彻斯特的工人阶级状况进行了描述和分析,当时正处在1842 年大罢工(Plug Plot Riots)之后不久,同时也是宪章运动的鼎盛时期。恩格斯在描绘工人阶级生活状况的同时,其关注点不仅包括工厂,更涉及城市发展、住房、供水、卫生、食品、营养状况以及儿童成长等方面。他重点关注由资本主义所造成的普遍致病环境(恩格斯称之为“社会谋杀”,诺尔曼·白求恩(Norman Bethune)后来称其为“次等疾病”),而这与传染病所引发的广泛发病率和死亡率关系密切。③Frederick Engels, The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in 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4, p. 394. See the analysis of Engels’s work in Foster, The Return of Nature, pp.177-197; Howard Waitzkin, The Second Sickness, New York: Free Press, 1983, p.70; Ted Allan and Sydney Gordon, The Scalpel, the Sword: The Story of Doctor Norman Bethun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52, p. 250.在恩格斯的直接影响下、同时也得益于自身对于社会流行病的研究,马克思在20 年后写作《资本论》时指出,新陈代谢断裂的形成不仅与土壤退化有关,也与社会自身所引起的“周期性流行病”息息相关。

其他例证也可从俄国和中国革命,以及当今南方国家的斗争中得以呈现:阶级斗争和革命时点是客观必然和对自由的主观需求相结合的产物,这种主观需求源自物质维度的解放,它包括最广泛的意义,其不仅是经济上的,更包括环境方面。因此,当经济和生态条件的结合使得社会变革成为必要的时候,在社会力量和社会关系发展到足以使这种变革成为可能的地方,革命形势便最有可能爆发。如此看来,从当前的全球视野出发,生态无产阶级与生态农民、土著人民等生态难民的斗争问题是紧密交织的。同样地,如今正激发全球环保运动的环境正义斗争,本质上也是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的斗争。④关于环境无产阶级和南方国家的概念,see John Bellamy Foster, 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0, pp. 439-441。

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态无产阶级可被视为正在世界范围内崛起的一股力量,这在当前同新冠肺炎等生态流行病进行斗争的时期更加凸显。然而在不久的将来,面对“人类世帝国主义”(Imperialism in the Anthropocene)的残酷剥削,革命生态行动的核心地点仍在南方国家。⑤John Bellamy Foster, Hannah Holleman, and Brett Clark,Imperialism in the Anthropocene, Monthly Review, vol. 71, no. 3,Jul.-Aug. 2019, pp. 70-88.正如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在《当代帝国主义、垄断金融资本和马克思的价值规律》中所进行的考察,美国、欧洲和日本这三个国家正在以四倍于世界平均水平的速度消耗着地球生态承载力,这充分体现出其对于生态的漠视。北方国家之所以能维持此种不可持续的资源消耗水平,原因在于:

南方国家生态承载力的相当部分都为北方国家尤其是美欧日三国所占据并消耗,换言之,资本主义目前的扩张正在摧毁地球和人类。这种扩张的必然逻辑要么是南方人民的种族灭绝(以所谓“人口过剩”为由),要么是南方人民被日益增长的贫困所困。一种生态法西斯主义思潮正在形成,并在为生态问题的这一“最终解决方案”提供“合法性”解释。①Samir Amin, Modern Imperialism, Monopoly Finance Capital, and Marx’s Law of Valu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8, pp. 100-101.

四、新型的社会代谢再生产体系

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进程必须在其长期战略中设定总的“指向性原则”和“价值尺度”,否则就无法建立一种符合必然性和自由要求的新型社会再生产体系。梅萨罗斯的“实质平等”“平等社会”,以及“实质民主”等概念,在今日斗争中仍发挥启示性作用。②István Mészáros interviewed by Leonardo Cazes, The Critique of the State: A Twenty-First-Century Perspective, Monthly Review, vol. 67, no. 4, Sep. 2015, pp. 32-37; Mészáros, Beyond Capital, pp. 187-224.“ 实质平等”与“形式平等”的概念区分与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对“实质理性”和“形式理性”的区分相似。 See 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vol. 1,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p. 85-86。这些概念不仅反对资本的野蛮本质,而且也反对任何向社会主义过渡却半途而废的徒劳“努力”。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在法国大革命后不久,对主流自由主义观点进行阐释道:“在国家中,与个人主体的普遍平等相共存的,是其财富境况最大程度的不平等……因此,个人的普遍平等与具体权利的不平等并存,这种现象并非鲜见。”③Immanuel Kant, The Philosophy of Kant: Moral and Political Writing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49, pp. 417-418;Mészáros, Beyond Capital, p.193.如此一来,“平等”就仅存于形式上,或者说是“纸面上”(恩格斯语),这不仅指涉劳资之间的劳动合同,同时也包括男女之间的婚姻契约。④Frederick Engels, The Origin of the Family,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tate,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77, pp.72-73.正如马克思所言,这样一种社会实际上“就它的内容来讲”,确立了“像一切权利一样的一种不平等的权利”⑤译文参考《马恩斯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364 页。。而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观念相一致的“实质平等”思想则对这一切提出了挑战。这一思想要求改变社会的构成单元,它不应再由等级制国家支持下的个人主义者或私人资本所构成,而是应以生产者联合体和公共国家作为社会基础。真正的计划和真正的民主只有通过自下而上的权力构成才能形成。唯有如此,革命才具备不可逆转性。

21 世纪社会主义所面对的这些挑战和负担,也对乌戈· 查韦斯(Hugo Chávez)所领导的委内瑞拉革命所塑造的现行秩序造成了严重威胁。玻利瓦尔共和国通过运用公共权力和人民主权从内部挑战资本主义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革命概念,即创建一个“有机社会”(Organic Society),或者说是一种新型社会代谢秩序。查韦斯以马克思和梅萨罗斯的分析为基础,同时吸收了勒博维茨的思想,提出了“社会主义三要素”的概念,即(1)社会所有制,(2)工人领导下的社会生产,以及(3)公共需求的满足。⑥See Lebowitz, The Socialist Imperative, pp. 111-133.这背后实际体现着为争取实质平等而进行的斗争,即消除肤色、性别、帝国主义等其他种种压迫,为废除不平等社会打下坚实基础。

在《作为理想的共产主义》一文中,斯威齐强调,伴随一个能够更为合理利用人类生产力的社会一起产生的,将是一种新型劳动形式。到那时,许多工作将“完全被淘汰”(例如采煤业和家政服务),并且所有工作都将变得富有趣味和创造性,就像今天少有的几种工作所能做到的一样。减少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中所固有的巨大浪费和破坏,将为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利用可支配时间创造机会。

在平等社会中,每个人与生产资料间的关系都是相同的,都有同样的义务为共同的福利而工作和服务,所有强调少数人的优越性和多数人的从属地位的“需要”都将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生活于相互尊重与合作中的被解放的人类所产生的需要……社会和构成社会的人形成了一个辩证的整体:相互依存,相互影响。也就是说,作为理想的共产主义由一个新型社会和一种新型“人类”共同构成。①Sweezy, Communism as an Ideal, pp. 338-339.

这样的组织原则不仅是一种理想,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愿景中,实质平等和实质民主是其最重要的构成要素,它不仅是创造通往更美好未来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必要条件,也是对于面临生存问题的全球人口的一种必要保护。尽管存在各种“反乌托邦”的书籍和小说,但如果到21 世纪中叶,资本主义对人类和自然间新陈代谢的“创造性破坏”仍未停止,那么我们将难以想象世界各国人民(尤其是那些身处帝国主义等级制度最底层的人民)将面临何种程度的环境灾难。

《美国科学院院报》2020 年所刊载的《人类未来的气候生态位》(The Future of the Human Climate Niche)一文指出,根据现有趋势,到2070 年预计将有35 亿人生活在人类气候生态位之外的不适宜居住的炎热环境中,其条件将与撒哈拉沙漠相当。②Chi Xu et al., Future of the Human Climate Niche,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vol. 177, no.21, 2020, p. 113, pp. 50-55; Ian Angus, 5 Billion People May Face“Unlivable” Heat in 50 Years, Climate & Capitalism, May 9, 2020.但即便是此种推断,也无法完整反映资本主义经济之下的大部分人所遭受损失的程度。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是逃离这所“燃烧着的房子”并另起炉灶。

五、新型国际联合:工人与人民国际

尽管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广大民众各自参与了无数种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但争取实质平等的斗争(包括超越种族、性别和阶级的斗争),仍有赖于全球层面上的反帝斗争。因此,有必要以马克思的第一国际为基础模式,建立一个新型全球工人组织。这样一个21 世纪的国际组织,不能仅仅由一群来自北方国家的精英知识分子组成,他们仅仅满足于世界社会论坛(World Social Forum)式的研讨活动,或是像所谓的社会党国际或“进步联盟”那样,热衷于社会民主主义的改革。相反,这个新型国际组织应以工人和人民为基础,从一开始就扎根于强有力的南南联盟,从而将反帝斗争置于查韦斯和阿明等人所设想的反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运动的中心。

2011 年,查韦斯在最后一次患病之前,准备在下次当选后成立一个被称作“新国际”(The New International)(而显然不是“第五国际”)的组织,其重点在于建立南南联盟,从而赋予21 世纪社会主义以全球意义。这本有可能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Bolivarian Alliance for Peoples of Our America)扩展到全球范围,③这些对查韦斯计划的评论是基于2011 年在加拉加斯政府会议后与梅萨罗斯的谈话,see also István Mészáros, The Necessity of Social Control,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5, pp. 199-217。然而,由于查韦斯政权的迅速衰落和他本人的早逝,这一计划从未见到曙光。

与此同时,阿明在“另类实践世界论坛”(World Forum for Alternatives)工作期间形成了一个不同的想法。他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成立“第五国际”,并将这一想法一直保持到2018 年5 月。但在2018 年7 月,也就是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将其改称为“工人和人民国际”,并以此清楚表明:一个纯粹以工人为基础而不考虑广大人民的国际,是不足以对抗帝国主义的。①Samir Amin, Audacious Movements Have to Start, Frontline, May 25, 2018; Samir Amin, It is Imperative to Reconstruct the Internationale of Workers and Peoples,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Economics Associates, Jul. 3, 2018.他表示,这不仅是一场运动,更应形成一个组织:

它不仅是那些工人阶级代表的联盟,而是面向世界上所有劳动人民,包括所有工薪阶层、农民和受现代资本主义压迫的人民等等。它的创建还必须基于对多样性的承认和尊重,无论是政党、工会还是其他群众斗争组织,都要确保拥有真正的独立性……如果没有这种革命性进程,世界将继续充斥混乱、野蛮行径甚至面临毁灭的危险。②Samir Amin and Firoze Manji, Toward the Formation of a Transnational Alliance of Working and Oppressed Peoples, Monthly Review, vol. 71, no. 3, Jul.-Aug. 2019, pp. 120-126.

“新国际”的创建不能是空中楼阁,而是需要建立统一的基层群众组织,在此基础上与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一起壮大,并最终与世界各地的资本主义制度脱钩。在阿明看来,如果没有南方国家建立广泛联盟的新倡议(比如1955 年万隆会议发起的第三世界运动中有组织的斗争,以及为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而进行的斗争等等),这一愿景就不可能实现。③See Vijay Prashad, The Darker Nations: 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Third World, New York: New Press, 2008; Samir Amin, The Long Revolution of the Global South,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9.基层斗争、“脱钩论”和跨国/跨洲联盟是阿明的反帝斗争观念中的三个关键要素。而在今天,这一切还需要与全球生态运动相结合。

阿明坚称,这种反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普遍斗争必须足够无畏,从而在各方面打破资本主义系统。我们应按照“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则找到最佳实现路径,并将其作为人类理想社会的定义。在当今时代,为自由而战和为共产主义必然而奋斗完美重合,它将把我们引向一场为争取“作为必然的自由”而进行的全新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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