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沧
内容提要|哲学中最重要的“主体”概念,虽自亚里士多德时代起就赋予“承担者、理智、精神、自我、自我意识、此在和人”等角色,并将其凌驾于身体之上,其实,主体、自我或者我就是我的身体,此在或者人就是身体的存在。“身心统一的整体性身体”或“主客体有差异的统一的身体”才是真正的认知主体、审美主体、道德主体和实践主体。正是身体的经验、经历以及身体的意识、欲求、记忆、反应、感知、思维和操作能力践行着、体现着和反映着人的智慧、情感和意志。正是人的身体承担着人的全部职能和目的:创造了全部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人本身,并决定着世界的一切。因此,只有人的身体才能够与周围世界实现融合与统一,使得构成宇宙万物的“空间就是身体占据的所有场所的总和,同样历史(即时间)也被视为占据了整个场所的身体”。所以,身体才真正是人类创生精神、欲望和文化的最能动、最伟大的生命力。身体完全可以只根据自身的力量竞技从各个角度对世界作出解释、估价和透视;完全能够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带着对全部真理和错误的确证和认同,霸道地主宰伦理道德、知识和审美领域。平日是身体在运动、表达、说话、思想和认知。没有人的身体,就没有真善美的判断和存在,就没有被感知、觉识和改造的社会及宇宙,也不会有属于身体的灵魂、意识和精神。身体就是人类的一切。正基于此,马克思才指出,身体是可标价的劳动力,身体造反的旗号是革命。恩格斯也认为,从古到今都是人之身体在生物进化和文明进化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事实上,人类也只有立足身体这个充满野性的“无人之乡”去设定自己的理想、目标和方向,才可能真正期待人性的复归、身体的解放,并最终实现“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
究竟是怎样的主体在认知、判断和践行人世间的真假是非、美丑善恶?在艰难困苦和身陷囹圄中冒险尝试、砥砺前行?又是怎样的主体在时刻品尝着人间的酸甜苦辣、悲伤怨恨?在不停地思考和辛勤地劳作?毫无疑问,不是抽象的概念“我或自我”,而是将灵魂镶嵌于自身之中的人的身体。正是身体才是真实的认知主体、审美主体、道德主体、至善主体和实践主体。然而很遗憾,数千年来人们却把这主宰和囊括一切的人的身体只当作被动的“躯壳”排斥在“主体”之外,从而将“我、人或主体”等原本充实的存在日益抽象化,变成纯粹的概念、符号或“名片”。当然,不能否定“主体”(subject)作为一个概念在全部哲学范畴中的核心地位。为此,至少自古希腊以来,哲学家就赋予它极为丰富的内涵。比如亚里士多德就将主体规定为“某种特性、状态和作用的承担者”,认为它作为第一实体是所有其他东西的基础和主宰。到了17 世纪,笛卡儿就明确把主体规定为同客观世界相对立的自我意识。至于德国哲学家也都以主客体及两者关系为中心来探索认识论问题,并把主体放在能动的主导地位。由此,康德提出“先验主体”的概念,认为“综合是主体的自我能动性活动”,是形成一切客体知识的条件;并把主体规定为“能思维的存在者的我,和作为感官存在者的我”。①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7 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34 页。此后,费希特也认为主体就是“理智、精神或自我意识”;正是能动的主体“自我”活动产生客体“非我”。“自我”只有在对立面“非我”的关系中才能被理解。尽管黑格尔立足辩证法论述“主体和客体是包含着差别的具体同一”,但他毕竟将主体定义为“自在自为的真理和绝对精神”。直到马克思才彻底批判唯心论的主体概念,他指出:“工人只有作为工人才能维持自己作为肉体的主体,并且只有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工人。”②《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2 页。从而将精神主体拉回到身体层面,并认为工人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体。所谓主体就是指“对客体有认识、实践和改造能力的人”。然而马克思并没有改变人们对“主体”的空洞规定。直到今天,许多人依然都是从精神、意识、思维、主观性和能动性等方面来规定“主体”,而不是从整体性的“身体”高度来理解“主体”。如此一来,也就给身心统一的人类身体的地位和价值带来严重毁损。那么究竟应该怎样从理论、实践及日常生活上来诠释“主体”这一概念呢?
自从人类利用理性思维将具有反思和对象化能力的个人抽象为“我”“人”“主体”“主体精神”或“主体意识”之后,这些“称谓”的真正载体——身体——就日益失去其主体地位。由此,不只在哲学层面,一些唯理论者将“我”看作思维、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体和逻辑起点,断言“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精神,也没有物体”,只有“我思维所以我存在”,③[法]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录》,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第95 页。并把“我”放在“我思考,我感觉,我要求,我否定和我肯定”的主体地位。就是在日常生活与社会实践的表达、赞美和称谓中,人们也总是把“我或主体”与“权力地位、官职头衔、荣誉称号、功名利禄、正义美德、文明高雅”等概念相关联。而身体则常常被当作生物性的躯体或下作,及至眼下,至上性的“我”几乎完全无视身体,除非违法犯罪、参与暴力或疾病缠身,才想到处罚、利用、怜惜或治疗身体。
换句话说,自从“我”作为一个抽象概念与身体脱离后,就日益凌驾于身体之上,不再指谓身体,而是逐渐游离身体,并一跃成为认知、言语、思想、观念、宗教、意识、实践行为和审美活动的主体。从此,“我”或“自我”就与主体具有直接关系,并日益被概念化、主观化和精神化。这样,“我”也就自然具有主观精神的身份,如“我”就是我心,“万物皆备于我”,或“人心以真我和良知为本体”。由此,弗洛伊德也指出,人即人的心理,而人的心理结构是由自我、本我和超我三部分构成。其中自我,作为本我的现实,职能是执行思考、感觉、判断或记忆,以满足本我的欲求;超我,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通过内化社会、道德、文化及价值观形成的理想化人格。然而三种“我”突出的都是意识和心理层面,把身体放在客体位置,使得“我”成为一切知识绝对在先的、无条件的根据,成为不依赖于他物独立自存的东西。也使得奥地利的卡尔· 克劳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看作是以自己为治疗的心灵之疾”。致使哲学史上,突出“我”的哲学,如唯心论、先验论、主观论、唯我论等一直影响巨大。以致长期以来,身体在以“我”为代表的理智精神、政治经济、伦理道德、宗教信仰等外力作用下,被迫向其对立面转化和堕落,导致人类精神对身体的否定和轻蔑,使身体处于被奴役、压迫、排斥、打击、虐待及杀戮的地位,蜕变为精神的奴隶或工具。比如日常生活中,类似“卧薪尝胆、苦肉计、屈居虎穴、苦乐观、朝闻夕死、鞠躬尽瘁、甘为孺子牛以及贪得无厌、疯狂肆虐、自残自杀”等牺牲身体的行为,都可谓是人类精神对身体的控制。然而正是身体作为人的本体,才真正是每个人是其所是的根据。没有身体,就没有人的一切,包括人的思维和审美。正是人的身体创造了全部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再作用、认知和拥有整个世界,再体验和感受着人世间的美丑善恶、痛苦欢愉。为此,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哥拉在肯定身体和各种情感、欲望、本能与意志力相统一的基础上,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思想。但这并没有能够阻止人类精神和自我意识对身体的主宰和压抑。
特别是近代以来,精神对身体的否定几乎完全被大肆鼓噪的主体代替。在这里,“我”已经变成精神煞费苦心虚构的概念,已经成为仇视生命者编制的一副铁笼对血肉之躯的禁闭。此时,人的身体因受到一种“高尚”主体的钳制和幽禁而丧失生机。尤其是一些神学家、经院哲学家或虚假意识的编造者,不仅将所有谎言都神圣化,且利用干瘪的理性否定人类对感官的信仰;用概念、总体性、秩序、纪律和逻辑来宰杀生命,摧残肉体,压抑蓬勃的本能,熄灭蒸腾的欲望,高扬一个概念的木乃伊,制造虚假人格。在空虚的主体中,肉体、感性、欲望和迷狂统统被拥有强权的虚妄主体绳之以法,以确保理性的权威、秩序的严谨。结果,本真的人性不仅沉沦为被各种繁忙所支配,而且在虚妄主体刺激起来的各种欲求的引诱下,堕落为一种彻头彻尾的消费机器、专制机器、生产机器、思维机器、技术机器,使人完全处在一种“不在家的异化状态”,一种精神奴役肉体、主体差遣身体的对立状态。
尤其是那些靠身体吃饭的劳力者,由于深受各种国家机器及意识形态的管制,使其隐藏在体内的潜能被耗费,欲望被压制,粗糙的肉体深受精神的蛮横鞭笞。现实中包括律法、监狱和话语霸权在内的各种规训机器都对身体起着摧毁作用,使其失去真正人的含义。其突出表现就是:长期以来,国家法律对囚犯往往施以惨不忍睹的酷刑和极端残暴的处决,诸如肢解、车裂、火烧、绞刑、砍头和四马分尸。这些对身体的毁灭形式既过分地暴露人类精神的专横、暴虐和残忍,也证明人类意识没有认识到被惩罚的身体的无辜;也没有反思人类历史上所发生的无数的“冤假错案、误杀错杀、残杀屠杀”给无数个人、家庭和整个国家与种族带来的灭顶之灾。以致法国思想家马布利曾为身体大声疾呼:人类犯罪,“如果由我来施加惩罚的话,我一定打击的是诡计多端的灵魂而非朴实直白的肉体。”①[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处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2003 年,第17 页。因为肉体只做它需要和应该做的事。即便是现实中由于意识作用,引导人之肉体犯下“罪过”,也要从社会、历史和实践的高度,从感性和理性、精神和肉体辩证统一的角度,立足人的情欲、情感、本能、疾病、失控、环境和遗传等多种因素,进行综合性地审视与裁决,而且裁决的结果总是那自认为拥有理性的社会统治者或“我”拥有罪责或过错,而不是以自身为目的的人的身体。
也正是出自身体即主体的立场,卡尔· 克劳斯才为维也纳街上的妓女辩护,认为“她们比士兵更英勇。后者冒着受伤、疾病和死亡的危险为现存社会秩序服务,前者也是。但她们还需要额外受到社会和法律的惩罚”。为此,在他眼里,“对妓女提起诉讼,标志着从私人不道德转向公共不道德。前者是就虚伪的起诉者而言的,后者则是针对禁止卖淫的虚伪法律而言的。”①[美]阿兰·雅尼克等:《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殷亚迪译,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1 页。因为理性或“我”作为对身体的超越,自身包含着对身体的专断和否定。换句话说,这些自视为理性的人往往是既没有认识到肉体和灵魂的统一性与整体性,也没有认识到正是身体决定本性。在诸如此类的场景中,许多主要人物都只看到自己。他们的肉体已经失去感觉。“他们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甚至也感觉不到楼梯、板凳或其他建筑物的存在。”“对于现代大众来说,他人身体出现在自己面前所带来的也只是威胁感。”②[美]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黄煜文译,译文出版社,2006 年,第8 页。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显然都是来自“我”的精神对身体的习惯性伤害;都是起因于把身体看作粗鲁、野蛮、肮脏和笨伯。其实,我们的“身体感觉不只是意指诸如‘疼痛’等一类明显的肉体感觉,而且指谓我的感性认识,诸如我的手臂和腿的位置以及我的右膝的痛感等”。③John R. Searle, The Rediscovery of the Mind, London: The MIT Press, 1992, p. 128.一句话,“我们的身体承载着我们的境遇,承载着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身体完全能够担负起平生拥有的各种经验,而且在任何时刻都能够给予我们一些新东西,或一种新的和更为复杂的手段与步骤。”④M. Sheets-Johnstone, Giving the Body Its Due,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p. 206.
正基于此,许多哲学家都十分看重人的身体。比如柏拉图就把健康、美丽和智慧放在完美人格的最高位置。他指出,健康的身体既是一切人存在和求生的资本,也是一切人获得事业成功的前提;既是人生谋求幸福和快乐的根据,也是感知和创造美的主体。因此身体既是我的全部,也是世界的全部。正是我的健康身体容纳和涵盖了万事万物,也构成、创造了整个社会。以至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比人的身体更伟大、珍贵和本质。尤其是要想“建成一个理想国家必须开始于人的健康身体”。因此,“我”只是我的身体的一个代词。我之身体作为宇宙亿万年造化的自为性存在,其深藏的奥秘和潜能绝不是“我”能够认识的给定物。“灵魂和身体的统一也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实体的偶然结合,而是相反,身体必然来自作为身体的自为的本性。”⑤[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1987 年,第405 页。虽然它的偶然性表现为对世界介入的个体化和具体性,但身体作为决定其他一切存在的此在,却有着“我或主体”不具有的本质。正是身体的本质决定其他事物的本质。
至于20 世纪的维特根斯坦则直接指出,我和身体的统一就是心身的统一或身体自身的统一,没有一个外在于身体的我。“我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宇宙。”不存在思考着和想象着的主体。即便在《我所发现的世界》一书中,唯独不能谈到的也是主体。因为主体不属于这个由身体感知的世界。因此,“哲学上的自我并不是人,也不是人的身体或者心理学所考察的人的心灵,而是形而上的主体。”①[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1964 年。身体才真正是我的灵魂的最好图画。因此,人成长的过程就是身体成熟、性成熟及思维成熟的过程;就是性爱、情爱或爱情日益升华的过程。任何人都不例外,即便是崇尚单身的哲人维特根斯坦对女人也有过精妙的描绘。他说,只要细心观察维也纳的女人,就会发现:她们有着斯拉夫种族的快活;她们头发秀美,牙齿洁白;“长得苗条、匀称而强健;她们的脚非常美,脚背现出美妙的弧线。”②[英]亚历山大·沃:《维特根斯坦之家》,漓江出版社,2014 年,第180~181 页。对此,如果只依靠抽象无形的精神根本无法感受和塑造这些真切而又魅力四射的迷人之美。为此,即便擅长逻辑思维的他,也抵挡不住女性肉身的诱惑,长期拥有往来不绝的情妇。他深有感触地说,几乎每个女人都想“让自己的肉体变得娇嫩美丽”,并想将“这样一具艳丽的身躯展现给每一个人”。
此时,显然只有“我的身体”恬然澄明。特别是强大健硕的身体使那些“试图将倾听物质性的身体的最为热切的欲望与遵从日常生活的逻辑秩序的要求剥离开来的企图变得不可能”。③[美]简·盖洛普:《通过身体思考》,杨利馨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6 页。因为身体一旦消失,与身体相关的一切也就烟消云散。因此,“身体决不是事物和我们之间的一个屏障”,它倒是万物存在的前提。由此,周围世界说到底也是“我的身体的世界”。也是“人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当作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尺。在诸多事例中把自己变成整个世界”。④[加]约翰·奥尼尔:《身体五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6 页。反过来,世界也就变成一个巨大的身体或身体的缩影。而身体作为一种“勾通态”也就成为破解世界的一把密钥。“总之,理性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个宇宙或非具身化心灵的先验特征。相反,它完全是由人的身体的特性、大脑神经结构的非凡细节以及人体在世界中的日常活动的特有方式等决定的。”⑤Lakoff G. and Johnson M.,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Basic Books, 1999, p. 4.因为只有人的身体才能够感知、领悟和认识存在。它与对自身的存在漠不关心的无生命或其它生命体不同,它始终与自身的存在相联系。而身体作为“此在的‘本质’则在于它的生存”。正是作为第一位的身体的生存状态,能够证明存在的出发点是时间;能够“从作为一种包含着存在的此在的时间性出发,建立一种对作为理解存在的境域的时间的真正阐释”。在这里,时间就是身体生存的真理,任何人都不能摆脱时间之限。日常生活就是生死之间的存在。正是它表征现实中一切真理都同身体的存在相关。正是身体活动本身显明源出的真理现象和达到源出真理的可能性。这样,一切真理也都必然以身体对自身存在的领悟为转移。至此,海德格尔在真理和身体的关系上,也得出两个重要结论:“一是,在最原始的意义上,真理乃是身体的展开状态。二是,身体在同样源始地在真理和不真中。”而作为人之整体的身体就是主体“此在”的展开状态,其“在世的终结就是死亡”。⑥[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三联书店,1987 年,第280 页。
也正基于“身体即我”的认识,美国教育家杜威才坚决反对现行教育中那种僵死知识的教育。他主张教育作为培养人的身体和生存能力的主要形式,要特别注重身心培养;学生和教师都要经常进行最有益的体育运动、户外运动、游戏活动。它们不仅有助于人的身体发育、脑智锻炼,培养人的敏捷感觉、活泼禀性,以及吃苦耐劳的品格,也有利于开发和培养人类天生的好奇心、求知欲、勇取心、自信心、意志力及创造精神。只有如此,才能激发人们“从事对自我认识和自我创造的追求,从事对美貌、力量和欢乐的追求,从事将直接经验重构为改善生命的追求”。①[美]L. 舒斯特曼:《哲学实践》,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203 页。给人类生活带来美好向上和富有朝气;通过对美的感悟去完善人性、教化文明,解放久被禁锢的主体,释放久被束缚的激情;丰富长期单调的灵魂。
事实上,人类文明就是源自身体的文明,就是身体的生产、认知和创造的文明。恰如克劳斯所言,“唯有置身于狂喜之中,语言的生殖力才会从混沌中诞出一个世界。”②[美]阿兰·雅尼克等:《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殷亚迪译,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1 页。否定身体,就是无视和无知人的存在和本质。只有将我回归身体,这才是真实、鲜活的自我。我才可能将他人体验为有心灵的身体(minded bodies),并在这种理解中,“包含一种对我们如何体验自己为具身化的心灵(embodied minds)的正确评价。”③[丹]丹·扎哈维:《主体性和自身性》,蔡文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11 页。从而将我和身体永远结合。由此,当代哲学家丹· 扎哈维试图重建自我,回复我的肉身。凭借身体自身的感觉和悟性,坚信“我”不过是身体的附属物和代名词。把人的血肉之躯看作神圣的理性话语或抽象概念,完全是对人性的误解。“我在我的身体中,更确切地说,我就是我的身体。”④[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198 页。而且“我永远是一个身体”。正是在“我”就是“我的身体”、世界就是“我的世界”及“我的语言”的意义上,我们才说,“我”就像不能看见自身的人的眼睛一样,也是一种实在性的存在。
现实中,不仅“我”早已脱离身体这个实体,形成唯我论或主观论,就是对“人”的理解也早已弃绝身体而言他。许多人完全无视柏拉图的“人是能够直立行走的、无毛的两足动物”的理念,而大谈“人”是社会动物、政治动物、理性动物、精神动物或道德动物。由此,使“人”的概念高高在上,并被一些权力者或包藏祸心的人在“人”这个大字眼中塞进许多“虚假的意识、卑污的精神、伪善的道德、贪婪的欲求和罪恶的野心”,及至构造出“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王侯将相及达官贵人”等远离身体的符号和概念。其实,人并不是由人生观、价值观、伦理观、道德观和政治观架构的观念形态。那些构成人的观念总是像天上的云朵一样,飘忽不定,甚至瞬息万变,沉浮于时间和历史。而真实存在的人就是人的身体。也正是立足于人即身体的观念,苏格拉底才说,“你们要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是一种刺激,应该被置入人体内,放入人的生存中。”⑤[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畲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9~10 页。这个能感受、知觉、思维和实践的身体“只与个体及具体的生存有关,而且也只是在这里,主体的行为和认知才可能达到至善和真理”。也正基于主体即人、人即身体的认知,苏格拉底才十分注意养生,“日常生活极为节制,很少饮酒。他以自制、简约、刻苦追求学问和诲人不倦为生活准则。他鄙视智者把贩卖知识作为生财之道。”①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313 页。在他看来,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食物和笑容,不再需要什么”,因为人生活得越简单,越有利于身心健康。由此,福柯指出,与“认识你自己”相比,“关心你自己”这个命题在苏格拉底身上更重要。为此,“在后来的一系列文本中,苏格拉底总是不停地劝导年轻人:你们必须关心你们自己。”②[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畲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0 页。而且应该“一丝不苟地忠实于自然本性”。如果你违背或不敢固守自然本性,那么它就会永远离开你。令人遗憾的是,这个社会似乎“不是保护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保护自由地行使控制和反对自然本性的主体权威”。③[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等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267 页。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福柯继承了苏格拉底的“人即身体”的思想,他才得出“现代人已死”的结论。试图表明现代人完全成了人类精神和意识的奴隶。原因就是长期以来,人们不仅把我或灵魂超越于身体,而且也没有把身体和人放在同一个层面。认为身体只具有生物学的价值和意义,而大写的“人”则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他不只具有精神、理性和智慧的本性,也具有政治性、道德性和阶级性。为此,至少自奴隶社会开始,由于身体和人性的异化,就使得精神超越肉体,观念超越需要,抽象超越具体,整体化的场域作为一种无生命的客体控制着身体的实际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身体不只是变成一种异己的、为他的惰性存在,且完全失去自己的主体地位,被一切外来力量所控制。此时,靠身体生存的劳动者受制于工具;失去身体自由的知识分子也丧失自己的人格,在他所生存的异化结构中,由于自身和周围场域的内在统一性,根本就不能够想和说出本真的思想与心境。此时,他已经不是由身体所标示的自我或主体,而是由一种普遍的观念、意识来确定的他物。他的身体及行为完全具有属他性质。就像一个拥有铮铮铁骨的士兵,只能被动地服从命令,或是忠诚于“杀身以成仁”的英雄气概,而不可能使自己的身体和行为进入个体和群体辩证统一的整体运动。结果,很可能是使自己的身体成为某些野心家、阴谋家、恐怖组织或战争贩子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
在这种身体从属于精神的关系中,每个人的身体行为几乎反映的都是他人的精神、理想和意志,都是通过某种社会力量和社会权力与自身发生关系。在这里,不仅使身体变成纯粹的客体,甚至是变成客体的客体。结果,既剥夺了自己生命的能动性和创造性,也使自己和他人、他物以及赖以生存的整个场域一起融合在一种共同的变异中。这样,个人身体的自由就由于事物和他人的选择而被搞垮。因此不论是在一个专制社会还是民主社会,类似契约、合同、雇佣等一类反映整体场域的东西通常都体现某种强权或强力。通过这种契约,那些“孤立无援、忍饥挨饿、一贫如洗的劳动者把自己的劳动力出卖给一个硬性规定他的价格的有势力的雇主”。④[法]让-保罗·萨特:《辩证理性批判》,林骧华等,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年,第484 页。使其任凭理性编造或意识形态的欺骗,任凭统治阶级或剥削阶级的宰治。
当然不是说,在一个身体异化的时代,只有部分人的身体异化。而是说,在同一异化场域中,每个人的身体都发生异化,都成为精神的奴隶。此时,尽管主人和奴隶有很大差异,但也设定了一种异化的相互制约。因此要想恢复身体的地位和人的本性,首先必须承认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身体才是人的最高存在”。身体无论何时,都是世界万物的出发点和历史的创造者。绝不能够把身体当作一种外在物。要确识:它既不是神的创造,也不是观念的虚构。身体就是身体,它拥有和决定一切。遗憾的是,有史以来,充满生机的人几乎都是生活在僵死呆板的观念的浓云密雾中,造成精神对身体的奴役,道德对肉体的压制。一切外在于身体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结成一张密集的死网,一直在残害和窒息着人类自身。为此,萨特竭力主张要扭转乾坤,要把由身体承载的人当作人,而不是物;要去除人性和身体的异化,回复人的个性和肉身。他基于亲身经历和对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与人性异化现象的考查,痛斥人性的堕落。萨特对人为编造的庞大观念对人性和身体的压抑表示深恶痛绝;揭示人世间存在的各种荒谬和罪恶;深刻地指出,现实中的一切华丽和高贵,都只是语言和精神的粉饰。只要融化这种虚饰,剩下的就是一堆赤裸裸的、可怕的和令人厌恶的怪异物,而非一个个令人怜爱、同情、崇敬和依靠的身体。
人是什么?不论他是生物的、文化的、社会的,还是宗教的、审美的或智慧的,也不论他是民主党、共和党、绿党,还是伟人、小人、美人或丑人,归根结底都是身体的存在,都是身体在吃喝玩乐、演讲竞选、审美和劳作。就像劳伦斯在《美妇人》中的描绘:她确实长得妩媚娇艳、充满性感,尽显女性之性爱美、形态美、自然美和母爱美。尤其是她那修长曼妙的身材,精致完美的脸蛋,明亮醉人的双眸和光洁滑润的肌肤,将其无穷魅力展露无遗,活像达· 芬奇画中永葆青春、终身欢愉的女人。①[奥]D. H. 劳伦斯等:《美妇人》,黄圆圆等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 年,第52 页。也正是基于人即身体,克劳斯才主张“女人就是一个彻底的性存在;女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从作为其本质的性欲这个中心点出发的。”因为女人就是情感、非理性和性欲的化身。也“正因为性器官处在女性身体的中心位置,所以性的理念能独立运思,并构成女性的心灵。”②[美]阿兰·雅尼克等:《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殷亚迪译,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3 页。因此,现实中没有抽象的人性、纯粹的精神或离开身体的自我意识,只有将精神、意识融为一体的生机勃勃的身体。为什么一个新生儿是那样的可爱?就是因为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天真、无邪、纯粹和富有旺盛的生命力。为什么基尔凯郭尔说“美是一位16 岁少女的身体、容貌和青春年华”?就是因为“她体态迷人,相貌艳丽,皮肤白皙细腻,性格纯真恬静,行为活泼雅致,形象明艳动人,全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活力”。当然不能否定人的精神、意识对人的身体、生理、容貌、寿命、生活状态等方面的反作用。就像国际影星赫本,一生都在用一颗善良的心拥抱世界,结果善良也让她变得更加高雅美丽。因为善良作为人类最珍贵的宝物,就像一首感人肺腑的歌曲,一幅沁人心脾的图画,一条涓涓流淌的清溪,拥有它,人们就会变得健康、幸福、快乐和完美。
也正基于此种身体哲学对于人性的认识,费尔巴哈才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指出:“人的内在生活,是对他的类、他的本质发生关系的生活。人思维,其实就是人跟自己本人交谈,讲话。没有外在的另一个个体。”因此“一个完善的人,必定具备思维力、意志力和心力。思维力是认识之光;意志力是品性之能量;心力是爱。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绝对本质”。①[德]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容振华译,商务印书馆,1995 年,第31 页。这个本质就是人的身体。由此,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谆谆告诫人们,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必须终生都保持童稚气。因为在理性和逻辑的语境下,一个概念的人与一个真正的人相比,还相差整整一个纯真身体的厚度。通常由理性建构的人只有一种不在场的意义。只有人的身体才能够昭示人的真实;揭露各种导致混乱、拒斥、贬低身体的谎言。在这里,“我们的身体不仅仅是人们长期称谓的‘五种感官的所在地’;它也是我们行动的工具和目的。”②[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1987 年,第417 页。所以,只有人的身体才能够与周围的世界相融合,使得构成宇宙万物的“空间就是身体占据的所有场所的总和,且场所本身也是空间的一部分,而空间的界限则与身体占据的界限相吻合。……同样,历史也被视为占据了整个场所的身体”。③[法]乔治·维加埃罗:《身体的历史》,张并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318 页。身体既标志着特定的空间形态,也体现和展示了它创造历史的进程。
然而现实中,身体不只是精神的奴役对象,而且一部分人还是另一部分人的牺牲品。这就要求现实要摈弃那以牺牲身体为目的的意识形态与伦理道德。人的存在揭示:身体才真正是“各种价值赖以存在的存在”,才真正是意识从中发现自己价值的唯一源泉。因此现实的道德应尊重身体,保护每个人的生存权。以身体存在为前提的人道主义才真正是对人类个体的解放和保护,才能使人挣脱原有的观念和枷锁,“体现自己真正是人”。当然身体也是滋生各种疾病、疯癫、谵妄、本能,激发各种动机,产生各种欲望、原罪及作恶多端的主体。为此,也要使得身体具有调遣元气、平抑激情、转换心态的能力,以便将各种心力输送到“四肢、头部和身体的各种组织器官及肌肉里”,及至“使得身体具有趋善避恶的沉稳和运动”。④[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等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85 页。
也正是基于身体即人的理念,马克思才指出,人之身体是可标价的劳动力。“没有身体的劳动,就没有财富和劳动力创造的价值……身体是正能量,身体造反的旗号就是革命。”⑤[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年,第3 页。继而是恩格斯对身体在人类进化史上重要作用的肯定,他指出,正是类人猿的直立行走,“迈出从猿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使其双手获得解放,变得自由;使“手既是劳动的器官,还是劳动的产物”。正是通过手的劳动,刺激语言的产生,使劳动和语言成为从猿转化为人的两个主要推力。“在它们的影响下,猿脑就逐渐地过渡到人脑。”⑥《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77 页。并最终形成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生产劳动的人类。因此从古到今都是人之身体在生物进化和文明进化中起着决定作用;使得人类在身体形态、组织结构、思维和实践能力上,日益远离动物。因此,没有猿类身体的进化,就没有人类身体和大脑的生成,当然也就不会有人类的精神、智慧及文明。
人之身体不只是“我”“自我”或人本身,也是真正的认知主体、审美主体和实践主体。当然,更是一个将“性欲、爱欲、知欲、真理和身体”相互缠绕的整体。也正基于此,奥地利的奥托· 魏宁格在《性和性格》一书中指出:“神经医生毁掉天才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说成病态。”①[美]阿兰·雅尼克等:《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殷亚迪译,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80 页。或者说,就是要毁掉天才的身体。一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所言:“那被称作‘疯子’的人是无辜的,而有罪的是社会……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②[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等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1 页。因为疯癫决不是医学上的疾病,相反是一种健康和力量,对于一个人的事业和命运具有激励及唤醒作用。只是在精神状态和行为方式上表现出不同凡响。其具体特征是;往往通过直白的言行突显未玷污的、纯真的肉体和灵魂所焕发出来的真实人性;通过其健壮的身体显示出野性未羁的无言的青春力量,透露出一种生而自由的、已经获得解放的人性的存在;通过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姿势暗示他们的梦想,张扬他们那些不被承认的自由。而所有这些当然都属于人的自然本性,而且决不比将欲望的狂泄、疯狂的谋杀和最无理智的激情一览无余的智慧和理性更坏。特别是所谓的精神病,不仅不是疾病,而且是一种真正的健康,一种“透过容纳一切的自我克服的思想运动而显露出来的强力”。疯癫者表现出来的质朴天真是肉身的自然反应。正像“区别茶壶与尿壶的主体不是观念和精神,也不是纯粹的灵魂,而是能嗅出气味的鼻子一样”,包裹着各类感官的身体才是衡量人类事物的标尺。相反,只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才是自我意识、理性思维和机巧奸诈的精神所为。
然而由于过去几千年,“身体一直都是被包括语言在内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及荣誉地位等外在于生命的强力所俘虏与监禁的囚徒”,因此今天解构往日虚妄的主体,解放身体,一切从身体出发,以身体为准绳,重新确立身体的主体地位,进到生命之心,“才真正是身体本能发出的令人惊异的呼喊及思想。”比如长期以来,几乎所有人都把认知能力归功于大脑,无视“包括本能、欲望、意志、情感、无意识等诸多生命要素在内的身体”的认知价值。其实,正是人类特有的身体结构决定着大脑结构和大脑思维,以及人类特有的认知结构和认知功能。因此,身体才是用“各种符号,包括表情、神态、形态、感应、声音、心情等各种身体要素和生命表征”,书写和表达的一架最精致巧妙的“智慧机”。身体既是感觉、经验、真理、美德、至善和审美等各种认知和智慧的源泉,也是储存人类认知和智能的信息库与知识库。人类的一切认识都要依赖身体的经验和经历,都要取决于身体的反应、感知和概括能力,即如拉科夫所言,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感知、认识或概念化和范畴化过程,“总是取决于他们的感觉器官、他们自身的运动能力和操作、处理客体对象的能力。”③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17.
进一步说,人之认知就是身体场和知觉场的综合,是身体固有的认知能力或知觉图式“在感觉间的世界中对我的身体姿态的整体觉悟”。④[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137 页。正是交感活动、统觉作用及身体化行为等一起决定人类特有的认知功能。没有这诸多的感觉、知觉、欲求、渴望、经验和意向,就不会有语言和形象的产生,也不会有概念和理论的生成。因为一切概念本质上都是来自身体的生存实践、认知的高度聚合及其概念化与范畴化作用。因此大脑并非认知的唯一器官,类似“聪明的手指、多情的面部、舒展的肢体和富有弹性的歌喉等”都是人的认知工具和源泉。特别是作为人类本质的理性思维,不只是大脑的功能,更是源自整个身体。“是我们的神经系统和认知机器一起使得我们能够察觉、领悟、向周围运动,并创造了我们的概念体系和理性模式。”①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4.也正是由于我们拥有肌肉,并以某种方式利用它产生的力量才形成有关因果关系的概念系统。因此身体决非空洞无物,而是充满激情和想象,“因为身体自身及其器官始终是我的意向的支撑点和载体。”②[法]梅洛·庞蒂:《行为的结构》,杨大椿等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278 页。此时,“只要我不是特意地思考世界,我对我的身体的意识就能直接说明在我周围的某种景象。”当然,也是“我的身体能使我保持与世界的关系”。③[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3 年,第109 页。正是基于人的身体结构、行为和感受,才产生界定世界万物的概念及超越人之整体而存在的自我。
所以,身体完全可以只根据自身的力量竞技从各个角度对世界作出解释、估价和透视;完全能够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带着对全部真理和错误的确证和认同,霸道地主宰着道德、知识和审美领域。因为正是身体在生产、评估和创造现实文明世界的一切。特别是身体中永远流动的欲望常常激发出惊人的强力,推动着积极的生产活动。因此是欲望创造了世界,是力生产了现实。力和欲望正是通过身体达成连接和互动关系,使身体成为一股活跃的、升腾的生产力和一部永不停息的机器。为此,用身体驱走思想迷信,赶走旧道德,抬高欲望机器和快感力量,拒绝脱离大地和肉体的主体哲学,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也正是基于身体在认知、审美和实践上的主体地位和价值,帕菲特提出经验论的主体思想,并指出:“我的个人同一性……意味着我称之为我自己的那个不可分的事物的连续存在。无论这个自我可能是什么,它都是某种进行思维、仔细斟酌、具有决心、付诸行动和遭受苦难的东西。我不是思想,我不是行动,我不是感觉;我是某种进行思考、采取行动和遭受苦难的东西。”④[英]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王新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年,第320 页。即主体既不指谓思维、精神或自我意识,也不指谓人的灵魂和感觉,而是指谓融肉体、意识、精神、感觉和意志力为一体的人的身体。只有人的身体才能够成为认识、实践和审美的承担者。也只有人的主体性身体才拥有人类认识、改造和创造世界的能力,以及自主性、能动性和目的性等特质。因此不是抽象的“我或人”是主体,而是活生生的身体是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才从主客体辩证法的高度指出:“只有作为结果的主体在它的意识形式是在自我制造的世界中运动,只有当这个世界用全部客观把自己加在主体上,只有到那时辩证法的问题以及主体和客体、思维和存在、自由和必然的矛盾的扬弃问题才能得到解决。”⑤[匈]乔治·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张西平译,重庆出版社,1989 年,第160 页。
今天回复和抬升身体的主体地位,让身体超越以往陈旧的人生观、文化观和价值观,有着颠倒乾坤的价值。也正基于眼下人类对身体主体性的高扬,一些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身体可以远离意识的支配,自我做主,因为“意识除了是身体外不是任何别的什么,剩下的只是虚无和寂静”。⑥[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1987 年,第408 页。以往是理性蔑视和压制身体,今天将是反其道而行之。因为文化和物质生产者从来都应归功于欲望和身体。正像乳房是产生乳汁的机器一样,身体也是产生人类文明的机器。因此,人类史就是身体和欲望的历史。人之身体处处都铭记着历史和人类文明的痕迹。
身体不只是认知、审美和实践的主体,也是认知、审美和实践的对象。而且正是身体在对自身的感觉、认知、欣赏和作用中,验证了“我”的存在、“人”的存在、“身体”自身的存在以及身体的主体地位。这就是当某人遇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好事或令人难以置信的灾祸而怀疑其真实性时,往往会通过刺痛肉体本身而确证其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的原因所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才把主体定义为是主体和客体、个别与一般、精神与肉体的统一。他指出:“只要我活着,我的灵魂与肉体就分不开。肉体是自由的定在,我有了肉体才有感觉;所以只有那缺乏理念的、诡辩的理智才会把精神和肉体分开。”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 年,第56 页。而且正是这个将人和自然、精神和肉体相统一的身体决定你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是“主体”或“主人”。即便你是一位总统,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都扮演至高无上的角色,你要接受审查、监督、听取汇报和意见。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要为之服务。事实上,从来的主体和客体都是既对立又统一。即便是那些被规训的学生、士兵或劳教人员,也都同时是一个学习主体、练兵主体和劳动主体。更何况在人类社会这个大舞台上,任何人也都同时是一位集表演和观赏于一身的演员。
也正基于人即演员的这一双重角色,尼采才由衷地认为,身体既是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也是创造美的源泉和动力。固然在日常的审美实践中,人们可以使低于人的客体变得楚楚动人和赏心悦目,但这并非它真的就是美艳无比,而全在于古往今来的审美主体对它的发现、描绘、想象、构造和讴歌。一句话,一切客观美都是属人美。就像音乐旋律犹若“身体的着陆”,演员登场有如睡眠的身体“醒来的一动”。所以,美就是身体的认知、觉识、快感和展现。由此,尼采才认为“人之身体乃美之最”,不只身体是最具魅力的艺术品,而且其中“最优秀的公众性的身体,乃是世界的尺度”。②[美]彼德·布鲁克斯:《身体活》,朱生坚译,新星出版社,2005 年,第21 页。也正是由于身体与艺术审美之间存在紧密关系,所以人类从事的艺术创造和审美活动并非只来自精神的凝思或思想的建构,而主要是决定于人的内在情感、身体感觉、生命冲动以及性的热忱与激情。是人生经历和身体感觉的具体性、生动性、变化性和多样性体现和实践了艺术形式和内容的丰富性;是身体经验和身体整体的生成运动、存在状态构成各类艺术审美的对象和过程,变成技艺发明和艺术创造的潜能。
特别是身体感觉层次上的各类行为,如各类体育竞技,作为各种感觉间的联系和综合总是贲张着一股永恒的生机和创造力。这种引发身体感觉的身体之力无疑是普遍作用于人类行为的最深层的动因。因为正是这种身体之力体现的人的自由意志、生命本能促成“人类心灵的自由向往、欲求和创造”,实现人的审美活动,而且直接把艺术审美与人的身体行为和内在情感、爱欲、潜意识和想象力等联系起来。因此艺术创造或审美要求实质上就是身体感觉的强力运动。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他对色彩或声音的敏感性,而在于他能够从身体感觉中暴发出有生命形式的力量,也就是说,“一切感知性只是力的生成。”①Gilles Deleuze,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translated by Hugh Tomlinson,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3, p. 63.为此,在德勒兹看来,我们不能把身体审美的意义归结为精神赋予身体的外在形式或秩序,而是身体和审美在身体“表层”通过相互创造,形成一种新的切合关系。因此,身体的“表层既不是主动的,也不是被动的,它是混沌身体的行动与激情的产品”。②Gilles Deleuze, The Logic of Sens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124-125.
既然如此,任何人都需要从身体的体态、体格、力量、意志、激情、协调性、柔韧性、整体性、精湛的技巧和令人惊艳叫绝的艺术表现力等方面来展示和塑造身体美与人类美。此时此刻,身体作为主体要不断提升自身的认知、创造和革新能力;作为规训对象要不断提升自己的技艺,变被动为主动,挖掘和发挥身体的潜力;作为审美主体要不断提升和培养自身的审美能力,积累审美经验,提升审美水平;作为审美对象要不断地塑造、完善和美化自身,以达完美。正基于此,福柯才说,一个人只有“用他的肉体、他的行为、他的感觉和热情以及他的整个存在,才能制成一件艺术品”。③[美]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黄煜文译,译文出版社,2006 年,第19 页。也只有立足身体这个充满野性的“无人之乡”,才能够将肉身体验变成一种充满狂暴的无定形力量,借以真正挣脱精神的桎梏、理念的误导;让人的身体凸显与活跃在人类社会中的各个领域,其中不仅包括政治经济等需要身体劳作的领域,更包括科学技术等需要身体无私奉献的领域。人类社会也只有发展到这一高扬身体的实践价值、主体地位的历史阶段,才有望期待人性的复归和身体的全面解放,并最终报告黎明曙光的出现,展示“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④[法]雅克·库尔第纳:《身体的历史》,孙圣英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2 页。而不应将其被数千年来文明社会制造的僵死概念所取代,并将这一有望成为“隐秘知识”的模范寻求者弃之如敝屣。而应确识:人的知识随身体的改变而改变;人的心灵因体质的增强而日增;人的智慧因身体滋养而提升。
突出身体的主体性有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一是突出身体的存在感,确立只有身体才是人的真正存在和全部。没有身体就没有人类社会和整个世界。因为“全部所谓世界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的诞生,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⑤[德]卡尔·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84 页。当然,也都是人的身体行为和具体经验的体现,并进而通过“我们的身体的特殊性质构成概念化和范畴化的各种可能性”。⑥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19.二是确立身体的道德感,至善感。正是人的身体才拥有孟子所谓的“恻隐、羞恶、辞让和是非”四心,才是确立人际间伦理道德的基础和标准,才能够通过身体的感知享受爱情、友谊、幸福和天伦之乐。恰如戴奇沃迪所言,一个人的个性不仅可以从他的行为模式看出端倪,也能由观察身体形状及动作等生理层面的状况而勾画出来。至于“我们的‘身体表情’在生理层面上就是典型的‘情感表达’,而在心理层面上就是‘个性’”。⑦[美]肯·戴奇沃迪:《身心合一》,邱温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 年,第7 页。当然在精神层面,也决定人的道德行为。三是确识身体的美学价值,强调身体即美,美即身体,美就是身体的快感和强力。身体作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的统一体既是万美之最,更是构建美和创造美的源泉和动力。正是基于身体美及其审美功能,才产生出丰富多彩的艺术形式和各类审美对象。正是在这里,通过身体的外部和内部的相互作用使得现有的各种身体感官得以发生和形成。四是确立身体认知论。确识:正是人的整体性身体的结构和功能,身体的行为意向、感知能力、认知冲动、本能欲望、好奇心、潜意识、探索行为和自由意志等身体要素,一起构成认知和才智的源泉。因而认知实质上就是人的身体化。身体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才是一切常识经验、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的起点,才是成就事业、完善人性和推进人类发展的基础与条件。五是确立身体实践论,身体作为实践主体既是创造人类全部文明的主体,也是进行两种生产的主体。即便未来人工智能可以将人类从繁重的脑力和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生产子孙后代还是要借助人的身体。因此,人们只有把身体放在社会实践的最高位置,方才利于人的全面发展。六是确立保护和珍惜人类身体的观念,反对和消除摧毁人类身体的战争暴力、恐怖活动、谋杀、酷刑、毒品、艾滋病和其他重大疾病,根绝种族歧视,弃绝男权主义及妇女歧视。当然身体作为一架欲望机器充满物欲、财欲、淫欲、色欲、权欲、贪欲和妒忌之欲等各种欲望,但是只要能够恰到好处地利用欲望,它就会变成推动人类文明发展跃进的动力。七是号召全人类锻炼身体,美化身体;积极参与体育运动,投身体育事业,仰慕体育英雄,践行体育人生;普及养生科学,强化环境治理,改善生态条件,增加食品安全;竭力消除大气、饮水和土壤污染,使今日人类身体发生重大改观,以期围绕身体开辟和撰写人类历史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