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相遇

2020-03-11 14:47项丽敏
星火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翠溪河黑水

○项丽敏

蝉歌人间

立秋后的第二天,台风降临。

台风携来风和暴雨,一场交战之后,盛夏在满地落叶里离开季节的门槛。

这是我生命中第四十七个夏天。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长是短。相比只能拥有一个夏天的蝉,这当然是长的,而相比山中能活上几百年的树,这又是短的。

我的祖母和外婆在人间活了五十九个夏天。小时候觉得这个数字太短了,让我隐隐恐惧,仿佛一道阴影横亘在那里。现在看来,其实也不算短。以她们早已破败的肉身和沉船样的生活衡量,五十九已是极限的数字,无法再承载更多了。

我的母亲也曾经恐惧过,在五十九岁之前。她焦虑,沮丧,脆弱不堪,觉得自己很难突破这个数字。而这之后,母亲渐渐放松了对时间的警惕。不知道母亲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在跨过了五十九这道魔咒般的门槛后,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余生,是上天加赠给生命的假期。

如果母亲能有这样的感觉,她就会比较容易获得幸福。至于我,很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和认知了,早到已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哪一年。

三十岁,我在日记上写下加缪的一句话,“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隆冬就是死亡的威胁,而夏天就是复活的力量。

人的一生应当不止一次出生,也不止一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来得越早,再生就会来得越早。这再生的生命将属于你自己,你将像蝉的若虫一样,在蜕变后,拥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命。

不是每一种死亡都能顺利地摆脱旧躯壳,复活,再生。再生需要能量,也需要运气。

曾在纪录片中看到蝉蛹蜕变的过程—若虫从泥土下爬出,缓慢地爬上一棵树,抓紧树皮,背部的壳渐渐裂开一道缝隙,脑袋从缝隙中挣出,接着是三对细足。幼蝉的上半身悬空着,奋力将躯体向后仰、仰,仰成倒挂的角度,让尾部从壳中挣脱出来。

一些蝉的若虫羽化成功了,挣脱了壳的束缚,吸收阳光的热能,让翅膀迅速生长,变得坚实有力,可以带它飞翔。而有些若虫,刚从泥土下爬出就被蚂蚁围攻,成为蚁群的食物。

看到蚂群排着队,涌向蝉的若虫,我的身体也有一种被咬噬的痛感。我无法憎恨蚂蚁,这是自然法则的安排。我只是为若虫悲哀,在泥土下幽闭了那么久,从没见过阳光,没有发出过声音,就永远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能够热烈鸣唱的夏季。

整理《山中岁时》的书稿时,发现自己多次书写到蝉。诗歌里也是—偶尔翻开新出版的诗集,隐居其间的蝉歌就溢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写到蝉,难道在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蝉歌,这单一又不知疲倦的声音贯穿始终?

是我的听觉对蝉歌比较敏感吧,总是能在漂浮于空气的声音里捕捉到。当你敏感于什么的时候,你就能在纷纭的事物中感知到它,看见和听见它。而当你失去这种敏感时,即便身在其间也惘然无知。

对蝉歌比较敏感的原因在于,我一直就居住在大自然的事物之中。蝉是我无法忽视的近邻,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我已经历的四十多个夏天,多数时候,只有蝉唱陪伴着我,从清晨到黄昏,用它银亮、宽阔又寂静的歌声充满着我。

夏天离开了,但夏天并没有走远。它还会回来,在台风退下之后。

没有一种离别是那么轻易的,斩钉截铁的。每一种离别都要经历再三的犹豫、牵扯和徘徊。

而秋天的到来也不是在夏天离去之后。秋天早就来了。在夏天的宴席最热烈时,秋天就装扮成一丛百日菊,一只红蜻蜓,一树马褂木的黄叶子,还有蟋蟀弹奏的小夜曲,悄然到来。

秋天潜伏在盛夏众多的事物之中,也潜伏在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人的身体里,在他不在意的时候,袭击他,让他在一夜之间疼痛,衰老。

秋天是盛夏的密探,也是盛夏的叛徒。但秋天也眷恋着夏天,模仿着夏天。

蝉的吟唱就是秋天眷恋夏天的证据。无处不在的蝉歌,并没有因为夏天的离去而消失,它的韵律更为婉转、丰富、从容,从单声部变成多声部、反复循环的安魂曲。

一个人走在林荫小道,听着蝉歌,觉得这就是永恒了。

虽然有点孤寂,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夏天—除了蝉歌,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我似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能在蝉歌里听到万物之声。

这万物也包括我。

有蝉歌就够了,不需要更多了。如果余生还有很多个夏天,我希望仍旧这样度过,仿佛永远过不完暑假的学生。我会继续将听见的蝉歌录下来,以散文和诗去保留,以人间的文字去收藏。

在河边相遇

有好多天没听到蝉鸣了。进入九月后接连落雨,虫声稀疏起来,蝉鸣也像被一只手抽走,消失于四野。

蝉鸣就是漫长夏日的烟花,当烟花燃尽时,安静下来的世界似乎也失去了一种光芒。

耗尽燃料的蝉从树枝纷纷落下。不过仍有一种蝉—刚羽化不久的寒蝉留在树上,等待着天气变晴。天一晴,属于它们的世界就会在长吟短唱里重新返回。

我也在等待天晴。这几天一直惦记着那群斑嘴鸭,想再看到它们凫游河面的样子,用镜头捕捉下它们悠闲的姿态。

是八月末的早晨与斑嘴鸭不期而遇的,地点在浦溪大桥,这里河域宽阔,有深水区,也有芳草浅滩,河面云影流动,两岸少有行人,是涉禽和游禽钟爱的栖息地。

最常见的是白鹭,每次来都能见到,当我站定,举起相机,其中一只就会拍翅飞起,另几只紧随其后,向上游飞去。

举起的相机总是落空,倒并不觉得遗憾,只要能看见白鹭在这里就好。这条河流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我的到来是一种入侵,是对它们宁静生活的打扰。

来的次数多了,发现了一个秘诀—只要我远远地站着,不举起相机,就不会惊扰白鹭,它们自顾自地在浅水区捕食,在河边慢步、静立,神态安闲,有着天然的隐士气度。

白鹭捕食的时候很有意思,一改平常慢悠悠的样子,变得活泼,甚至有些滑稽,翅膀展开,在水里跳跃,拍打得水花四溅,看起来像一种欢快的田间舞。任何动物,包括人,在面对美食的时候,都会露出本真又可爱的一面吧。

在这里也见到过池鹭、黑水鸡、褐河乌、小鸊鷉。小鸊鷉善于潜水,看到有人过来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分钟后,才见它重新浮出水面。

入秋后的黄昏,在这里会听到一种潜鸟的叫声—很可能就是小䴙䴘的鸣叫,“嚯嚯嚯……嚯嚯嚯……”似一位少年歌者在重复练习颤音的发声法。这声音拉长了黄昏的时光,静立河边,看暮色潜入河面如同温柔的乡愁。

遇见斑嘴鸭完全是意外,或者说是上天赐予的惊喜。当它们—大概有七八只的样子,静静地泊于河面,我以为是附近村落游来的家鸭。

以前在河里看见的家鸭大多是白色,像这样麻褐色的也有,似乎又有些不同,羽色没有这么鲜亮。我打开相机,从长焦镜头里观看它们—墨色的鼻子,鼻尖嫩黄,翅膀上有一抹绿,翅尖又是白色的……忽然,安静的河面晃动起来,其中一只拍动翅膀,凌空而起,身边的伙伴也迅速跟随,拍翅离开河面,向高处飞去。

懊悔刚才那么好的时机没有把握,没来得及拍摄下它们飞离河面那富有动感的瞬间。

当斑嘴鸭从河面飞起的一刻,我脑子里浮出《迁徙的鸟》中主题曲的旋律。雅克·贝汉拍摄于本世纪初的这部纪录片我看过无数遍,主题曲烂熟于心,每个镜头也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真幸运啊,能在自己生活的河边见到纪录片中的场景,仿佛实现了一个久远又念念不忘的梦。

这群斑嘴鸭很可能是浦溪河的过客,迁徙时路过这里,做短暂的休憩。

不知道它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往哪里。秋天才刚开始,它们也是刚刚踏上迁徙的路途吧。

第二天,冒着细雨再次走到浦溪大桥,怀着忐忑的希望,把目光投向河面—河面空空,连之前常见的白鹭也不见了。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下雨天,野外的小动物、小昆虫都会躲起来,就连随处可见的麻雀也没有影子了。谁会那么傻呀,下雨天又冷又湿,谁还在外面游荡。

下雨天也不是上路的日子,那些斑嘴鸭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总算是停了。多日不见的阳光撕开云层,从裂隙里涌下,世界又恢复了生气。

拿起相机,起身离开居所。我要走进光里,走到田间与河边,走到那亮晃晃的地方去,让照着稻穗的阳光也照着我,让平凡与奇迹的野花铺满我生命的河流。

斑嘴鸭的栖息地

白露节气的傍晚,在浦溪河再次看见斑嘴鸭。

太阳已经落山,河里光线有些昏暗。若不是心里挂念着,留意寻找,很难发现它们。

先看到河心里游着的两只,一前一后,向左游一会,掉过头,又向右游一会。在我举起相机对准它们时,其中的一只斑嘴鸭飞起来,落在对岸有灌木和石头的地方,这才看见石头上蹲卧着它的同类。

数了一下,有八只,应该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一家子。

斑嘴鸭蹲在石头上就是石头的样子,大石头上面垒着的小石头,椭圆形,头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估计在打瞌睡。

飞过去的斑嘴鸭引起一阵微小的骚动,很快又安静下来。水面的另一只仍旧慢悠悠地游着,没有跟着飞走。和白鹭比起来,斑嘴鸭对危险信号的反应要淡然得多。正因为此,它们的祖先才会被人类成功驯养,成为家鸭吧。

这一家子或许并不是迁徙途中在此打尖的客人。听村里人说浦溪河上游就有野鸭家族,长年留驻。这一家子或许就是它们的亲戚。

想到斑嘴鸭很可能是这里的常住居民,心里是欢喜的,这样就多了几个可以常来看望的伙伴了。

对这条发源于黄山北海的河流来说,那些潜鸟和水禽才是地道的原住民,它们在这里定居的时间,比这座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小城更久远。不知道小城有没有关于这条河流原始生态的记录,曾经有多少鸟类和植物在此生息繁衍?它们后来的去向如何?命运如何?

几年前因写作的需要,去档案馆查询过这方面的资料,没有找到。就想,不如用自己的写作来补这个缺吧。这个想法似乎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再说现在来做这样的事,也有些晚了,过去有过的那些,很多都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不过,如果因此放弃做这件事,那么后面的人对河流先前的生态仍旧一无所知,以为这条河生来就是现在的样子。

这是个变化过于迅疾的时代,别说是一千年,有时十年八年,一个地方的面目也会完全改变,若不及时记录、留存,那些存在过的,就只能进入时间的废墟,成为浮尘。

浦溪河近十多年的变化,就可以用“沧海桑田”来形容。

我居所进门的鞋柜上有一张照片,是2002 年在浦溪河滩拍的,身穿牛仔服,坐在裸露于湿地的大树根上,手里握着刚采下来的野菊,背景是一片枫杨林。那是我第一次来这河滩,如今回想起来,仍记得当时心里的喜悦,我太喜欢这河滩那种人迹罕至的原始感,洪水冲刷出来大片滩涂,滩涂上的芦荻恣意汪洋,在秋天的阳光下又苍茫又温暖。

这条河里有很多黄蜡石,早先这里的居民并不觉得石头有多珍贵,拿它修桥铺路,也拿它打地基筑房子。不知道从哪年开始,黄蜡石的身价呼啦一下被抬高,居住在小城与河流两岸的人纷纷来拾捡、釆挖,将采得的石头堆在自家院子里,堆成石头山,待价而沽。

一条失去石头的河流,也就失去了重心,变得浑浊,浮躁不安。浦溪河本质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我搬到浦溪河边居住时,这条河也开始了改头换面的治理。如今即使我拿着照片,也找不到当年在河滩里拍照的地方了,找不到那片枫杨林,也找不到那些充满原始感的树根和白茫茫的芦荻。这使我对这张照片倍加珍惜。

有一阵子,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情对待这条河。我更喜欢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浦溪河。现在的浦溪河,经过整容之后变得年轻了,现代了,却也很陌生。要重新爱上这陌生面孔的浦溪河还需要一个过程,一段时间。(斑嘴鸭的发现,缩短了重新爱上这条河的时间。)

斑嘴鸭和白鹭是彼此能友好相处的近邻。这是我在白露那天傍晚的发现。

当一只白鹭飞进斑嘴鸭的栖息地,在它们中间漫步,捕食时,斑嘴鸭没有群起攻之,而是温和地将头转向白鹭,露出一副“来吧来吧,没关系”的表情。

那天傍晚还发现了一种尚不知名的雀类,在夕辉映照的河边成群地飞起飞落,呼叫,在浅水滩嬉戏,翅膀相互碰撞,拍打出一片碎金流银的水花。

河流带来世界

连着几天没在浦溪河看见斑嘴鸭就会不安,担心它们被捕猎。这种担心使我对放网捕鱼的人警惕起来,眼睛盯着他,将手里的相机对准他,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唬走。

捕鱼人对我的目光浑不在意,穿着连身防水服,提着网,在河里跨步走着,把河水踩得哗哗响,嘴里还大声唱着歌。置身河流让捕鱼人忘记自己的年龄,肢体也变得灵活起来。快乐是有感染性的,尤其是孩子气的快乐,如果不是担心斑嘴鸭,捕鱼人这么快乐的样子应该也会感染到我。但是此刻,我对他的旁若无人很气恼,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河水已经齐腰深了,暮色里的捕鱼人低头弓背,身影酷似水怪。他通常是在天黑前放网,天亮时收网。谁知道那网里除了鱼还有些什么。或许捕鱼只是个幌子吧。

这疑窦让心里涌进一团团云翳,没有办法消除,就只有拉长相机镜头,在河面搜索,希望能看见斑嘴鸭的一家。

我没有看见斑嘴鸭,倒是看到另一种涉禽—黑水鸡。

对黑水鸡我并不陌生,以前住在太平湖边就看到过它们,池塘里贴着水面追逐,翻身扑腾,很激烈的样子,不知道是打斗还是在热恋。春天在秧田里也看到过,从碧青的秧田里钻出,田埂上叫两声,东张西望,很快又钻进秧田。黑水鸡周身羽毛青黑,只在两肋露出一线白,醒目的是额甲和嘴喙,鲜红欲滴,喙尖又是明黄色,像戴着一种特制的口罩。黑水鸡的脚很长,一看就知道它善于在沼地行走。当它进入水中浮游时,长脚就不见了,尾部上翘,颈部呈S 型,完全是游禽的模样。

黑水鸡的体型比斑嘴鸭小一半,多数时候隐身在草汀里,如果不是拿相机当望远镜在河面搜索,很难看见它们。

是在一道河坝上游看见黑水鸡的,那里水域宽阔,水流平缓,几丛蒲苇草如绿色小洲错落河间。两只黑水鸡—应该是一对夫妇,正在营巢,游向一丛蒲苇,用尖长的嘴喙将苇叶扯断,衔着,再游回属于自己的营地—相距不远的另一丛蒲苇。

黑水鸡衔来的苇叶已经枯黄,这样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扯断。水面漂来的浮草当然也不能错过,赶紧衔起,送回营地。整个早晨,两口子就这么来回穿梭地运送着草叶,将蒲苇丛中间的巢高高垒起,河水淹不上来,它们就可以安然地在巢里生蛋孵蛋了。

将镜头对准那些蒲苇丛,仔细看,发现每一丛蒲苇中间都有垒起的草巢,吊脚楼一样。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阵欢喜,仿佛无意间窥见了了不起的秘密。

蒲苇丛间三三两两游着十几只雏鸟,其中一只见我把相机镜头对准它,咚的一下,潜入水下,水面随之荡开涟漪。雏鸟的警觉会相互传递,另几只也跟着纷纷潜入水下,很快又从另一边浮出来,见我还在,又潜下去,又浮出,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这些雏鸟就是黑水鸡的孩子。黑水鸡是天生的潜水员,出壳后就能下水潜泳,这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的本能,用来躲避从天空俯冲下来的猛禽利爪。

对黑水鸡秘密生活的发现,使我那被云翳笼罩的心又明亮起来。

早晨的时间过得很快,河面已有日光的倒影,该去上班了。收起相机准备离开时,空中传来熟悉的鸣叫,抬头看,一群大雁正在河流上空盘旋。站定,等它们落下,相继落入河中,才明白过来—它们正是我寻找数日的斑嘴鸭。

斑嘴鸭的数量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变少,而是更多了(有二十多只)。不知道之前看见的那一家子是否在其中。我愿意相信它们就在这支壮大起来的队伍里,等待着更多的伙伴从四面飞来,集结,等待着秋天最后一声号角吹响,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向着更温暖的地方启程。

端起相机,对着河里的斑嘴鸭按下快门。在离斑嘴鸭不远的地方,捕鱼人穿着连身防水装,提着湿漉漉的渔网,正从河里走上岸。不知道他是否有收获—应该是有的,就算没有收获到鱼,也收获了快乐,或许他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一早一晚下河放网的时光吧。

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是多么奢侈的事,如果这条河宽阔又清澈,那么一生守着这条河也不会觉得单调匮乏。河流会带来整个世界的讯息,季风流动,云起云散,还有“飞鸟相与还”的晨昏,每一天的遇见都不可预期,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隐藏着奇迹,如同生命本身,不能复制,不可重来。

澄川桥下的小翠

九月末尾,桂花开了第二轮,蟹黄色的丹桂,将树枝裹得蓬松又丰腴。

天气持续晴朗,温度比之前又升高了一些。日头爬上林梢后,淡白晨雾很快散去。河面金波荡漾,空中也有金粉浮动,每一个金粉的颗粒都携着蜜囊,在阳光里弥散发酵后的迷人气息。

走到澄川桥上时,又看见小翠,面向河心,头微昂着,静立在河塝的石头上。

小翠就是翠鸟,身型很小,长时间站着,一动不动,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而当它飞起来,就变成从弓弦上射出的箭,直入对岸;要么变成石头,“咚”地砸进水中,不等你回神,又迅速回到岸上,嘴里衔着捕获的猎物—一条寸长的鱼。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澄川桥见到小翠,应该不下十次了,以至于走到桥头就想起小翠,用目光寻找它,仿佛它的使命就是守在这里,是这座桥的护法神。

澄川桥初建于清康熙年间,经历过多次洪灾损毁。最严重的洪灾是二十八年前(一九九一年),整座桥冲塌,重修后就有了现在的石桥。

澄川桥是一座很有生活气息的桥,清晨走到这里,能听到两边河埠一片“梆梆”声,节奏感十足。本地人洗衣物是要用榔槌捶打的,桥洞有天然的扩音效果,榔槌捶打的声音被放大数倍,且有袅袅不绝的回音。

这声音迅速把人送到淳朴的乡村风情里。走上桥后,就看见围着桥墩浣洗的村民,大多是女人,也有男人,一个挨着一个,蹲不下就在一边站着,等。等不及的干脆涉水走到河心,那里有露出河面的石滩,是天然的洗衣埠。

天气晴朗时,站在澄川桥中间,面向南边,能清晰地看见黄山北海诸峰,如一面青玉屏风,端然立于浦溪河上游。

西边桥头原先有棵大梧桐树,上百年了。树下总有几个老人坐着,夏天乘凉,冬天抱着烘篮晒太阳。后来梧桐树慢慢地枯萎,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枯萎的树最后消失了。村里老人还是在桥头坐着,仿佛那梧桐树还在,只是看不见而已。

当然,这桥头坐着的老人已不是先前在树下坐着的老人了。

澄川桥的长度不过七十多米,有意思的是,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就是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桥东村子叫十字畈,桥西村子叫张家埂。

两个村子挨得这么近,近得几乎没有距离,灯火相窥,鸡犬相闻,该碰撞出多少故事来—白天的,夜晚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此时正在发生的。有的故事可以大声说,有的只能压低声音附在耳边说,不能让旁人听见。

要想听这些故事也很容易,只需在桥头的老人们中间坐着,或者拎着洗衣桶和榔槌,在洗衣埠蹲下来。

小翠日复一日在桥边,河西河东来回飞,若能听懂人语,那么两个村庄从古至今的故事就都装在它心里了。

不过小翠看起来对这些故事没什么兴趣,对河埠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在意。小翠的脑袋总是微昂着,像在出神,又很专注,它倾听的分明是河流内部的声音。

来河里浣洗衣物的人也没在意这只翠鸟,没有人把目光投向它。人只能看见自己关注的东西。在我拍摄鸟类之前,在河边走来走去,就从来没见到过翠鸟,不知道这条河里栖息着那么多可爱的精灵。

当我开始关注这条河的自然生态,用相机和文字记录鸟类的行踪之后,眼睛里看见的就全都是鸟了。即使到了夜晚,合上眼睛,白日所见的鸟仍在眼前拍着翅膀。

小翠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即使背对,也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一个长长的、黝黑的怪物窥视—那正是我打开的镜头。没等我对准焦距,它就嗖地飞离河塝,不见了。

小翠并没有飞远,在我走到桥西时,它已经落在河心的一支苇草尖上。沾着金粉的阳光照着苇草,也照着小翠。素常冷峻的小翠突然顽皮起来,在阳光里扑扇翅膀,舞出一团翡翠色的漂亮光焰。

赶紧打开相机,对准小翠按下快门。

几秒钟后,小翠又不见了。河中间的苇草空在那里,轻轻摇摆。好在我的相机已记录下刚才的一幕,使它定格,而不至于成为虚无的幻象。

每一个美妙的瞬间都不能重现,但你又总是能够遇到另一些不可预期的瞬间。这就是摄影有意思的地方,也是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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