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国栋
马克 ·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指出:“每一种文明同每个人一样,不是机械排列的单人纸牌游戏;就事论事、碎片化的认识绝不会产生整体的认识,甚至对这些碎片化本身也无法认清。唯有经过分析才能重新组合。”(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搜集信息、分析各种说法,然后才能综合成一家之言。芬克(Carole Fink)查阅了布洛赫的回忆录、私人通信,同时参照布洛赫朋友的文字,写了一本《为历史而生:马克 ·布洛赫传》,叙述了布洛赫在危机时代的艰难抉择和无法抉择,以及他在和平年代的梦想与荣耀。芬克经过分析,综合呈现的布洛赫不仅仅是一位历史学的革新者,还是不执行宗教仪式的犹太人、积极行动的爱国者、善于沟通的朋友、富于孝心的儿子和爱子如命的父亲。
布洛赫首先是历史人,他的家庭背景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布洛赫的祖父曾参加过普法战争,是斯特拉斯堡一所犹太学校的校长。布洛赫的父亲则参加过一八七○年斯特拉斯堡保卫战,后来成为巴黎大学的罗马史专家,“始终关注古罗马平民阶层 ”,同时认为 “民族传统等于共和传统 ”。生于里昂的布洛赫说:“我的两个叔叔在其故乡阿尔萨斯被德意志第二帝国侵吞后甘愿背井离乡;我从小受到爱国主义的熏陶,没有人比犹太裔的阿尔萨斯迁出民更热衷于维护
爱国传统。”(布洛赫:《奇怪的战败》)布洛赫还是社会人,德雷福斯事件对他的影响深远。犹太裔上尉军官德雷福斯因当时的反犹运动而被误判为卖国,法国社会因此爆发了长达十几年的争论。经过多次重审,德雷福斯于一九○六年获平反,那时,同为犹太裔的布洛赫在巴黎高师上学。布洛赫反对 “代际 ”这种时间分类,但认为自己和同班同学是 “最后一批属于德雷福斯事件那一代的人 ”。布洛赫从审判德雷福斯中学习到,“历史学家对待材料,应该像法官讯问证人一样一丝不苟 ”。他虽然没有谈到历史学家和法官的不同之处,如后者对不可靠的材料不予采信等,但布洛赫对待证据的审慎态度由此可见一斑。“一战 ”时,他关注到前线流行的虚假消息(谣言和错误信息)带来的危害,因此要求学生采取 “批判的精神 ”对待史料。
宽泛地说,“一战 ”及其带来的失落、创伤,是帮忙理解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学者的思想发展和现实行动的网格。布洛赫也不例外。一九一四年八月三日,德国对法国宣战。八月四日,布洛赫即离开巴黎,在亚眠被指派为第二七二预备役步兵团的中士,投入到对德军的战斗中。一九一五年春,他开始写战争回忆录,强调他在前线看到法国士兵的勇气、果敢,以及他们展现出的 “贵族精神 ”。“一战”之后,进步的社会变迁模式遭到质疑,从而使德国历史学和社会学以危机当作思想框架来描述它们的学科特征,同时支持一些专业的发展,例如东方研究、种族研究。一九二四年出版的《国王神迹》讨论的是民众對国王与王权 “神圣性 ”的接受史。《国王神迹》从术语演变的角度讨论了将民族(nation)意识追溯到中世纪的做法。布洛赫认为,民族,而非当时德国学者所说的血缘、语言和种族,是国家合法性的基础。在布洛赫看来,法兰西民族在起源之初就融合了凯尔特人、勃艮第人、法兰克人、诺曼人和犹太人等,以至在十世纪时发展出了忠于王权的信仰。布洛赫于一九三一年发表的《法国农村史》比较了中世纪法国、英国和德国的社会发展和农业制度差异,也有批评德国学者的地方。
德国经济史家迈泽恩(August Meitzen)认为,民族精神可以用来解释各个国家在耕田制上的差异,例如日耳曼精神浸淫着中世纪,影响到了欧洲制度史和政治史的进程。布洛赫承认迈泽恩的 “这种创新 ”,接着批评说:“这里既不应讲人种,也不应讲民族,没有比人种群这个概念更难以捉摸的了。更合适的提法应该讲文明类型。”(《法国农村史》)《经济社会史年鉴》杂志创刊后,布洛赫发表了大量的书评或述评。至一九三九年,布洛赫讨论 “德国学者的书籍和文章总量,达到了约五百部 /篇”。当时,布洛赫研究德国的历史学、社会学发展,认为其中渗透了纳粹意识。
“二战 ”开始时,为了驱散 “现实的魔鬼 ”,他决定写一部 “欧洲文明框架下的法国社会史 ”,讨论法兰西民族的 “深刻现实 ”。他按照习惯,先写方法论部分,留下了六页关于史料批判的文字。
这部书没有写成,倒是成就了另一本书 —《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九四二年,德国占领法国南部时,布洛赫本来可以免于军事征召,但他又一次决定要捍卫那一片土地。他加入了里昂的抵抗运动,给自己取的代号是 “纳博讷 ”,意指一个聚集了许多犹太人的城市。
不可否认,一个人所能继承的文化资本,也对他整个学术和社会生活存在重要的影响。所谓文化资本是指一种阶层属性,一种学术标准,一种权力资源,与智识的赏识有关。布洛赫受他的父亲影响很深,他在《国王与农奴》(Rois et serfs)中表明自己是父亲的学生,将此书 “献给我的父亲 ”。就读巴黎高师时,布洛赫和涂尔干的两大弟子葛兰言、路易 ·热尔内(Louis Gernet)是同学。在梯也尔基金会,布洛赫再次与葛兰言相遇,后者当时正在研究中国的封建社会,将封建主义看作一种 “过渡性体制 ”。他们讨论的内容后来体现在《国王神迹》中,
比如谈及礼仪、神话和比较心理学。说到权力资源,一九一九年,因为老师普菲斯特(Christian Pfister)参与斯特拉斯堡的高等教育重建方案,布洛赫得以前往斯特拉斯堡大学任教,在远离学术中心巴黎的地方开启“新史学 ”。一九四○年底,维希政府决定取消犹太人的教学资格,但又豁免一部分为法国做出杰出贡献的犹太人。当时负责整理犹太档案和豁免申请的是巴黎大学代理校长哲罗姆 ·卡克皮诺(J. Carcopino),布洛赫父亲的学生,他将布洛赫纳入豁免名单中,从而使布洛赫在南迁的斯特拉斯堡大学求得一份教职。
生活的故事并非一成不变。换句话说,生活本身是碎片化的,每一个人在不同时期扮演多种角色。生活需要用思想、文字或语言来表现时,就显现了传记作者的主观性。布尔迪厄写了 “传记幻象 ”这篇短文,嘲讽了传记作者 “将生活塑造成一个整体的、连贯的集中语境 ”这种做法(布尔迪厄:《实践理性:关于行为理论》)。保罗 ·利科认为,叙事的意义,某种程度在于它描述了时间经验,同时分析了个别事件、文献资料及其来源(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我们现在称这种叙事为 “建构 ”。布洛赫也谈到回忆和叙述的建构特征,说它们 “是一系列不连贯的图景,本来生动但不容易安排 ”(Bloch, Memoirs of War , 1914-1915)。
除了以生命为历程写传记之外,还可以用问题或类型(genre)来贯穿传主的一生。例如,布洛赫是历史学家,是“一战 ”“二战 ”的参与者,政治的介入者,是在学术生涯中受多重因素影响的社会人。不过,就历史学家身份而言,他是跨学科的实践者。例如,我们较多地说他将社会学和地理学方法运用到历史研究中,拓宽了历史的研究领域。他在多个场合谈到自己受到涂尔干和地理学家维达尔 ·拉布拉什(Vidal de La Blache)的恩惠。
其实,他还广泛运用心理学方法,甚至可以說心理学方法才在他的著作中占据核心位置。一九○○年,提携过布洛赫的亨利 ·贝尔(Henri Berr)在《历史综合评论》“发刊词 ”中写道:“这些不同的计划通过历史综合融汇在一起,最终应该导向心理学。社会的比较研究应该导向社会心理学,导向回应制度及其变迁基本需要的知识。”一九○八至一九○九年,布洛赫在以跨学科著称的莱比锡大学留学,受到了威廉 ·冯特(Wilhelm Wundt)的社会心理学的影响,同时倾心于兰普莱希特从民族心理解释德国历史的做法。布洛赫声称,兰普莱希特是 “新社会史 ”的代表。顺便一提,蔡元培先生在同一时期选修了冯特、兰普莱希特的课。布洛赫还评论过朱光潜先生的导师布隆代尔(Charles Blondel)的《集体心理学导论》,盛赞它反弗洛伊德的一面,同时指出集体心理学是 “研究个体中的集体因素 ”。在《国王神迹》中,布洛赫特别提及该书属于一部社会心理学而非社会学的著作,是受到了 “同事费弗尔和布隆代尔 ”的影响。即便使用涂尔干的 “集体表象 ”(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概念,布洛赫也试图与社会学家的用法区别开来,例如没有将集体表象当作一个体系、系统。布洛赫在解释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 “奇怪的战争 ”变成奇怪的战败时,谴责了法国的军官、媒体和教师,展现了心理与经济之间的深层关联。布洛赫对心理学的偏好,最终汇成遗著《历史学家的技艺》中的一句话:“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心理事实。”
在心理学领域,语境是一个人的内在经验和外在环境的复杂糅合,至少包括过去发生的 “场所 ”、回忆时刻和社会框架三个层面。布洛赫试图在这三层语境中保持一种张力。他研究卡佩政权、中世纪王权史、法国农村的敞田、西欧的封地等,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 “场所”。布洛赫在二十世纪早期研究、回忆它们,如前所述,也有现实的一面,是对他常说的 “由现在看过去 ”的实践。在两次上前线之前,他写过两份遗嘱,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但“首先是法国人 ”,这体现了他的社会框架。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那个参与过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布洛赫在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六日,也就是诺曼底登陆后的第十天,在里昂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是:“法兰西万岁!”
传统的传记关注那些在政治、艺术和学科上做出重要成就的人。近来的趋向表明,即便 “寂寂无名 ”的人物,例如马丁 ·盖尔、十六世纪意大利弗留利的磨坊主,同样可以得到读者的青睐。伴随着认知科学介入到历史学中,现在西方历史学界迎来了一股 “传记转向 ”。在二○○九年《美国历史评论》“历史与传记 ”专栏中,大卫·纳索(David Nasaw)提出,传记 “允许乃至鼓励我们超越认同政治的结构,但又不必放弃其日趋扩大又时常有益的范畴 ”,同时认为传记 “超越了经验的社会史和语言转向的文化史在理论上的区分 ”。汉斯 ·林德斯(Hans Renders)等主编的《传记转向》(The Biographical Turn,2017)将一九八○年以后的传记研究看作一种 “批评性学术考察的方法 ”。在这一转向中,经验、情感、神话和集体意识等主题,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因此,讨论布洛赫,还可以关注以下两个方面。
要打开一个人的经验和情感,可以看看他的阅读喜好,因为阅读是一种积极参与的游戏,能激起读者的生活经验、感情。布洛赫写过许多名著,也阅读过很多书籍。他在前线打发时间、战胜恐惧的方式便是读书、听别人朗读。在一九一四年的前线,布洛赫读了小说《异端审判之谜》(Mysteries of Inquisition)、《罪与罚》,以及 “一本一八三○年出版的诗集 ”与《草叶集》,还阅读了 “良心不安地 ”从行军途中的藏书楼 “偷来的一些小说 ”和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一九一七年末以后,他在行军日记中不仅仅记录行军的时程、起止地点,还留下了一些阅读书目和读书笔记,草拟了《国王与农奴》的大纲。他喜欢读蒙田的《随笔》,并多次重读。一九三九年底,“在前线,布洛赫闲暇时大量阅读英语推理小说,还读了蒙田的作品,听到贝多芬第八交响曲和莫扎特的四重奏 ”。参加抵抗运动期间,他在乡下重读蒙田。他在没有战事时的阅读偏好,有助于我们理解他面对新奇又恶劣环境时的情感。综合起来,布洛赫的阅读一方面与他对历史学的程序、方法理解有关,另一方面与他的价值取向相连。例如,蒙田经历了一场毁家灭国的宗教战争,还在战争期间写下了《随笔》。蒙田围绕 “如何生活 ”这个根本问题,“不要害怕死亡 ”“专提供了众多答案:“怀疑一切 ”注工作 ”“观察世界 ”,最终 “让生活回答 ”。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中,布洛赫记录了与比利时史家亨利 ·皮朗游览斯德哥尔摩的一个片段。当时,皮朗提议从市政厅开始参观:“如果我是古董爱好家,恐怕我的眼睛就会光盯着古老的东西。但我是历史学家。这就是为什么我热爱生活。”布洛赫紧接着说 “渴望理解生活的欲望反映了历史学家最主要的素质 ”,它呼应了蒙田的说法。
讨论一个人、一件事、一种现象,也可以采用虚拟历史的方式。尼尔 ·弗格森、理查德 ·埃文斯和凯瑟琳 ·加拉格尔(Catherine Gallagher)分别写过 “虚拟的历史 ”“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如其所非是”(Telling it Like it Wasnt)这样讨论反事实的作品。将这种方法运用到布洛赫身上,也会有另一幅图景。一九四○年下半年,法国的战败和维希政府的扣留政策直接威胁到犹太人,于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试图前往美国避难。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领导人阿尔文 ·约翰逊(Alvin Johnson)和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下,布洛赫、列维 -斯特劳斯等一批学者的流亡申请得到美国政府的批准。如我们所知,列维 -斯特劳斯在纽约遇到语言学家罗曼 ·雅各布森、人类学家弗朗兹·博厄斯(Franz Boas),决定性地影响了他后来的写作。然而,布洛赫却因母亲突然患病,妻子胸膜炎发作,无法购得一家七口的船票等,最终无法前往美国。不然,凭着他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兴趣,对弗雷泽等人类学家著作的熟悉,布洛赫会有另一番成就。比如,雅各布森认为,所有的语言虽然在诸多方面存在差异,但它们享有共同的结构。布洛赫从历史比较语言学出发,曾指出比较方法有三个用途:“发现事实 ”,了解 “相互影响 ”,最终发现 “真正原因 ”;发现不同社会的独特性;为历史研究系统地提出问题。如果到了新学院,布洛赫应该会和雅各布森交流。又比如,布洛赫应该会和博厄斯合作,后者主张所有文化同样复杂、成熟。布洛赫的《封建社会》分析了中世纪的社会结构、集体记忆、贵族制和亲属关系,暗示了封建社会作为一种社会形态运用到其他时空中的可能。布洛赫将西欧与日本的封建制加以比较,受惠于耶鲁大学教授朝河贯一的研究。朝河在中日国家起源比较和日欧封建制度的比较两方面影响很大。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九年,两人通信二十五次,除了谈到朝河在《年鉴》要发表的文章细节,还谈到了合写农村生活史的著作、邀请朝河去斯特拉斯堡大学访问等事情。
总的来说,传记都有私人的和社会的两重含义。传记的任务在于拣选传主生活中的重要时刻,按生命历程或问题、类型,构造出一幅承载着个人、社会在荣耀和失落两个方面的 “全息图 ”。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史传记言乃至记事,每取陈编而渲染增损之,犹辞章家伎俩,特较有裁制耳。”(钱锺书:《谈艺录》)在我们目前所能见到布洛赫的最早文字,也就是一九○五年的 “方法论 ”笔记中,他写道,事件之间的关系要比事件本身更重要,因为前者体现变化,而后者仅仅呈现状态。写传记,和讨论事件一样,是为了记住过去,同时建构起它与读者当下的关联。作为参与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学者,布洛赫的学术经历和西欧的政治事件紧密交织在一起,让我们知道历史地理解和积极地行动才能抵达更好的世界。
(《为历史而生:马克 ·布洛赫传》,[美 ]卡萝尔 ·芬克著,郑春光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一九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