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讲师生关系的一句俗话。它是什么意思呢?
通常作为类比句来认识,如“治大国,如烹小鲜”。作为老师,你既然是我的学生,就应该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当然,我也应该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你。作为学生,亦然。由于父子关系是单一、恒定而永久的,所以,人不可有二父,你也不可有二师,不能另外再认其他人为师;儿子必须永远孝顺父亲,学生也必须永远听从老师;父亲可以永远指责儿子,老师也可以永远指导学生。
在这种类比的关系中,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师和学生都信奉:歪理千千万万条,真理只有一条——而且,它只在老师的手里。于是,学生为了探索真理,就忠心不贰地追随老师学习“终身”;老师为了推广真理,就坚定不移地管束学生教化“终身”。
总之,师生之道,类同于父子之道。不此之旨,就是欺师灭祖的忤逆。
但我的理解,这句俗话的意思更需要作为对比句来认识,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木和树人是不同的,同样,师生之道和父子之道也是不同的,绝不可混为一谈。“一日”是讲师生关系是阶级性的,“终身”是讲父子关系是永久性的;又,人不可有二父,父子关系是单一而恒定的。父亲再不肖,在政治上你可以与他划清界限,在血缘上你还是他的儿子;儿子再放浪,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是他的父亲,浪子不回头,你仍是他的父亲。而师生关系却不是单一、恒定的。“圣人无常师”“三人行,必有吾师焉”,作为曾经的学生,他可以有无数的老师,而作为曾经的老师,你不可以限制他另投其他师门。“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曾经的老师可以反转为曾经的学生的学生,反之亦然,曾经的学生可以反转为曾经的老师的老师。
在这种对比的关系中,师道不师人,老师和学生都信奉:真理千千万万条,歪理只有一条——以为真理只在自己手里。于是,学生为了追求真理,今天以你为师,到了明天他就可能不认同你而以别人为师;老师为了推广真理,今天把你当学生,明天就可能推荐你以别人为师,后天更可能反以你为师。这就是“一日”同“终身”的区别。
总之,师生之道,不同于父子之道。不此之旨,就是师道沦丧的魔障。
这两种认识,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呢?我的理解,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从道的传承,吾取对比句,尤其是作为曾经的老师,更应以此来对待自己曾经的学生;从礼的规矩,吾取类比句,尤其是作为曾经的学生,更应以此来对待自己曾经的老师。换言之,以“一日”看待师生关系,所重的是斯文之道,而不是人伦之礼;以“终身”看待师生关系,所重的是人伦之礼,而不是斯文之道。不明道,往往不明礼;而不明礼,也殊难真正明道。
今天的书画界,多有学生毕业之后,或改投其他师门之后,便与曾经的老师形同陌路的。作为他曾经的老师,我们不宜过多地指责他的不明礼,而是应该第一,反思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怎么培养了这么不明礼的学生;第二,反思自己对曾经的老师有没有疏于“终身”之礼?又多有老师,对曾经的学生即使逢年过节常来探问尽礼,而仍愤愤不满,当面人后,谴责他或另投他师,尤其是与自己艺术观点相歧的他师,或走了与自己艺术主张不同的方向,认作是“背叛师门”“误入歧途”。这样的老师,更是不明师道尊严的意蕴了。曾经的学生,不是你的儿子,他要另投他师与你何干?何况这更有益于他的求道。即使他是你的儿子,你是搞建筑的,他要搞服装,又有何妨呢?
撇开薄幸的学生不论,四五十岁的一些书画家,常常向我诉苦,因为曾经是某名家的学生,后来又跟了别的老师,或者走了与该名家不同的路子,虽然他们也已成名,但还恪守师道的礼数,常常看望当年的启蒙老师,却总是遭到老师的呵斥。问我该怎么办?我说:那是你的老师不明白师生的“一日”之道、“终身”之礼,你是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走你的路,让他去说吧!“人之所患,在好为人师”——说的就是这样的老师啊。
所以,作为老师,对于自己曾经的学生,不为师门所囿而能转益多师,我感到高兴,因这才是师“道”之所在;他的“道”已超过了我或不同于我,仍能对我行师“礼”,我更感到庆幸。
庄子游山林,发现树木长得不成材,人即伐之,以之无用也;又发现树木长得粗壮高大,人亦伐之,以之可用作栋梁之材也。因发为人处世,不能不成材,也不可太成材,而应介于材与不材之间,乃可得永年。
我们看旧时代的人,处于社会下层的,众人皆得以侮之;居于社会顶层的,多有人伺机而灭之。唯有中等阶层,事实上最为幸福,但往往不知惜福,而是想方设法,希冀晋身上层、顶层。书画界亦然。“江湖”的名家,最为“庙堂”名家嗤之以鼻,而以自己能进入体制内为优越感满满;“庙堂”上层,尤其是顶层的名家,又最为“江湖”名家和体制内普通名家所忌,被千目所紧紧盯着,一旦被发现有什么差错,便为千夫所指,大加抨击。材与不材的处境,其患如此。但问题是,介于材与不材的名家,亦即跳出了“江湖”而进入“庙堂”,虽进入“庙堂”却未能晋身于上层、顶层的名家,很少有能安心于材与不材的处境,而一定是颠倒梦想地力图跳出这一处境,晋身上层乃至顶层的。而书画界包括社会上,有侮不材、忌成材者之行的,往往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不安分者。因为,安心介于材与不材者,他的心中根本不存在侮不材、忌成材之想,当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行。
由材与不材,又联想起书画家的智与不智问题。材与不材,是讲一个人的成就、地位;智与不智,则是讲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一个书画家,需要用功,包括用功于临习、用功于创新,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用功,肯定不能有成就,但用功了,不一定能有成就,这就牵涉到智与不智的禀性。用不用功,是后天的主观选择,而智与不智,则是先天的客观造就,后天无法选择,甚至比出身还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但走什么道路可以自己选择。但禀性不智者,无论如何不可能改造成为大智大慧。
《孟子》认为“智”有两种,一种就是“凿”,会有许多新奇的想法,因而也就有相应的行为,弄出许多事来。一种则是“行其无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遇而安,因势利导。则后一种“智”,几乎与“不智”没有什么两样,但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它是“介于智与不智之间”。
这个“介于智与不智之间”有上限,也有下限。上限偏向于智,像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杨过,闻一能知十,举一能反三,无论哪一家、哪一派的高深武功,他一学就会,并运用自如。金轮法王对他说:“武功贵在独创,你的武功都学自别人,没有自己的独创,终究不可能有大的成就。”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把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功都学过来,为我所用,这不正是我“自己的独创”吗?这就是“智”而“介于智与不智之间”。一旦“智”过于此,成为超出了“介于智与不智之间”的“智”,相信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成就。苏轼、黄庭坚、米芾、董其昌、王铎,大体上也属于偏向智的“介于智与不智之间”。
下限偏向于不智,像郭靖,学江南七怪,学全真心法,包括学降龙十八掌,都翻来覆去而学不会,但他以“人一之,己十之;人十之,己百之”的笨功夫,终于成为一代宗师。这就是“不智”而“介于智与不智之间”。一旦“不智”过于此,成为不及“介于智与不智之间”的“不智”,即使他“人一之,己百之”地用功,也必然朽木不可雕。赵孟、何绍基,大体上也属于偏向不智的“介于智与不智之间”。
过去,陆俨少先生论画,以为有“聪明画”、有“老实画”。“聪明画”者,董其昌、石涛、扬州八怪,不智的“老实”人绝对画不好,须智者才可能画得好。但智者若一味用智,也画不好,须“介于智与不智之间”才画得好。“老实画”者,李成、郭熙、张择端,智的“聪明”人可以画得好,但须用智于“介于智与不智之间”;不智的“老实”人也可以画得好,但也须有一定之智,若一点没有智,再下功夫,还是画不好的。
故友刘绪源以研究儿童文学和民国散文著名,传统文化并不是他的研究方向。但他对传统的认识之深刻,实居于许多传统文化研究名家之上。我所特别赞赏的有二,一是“日常和常识”,一是“以文人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日常和常识”,实际上就是《论语》“行己有耻、博学于文”的意思,也是孔子“思无邪”、孟子“行无事”的意思,黄庭坚则云“平居无异于俗人”,钱名山先生以为“一切皆如吃饭睡觉,当然如此”。但在今天的文化背景下,“日常和常识”一说,不言而喻,要比孔子到钱名山的诸种说法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今天,书法界开始流行“日常书写”的说法,可为印证。
傅抱石 四季山水·冬 1954年
“以文人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是针对西方文化“以专家为代表的职业化的专业精神”而提出来的,其意思非常准确。但“文人”和“业余”这两个用词我以为并不妥当,刚开始与绪源兄进行探讨,他却罹患恶疾,不便劳他精神,便停止了讨论。一年之后绪源兄不幸离世,讨论便再也不可能进行。但申说一下他的思想,并用我的理解修正他的用词,应该还是有必要的。
“以专家为代表的职业化的专业精神”,是指西方文化的特色,学有专攻,业有专职。一个人基础教育之后,学的是军事,学成后便一辈子以军事为职业,于军事的专业精深,于水利则完全不谙其专业;学的是水利,学成后便一辈子以水利为职业,于水利的专业精深,于军事则完全不谙其专业。而“以文人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则是指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学重通识,业多变职。一个人蒙塾教育之后,学的还是四书、五经,而没有一门诸如军事、水利之类的专业,科举得中后便以社会的需要而变动地从事各种专业的工作。不懂军事的专业,但今天要他领兵去打仗了;不懂水利的专业,但明天又要他去治理黄河了;不懂交通的专业,但后天又要他出任交通部长了。以叶恭绰为例,历任邮传部路政司主事、承政厅厅长、路政司长、交通总长、财政部长、北京画院院长等职,但这些工作没有一个是他年轻时所学习过的专业,更没有一个是他一辈子的职业。所以,包括苏轼、曾国藩等等,用“非职化”表述他们的立身处世,非常准确;但如果认为他们是用“业余精神”“外行领导内行”来干好这些工作的,有可能吗?至于认为他们的身份是“文人”,更是长期以来把“文人”认作“文化人”的误识,而这一误识,对于认识传统文化的精华是颇有遗憾的。
把“文人”作为传统文化人的代称或略称,始于晚明的董其昌,在此之前,尤其是宋代,对“文人”作为文化人中的一种类型,是有明确定义的;在此之后,从清初顾炎武到民国时的鲁迅等,对“文人”作为文化人中的一个特别类型,也是有明确认识的。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这里的“士”,泛称文化人,而“文人”则专指文化人中缺少“器识”也即公义担当的一部分人。但这个定义是虚的,无法作实的量化,唐宋之时,没有一个人肯承认自己是没有“器识”的;有之,则自晚明始,李贽、袁中郎等都“恬不知耻”地尘垢尧舜、诋毁岳坟、倡导人欲、反叛名教。所以,相对而言,在北宋,对文人的可量化性定义,当推司马光。司马光主持编撰《资治通鉴》,而“通鉴”的一个原则也即大前提就是“不载文人”。那么,什么是“文人”呢?便是“止为文章”之人。其义有二,一、其人主要以文章立身处世于这个社会;二、其文主要是纯文学意义上的文章如诗赋之类。也就是说,只有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文化人才是文人;否则的话,无论他的文章写得多好,都不是文人。如韩愈、苏轼,其所写的文章被作为文学史上的典范,但是一,其文章不仅止于纯文学意义上的,而更多的是载道、经国之文;其二,其一生的贡献,也不仅止于写文章,而主要在国计民生的政绩。又如陶渊明,其所写的文章虽属纯文学意义上的,但他并不以文章立身处世,而是超然世外,躬耕自给。再如陈亮,虽以文章立身处世,但多为载道、经国之文。因此,他们就都不被认为是文人,在“二十四史”的文化人传记中,不归于“文苑传”(或作文学传、文艺传)而被分别归于名臣传、隐逸传、儒林传等等。
虽然,文人肯定被写在“文苑传”中,其他“传”中的人,文章写得再好,也不是文人;但“文苑传”中的人,根据司马光的定义标准,也不一定都是文人。如苏洵,在《宋史》中便被归于“文苑传”,盖因他没有一官半职,终身以文章贡献于社会,其人属于“止为文章”故;但其文实在多论经国之计,非“止为文章”者。反之,如董其昌,虽官职显赫,因为在国计民生方面毫无贡献,而止以文艺名世,故不入名臣传而入“文苑传”。
回头来看历史上那些在“非职业化”的工作中做出了重大贡献的文化人,韩愈、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王阳明、曾国藩、叶恭绰、张宗祥等等,没有一个是“文苑传”中人!而“文苑传”中的那些文人,包括杜甫、李白,除了写诗词文赋,在其他“非职业化”的工作中均几乎毫无建树!文人既以文章作为“职业化”的工作,自然也就不能作为传统文化“非职业化”的代表。作为传统文化“非职化”代表的韩愈等文化人,通常称作士人、士夫或士大夫,其中的佼佼者,便被称为“君子”。
“君子不器”,是说他们的学习阶段,学的是“通识”;什么是“通识”呢?就是“初学终身”“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做人的基本道理和做事的基本常识,而不是一门或多门具体专业的精深知识。“君子无不可器”,是说经过了非专业的“通识”教育,走上社会,可以从事任何具体的专业工作。虽然他没有学过水利的、军事的、金融的、交通的专业知识,但一旦社会需要他从事某一专业的工作,运用做人的基本道理和做事的基本常识,他很快就可以熟谙该专业的知识,做好该专业的工作。
今天,中国的教育放弃了传统的通识教育,而全面实行了西式的专业教育。中小学为各专业的“基础教育”,大学为某专业的高深教育。由于不知道一个儿童长大后选读什么专业的大学,因此,在他的中小学阶段只能十几个专业的基础知识一并传授。进入大学的某一专业如文史,则中小学时所接受的十几个专业基础知识中,五六个便为进一步的深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七八个则被“何必当初”地“过河拆桥”了。于是,学成毕业后走上社会,便显出在做人道理和生活常识方面的严重欠缺,引起有识之士的反思,倡导重新实施“通识”教育。而他们所谓的“通识”教育,就是在大学中,文史专业的也要学理工,理工专业的也要学文史,就像中小学十几个专业的基础知识一并传授,大学也应该十几个专业的高深知识一并传授。然而,这其实并非“通识”教学,而是通才教育。“通识”教育是授人以渔,却不授任何一种鱼;通才教育是授人以多种鱼,一般意义上的专业教育是授人以某一种鱼,二者授人的鱼虽有多寡,但不授人以渔则是同样的性质。
无论专才还是通才,授人以鱼的专业教育,受教育者进入职业化工作后的专业精神,体认于对某一种或多种具体之鱼的先备的高深认识。授人以渔的“通识”教育,受教育者进入非职业化工作后的专业精神,则体认于事先没有对任何一种鱼的先备认识,但当他无论接触到哪一种鱼,便能很快地反应并表现出“术业专攻”的精准应对。因此,绪源兄区别于“以专家为代表的专业精神”所表征的西方文化特色,同时也是今天西化影响下的中国文化特色,则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与其概括为“以文人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业余精神”,不如表述为“以君子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专业精神”。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传统的文化人,包括文人和士人、君子乃至小人。毛笔字和旧体诗是他们都熟谙的。无非在文人,是把它们作为专业来认识的,并以此为职业化的工作立身处世,于是而成了书法家、诗人。在士人、君子,则是把它们作为“通识”来认识的,绝不以此为职业化的工作来立身处世,无意为书法家,无意作诗人。当然,“无意于佳乃佳”,其中的不少人在非职业化工作之余,也成了书法家、诗人,甚至成就在职业书法家、诗人之上,这是另一回事。普遍的现象是,从老一辈的科学家苏步青、胡先,到民国时期三家村的账房先生,乃至革命烈士赵一曼,凡“通识”教育的受益者,几乎人人都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能写即景抒情且押韵合辙的旧体诗。
要之,“日常和常识”“以君子为代表的非职业化的专业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特色。而这两大特色的盛衰,源于“通识”教育的兴废。
“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你存心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这段话,是某一位长者用近百年的历练所得的人生感悟,用以告诫年轻人的;而且,已有大批的年轻人从中勘破了人生的真谛,并有更多的年轻人正在或将要从中获得教益。
我一点不否认这一对人生的认识和实际的感受,确实可以作为一条人生的真理。但人生的真理,却并不仅止于这一条,而是有千千万万条,分别适用于不同人的主观和不同处境的客观。不分人等,不分处境,一概地奉行这条真理,不仅是不妥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而一分为二,三生万物,千千万万条人生的真理,可以概括为三条。第一,长者所说为第一条,则第二条就是:“在这个美好精彩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幸福快乐。”这里所说的“美好精彩”,可以是天下太平的欣欣向荣,也可以是物欲横流的杀戮争斗,客观无与,主要在认识者的主观。主观的心境美好精彩,则眼中的世界无论怎样都是美好精彩。有了这样的认识,则对于人生的感受自然也是幸福快乐。每有年轻人问我:“徐先生,您怎么看待、评价今天社会上人们的功利心太强?”我总是对他们说:第一,如果你所看到的社会上人们的功利心很强,一定是你自己的功利心太强了;如果你自己的功利心不强,怎么会认为社会上人们的功利心很强呢?所以,第二,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那就需要深刻地反省自己,把自己的功利心降下来、消灭掉;第三,如果不反省自己,要想改变社会上人们的“功利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的一片好心,十分努力最后只能是无用功,甚至是负用功。
继续第二条:“你存心做个努力奋斗的积极分子吧,人家就来帮助你、表扬你。你没有才德品貌,人家也来羡慕你学习你。”没有一个老实人会认为自己是在“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的,老实人肯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积极上进、见贤思齐,当然也就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才德品貌”。包括诸葛亮、苏轼,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在“与世无争”,是有“才德品貌”的,而是在“知其不可而为之”地“当仁不让”“鞠躬尽瘁”,认为自己是“卑鄙”而“学材迂下”的。以这样的认识,自然不会感到别人都是在“利用”“欺侮”“嫉妒”“排挤”我,而总是感到别人都在帮助、表扬、羡慕、学习我,而且,我实在是当不起他们这样的对待的。人生的幸福感、快乐感,也因此而加强。
三续第二条:“你心胸狭隘,人家还来成全你、支援你。你好与人争,与世侈求,同时安逸闲适,无须软硬实力就能坐享其成。”一个“大度退让”的人,“不与人争”“于世无求”,是不可能有“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的感受,更不需要作“维持实力”与人“斗争”的准备。有这种感受的人,一定生活在高度紧张之中,绷紧了弦,随时准备自卫反击。所以,只有“心胸狭隘”,才能感受到没人侵犯我、损害我,反来成全我、支援我的福分。
上述两种对人生的认识,包括对我和对别人、对社会的认识,是自我认识和认识社会的两个极端。其一,我总是对的、好的、善良的,别人总是错的、坏的、邪恶的。于是而有对人生的感受,“人生一世”,当然主要是我的这一世,是痛苦的。追其根源,在于把自己太当一回事,所以,别人都对自己不怀好意。对我好的,是你们在“利用我”,通过拍我的马屁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对我不好的,是你们在“欺侮”“嫉妒”“排挤”“侵犯”“损害”我,是你们瞎了眼,有眼不识明珠。其二则反之,我总是错的、不够好、不够善良的,别人总是对的、好的、善良的。于是而有对人生的感受,“人生一世”,当然主要还是我的这一世,是快乐的。追其根源,在于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但一定把别人当一回事,所以,我对别人、对社会的付出总是不够的,而别人、社会所给予我的实在太多了。
当然,事实上,我总是有对也有错,别人同样有错也有对。但第一种认识却只看到我的对而看不到自己的错,只看到别人的错而看不到他的对;别人对我有好又有坏,但却只感受到别人的坏而感受不到他的好。而第二种认识却只看到我的错而看不到自己的对,只看到别人的对而看不到他的错;从而,同样是别人对我有好又有坏,便只感受到别人的好而感受不到坏。
折其两端取其中,便有第三条的认识和感受:“社会永远是既有邪恶又有美好,所以也就既无美好又无邪恶,从而,人生一世,当然如此,无苦亦无乐,是苦亦是乐。你既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又是一个努力奋斗的上进者,既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也不是一个努力奋斗的上进者;既是一个稍有才德品貌的人又是一个没有才德品貌的人;既是一个大度退让的人又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既是一个不与人争、于世无求、时刻准备维持实力发动斗争的人,又是一个好与人争、于世奢求、安逸闲适而坐享其成的人。至于人家是怎样的人?在怎样对待我?这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自然也就对之没有感觉。”人生一世,凡与别人发生关系的事,按别人的想法去做;不与别人发生关系的事,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有云:“智者在众中,不说自功德;若人所称赞,愧心无取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认识态度。我曾为之补一句:“愚者在众中,不说自过失;若人所指责,信心无取著。”是对自己的又一种认识态度。现在想想,我的补句实在不该,而佛经的此说也太过执着。不分智愚,任何一个人,在公开的场合,说自己的功德不说自己的过失,或者说自己的过失不说自己的功德,再或者兼说自己的功德和过失,都是无可无不可的。至于别人表扬我也好、批评我也好,那是别人的事,我无法干涉。这里,佛经所说正合于第二条人生哲理,我的补句则合于第一条人生哲理。现在的想法则合于第三条人生哲理,追其根源,要在既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而把别人不当一回事,也不把自己不当一回事而把别人太当一回事,所以,只关心自己的对错并努力纠错就对而不关心别人的对错。至于阴晴雨雪,一切都是“当然如此”。既不是别人专门来难为我,也不是特意来成全我,所以,既无须感到痛苦,也无须感到快乐。不要听,不要看,不要知道,不要参与,不要给别人带去麻烦;当然,别人要你听、要你看、要你知道、要你参与、不嫌你麻烦则随之。是为天下本无事。
或曰:既然天下本无事,你为何还要写字、画画、作文、吟诗?答:思无邪、行无事,如吃饭睡觉、当然如此,则书画诗文之事天下无事;思有邪、行生事,为摆脱痛苦、享受快乐而书画诗文,则天下多事矣。
或曰:佛经说“人生皆苦”,则第一种认识和感受宜为至理,而“人生皆乐”“人生无苦无乐”的二三两种认识和感受殊不敢取。答:佛说“人生皆苦”,对第一种认识者而言,要在平衡其愤懑不平的心态,并不只是你的人生“够苦”,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够苦”甚至比你更苦;对第二种认识者而言,要在破灭其豫逸自得的心态,你的快乐其实是虚幻的,其本质还是痛苦,甚至比那些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更苦。于是,“人生皆苦”的说教最终归于“四大皆空”,无苦无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有苦乐,空无分别,“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也即对人生的认识,包括对自己和对别人、对社会的认识,以及自己在与别人、与社会相处中的感受,无不如此。
大体而言,人生“够苦”观者多为才智过人而好“讲理”者,这是对的,那是错的,我是对的,你们是错的,雨天错在太阴湿,晴天错在太干燥;人生快乐观者亦为才智过人但却喜“感恩”者,谢谢你、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们待我太好了,雨天则享受其幽雅,晴天则享受其晴朗。二者的共同点都是避害趋利,而且各有利己利人、舍己为人、损人利己的一分为三,最后却无不归于“聪明反被聪明误”,始终只是少数智者的人生观,而无法成为天下人、平常人的人生观。平常人的人生观,无智亦无得,无苦亦无乐,不执着于“讲理”,不执着于“感恩”,但一定“明礼”。礼者,上下、长幼、尊卑的秩序,安分、安命、安所遇,顺人、顺天、顺自然,下雨、晴天,都不是来刁难我的,也不是来恩惠我的,一切都是“当然如此”,而不是“因我如此”。平常人属于“下愚”,而智者如果进一步超升解脱,成为极少数“上智”,那么,他的人生观也一定与“下愚”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