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范思远?石介三封书信受书人考*

2020-03-04 12:42柳尧伊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书信

徐 波 柳尧伊

(1.九江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江西九江 332005;2. 濂溪区第一中学 江西九江 332005)

“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中今存三封写与范思远的书信,分别为《上范思远书》《与范十三奉礼书》《与范思远书》,三书为士建中“行卷”而作,阐发了系统的文道思想,并与范思远论辩“天人感应”等问题[1]。石介与士建中都是北宋儒学复兴与“古文运动”的重要推动者,此三书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被当今治宋代文学与宋代思想的学者广泛征引。但是关于范思远的生平史籍罕有提及,弄清范思远的身份对理解这三封书信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也有助于厘清石介的交游情况。相关的学术成果普遍认为范思远即是北宋名臣范讽,笔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以求正于方家。

学界普遍认为范思远即为范讽。陈植锷先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致力于石介文集及相关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其《石介事迹著作编年》指出:“范思远即御史中丞范讽。”[2]陈先生并没有对此进行说明和论证,但这一论断得到了此后学者的认同。周绍华《<石介事迹著作编年>辨误三则》一文对陈植锷的一些观念进行了辨析,进一步完善了相关的研究,但是对“范思远即御史中丞范讽”的结论没有提出质疑。周文中有一段关于石介《上范思远书》的论述:“不久石介又上书当时的御史中丞范讽,重申了《荐表》对士建中的评价和要求,‘(建中)能言天人之际、性命之理、阴阳之说、鬼神之情……故能言帝皇王霸之道、今古治乱之由’,但‘建中不工今文’,希望范讽向宰相进言,免于试策,此文即《徂徕石先生文集》卷13之《上范思远书》。”[3]不作辨析而将范思远视为范讽者甚多,此不一一列举。

也有学者对此进行了一番考证。葛焕礼《士建中生平及思想考述》一文刊发于2003年,此时或许未及见陈氏《石介事迹著作编年》,但他关于范思远身份的判断明显受到陈植锷先生的影响:“范思远当是指范讽,此前陈植锷先生亦曾识见及此(见陈植锷《徂徕石先生文集·前言》),惜其未作考论。”[4]查陈植锷《祖徕石先生文集·前言》并无明确指明“范思远即御史中丞范讽”,但文中提到:“明道二年秋,建中得解,石介代通判李若蒙草荐表,并为他致书御史中丞范讽、枢密使蔡齐等,多方延誉,引为同道。”葛氏当是据此作出推论,并且对此进行了一番考证。概括言之,葛先生判断范思远为范讽的理由有两点:其一:“石介在《与范十三奉礼书》末书‘不宣。介顿首。’以此落款,所收书者于石介当为尊长,而范讽辈分高于石介。”其二,“在《上范思远书》中数以‘中丞’相称……此中丞当是御史中丞的简称,而石介作此书之年的四至十月间正是范讽任御史中丞。”葛先生凭此两点断定范思远即为范讽,认为“思远”当为范讽所用过的字号。

葛焕礼先生关于范思远的论证有待商榷。首先,“顿首”为古人书信中常用敬辞,收信人多为作书人长辈或上级,但也常常用于平辈友人之间,甚至用于写给晚辈或下级的书信中。欧阳修《与李贤良》下款为“某顿首贤良先生”,李贤良为李觏。李觏年岁小于欧阳修,职位也低于欧阳修。又如苏轼《答黄鲁直》上款为“轼顿首再拜鲁直教授长官足下”,鲁直为黄庭坚表字,庭坚实为苏门弟子。石介本人有此用例,其《与士熙道书》上款为“介顿首熙道仁兄秘校”,熙道为士建中表字。士建中年岁略长石介,但实也为石介同辈友人。因此,葛先生据书信中“顿首”一语就推论受书者为石介尊长,不足为凭。其次,石介《上范思远书》所称“中丞”当并非指称范思远。石介与范思远三书中,只有《上范思远书》中涉及“中丞”一语,此也是诸位学者将范思远视为范讽的主要依据。现将相关文字胪列如下:

自独临轩墀,亲总万务,图任元老,详延正人,……故今相庭洎枢府数公与中丞,皆不次进任,居在密近。又自河北召李为知杂,自陈州取范为谏官,复三命御史位,中外胥抃,人神相欢,皆以为得人,……天子既能自得贤杰辅相,则贤杰亦各宜援引天下英俊,……中丞公能为之,求之于朝不足,乃复求于野。南京张方平,开拔奇颖,有逸群之材,青州田直谅,智辩通敏,有适时之用,则俱荐之于帝,愿用其人,……中丞于是有大勋于国家矣。……今于青州之西六百里,宋都之东五百里,有一士建中。其人能通明经术,不由注疏之说,……以建中不工今文,乞令试策,虑朝廷不悉知,愿得中丞一言,闻于相府,俾遂其事。

此处所言中丞确为范讽。“独临轩墀,亲总万务,图任元老,详延正人”是指明道二年(1033)四月仁宗亲政,随即罢黜吕夷简、夏竦、晏殊等,以李迪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随为参知政事,蔡齐为权三司使事,范讽为权御史中丞,李纮任侍御史知杂事,范仲淹为右司谏。范讽早年以荫补将作监主簿,大中祥符元年(1008)献赋,迁太常寺奉礼郎,后中进士,历任知县、通判,天圣七年(1029)拜右司谏,次年擢天章阁侍制,明道元年(1032)出知青州,二年四月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加龙图个学士、权三司使,景祐元年(1034)迁给事中,知充州,二年贬武昌军行司马。因此,石介信中所言“中丞”当为范讽无疑,但是不能据此断言范讽是受信者。此信上款为“思远”,在此信结尾处,石介又直呼其“思远”名号:

天下淫文辈盛于时,视吾徒嫉之如仇,幸与二三同志,极力排斥之,不使害于道。建中若不胜,则吾徒果衰弱不振矣,圣人之道,其将如何?思远岂不念之!其奏草一通,亦封去。介贤思远,当以道干思远。知之,罪之,在思远。

在一封书信中,前者称呼官职,后文又以名字相称,似有点不符合常情。石介集中保存两封可以确定写与范讽的书信,分别为《上范青州》《上范中丞书》,前者写于范讽知青州时,后者作于范讽归阙赴任御史中丞途中。此二文写作时间都与《上范思远书》时间极为接近,行文皆庄重严肃,或以“公”相称,或以官职相称,全不似《上范思远书》《与范十三奉礼书》《与范思远书》中以名字相称这般亲切。因此,《上范思远书》书中所言“中丞”当不是称呼范思远。

《与范十三奉礼书》可说明范思远绝非范讽。此信上款为“思远足下”,受信者为范思远无疑。据信可知,范思远在收到石介所投赠的士建中“行卷”文章之后,给士建中的信中表示对士建中的天人感应思想不认同并拒绝举荐,石介致信范思远进行辩驳,言辞颇为不悦。此文的标题中“奉礼”一词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奉礼”为“奉礼郎”简称,《宋史职官志补正》云“奉礼郎、太祝,为公卿子弟初荫之官”[5],是属于低级文官,元丰改制前为从八品。前文已经提及,范讽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因献赋,迁官太常寺奉礼郎。石介此信作于景祐元年(1033年),此时范讽官职“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宋史·职官志四》记载 :“(御史台)中丞一人,为台长,旧兼理检使。凡除中丞而官未至者,皆除右谏议大夫权。”宋代御史中丞为从三品,属于高级文官序列。石介此信所言“奉礼郎”绝无可能是范讽。由此可以断定,在明道、景祐之际,范思远官居“奉礼郎”,与御史中丞范讽绝非一人。

石介意图通过范思远将士建中介绍给范讽,再由范讽推荐。由此可以推论,范思远与范讽关系颇为密切,那么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前引石介书信中提到范讽曾经推荐张方平,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张方平,字安道,号乐全居士,景祐元年中制科,为北宋名臣,其《上北海范天章》表达了自己千里而来拜谒的期待:

已而闻诸知己曰:“夫惟体仁之恕,抱知之明,禀诚之厚,挺特达之正气,冠天下而为英,则惟北海之范公欤!”某抃曰:是鄙人之愿,为日久者也。是以违老亲之膝下,越千里以兹来,一则若元叔托名于羊西州,望公之延荐;二则如退之乞怜于南郡,希公之赒恤。惟是二者,皆阁下咳唾指顾之余耳,阁下其亦有意乎?长跪伏听,惟阁下所以命之。[6]

此正是当年干谒范讽的书信。楼钥《跋张乐全上范文正公书》对此信有较为切实的考察:“(张方平:笔者按)集中却有上北海范天章书,又有谢范天章荐应制科诗,在明道二年。又有谒青州范天章等诗,考之,乃范中丞讽也……青州在汉属北海,唐天宝曰北海郡,皇朝以青北海县置军,后升为潍州。政和始以青州为齐郡,以潍州为北海郡。此书称北海,盖谓青州也。”[7]此时范讽以天章阁待制知青州,张方平登门干谒。

张方平有一首《酬范思远》诗,其中有句云:

惟余碌碌谬庸者,蓬头风转萍波浮。出言踈阔触忌讳,倦游四国无人收。夫君家公世才杰,士林向景称英游。是故落然来北海,登门如到神仙洲。贻诗旅人定交分,所期者大将安酬。[8]

此为张方平与范思远的唱和之作。从前四句知此诗作于微贱不得志时,当在范讽推荐他应制科考试之前。“是故落然来北海”正是言自己前往青州干谒范讽一事。“夫君”当是指称友人范思远,“家公”,则是指称范思远的父亲——范讽。

此范思远与石介所言范思远为一人,其人实为范讽之子。史载范讽有一子,名宽之。范思远是否为范宽之呢?古人书信中一般不会直呼名讳,如葛焕礼先生所言,思远当为字号。那么思远是否为宽之的字号呢?

《宋史·范正辞传》所附《范讽传》记载范讽有一子:“子宽之,终尚书刑部郎中、知濠州。”并未提及范宽之的字号。范讽似不只是一子,韩琦《祭范宽之刑部文》中提及:“君始得疾,殆于累月。度不能起,尚记疏拙。请兄援毫,寓书以诀。惟草二名,亲笔余别。余一阅之,夙夜悲咽。”[9]“请兄援毫”意思为请兄长执笔代书。因此,范宽之当有一个哥哥,也就是范讽最少有两个儿子。那么另外一个儿子是谁?张方平《举范隐之状》提供了一些线索,其文曰:

伏见太常寺奉礼郎范隐之所著《春秋五传会义》,经术深明,旨趣淳正……伏乞圣慈特命取自所著书,登诸衡石之末。即成有取,望特与召试,使得备馆阁之缺。所冀扶奖道术,敦激风教[10]。

与范讽家族颇有渊源的张方平所举荐的范隐之极可能就是范思远。范隐之也曾官居奉礼郎,他的名号与范宽之颇为相似,符合古代兄弟取名习惯。范讽的父亲范正辞擅“春秋学”,《宋史·范正辞传》:“正辞字直道,……治《春秋公羊》《谷梁》。”范隐之精通的春秋之学,此正为范讽家族传家之学。另外,范隐之的生活年代也与范思远相同。范隐之经学著述已经散佚,《宋代墓志辑释》及《全宋文》收录有范隐之《大宋故监门卫将军符君墓志铭并序》。此墓志作于景祐元年,石介、张方平与范思远往来的书信及唱和诗歌皆作于这一时期。范隐之与范思远生平有着诸多吻合之处,应当为同一人。但由于史料阙如,还有待进一步考察。

范思远在北宋文坛颇为活跃,石介曾试图通过他向范讽行卷,张方平曾与之定交。但是范思远生平资料极少,以致被学者长期误作范讽。由于史料阙如,虽然不能断定范思远与范隐之为同一人,但是范思远绝非范讽而是范讽之子可为定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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