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林
(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 北京 100871)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长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苏东坡读完此诗,专门写诗盛赞:“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韩兆琦先生则说:“古往今来写瀑布的作品,再没有比这首更壮观、更家喻户晓的了。”[1]现行的人教版和苏教版的小学语文课本,也都选有此诗。不过,鲜为人知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首诗非常精彩,也不是一直都受到诗坛及世人的追捧。而且,该诗不仅存在多个异文,甚至作者是不是李白都存在异议。
此诗的异文,“日照”有作“日暮”,“遥看”有作“遥望”,“长川”有作“前川”,“三千尺”有作“三千丈”,“九天”有作“半天”,前两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长川”有作“庐山上与星斗连,日照香炉生紫烟”。同一部《文苑英华》,清写本为“庐山上与星斗连”“飞流直下三千尺”[2],明刻本为“庐山上与斗星连”“飞流直下三千丈”[3],《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四部丛刊明刻本和明万历年间刻本也有两处不同。
本次考证,笔者共检索到了载有七绝《望庐山瀑布》全诗的35种古籍文献的37个版本(有两种文献是两个版本)。以文献成书时间划分,宋代15种、明代9种、清代10种、民国1种;以版本刊行时间划分,宋代1个、明代9个、清代24个、现代3个。当代版本、同一文献所收本诗无异的版本未计入异文的考察。
所谓“伪作”,指的是该诗非为李白所作,而是别人假托李白之名而写的。在所有文献中,《望庐山瀑布》均在李白的名下,但署名“李白”并不意味着一定是李白的作品。《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搥碎黄鹤楼》《赠怀素草书歌》就被疑为假托李白的伪作。不过,这种质疑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出现,而《望庐山瀑布》被指伪作却是近几年的事情。
孙尚勇先生在《古典文学知识》2016年第6期发表了题为《七绝<望庐山瀑布>是李白作品吗》的论文。该文认为,七绝《望庐山瀑布》可能不是李白的作品,而是晚唐五代或宋初人根据李白的五言古体改写的。此所谓“五言古体”指的是李白另一首诗题同为《望庐山瀑布》的五言古体诗,因关系甚大,兹全录如下: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潈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孙尚勇认为《望庐山瀑布》为伪作的理由有四:①七绝《望庐山瀑布》因袭五古以及李白他作的地方过多。②李白同时代的文人、唐人李诗抄本、现存各种唐人的唐诗选本和唐人诗文皆未曾提及七绝《望庐山瀑布》。③七绝内容本身存疑,即“日照香炉”不可能“生紫烟”。④七绝与五古的风格不相类。
不可否认,两首《望庐山瀑布》的相似之处确实很多。“三千尺”与“三百丈”,“银河”与“河汉”,“九天”与“云天”,写的都是香炉峰,而且还都是瀑布。在有的版本中,五古《望庐山瀑布》中的“初惊河汉落”为“初惊银河落”,也就是说直接照搬了“银河”。七绝最后三字若为“落半天”,又与五古的“半洒云天里”相类。出现这样情况,确实不合常理。但李白生性不羁,不喜为矩所缚,他写的格律诗也大都违拗,先后写两首类似的诗也不是没有可能。
另有两个因素:①这两首诗孰先孰后并无定论。在很多诗选中,这两首诗共用一个诗题,五古在前,七绝在后,但这有可能是按照诗体的先后排列的,即“五古”早于“七绝”,并不意味着《望庐山瀑布》的五古一定早于七绝面世。如果仅凭相似度,既可以怀疑七绝因袭了五古,也可以怀疑五古因袭了七绝。张立华就认为,五古可能“抄袭”了七绝[4]。况且,两首《望庐山瀑布》排在一起的时候,也有七绝在前、五古在后的,比如《竹庄诗话》。②两首诗的异文都不少,而有些异文直接关系到相似度。比如“挂流三百丈”中的“三百丈”有作“三千丈”、“三千匹”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中的“三千尺”也有作“三千丈”的。如果是“三千尺”对“三千匹”,相似度就会大大降低,但通行的版本偏偏是互文的“三千尺”和“三百丈”,这或许是一种巧合。而通行本中的“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在唐人抄写的敦煌残卷中为“舟人莫敢窥,羽客遥相指”。如果敦煌写本是正版,那么“银河”与“河汉”、“半天”与“半洒云天”这两处相似就不复存在。
孙尚勇的第二条理由也很难成立,因为符合这一条件的唐诗很多。流存至今的“唐人选唐诗”只有10种,包括敦煌残卷在内,体量都很小,很多经典诗作都没有出现或未被提及。比如李白的《静夜思》,现在被认为是最为脍炙人口的唐诗之一,但最早也只是出现在宋代的文献《李太白文集》和《乐府诗集》中。这些今人眼中的经典诗作之所以没有入选唐代的典籍,除容量因素,可能也与时代的审美趣味有关。也就是说,唐人可能不太欣赏《静夜思》《望庐山瀑布》等诗作。实际上,自宋以来,对《望庐山瀑布》的评价,一直都存在两种声音:苏东坡(1037—1101)认为“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对李诗大加赞赏。而葛立方(?—1164)却说“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他明知东坡激赏《望庐山瀑布》,却还要发表不同的意见,可知他是多么的“不敢苟同”。在葛立方之后,刘须溪(1232—1297)也认为“银河犹未免俗”。而有这种感觉的人,也非止葛立方、刘须溪。从历代诗选等典籍的收录情况来看,不仅唐人不太认可《望庐山瀑布》,后世也有很多诗选家不太喜欢这首诗。检索结果显示,虽然《文苑英华》《万首唐人绝句》《唐音统签》《全唐诗》等很多古代诗选收录了《望庐山瀑布》,但没有收录该诗的古籍文献也很多,比如《千家诗》《古今诗删》《唐诗选》《唐诗归》《唐诗镜》《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等等。出自《万首唐人绝句》的《唐人万首绝句选》,选了李白的七绝《望庐山五老峰》,也没有收入七绝《望庐山瀑布》。只是到了现代,《望庐山瀑布》才成为各种唐诗选集的常客。关于两首《望庐山瀑布》的优劣,意见也不一样。苏东坡显然认为七绝好于五古,但胡仔(1110—1170)却认为五古“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5]唐人典籍中没有收录或提及七绝《望庐山瀑布》,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取向,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诗歌品味,唐人不喜欢七绝《望庐山瀑布》,很多诗选家不选《静夜思》等诗,都不难理解。但,唐人不选或未提七绝《望庐山瀑布》,不等于这首诗当时不存在——这是关键。
第三个理由:“日照香炉”会不会“生紫烟”?万花飞溅,水雾蒸腾,阳光之下,光线折射,产生“彩虹”效应,这是非常正常也很常见的自然现象。但孙尚勇认为“彩虹”是“五颜六色”的,不可能生出“紫烟”。的确,彩虹有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但这些颜色中最抢眼的却是紫色,而且人们最愿意看到的也是紫色,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紫”象征着祥瑞。梁简文帝诗曰“金风飘紫烟”,人们期待“紫气东来”,是也。王祎(1322—1373)在《开先寺观瀑布记》中称:“日初出,红光径照香炉诸峰上,诸峰紫霭犹未敛,光景恍惚,可玩不可言也。应因诵李太白观瀑诗……”[6]人们眼中只有紫色、笔下只写紫色,委实正常得很。不管日光下的紫霭是“敛”或“生”,都说明“紫烟升腾”这种状态是存在的。再者,如何遣词与诗作真伪也没有直接的关系。
至于第四个理由,即七绝与五古风格不相类,就更不足以认定真伪了。孙尚勇认为,“五古略见稚拙,有欣喜的天仙之气,末句‘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充分表达了作者出世游仙的愿望,是李白早年作品不断表露的思想。七绝则太过纯熟,意指不明,看不出表达了什么明确的感情。”的确,五古中的“且谐宿好所,永愿辞人间”及敦煌残卷中的“舟人莫敢窥,羽客遥相指”都带有明显的道家避世之意。此外,李白另一首以庐山瀑布为题材的七绝《望庐山五老峰》中的“吾将此地巢云松”也是如此。而七绝《望庐山瀑布》中,却没有这样的意旨。如果一味地讲求思维的一贯性,这似乎是个问题。但若换个角度,比如追求新颖性或差异性,“不一样”反而正好。试想:李白已经在两首描写庐山瀑布的诗作中表达了避世游仙的思想,第三首还这么写,不腻吗?面对“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场面,直抒自己所感受到的视觉震撼,也在情理之中。
总而言之,孙尚勇的四个理由都很牵强,断言七绝《望庐山瀑布》为伪作的依据严重不足。
在绝大多数版本中,七绝《望庐山瀑布》的前两句均为“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长川。”但在李昉(925-996)《文苑英华》中,前两句却为“庐山上与星斗连,日照香炉生紫烟。”(“斗星”仅在《文苑英华》明刻本中出现过,《文苑英华》文渊阁四库写本及其他几种版本引用均为“星斗”。)另有苏东坡辑《李太白文集》[7]、臧懋循(1550—1620)《唐诗所》[8]、胡震亨(1569—1645)《唐音统签》[9]、彭定求(1645—1719)《全唐诗》[10]等几个版本把这样的两句注为异文。孙桂平撰文认为,这两个版本均出自李白之手,“庐山上与星斗连,日照香炉生紫烟”为原作,“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长川”为改稿[11],但只是推测,并无实据。“庐山上与星斗连”是夜晚之景,“日照香炉生紫烟”为白天之象,时空穿越如此之快之大,不是正常的观感。若取“日照”,必舍“星斗”。
关于“日照”,既有异解,也有异文。一般的理解,“日照”的意思就是“日光照射”。但苗埒发表文章说:“去年游庐山,才知日照原来也是峰名,这诗是写暮色苍茫中,遥遥相对的日照、香炉二峰峰顶仿佛如紫烟缭绕,这才更衬托出末二句的瀑布形象,注家注为日光照射,真是隔靴搔痒,‘不识庐山真面目’了。”[12]此说令人耳目一新。但遍考古籍文献,都没有庐山存在“日照峰”的记载。虽然现在确有日照峰,但很可能是后人根据李白诗而命名的。以今之地理解古之诗文,谬矣。
《苕溪渔隐丛话》:“太白《望庐山瀑布》绝句云‘日暮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长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东坡美之,有诗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然余谓太白前篇古诗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13]胡仔这段笔记中的“日暮”二字,虽为仅见,却不容忽视。
看到“日暮”二字,笔者首先想到了《文苑英华》版本中的第一句 “庐山上与星斗连”,这描写的不就是“日暮”时分的景象吗?
另请注意上文先后所引王祎和苗埒的文字。王祎在《开先寺观瀑布记》中写道:“日初出……”,他所描写的是“红日东升”时的瀑布。而苗埒文中有这么一句:“这诗是写暮色苍茫中……”,他所描写的是“日落西山”时的瀑布。前者是如实记述,后者是作者想象。为什么要把李白描写的情景设定在“暮色苍茫”之中呢?苗埒没有解释。但游览经验告诉我们,日出或日落前后是观看瀑布的最佳时段,因为这个时段的光线最容易发生折射,也最容易产生如梦似幻的绚丽景象。所以,单就文本而论,“日暮”应该优于“日照”。
周凯(1779—1837)《厦门志》中也有“日暮香炉生紫烟”之句[14],未知其来何自。在笔者检索到的37个版本中,七绝《望庐山瀑布》的首句(《文苑英华》中第二句)均为“日照香炉生紫烟”。所以,就版本来说,“日照”是无可撼动的。可能正是这个原因,魏庆之(1240年前后在世)《诗人玉屑》在转录《苕溪渔隐丛话》那段话时,把“日暮”改成了“日照”[15]。笔者以为,不加注释地改动,并不可取。当然,原作是否为“日暮”,亦需进一步考证。
“长川”和“前川”是七绝《望庐山瀑布》中最紧要的一处异文。在37种载有本诗的版本中,除《文苑英华》的两个版本无此句外,“长川”为21处(包括“一作前川”),“前川”为14处(包括“一作长川”),不仅数量上“长川”明显占优,而且最早的几种文献均为“长川”,如《李太白文集》、陈舜俞(1026—1076)《庐山记》、姚铉(967—1020)《唐文粹》[16]、洪迈(1123—1202)《万首唐人绝句》[17]、潘自牧(1195年进士)《记纂渊海》[18]、蔡正孙(1239—?)《诗林广记》[19]等,清代甚至民国时期都还有“长川”的版本,比如张英(1638—1708)《御定渊鉴类函》[20]、曾国藩(1811—1872)《十八家诗钞》[21]、傅东华(1893—1971)《李白诗》[22]。所以,就版本而论,“长川”应为原版。那么,从意境来看,“长川”和“前川”孰优孰劣呢?
我们先来看看现在通行的“前川”。古籍文献中,选评者都没有对“挂前川”作出具体的解释。而现代的版本中,却不乏详细的注解。但令人吃惊的是,各种版本对“挂前川”的解释五花八门。
“前川,是指瀑布下面形成的河流。瀑布水大势猛,汇成的河流也奔腾澎湃,真是‘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23]这是《唐诗选析》的解释。前半句说“川”是“瀑布下面形成的河流”,后半句又称其为“挂流三百丈”,既然是“挂”着的,怎么又在“下面”呢?前后自相矛盾,实在非常明显。
“挂前川:瀑布下流成河,好像挂在前面河床的上空。”[24]《新选唐诗三百首》的这个解释与《唐诗选析》类似,除存在同样的问题外,“河床”一词也莫明其妙:毬卷雪迸的瀑布下面,必然是深潭激流,肯定见不到河床;面对惊心动魄的瀑布,观者也不应该想到河床。据《大明一统名胜志·南康府志胜》载:“庐山之南,瀑布以十数,皆待积雨方见。惟开先之瀑不穷,挂流三四百丈,望之如悬索,水所注处,石悉成井,深不可测。”[25]也就是说,此瀑的下面是激流冲凿而成的井潭,而不是河流,亦非“河床”。
“前川:指香炉峰前的水流。”[26]《古代山水诗一百首》也把“前川”解释为山下的水流。瀑布之壮观在于大量的山泉从高处倾泻而下,变成水流之后还有什么“壮观”可言?即使是站在近前,观瀑的视线也应该是自而下集中于水流泻落的过程; 若是从远处“遥看”,更是如此。再者,瀑布下的水流当然是在山峰的前面,如此这般,“前川”之“前”岂不是个废字?
《唐诗今译》:“川是河流。挂前川,指瀑布挂在眼前,看去有如一条大川。”[27]《绝句三百首》:“挂前川,从峰顶直挂到山前的水面。”[28]这两条注释中的“川”都是挂着的,这比前面的几条靠谱。但“水面”给人以平静的感觉,也不会是“毬卷雪迸”的样子。关于“前”字,一个解释为“眼前”,一个解释为“山前”,两种解释中的“前”都是无效的表达,因为瀑布当然是在“眼前”和“山前”之间,这是不言而喻的。
《唐诗鉴赏辞典》:“挂前川,这是望的第一眼形象,瀑布是一条巨大的白练高挂于山川之间。”[29]《绝句三百首注译》:“挂前川,瀑布从峰顶一泻而下,好似巨幅白练悬挂在山前。”[30]这两种解释都把瀑布比喻成“白练”。所谓“练”,本义为柔软而洁白的丝织品。常见的“练”是长条状的,但不会太长,也不会太宽。毛泽东诗曰“谁持彩练当空舞”,句中之“练”即为此意。两种解释在“白练”的前面分别加上了“巨大”和“巨幅”,显然是想形容瀑布的宏伟壮观,但“巨”与“练”存在内在的冲突。换句话说,“练”本身就是不会“巨”的,一“巨”就不是“练”了。虽然香炉峰瀑布也不是很宽,《大明一统名胜志·南康府志胜》也是用“悬索”来比喻的,但如此写实的词语肯定不在喜欢夸张的太白辞典里面。尤其不能忽略的是,诗的下句是“疑是银河落九天”。试想一下:“白练”与“银河”匹配吗?徐凝诗曰“千古犹疑白练飞”,东坡讥之“不为徐凝洗恶诗”。“恶”从何来?“白练”就是一个既俗套又失准的词语。
综观各种版本对“挂前川”的解释,实在不是一个“乱”字所能了得。那么,为什么会如此混乱、甚至自相矛盾呢?这固然与释者的视角及水平分不开,但恐怕也与词组本身的不合理有关。在笔者看来,句中的“前”不仅是无效之字,而且会扰乱读者的理解。对于“百炼成字,千炼成句”的律绝诗来说,这样的字是不应该出现的。但若是“挂长川”,上述问题就不复存在。
“遥看瀑布挂长川”,就是说远远望去,瀑布就像是挂着的长河一样。这样的意思很明显,应该不会产生歧义。与无效的“前”字不同,“长”字强化了“川”的长度,而且为后两句中的“三千尺”和“银河”作了铺垫。从“长川”到“三千尺”再到“银河”,文字就像瀑布一样顺流直下,一气如注。豪迈奔放、想象丰富、清新飘逸、意境奇崛——这才是“诗仙”的风格!这才像是太白的手笔!
37种版本中,“挂前川”最早出现于《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两个版本。其中四部丛刊明刻本的异文小注,“庐山上与星斗连”中的“与(與)”误为“举(舉)”,明显的“鲁鱼”之讹。但,“长”与“前”并不形似,不知此本是不是异变之源。
本诗最后两个字,37个版本中,曹学佺(1574-1646)《石仓历代诗选》[31]、唐汝询(1624年前后在世)《删订唐诗解》[32]、朱楝(明人,生卒年不详)《李诗选注》[33]、康熙(1654—1722)《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34]等32个版本为“九天”,《李太白全集》及王琦注本[35]等4个版本为“九,一作半”,只有高棅(1350—1423)《唐诗品汇》[36]、木下东皋(日本人,生卒年不详)《唐诗拾遗》[37]等3个版本为“半天”。《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四部丛刊明刻本为“半天”[38],明万历年间刻本(聚奎楼藏板)则为“九天”[39]。同一版本的《庐山记》既有“九天”,也有“半天”。
“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思是好像银河从九天之外落了下来,“疑是银河落半天”的意思是好像银河从半天空落了下来,都能说得通。但太白喜欢夸张,涉及数量一般都是极言其大,比如“白发三千丈”“天台四万八千丈”等等,本诗也有“三千尺”之说。依照这样的语言风格及其“想落天外”的思维特征,显然应该是“九天”,而不是“半天”。传说中天有九层,“九天”或“九霄”,都是指天的最外边。屈原《九歌·少司命》:“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慧星。”毛泽东《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也有“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之句。
在本次考证检索到的37个版本中,《庐山记》是唯一的宋本,这也是最早的版本。该本卷二摘录了七绝《望庐山瀑布》的后两句,卷四则收录了全诗。卷二中的最后一句为“疑是银河落半天”[40],卷四中的最后一句为“疑是银河落九天”[41]。一本两说,真够乱的。或许,这就是“半天”和“九天”之乱的源头。
本诗第三句的最后三个字,37个版本中,明刻本《文苑英华》、潘自牧(1195年进士)《记纂渊海》为“三千丈”,黄德水(明人,生卒年不详)《唐诗纪》[42]、《唐诗所》为“尺,一作丈。”[8]文渊阁四库写本《文苑英华》、王十朋(1112—1171)《东坡诗集注》[43]、祝穆(?—1255)《方舆胜览》[44]、徐倬(1624—1713)《全唐诗录》[45]、康熙《御选唐诗》[46]、乾隆(1711—1799)《唐宋诗醇》[47]等其他33个版本则均为“三千尺”。
笔者以为,“三千尺”和“三千丈”均非写实,都有夸张的成分。虽然《大明一统名胜志·南康府志胜》中称此处瀑布“挂流三四百丈”,可能也是约摸的数字,抑或也是出自前人诗句。五古《望庐山瀑布》中的“三百丈”有作“三千匹”的,此中“匹”字倒是新颖别致。一来,“布”与“匹”很搭配; 二来,“匹”有“宽”的感觉,用来形容瀑布既形象又势足。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古代组编选的《唐诗选注》,本诗第二句为“遥望瀑布挂前川”[48],句中的“望”字不知依据何本,其他版本均为“看”。笔者猜测,《唐诗选注》的编者换“看”为“望”可能与诗题《望庐山瀑布》中的“望”有关。虽然“望”与“看”同义,也不能随便改动。
说到诗题,也有多种。37个版本中,《望庐山瀑布水》有16个,早期版本多为此题;《望庐山瀑布》有11个,近期的版本多为此题。另外,邵天和(1460—1539)《重选唐音大成》为《望庐山瀑布泉》[49],张之象(1496—1577)《唐诗类苑》为《游庐山瀑布水》[50],宋宗元(清初人,生卒年不详)《网师园唐诗笺》为《观庐山瀑布》[51],祝穆《事文类聚》[52]和史容(宋人,生卒年不详)《山谷外集诗注》[53]等4个版本为《庐山瀑布》,何汶(1196年进士)《竹庄诗话》则为《望庐山》[54],《李太白全集》的小注中还有“一本题云《望庐山香炉峰瀑布》”之说[36]。这些诗题,有繁简之分,无实质之别。在现代汉语中,“瀑布”当然是水景,所以“水”是多余的,但在古代汉语中,概念的内涵可能有所不同。
“疑是银河落九天”中的“疑”字之义,也有争议。有人解为“怀疑”“疑心”,有人解为“好像”“似乎”。《静夜思》“疑是地上霜”中的“疑”字,也存在这样的争议。笔者认为,这两首诗中的“疑”字均应理解为“好像”,但“疑是银河落九天”中的“疑”释为“疑心”也未尝不可。如何理解诗中的字句,原本就不应该有标准答案。况且这两种解释,对诗意的影响不大。
王承丹认为,“遥看瀑布挂前川”之“川”应为“山”。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是源于各种文献对“挂前川”解释的混乱。他认为,之所以目前较为通行的释义语义难通、于理不符,就是因为“山”讹为了“川”[55]。该文列举了三个方面的依据:①李白集中因字形相近而产生的混用现象比比皆是;②古籍中有“山”、“川”致误的例子;③很多文献证明香炉峰瀑布是挂在山前的。但上述理由的证明力都很弱,不足以立论。“挂前川”确有弊病,但错不在“川”而在“前”。文献及版本大数据表明,“挂前川”原本是“挂长川”。在七绝《望庐山瀑布》中,“长川”是一处彰显太白卓绝想象力以及“诗仙”之气的精彩之笔——它不仅摆脱了“白练”“悬索”之类的窠臼及平庸,而且为后两句的“三千尺”及“银河”作好了铺垫。如果“长川”换成“前山”,全诗将大为减色。
七绝《望庐山瀑布》虽然存在很多的异文和异议,但大都无关紧要,其中最为重要的有两个问题,即:该诗是不是伪作,“前川”与“长川”之异。前者是著作权问题,后者是诗本体问题。本文认为,李白写两首题材相同且高度相似的诗作确实不合常理,但断定其中任何一首为伪作都缺乏有力的证据。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存疑,但不能轻率地下结论。而无论是从版本学角度,还是从艺术性来看,“前川”都应该让位于“长川”。恢复原本的“长川”,不仅可以结束解释违拗且混乱的局面,而且能让这首经典诗作重新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