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俵容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上海 200062)
杨休之《陶集序录》载陶渊明,“其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等可寻。”[1]从此序可知在萧统之前,已经存在两本陶渊明的集子,一为八卷本,一为六卷本。杨休之卒于隋文帝开皇二年,虽然杨休之编陶集的具体时间没有确切记载,但是这三本集子在隋朝初年仍有流传不成问题。从这则材料可以看出陶渊明作品在当时流传甚广,以至于传到北人杨休之处,而且在此之前已经存在鲍照《学陶彭泽体诗——奉和王义兴》、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陶征君潜田居》。陶渊明的作品传播之速,传播之广,启发了笔者对于陶渊明作品传播方式的关注,本文认为陶渊明潜在的“留文名”意识,促使他的作品无论从题目、序言,还是内容本身来看,都非常有利于读者整理与传播,而陶渊明社交往来中的士人阶层游宦不断,从而推动了陶渊明诗文的传播与保存。
陶渊明庐山田居的隐士身份,为自身诗文的传播带来了不便,考察陶渊明全集,陶渊明诗文的广泛传播与以下事实不合:
第一,陶渊明本人的活动范围极其狭窄,不出浔阳地带。陶渊明现存诗歌120多首,多作于归隐以后。归隐后的陶渊明活动范围局限于浔阳地带,在浔阳柴桑、上京、南村等流转,现存的赠答诗是最好的证明。渊明现存17首赠答诗,赠答的对象为长沙公、丁柴桑、庞参军、庞主簿、邓治中、刘柴桑、郭主簿、王抚军、殷晋安、羊长史、张长侍、胡西曹、敬远、周续之等。这些人或为浔阳地方官,如丁柴桑、刘柴桑,或为办公路过浔阳的官员,如长沙公、羊长史,或曾为陶渊明邻居,如庞参军、殷晋安,或为其亲戚,如从弟敬远,他们之间的交往都不出浔阳范围之外。再拿颜延之与陶渊明的交往来说,二人之情谊始于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1]。即使加上陶渊明为官时的活动范围,活动空间也仅扩大少许,只增加了“彭泽县”及陶渊明两次出使都城建安的路线。那么为何陶渊明的诗文能传至浔阳以外?
第二,陶渊明的后代并无文学上的出色者,对于保存其作品无益。陶渊明《责子》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2]五个儿子均不能继承他的文学成就,其孙辈也未有文名流于史,他的亲友更是多早逝,两个从弟、一个妹妹均逝于陶渊明之前。可见陶渊明无法通过家庭保留作品,那么他的作品由谁留传?
第三,陶渊明的住宅屡遭火焚,不利于保存作品,特别是底稿。他有诗言“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这次火势之大,将所有事物烧毁殆尽,家人只能暂居于船上。又有诗言:“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那么火灾之前的作品如《闲情赋》《命子》《荣木》等如何得以保留?
第四,陶渊明曾因病而停笔,连创作的精力都没有,更无暇自己整理集子。在《答庞参军》序中,陶渊明便言“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辄依《周礼》往复之义。且为别后相思之资”,可见陶渊明曾因病停笔。而且陶渊明一直深受疾病苦恼,在中年时期,更是患过一场大疾,其《与子俨等疏》载“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这次疾病严重到陶渊明自以为大限将至,于是自作《挽歌辞三首》。另外,从其诗文中屡次出现的“植杖老人”形象也可见一斑。
以上,陶渊明其诗文难以依靠自己或亲人保留一目了然,陶渊明也未曾将作品藏之名山,那么他的诗文传播与保留只能另寻他径。
陶渊明无法依靠自身和家族传播自己的诗文,使得传播重担落到了读者身上,读者对诗文传播的兴趣则取决于作品本身,而陶渊明的诗文在构成要素的安排上,正好为其传播、整理提供了便利。这表现在以下四点上:
第一,陶渊明热衷于在诗序中详尽写作缘由和时间,方便了诗文的编年和整理。陶渊明现存诗歌,有12首存在序言。在这里拿《游斜川》分析。其序点明准确的时间“辛丑正月五日”,交代“天气澄和,风物闲美”,述清事宜,“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指出游玩雅兴,“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并且详细地“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与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谓“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可谓异曲同工。即便是在酬唱诗中,陶渊明依然详尽赠答的缘由,比如《答庞参军》《赠长沙公》等。
第二,陶渊明写文作诗时,常常与想象中的读者对话,而且诗文完成后,也存在现实的读者群,更是常令“故人抄之”。这可从陶渊明下面两组组诗的序言中看出来。其一,见于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序言,现录其序如下:“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2]由此可知,序言写于组诗完成之后,但组诗最后一首却以“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结尾,那么诗文中“君当恕醉人”的“君”便不是序言中拿去抄写的“故人”,且该组诗未有一首涉及为某人作或赠与某人的痕迹,可见当陶渊明写这组诗的时候,存在想象中的读者,即“君”,他可为同时代的人,也可为后世君子。同时“聊命故人书之”,可见陶渊明诗文存在抄写本。陶渊明又强调“辞无诠次”,透露出他对读者通读全诗的欲望,即期待读者重新进行编排的愿望。从这篇序可以证明陶渊明拥有自己的读者群,而且存在想象中的读者。其二,这种现象见于陶渊明《形影神》组诗序中。序言“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辩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澄清在其做诗时,存在想象中的读者,即“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者,存在真实读者,即“好事君子”。这些真实中的读者便成为了陶渊明诗文传播的中坚力量,而“想象中的读者”的存在则有利于“故人”之外的读者群欣赏其作品。
第三,陶渊明其诗常常在标题上明确年月,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其时其地其因其事仅从诗题就可见一斑。沈约言陶渊明“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1]。可见陶渊明的文章在沈约时代皆题年月,非现今模样,虽然沈约只是以此推论陶渊明不耻与宋合作,暂且不论其说是否正确,陶渊明对于自己诗文写作时间的精确书写与上文序言所反映出的利于读者重新编排一致。这种对于时间的敏感,即在诗歌题目中交代出写作的明确时间,几乎不见于曹操、曹植、阮籍、嵇康等前人作品中,也少见于谢灵运、鲍照等后代文人作品里。
第四,陶渊明试图让赠答诗跳出赠答双方之外,能独立存在。观察陶渊明的赠答诗,会发现他的诗名非常奇特,除了《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时三人共在城北讲礼校书》两首直接点明赠答对象,其他均是“姓+官职”的结构。敬远与周续之、祖企、谢景夷等在陶渊明作这两首诗时并无官职,所以可以忽略不计,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陶渊明所有与当时官员之间的赠答都题为“姓+官职”的结构。吕菊在《从赠答诗看陶渊明的社交心理及社交关系》中考察到“陶渊明赠答诗诗题中的这种姓氏加官位的称呼方式在当时并不普遍,可以说极少”,可谓陶渊明的一种独特的写作习惯[3]。那么为什么陶渊明要采取这个方式呢?吕菊进一步分析到陶渊明“是希望通过正式的职务称呼拉开与赠答者的距离,同时不显眼地强调自身的隐士身份”,上田武和李寅生也说“陶渊明和他们有交往,反复强调自己是个隐士,与他们处于不同的立场”[4]。但是这与赠答诗传递出的情感相矛盾,如《答庞参军并序》,诗言“不有同好,云胡以亲?我求良友,实靓怀人”,或“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一日不见,如何不思”,这些诗句情真意切,丝毫不见拉开距离之感。笔者认为陶渊明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是为了模糊对象的个性存在,以期打破赠答诗的范围,让赠答双方以外的人能跳出“赠答关系网”只停留在诗歌本身,所以陶渊明赠答诗的对象多不可考。
另外,陶渊明赠答诗的内容也有助于该诗的传播,其赠答诗除《赠长沙公并序》《酬丁柴桑》《与殷晋安别并序》《赠羊长史》《於王抚军座送客》五首涉及双方情谊和交往外,其余12首均独立于赠答双方之外,或述及田园隐逸生活,或标榜隐士闲情,或颂扬古代先贤。除标题和序言外,诗文不见一丝双方交往的痕迹,同上,这有利于赠答诗以外的人欣赏该诗。
陶渊明为何在诗文创作中采取以上方式,笔者认为这和陶渊明潜在的留文名意识有关。陶渊明曾在诗文中直接抒发自己述文流传后世的意图。虽然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言“常著文章以自娱”,貌似“自娱”才是其写作属文的目的,但实际上,陶氏是渴望留文名于史的,在其《有会而作》的序言中透露出来,其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可见他写作的目的之一便是将诗歌传递给后生。
根据以上两点,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陶渊明潜在的“留文名”意识,促使它的诗文各个要素的安排都有助于传播和整理,但陶渊明自身和家族无法承担起传播诗文和保存作品的责任。那么,诗文传播只能另寻他径,这条途径正是“社交”,有以下四个依据可以证明。
依据一,酬唱往来在陶渊明的生活中所占比重并不低。上文提及陶渊明现存17首赠答诗,即《赠长沙公并序》、《酬丁柴桑》、《答庞参军并序》(四言)、《答庞参军并序》(五言)、《五月旦和戴主簿》、《和刘柴桑》、《酬刘柴桑》、《和郭主簿二首》、《与殷晋安别并序》、《赠羊长史》、《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时三人共在城北讲礼校书》、《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于王抚军座送客》,占陶渊明现存诗歌的十分之一以上,可见酬唱在陶渊明生活所占比重不小。
依据二,陶渊明渴望与往来的文人雅士做邻居,一有机会就和他们作文赋诗。虽然陶渊明在《归去来兮》中强调“息交以绝游”,但这种说法也出现在其和诗《和郭主簿二首》中,即“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既然此诗为和诗,可以肯定郭主簿并非陶渊明“息交”的对象,否则不会在和诗中出现这样的对白,更不会有和诗这一行为。实际上他渴慕与这些文人墨客为邻,可从陶渊明移居南村一事中窥见一二。陶渊明因上京宅邸遭遇大火,全家只能客居船上,两年后便移居南村,其《移居》诗曰“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那么素心人是何等人呢,诗马上言“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可见素心人是能与之奇文共赏者,绝非乡野村夫。所以在《移居》其二便出现“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的邻里雅事,上文提及的《游斜川》也是这种文人雅事的佐证。陶渊明年迈家贫,以至于乞食于人,其《乞食》言“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可见他乞讨的对象也是文人雅士,不是乡野村夫。通过与这些人的交往,陶渊明与他们赋诗酬谢,奇文共赏,从而传播了自己的诗文,所以遇到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陶渊明便会大呼“老夫有所爱,原与尔为邻”,但是陶渊明的活动范围局限在浔阳地带,导致了他能接触到的“素心人”只能是游宦们,且如上文所言陶渊明酬唱的对象中就有与之为邻的官员。
依据三,陶渊明的社交圈子直到陶渊明去世后依然在发挥作用。他生前的社交圈在他死后从王弘延伸到王僧达,由颜延之或王僧达又扩展到鲍照。鲍照是现存第一个提出“陶彭泽令体”之人。而他与颜延之、王僧达互有赠答与文学往来。鲍照的《学陶彭泽体奉和王义兴》中王义兴即王僧达,王弘最小的儿子,曾经担任义兴太守。王弘正是陶渊明《於王抚军座送客》中的“王抚军”,《宋书隐逸传》还记载了二人之间的交往逸事,包括王弘通过庞通结交陶渊明之事,陶渊明九月九日菊中坐,值王弘送酒之事[1]。鲍照其诗曰“体”,可见陶渊明的诗歌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格供文人学习。从鲍照所作的这首和诗看,陶渊明的交友圈子对其诗歌的传播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依据四,魏晋时期士人的流动性为陶渊明诗文的传播提供了契机。魏晋南北朝是人口南北流通的时代,特别是士人阶层,陈寅恪先生甚至说“两晋南北朝三百年来的大变动,可以说就是由人口的大流动、大迁徙问题引起的”[5]。正是因为人口流动性非常的大,陶渊明仅限于浔阳的交友圈才能将其诗歌传播到浔阳以外。陶渊明自己对这种人口的流动性便有感知。陶渊明曾有两次远役的经历,可见于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这两次远役让其感叹“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更因“心惮远役”,选择去彭泽令当一个小官,可见在当时远役的普遍性。从其交往圈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上文已经分析过“羊长史”“庞参军”“长沙公”等都是因为远役过浔阳与陶渊明交往,包括王弘、颜延之亦然。陶渊明《与殷晋安别并序》便言“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这句话是说我知道仕宦与隐士不同,我们一定会别离,只是没料到离别来得这般快速,从中可见陶渊明对士人流动的感知。而且从其赠答对象的变化中也可窥见一二,刘柴桑、丁柴桑表明柴桑县令一直在变换,戴主簿、郭主簿、庞主簿表明州主簿也一直在流动。正是这些一直流动的士人们将陶渊明的诗歌带到浔阳以外。
综上,陶渊明其子无法继承自己的文学才能,其家又屡次遭受火灾导致作品难以保存,其活动范围又局限于浔阳之地,其人体弱多病更是无暇自己整理集子,他的诗文传播本应受阻。但陶渊明潜在的留“文名”于史的愿望,促使他的诗歌常常存在想象中的读者,并清楚地标明写作的时间缘由,方便了诗文的传播和整理,而陶渊明诗文现实中的读者群则将它们带到远方。这些现实中读者来自于陶渊明的交友圈子,他们均是与浔阳之地有所关联的文人墨客,他们互通诗文,或赠或和,并且登高赋诗,举行各种文人雅事,这些人又多因游宦各处奔波,从而促进了陶渊明诗文的传播和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