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格的游戏和游戏的辞格

2020-03-04 09:42:38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辞格游戏语言

尹 群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一、游戏与语言游戏

人是游戏的动物,人需要游戏,人在游戏中生存,游戏是人生必不可少的部分。荷兰文化学家胡伊青加(Johan Huizinga,1872—1945)在《人:游戏者——对文化中游戏因素的研究》中说:“你可以拒绝严肃,但却无法拒绝游戏。”[1]4游戏是生命的一种本能,“无论我们怎样待它,游戏具有某种意义的这个事实,都意指该行为本身中的一种非实利主义的特性”。[1]4

游戏有狭义和广义两种理解。狭义的“游戏”指“娱乐活动,捉迷藏、猜灯谜等。某些非正式比赛项目的体育活动如康乐球等也叫游戏。”[2]1587广义地看,人类的许多活动,几乎一切活动都有游戏的成分。

从语言的角度看,游戏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语言文字的游戏,一类是非语言文字的游戏。放风筝、扔沙包、抽陀螺、踢毽子、打弹珠、斗蟋蟀、滚铁环、捉迷藏、骑竹马、剪窗花等都是非语言游戏。非语言游戏有时会与语言游戏有令人惊讶的相似性,这是因为不管语言游戏还是非语言游戏都取决于人的思维方式。比如,在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中,既没有老鹰,也没有小鸡,充当老鹰和小鸡的人(大人和孩子),只是同老鹰和小鸡具有某种相似性而已。我们也可以说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是建立在比喻格之上的,是广义的比喻格。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是人与人交际的媒介。但有的时候,语言只是被用来满足人们的娱乐心理,这就是语言游戏。人们喜欢并擅长游戏自己的语言,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

(1)Can you can a can as a canner can can a can?(你能够像罐头工人一样装罐头吗?)

(2)I think that that that that that student wrote on the blackboard was wrong.(我认为那个学生写在黑板上的那个“that”是错误的。)

(3)となりのきゃくはよくかきくうきゃくだ。(隔壁的客人是个爱吃柿子的客人。)

例(1)例(2)是两则英语绕口令,例(3)是一则日语的绕口令,读起来都佶屈聱牙,如果从表意角度、语用角度出发,它们均为不合格的句子。但这三则例子,很多外语学习网站都有,首要目的是用游戏的方式让外语学习者练习他们不熟悉的语言,其次当然是让人在游戏中获得快感。

历代中国文人喜欢玩高雅的文字游戏,李佳琪从汉字娱乐功能的角度把游戏分为“字形游戏、字音游戏、字义游戏、字序游戏”四类[3]。现代很多网络用语的出现并不是为了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而只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游戏语言的心理。例如:

(4)你真是丧(gan)心(de)病(piao)狂(liang)!

(5)你怕是石乐志!(谐音:失了智)

(6)有一种饿,叫妈妈觉得你饿。有一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

例(4)看似不明说,但又在括号里标出真实想法,括号内外词语的意义反差更是凸显了说话人强烈的爱憎。这是一度非常流行的网络新格式,是一种书面游戏。例(5)是传统的谐音在网络语境中的重现。每天都有大量的网络词语在使用,其中谐音词占了很大一部分,汉语同音词多的特点给谐音格的广泛持久使用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例(6)表达了对过分母爱的一种无奈。这种格式被高频仿拟,可表达多种多样的意义。

语言游戏还催生了一些流行语,比如:“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苹什么”“糖高宗”“油你涨”“煤超疯”等,调侃一段时间内价格涨幅过大的食品及生活必需品。这是一种变异了谐音格。其他如“蓝瘦、香菇、猴赛雷、凹凸曼、怪蜀黍”等谐音词,与其说是为了取得追新求异的表达效果,不如说也是一种全民参与的语言游戏。

流行的“XX体”,也是一种语言游戏,通常用来调侃某种怪异的或出格的文风。如“梨花体”,调侃其过于口语化;“知音体”,调侃其标题过于煽情;“羊羔体”,调侃其过于直白而混乱;“琼瑶体”,调侃其过于烦冗反复,矫揉造作[4]。每一个“XX体”出现,网络立即会出现大批仿拟之作,这些仿拟作品思想性、艺术性都不强,只是网民娱乐自己、娱乐他人的一个工具。游戏是人类的本能,语言游戏是重要的游戏品种,充分运用语言的特点来娱乐,是人们游戏心理的一种反应,也是无法脱离语言而存在的人类的必然选择。

二、辞格的游戏和游戏的辞格

1.辞格游戏

辞格即“修辞格”,也叫作“修辞方式”。 第一位给辞格下定义的当属唐钺,他在《修辞格》一书中说:凡语文中因为要增大或者确定词句所有的效力,不用通常的语气而用变格的语法,这种地方叫作修辞格(又叫语格)[5]1。此后又有很多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给辞格下定义,如:

(1)辞格是为了使说话生动有力而运用的一些修饰描摹的特殊方法[6]41。

(2)辞格也称“修辞格”“修辞方式”和“修辞格式”,是为了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而形成的各种修饰、加工语言的特定格式[7]191。

(3)修辞格,简称“辞格”,也称“语格”“辞藻”“藻饰”“辞式”。它是在修饰、调整语言,以提高语言表达效果中形成的具有特定表达作用的和特定表达形式的特殊的修辞方式或方法,如比拟、借代、析字、顶针等[8]41。

(4)辞格是为了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而有意识偏离语言和语用常规之后,逐步形成的固定格式、特定模式。[9]14

定义(1)明确指出辞格的产生源于对生动有力的表达效果的追求。定义(2)出自国内最通行的高校教材之一——黄廖本的《现代汉语》。定义(3)来自国内较为权威的语法修辞词典《汉语语法修辞词典》。定义(4)是代表当代修辞研究集大成的王希杰先生在《汉语修辞学》中给辞格下的定义,这几个定义各有侧重,但无一例外强调了修辞格的表达效果。除了王希杰先生较多关注到语言的游戏功能,大多数修辞学著作均更看重修辞格的一般功能、主要功能,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辞格的游戏功能。20世纪五十年代的修辞学论著中,往往排斥、排除一些辞格,指责说是旧文人的文字游戏的工具,例如:镶嵌等。在革命至上、革命与游戏对立的时代,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上,游戏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与作用是不可否认的,不可低估的。修辞格的游戏功能同样是不可否定的,也不应当低估的。游戏是人类以追求精神愉悦为目的的一种活动,辞格是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特定范式,两者看似不相关,实则关系密切。游戏是辞格的“孵化器”,辞格是游戏的内容与手段,有些辞格甚至直接推动了游戏的产生。比如顶针格就催生了多种多样的接龙游戏,如成语接龙、诗词接龙等。如:

相见恨晚→晚生末学→学贯天人→人面桃花→花貌蓬心→心口如一→一双两好→好梦成真→真假难分→分庭抗礼→礼贤下士→仕女如云→云谲波诡……

汉语的成语数量极其巨大,因此,成语接龙的每一步大都具有多种可能。例如:

仕女如云→云泥之别→别开生面、别出心裁、别无二致、别有用心、别有风味、别具只眼、别具匠心 。

仕女如云→云散风流→流星赶月、流离失所、流金岁月、流金铄石。

仕女如云→云蒸霞蔚→蔚为大观、蔚然成风、蔚为大观。

这些成语孤立地看都是有意义的,但是他们的组合却没有意义,“相知恨晚+晚生末学”“ 晚生末学+学贯天人”“ 学贯天人+人面桃花”等,两个成语组合并没有构成一个更大的语义单位,不是一个句法语义结构体。它们仅仅依靠首尾相同的词素链接在一起。这种语言形式喜闻乐见,但它们的存在,其主要目的不是传递某种信息,不是为了让语言表达更准确、更生动、更形象,也不是为了让语言更加得体,而是出于单纯的游戏的需要,目的是娱人娱己,营造气氛,协调关系。成语接龙、诗词接龙还可以培养智力,丰富知识,提高修养。这种利用某种修辞格式来进行的语言文字游戏就是辞格游戏。

2.游戏的辞格

几乎所有的辞格都可用于语言游戏,比喻、双关、仿拟、对偶、夸张等常见辞格都可用于游戏,有些辞格更是与游戏有不解之缘,拗口、镶嵌、回环、拟误、别解、析字等修辞格,以及上文提到的顶针格,都与游戏关系密切。

(1)拗口格。说话写文章讲究流畅,朗朗上口,切忌拗口,拗口发音难,听起来不顺。故意拗口的,可叫作拗口格。拗口格可以说就是为游戏量身定做。拗口格属于字音游戏,是利用汉字的字音来设计的语言游戏。例如 :

[a]疏杉低通滩,冷鹭立乱浪。草彩欲夷犹,云容空澹荡。

(皮日休《双声溪上思》)

[b]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

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

(梅尧臣《五仄体 舟中夜与家人饮》)

例[a]四句,全用双声字。例[b]八句,全都是仄声。故意拗口 ,可叫“拗口诗”。再如拗口对联、拗口儿歌:

屋北鹿独宿,溪西鸡齐啼。

娃挖洼出瓦, 妈骂马吃麻。

麻妈妈骑马,马慢,麻妈骂马;牛妞扭牵牛,牛拗,牛妞拧牛。

运用拗口格进行游戏的言语产品就是绕口令。绕口令不仅仅是属于汉语的,也是属于世界上其他语言的。

(2)镶嵌格。镶嵌就是“把物体镶入另一物体内或围在另一物体的边缘”[2]1431。原始人的艺术活动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把某些物体镶嵌到自己的嘴唇、鼻子、耳朵、手臂等处。现代人的耳环、耳坠,也是镶嵌的艺术。这些镶嵌是非语言的。修辞学中的镶嵌格则是语言文字的运用问题,镶嵌常用于游戏。关汉卿《望江亭》,谭记儿和白士中一见钟情,谭记儿咏诗:

愿把春晴寄落花,随风冉冉到天涯。君能识破凤兮句,去妇当归卖酒家。

镶嵌的四个字是:“愿随君去。”白士中咏诗:

当垆卓女艳如花,不记琴心未有涯。负却今宵花底句, 卿须怜我尚无家。

镶嵌的四个字是:“当不负卿。”

所谓的药名诗、地名诗、人名诗都是镶嵌格的运用,如:

[a]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磺。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掠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荒。(辛弃疾《满庭芳·静夜思》)

[b]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吴承恩《西游记》三十六回)

例[a],镶嵌了“云母、珍珠、防风、沉香、郁金、硫磺、柏叶、桂枝、苁蓉(从容)、水银、连翘、半夏、薄荷、钩藤、常山、缩砂(宿沙)、独活、续断、轻粉、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地黄、菊花”等二十六种中药。例[b],镶嵌了“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防己、竹沥、茴香”等九味中药。

(3)谐音格

一——忆多娇、二——耳边风、三——散秋香、四——思乡马、五——误佳期、六——柳摇金、七——砌花台、八——壩陵台、九——救情郎、十——舍利子。

《西湖游览志余》中记载了一套数字隐语[10]113,这套数字的创制就是利用了谐音辞格。造词者用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造出了这组目的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数字表达方法。谐音格,也是语音的游戏

(4)歇后格。是故意省去短语或句子的最后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歇后格也常用于游戏。比如,章太炎著名的歇后对联:

国之将亡必有

老而不死是为

“国之将亡必有妖”与“老而不死是为贼”是文人们耳熟能详的两句话,分别出自《礼记·中庸》和《论语·宪问》,章太炎故意省去最后两个字“妖”“贼”,以引导读者用猜谜的方式联想出来,以退为进,达到充分嘲讽康有为的目的。

(5)析字格。是利用对汉字的字形加以变化来达到娱乐效果的游戏,属于字形游戏。这是汉语修辞的独特品种,是具有强烈游戏色彩的一个辞格。析字格是灯谜、字谜的主要创作手法。 例如:

“四面不透风,一人在当中,若是猜囚字,其实没猜中” (因)

“坐在水中,当怕水冲;放在水中,无影无踪”(盐)

“什么字,两个口?”(回或吕)

“什么字,三个口?”(品)

“什么字,四个口?”(田)

“什么字,五个口?”(吾)

人们还可以用析字格来创作对联,如:

[a]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为“妙”;

山石“岩”中木古“枯”,此木为“柴”。

[b] 迎送远近通达道;

进退迟速逗逍遥。

例[a],长+巾=帐,女+子=好,山+石=岩,此+木+柴。例[b],上下两联14个汉字,左边的部件都是“辶”。

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世说新语 》的一段记载: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于碑背见题作“黄绢幼妇, 外孙齑臼”八字, 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 待我思之。”行三十里, 魏武乃曰:“吾已得。” 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黄绢幼妇”采用的是析字格,一代奸雄都要行三十里才能明白的词语,当然不是为了传递和交流信息,而仅仅是一个考验他人猜谜能力的语言游戏。

(6) 拟误格。说写者明知其错而故意利用错误的说法来达到某种修辞效果的格式。拟误格又叫飞白。拟误格往往可以形成幽默的语言效果,《笑林广记》中有如下记载:

庸师惯读别字。一夜,与徒讲论前后《赤壁》两赋,竟念“赋”字为“贼”字。适有偷儿潜伺窗外,师乃朗诵大言曰:“这《前赤(拆)壁贼》呀。”贼人惊,因思前而既觉,不若往房后穿逾而入。时已夜深,师讲完,往房后就寝。既上床,复与徒论及《后赤壁赋》,亦如前读。偷儿在外叹息曰:“我前后行藏,悉被此人识破。人家请了这样先生,看家狗都不消养得了。”[11]15

同形异音异义的汉字多,语言学习和运用中都需要区别开这些多音多义汉字,而故意混淆同形异音异义的汉字,也是拟误格的一种。例如:

[a]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b]长长长长长长长;

长长长长长长长。

例[a]是山海关孟姜女庙里的对联。可读作: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

浮云长,常常长,常长常消。

例[b]据说是豆芽店里的对联。上联,一、三、五、六读若“cháng”。二、四、七读若“zhǎng”。下联相反,一、三、五、六读若“zhǎng”,二、四、七读若“cháng”。

(7) 回环格。也是一个主要用于游戏的辞格。回环是一种常见辞格,是指词序的颠倒。“回环,就是重复前一句的结尾部分,作为后一句的开头部分,又回过头来用前一句的开头部分作为后一句的结尾部分。”[9]287把两个字词相同而排列次序不同的言语片段紧密相连,产生循环往复的意趣,体现事物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或相互对立的关系。例如:“自然的美和美的自然”“语言的美和美的语言”等。汉语没有形态,语法关系主要靠词序和虚词,这是产生回环的肥沃的土壤。回环是最能显示汉语特点的辞格。回环是汉人语言文字游戏的最爱。于是产生了回文文化、回文诗、回文词:如明代蒋一蔡《咏春》,“莺啼岸柳弄春晴晓月明 ”,这十个字按照前七后三的格式,可以读成一首用回环格写的诗。

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晓月明。明月晓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这首踏春诗并无多少文学价值,其价值在于通过游戏愉悦了诗人和读者。回环绝品,苏惠的《璇玑图》也是如此。840个汉字,可以读出三言、四言、五言、七言诗歌3752首,的确是个奇迹,但其中并无多少好诗,它的价值和蒋一蔡的《咏春》一样在于游戏。

三、辞格的游戏和文学创作

辞格不仅仅可以用于日常的游戏,也可以用于文学创作。朱光潜说:“苦闷起于人生对于‘有限’的不满,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的寻求,游戏和文艺就是幻想的结果。”[12]57“从民歌看,人对文字游戏的嗜好是天然的、普遍的。凡是艺术都带有几分游戏意味,诗歌也不例外。中国诗、中文字游戏的成分有时似过火一点。我们现代人偏重意境和情趣,对于文字游戏的成分不免轻视。一个诗人过分地把精力放在形式技巧上,固然容易走上轻薄纤巧的路,但如果把诗中文字游戏的成分一笔勾销,也未免操之过‘急’。就史实说,诗歌起源时就已与文字游戏发生密切的关联,而这种关联一直维持到现在,不曾断绝。其次,就学理说,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经验的东西都有若干艺术价值。巧妙的文字游戏,一直引起美感,也是不容讳言的。”[12]47-48

[a]“老猫老猫,上树摘桃。一摘两筐,送给老张。老张不要,气的上吊。上吊不死,气得烧纸。烧纸不着,气得摔瓢。摔瓢不破,气得推磨。推磨不转,气得做饭、做饭不熟,气得宰牛。宰牛没血。气得打铁。打铁没风,气得撞钟。撞钟不响,气得老鼠乱嚷。” (朱光潜《北平歌谣》)

[b]“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塔前有座庙,庙里有老僧。老僧当方丈,土地六七名。一个叫青头楞,一个叫楞头青;一个是僧僧点,一个是点点僧;一个是奔葫芦把,一个是把葫芦奔。青头楞会打磬,楞头青会捧笙,僧僧点会吹管,点点僧会撞钟;奔葫芦把会说法,把葫芦会念经。”(朱光潜《北平歌谣》)

从修辞角度看,例[a]是句式反复。例[b]是顶针和列举分承手法。朱光潜说:“这种搬砖弄瓦式的文字游戏是一般歌谣的特色。它们本来也有意义,但是着重点并不在意义而在声音的滑稽凑合。如专论意义,这种叠床架屋的堆砌似太冗沓,但是一般民众爱好它们。正因为其冗沓。他们仿佛觉得这样团转自如的声音凑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巧妙。”[12]46朱光潜深刻地指出了这些民谣歌谣的创作意图不是表情达意,不是文以载道,而是以语音的巧妙配搭让人们获得心理上的快感。

除了民谣和儿歌, 许多经典的小说里也有辞格游戏的描写:

陈淑媛道:“妹子刚才斗草,屡次大负,正要另出奇兵,不想姐姐走来忽然止住,有何见教?”紫芝道:“这斗草之戏,虽是我们闺阁一件韵事,但今日姐妹如许之多,必须脱了旧套,另出新奇斗法,才觉有趣。”窦耕烟道:“能脱旧套,那敢情妙了。何不就请姐姐发个号令?”紫芝道:“若依妹子斗法,不在草之多寡,并且也不折草。况此地药苗都是数千里外移来的,甚至还有外国之种,若一齐乱折,亦甚可惜。莫若大家随便说一花草名或果木名,依著字面对去,倒觉生动。”毕全贞道:“不知怎样对法?请姐姐说个样子。”紫芝道:“古人有一对句对得最好:‘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假如耕姐姐说了‘铃儿草’,有人对了‘鼓子花’,字面合式,并无牵强。接着再说一个或写出亦可。如此对法,比旧日斗草岂不好玩?”[13]76

《红楼梦》也有类似描写: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枇杷果。”[14]237

闺阁里的姐妹们起初是以实花来斗,斗到后来,越斗越来劲,韵味愈斗愈浓。运用实物,采集百草来斗,是属于非语言的,加入了对偶格的斗草游戏既是一种比拼知识面的游戏,也是一种语言游戏,对偶辞格的运用,增加了游戏的难度,也促进了游戏的精致与高雅。

宝塔诗也是辞格的游戏的产物。宝塔诗采用的是递进格,是从唐代的“一七体”演变发展出来的。一七体,从一个字开始,逐步递进:二、三、四、五、六,直到七个字。底部宽大,顶部尖尖,逐层收缩,像等腰三角形。例如:

秀才

吃长斋

胡须满腮

经书解不开

纸笔自安排

明年不请自来

(吴敬梓《儒林外史》)

这是递进格的运用。递进格,又叫“层递”,“就是采取阶梯式关系来排列句子,表达客观事物之间逐步发展的关系,常常是由浅入深,由小到大,从轻到重,从低到高,层层深入,逐次加码”[9]316。

语言游戏是文人学士、才子佳人发挥想象力和聪明才智的大舞台,苏东坡一家以及他们的朋友们都是个中高手,正史野史都留下他们不少佳作。苏东坡曾仿拟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鼻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来嘲笑刘贡父。秦少游赞美苏小妹,写了一首怪诗,用“静思伊久阻归期忆别离时闻漏转”14个字构成的一个大圆圈,苏小妹答以“采莲人在绿杨津一阙新歌声漱玉”14个字构成的一个大圆圈,苏东坡见后提笔写了“赏花归去马如飞酒力微醒时已暮”14个字构成的一个大圆圈。这三个圆圈上的字分别可读出三首七言诗来: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阙新。一阙新歌声漱玉,歌声漱玉采莲人。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三首诗歌都是顶针和反复的巧妙结合。比较而言,苏东坡的这个大圆圈的怪诗,可谓回文辞格游戏的绝品,形义俱佳,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才子佳人的语言游戏、辞格游戏。这些以游戏为主要目的,巧妙运用语音、语形、语义、语序的特点创作出的文本样式可以叫作“游戏文体”,“游戏文体”是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拗口诗、回文诗、藏头诗、宝塔诗、灯谜、字谜均可以称之为“游戏文体”。

除了文人雅士、才子佳人,普通人也喜欢语言游戏、辞格游戏。 刘禹锡《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是仿作的极好版本,时下仿作极多。例如:

术不在高,能吹则名;业不在精,会唬则灵。斯是诊室,惟吾能行。抨击同行庸,贬斥西医蠢。自诩具妙手,回春数业精。兼营看手相,驱灾星。无务农之费力,无经商之劳形。逢人即思骗,遭骂便装聋。心里云:来钱就灵。

仿刘禹锡《陋室铭》,抨击时弊,表达了人们对于社会黑暗面的不满。这可称之为“仿陋室铭体”。这类仿拟小品,也是游戏文体。

四、结语

游戏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社会活动,语言游戏占了游戏的半壁江山,辞格游戏又是语言游戏的组成部分,其重要性毋庸置疑。汉语中的辞格游戏历史源远流长,丰富多彩,这与汉语的特点有密切关系。汉语音系简单,同音词多,人们可以基于相同的语音产生诸多的联想。汉语是单音节语,缺少形态变化,语言单位重组非常容易。记录汉语的汉字是形音义兼备的文字,人们可以利用汉字的字音、字义、字形、字序的相互关系来设计游戏,因此汉语汉字是非常适合语言游戏的语言文字。

很少有人从辞格角度专论辞格与游戏,这是因为修辞学家们通常更加关注名家名作名篇,但我们认为修辞学研究的视野似乎也可以开阔些,适当地把大众喜闻乐见的游戏文体纳入研究范围,考察游戏与辞格的相互关系,这不仅仅是因为有大量的辞格运用于游戏,更是因为很多游戏本身就是一种语言游戏、辞格游戏,并由此产生了独特的汉语游戏文体。当然也是因为游戏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是文化的重要内容。比如有些民俗其实也是一种辞格游戏。大红灯笼几乎成为中国的象征。这其实是一种谐音双关:灯——丁(男丁)。闽南语(灯)与(丁)同音, 故一般将提灯、闹灯视为人丁旺盛的佳兆。台湾习俗中,妇女在元宵节穿梭于灯下 ,祈求来年得子(男)、添丁;在台湾北部桃竹苗客家庄里,男丁从农历正月十一日起到家庙挂灯,称为(起灯),谐音(起丁),为新生男丁入族的仪式之一,含义深远流长。

辞格游戏既可以促进游戏的丰富与高雅,也有良好的社会功能,既可以娱乐自己,调节身心的,也可以娱乐他人,营造良好的社交气氛,协调人际关系。当然,它也可以用来针砭时弊,促进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因此,游戏中的修辞格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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