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影像与后人类身体

2020-03-03 17:50王坤宇
关键词:科幻电影话语媒介

王坤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一、何为人工智能电影

随着人工智能话语的兴盛,有不少对人工智能电影的探讨。例如胡郁在《人工智能的迷思——关于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梳理与研究》中对该类型的科幻片发展的历史脉络进行了一次相对完整的系统梳理。许乐在《AI童话与AI梦魇——解读科幻电影中的人工智能》中分析了人工智能这一常见科幻题材的科学属性以及哲学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对科幻电影中呈现的人工智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读解。秦喜清在《我,机器人,人类的未来——漫谈人工智能科幻电影》中勾勒了人工智能想象的变迁,探讨了人工智能电影包含的伦理疑难,包括机器人三定律以及人类对人工智能的处置态度等。[注]上述三文均发表于《当代电影》2017年第2期,是国内最早谈论人工智能电影话题的系列论文。

余江萍将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发展时序划分为四个大的时间段,并由此指出,人工智能科幻电影的类型演变实质上是人与科技/人与当下/人与自我/人与未来的概括。[1]李剑、邓晓琳将人工智能电影的主题归纳为机器失控、机器辅助、自我意识的形成、与其他物种博弈等。[2]张咏絮认为近年来人工智能成为科幻片中常用的题材。[3]

也有研究探讨人工智能电影中的伦理反思的,如李猛[4]、李光柱[5]、马姗姗、焦明甲[6]。

在西方学术语境中,我们需要注意两个与国内舆论和研究不同的点。一是几乎没有研究者以“人工智能电影”为题发表著作或论文。二是科幻电影(文学)研究的专著和论文中往往将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主题作为一个重要的亚类加以考量。另外,从构词方法上我们可以发现科幻电影(Science fiction film)和科幻文学(Science fiction)密不可分。

我国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刚刚起步,英语世界尚未有与之对应的研究领域,但其科幻电影研究涵盖了我们所谓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吊诡的是,我们的人工智能电影主题、美学研究等往往和英语世界的科幻电影研究高度雷同,这在一定程度上警示我们,我们的人工智能电影研究很可能是因为国内政策和舆论衍生出的一种研究高热(Research fever)。其逻辑是先有了人工智能话语的兴盛,后用这种热点话题来征用某些科幻电影进行研究,因此这种研究很可能是仓促而表面的。例如,如果把人工智能界定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那么将诞生于1927的《大都会》定为人工智能电影的起点就很可能是不严谨的。另外,多篇论文虽然以人工智能电影为题,却又在其后坠上了“科幻电影”的定位词,可见二者之间存在关联,但这种关联却没有被论述到。

在总结了中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尝试着为现阶段人工智能电影做如下定义:人工智能电影是在人工智能技术以及相关话语影响下产生的一种科幻电影亚类型,以控制论、生化技术、数据的无界流动等作为整合影片的高概念;以人机关系、伦理蜕变、末日核爆、人机战争等作为叙事主题;以未来装置、后人类身体、末世黑色美学等作为美学建构的基础。这种亚类以其对未来人工智能世界的世情呈现区别于时空穿越、外星接触等其他科幻亚类,是一个由想象力和技术话语联袂合成的,有关人工智能和人类存在反思的符号体系世界。[注]关于人工智能电影的定义,还可参见王坤宇:《想象之域中的人工智能电影》,《文艺报》2019年12月6日。

身体研究作为一个当前的学术热点,也成为一个切入人工智能电影研究的重要话题。郝蕊探讨了人工智能电影中所呈现的身体观及身体美,从而得出未来身体本体的不确定性和以“空间”定位的现象性身体的合理性、电影中身体美的当代性等结论。[7]黄鸣奋分析了科幻电影中身体形象的几种创意类型。[8]但是很显然,有关人工智能电影中的身体,特别是后人类的身体的研究只是开了一个头,还没有相关研究作深入的探讨。

二、人工智能电影作为想象后人类的方法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的中文版封底直言此书是“一把开启科幻小说和电影世界的钥匙”,这本书也许无意中揭示了一个现实:人工智能电影是想象后人类的媒介或抓手。[9]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勃兴,有关人工智能的各种话语甚嚣尘上,与此相呼应,人工智能电影反映、点染着这一技术,直至在想象的层面上将其推向极致或不可能之域。面对着这一现象,我们需要对技术、话语和影像之间的关系稍作分析。

人工智能电影作为一种典型的类型电影,也正是对人工智能的社会热点话题的技术和话语呼应。但这种呼应并非是被动的,而是一种多维度、多向度的延异。[注]本文使用这一德里达的术语,意在指出技术、话语和影像之间的混有时间维度的错综复杂的交互关系。这种延异构成了瑰丽多彩的人工智能电影的人物(怪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人工智能电影对于接受者具有激发性、启蒙性,其所塑造的形象,探讨的伦理、哲学问题有可能成为思维的质料,从而回哺人工智能话语。

技术、话语和人工智能影像之间的关系体现为双向互哺的特征。人工智能技术是人工智能电影点染的原点,电影提供了一种对于技术和话语的可能性的影像符号化路演。人工智能电影中展现和想象的世界又大大地超越当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人工智能的社会热点话题处于二者之间,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话语对技术做了放大处理,而影像则在话语的基础上对于这一问题进行展现和表现。这类探讨是否会对技术人员产生一定的启示作用呢?这个问题已经被很多科学家的“夫子论道”所回答。爱因斯坦认为:“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10]在2017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的主论坛上,意大利比萨圣安娜大学生物机器人教授帕奥罗·达利欧(Paolo Dario)发表了《机器人伙伴:科幻如何变为现实》的主题演讲,特别提到了《我,机器人》的例子,和爱因斯坦一样,他也指出科幻电影里包含很有价值的观点,甚至是很现实的东西。[注]笔者参加本次机器人大会的主论坛,现场聆听了该演讲,Paolo Dario是生物机器人领域专家。他认为互联网之后,将是机器人时代,正如《我,机器人》片头中的情景一样。医疗机器人“达芬奇”现在已经在西方被大量应用,而陪护机器人也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技术、话语和电影之间体现出了双向互动的关系,而电影主要提供了一种对于技术和话语的可能性的路演。这种路演朝向不同的人工智能发展的向度,甚至是人工智能理论话语的向度。因此其可能是对这种技术的较为科学的延展,也可能是以话语为出发点的虚妄的想象。从实际的情况来看,越是早期的人工智能电影越倾向于“异想天开”,而越是晚近的,则越倾向于以科学技术为其原点展开想象。

一定程度上,我们的认知正是被影像、话语和技术所共同形塑而成。而影像对于大众文化的作用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正如美国佛蒙特大学阿德里安·伊瓦克耶夫(Adrian Ivakhiv)在他的《运动影像的生态学:电影、情动、自然》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所生活和运动的世界是一个不断激荡着视听图像质料之流的漩涡。照片、电影和电视节目、录像和电脑游戏——这些以及其他的运动影像和来自于国内外一系列的全球化工具生产出来的影像搅拌、混合。”[11]这种搅拌和混合正是当前人工智能话语和艺术所使用的人工智能观念的主要特征。

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电影根植于社会热点,因此人工智能电影与媒体和社会中的人工智能话语一定程度上是由人们所关注的话题而生发出来的“噱头”。但光有噱头难免沦为杂耍似的笑剧,这就需要在有了相关的话题之后以情节、人物和美学建构来使得整个故事具有一以贯之的叙事逻辑和审美质感,这就是某种类似于“高概念”(High concept)的锻造过程。而人工智能电影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展示人工智能技术,也不可能毫无选择地采纳人工智能话语。人工智能电影事实上是征用概念和话语,用来为故事服务,而对于人工智能技术、伦理的展现又体现着其所处时代的电影技术、社会认知水平和观众的接受能力。

三、拟人化的后人类身体影像

阿德里安·伊瓦克耶夫在他的电影理论著作《运动影像的生态学:电影、情动、自然》一书中,将电影创生的世界分为地貌形态、人类形态和生命形态三个彼此缠绕的维度。他的“过程-关系”(process-relational)世界观认为,人类的行动和感知是使得电影世界得以发生的第一推动力。因此,无论在何种电影中,人类的形象、运动、表情等都是摄影机追随的焦点。而作为人类最为直接的形象的身体,则相应地成为多数电影表现的中心。[11]一定意义上,人工智能电影故事的起点往往来自于某种身体的升级、破损、重组、基因突变;或者由这种身体的变化所引发的一系列人与人、人与机器、人与社会、人与动物、人与赛博格之间的矛盾冲突的推演,并以此建构故事发展的脉络和逻辑。

身体作为人与外界的边界,以及确定自身存在的唯一实有物和表征物,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想象力的核心,也是人类符号体系里的生发原点。[注]王晓华在《身体诗学》(人民出版社,2018年11月)等著作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周密的梳理和推理工作。人工智能电影中的身体仍然是电影整合装置、场景和故事情节的中心,也是被观看的焦点。在人工智能电影中,身体的意象具有强烈的后人类性。如前所述,由于电影与技术、话语之间的关系,结合时代的发展和技术的更迭,人工智能电影主要与机械工程(控制论)、生化技术(基因工程)和符号主义理论发生较为密切的关系。而在影像中的表现和落实又主要体现为皮相与拼接、生化增强、码成肉身等几类。

皮相与机械拼接是后人类身体的最早的具身化呈现。人类对于人体是机器的觉悟来自于解剖学、动物学、神经科学等的发展,早在18世纪,拉美特里就发表了《人是机器》(L′homme-Machine)的长篇论文。而在同一语境中的玛丽·雪莱则写出了《弗兰肯斯坦》,文中的科学怪人整合了当时人类对于生理学、解剖学、化学、电学的知识,是以这些知识为基本的理念,拼接而成的一个具有人的皮相却无比丑陋的身体。这个身体是20世纪以来一系列的后人类身体影像的原型。例如玛丽亚(《大都会》)、钢铁侠、素子(《攻壳行动队》)、T1000(《终结者》)、机械战警、战斗天使阿丽塔等。在这些电影的设定中,人和机械在基本的结构上是同一的,也就是我们所论的“人形机器”,但是其材料却与所处时代的现实和想象力相关。例如《大都会》的玛丽亚的钢铁身体和电流能量供给、《机械战警》中的人头与盔甲的结合、钢铁侠中的钛合金外骨骼和核能供给、T1000的可以在液态和固态间随意变换的身体、少佐素子和黑客帝国中尼欧的脑机接口等。这一类后人类身体是最早的后人类身体想象,也是人工智能电影中最为常见的后人类身体形象。虽然随着技术话语的进步不断升级,但是后人类身体形象始终没有脱离《弗兰肯斯坦》的皮相与拼接的逻辑。

第二类后人类身体是生化增强或基因转化的身体。这一思路体现着生化技术和基因工程在影视作品中的投射。典型的例子包括美国队长、《超体》中的露西、《第六日》中的亚当、《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等。这一类身体与普通人体有着极强的相似性,但是由于使用生化或者克隆技术导致其身体被增强或消弱。生化人在智力、体力上超越常人,一定程度上是在生化和克隆技术的基础上,对人类加强身体机能的渴望的具身化。人类在1996年克隆出了多利羊,[注]多利(Dolly)(1996.7.5—2003.2.14)是世界上第一只通过转基因(nuclear transfer)技术克隆出的哺乳动物。由苏格兰爱丁堡大学Keith Campbell团队创生。此后,转基因克隆技术被应用在多种哺乳动物的创生中。对人类克隆的想象在施瓦辛格主演的电影《第六日》中有全面的展现。此后,牛、猪甚至是灵长类动物的克隆难题相继被攻克。在2019年,一位中国的科学家对人类受精卵进行了基因编辑,并引发了生命伦理的大讨论。可见,电影中的生化后人类身体在理论上已经行将成为现实。此类身体因为与当前人类的身体最为相似,因此也就成为电影讨论后人类时代的“世情”或社会关系的抓手,以此在故事中建构的往往是性爱、家庭和社会伦理的反思。

在21世纪初的今天,人类已经克隆出了很多动物,在技术上克隆人类也基本不是问题。但是,由于克隆人存在着诸多的社会、伦理难题,这一研究在世界各国是被普遍禁止的。但这并不是说,这样的实验就没有在地下进行;也不能说明,在未来这样的科技不会被法律通过。《逃离克隆岛》把时间设定在不是特别遥远的未来,分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于克隆人可能出现的人性、医学和家庭伦理的难题进行了探讨。克隆人的身体虽然和购买者一致,思维却是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着独立的思维,才使得克隆人最终杀死了购买者。但是,如果复制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思维和记忆,那情况又将是如何呢?施瓦辛格主演的《第六日》探讨了这一问题。亚当是一个老派的直升飞机驾驶员,在一个阴谋中被克隆了。当他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另一个亚当正在人群中替自己过生日……这个克隆人与他别无二致,从体貌到习惯到对妻子和女儿的爱都是一样的。这是因为亚当的记忆在一次身体检查中被检查视力的机器窃取了,同时他的基因样本也因为抽血被窃取。也可以说,这个克隆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另一个亚当。亚当目睹了克隆人和自己的妻子亲热,怒发冲冠。然而,他却无法完成复仇,一是由克隆公司派来的追杀者对他穷追不舍,二是因为他无法对另一个自己下手。与此同时,克隆的亚当也在经受着心灵的考验。当克隆公司的老板告诉他是一个克隆人时,他即陷入了迷茫和沉思的状态。在影片的最后,两个亚当联手战胜了克隆公司,赢回了家庭。通过这样的经历,亚当已经将克隆亚当当成了自己家庭的一员。但克隆的亚当仍然需要厘清自己的思绪,决定独自出海思考三星期……

这种后人类身体还是创生问题的一个重要表现样态。在“上帝造人”的观念深入人心的西方世界,人们在观看这些电影时很容易联想到人类成为了一个创造物种的新上帝。但是如我们前面分析的,电影本身往往对于人类作为上帝这一问题是持批判态度的。从基因工程的角度出发,人类也完全可能是一种极高智能生物的弃儿。《普罗米修斯》即对这一问题做了探讨。在这部电影中,外貌和古希腊人极为相似的造物之神在被人类唤醒后并没有帮助财团的大老板起死回生,而是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而人类如果自己成为造物主,是否如圣经中的神一样仿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物种,又取他的一部分做成他的伴侣,并让他们看管某个新的伊甸园呢?造物的身体是否就是等而下之的造物主身体呢?

第三类后人类身体是码成肉身的身体。道成肉身的思维由来已久,这体现着人类一个至今无解的迷思:从0到1的跨越是如何发生的,也就是创生是如何发生的。对于这个问题,一类人工智能电影给出了一个具有强烈符号主义色彩的比喻:人和代码之间也许是一种可以转化的关系。在3D打印技术逐渐成熟的今天,这种思维更加具有了市场。在电影《黑客帝国1》中,主人公尼欧第一次看到仓中的监视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目不转睛地观看并意识到那就是自己刚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时,感到非常惊诧。但是对于这种状态,监视员却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已经习惯了。对于那位监视员来说,这些代码就是尼欧刚刚经历的居室、电话亭、打斗或者爱情。这种码成肉身的思维一定程度上呼应着传统的“身体”“灵魂”的二分法,代码似乎成为了灵魂,可以不断更换其宿主(身体)。就像押井守的《攻壳行动队》的英文名称(GhostinShell)所暗示的那样,人类的生活也许是一种代码化的生存,只是自己不自知罢了。

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这种以身体形式展现在屏幕上的形象和故事也体现了接受者认知的局限性。我们习惯于用身体想象和思考,电影也用身体来呈现抽象的数码故事。后人类身体美学在人工智能电影中的呈现,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后人类时代的影像拟人形态。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会发现现阶段的人工智能电影的后人类身体事实上并没有脱离人的想象力和反思力的域限。正如百多年前中国人画的《最后的晚餐》中耶稣的门徒们都身着长袍马褂一样,后人类身体也和人类的身体纠缠不清。通过想象力的杂交,和机器、动物、外星来客,以不同的比例捆绑、交融、铰接在一起。

在理论场域中,研究者似乎有一种后人类应该超越拟人辩证法的冲动。并将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作为一种需要被超越的反例。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考察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形象和思想界的后人类话语出现的时间,就会发现,后人类话语并不是先于后人类影像发生的。[注]后人类思维通常会被追述到尼采哲学,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晚于《弗兰肯斯坦》;同时,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福柯、伊布·哈桑、弗里德里克·杰姆逊也是常被提及的哲学家,但是他们的思想显然晚于《大都会》等电影。至于更加晚近的唐娜·哈拉维、凯瑟琳·海勒的著作中最为重要的文本支撑就是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银翼杀手》《攻壳行动队》《黑客帝国》等)。由此可见,理论家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影像晚于或低于形而上的思考。也许一种较为相宜的认识是:技术、话语、影像是一种共振关系。如前所述,我们不应低估影像在形塑当代社会形态和人类思维中的重要作用。影像不仅反映和呈现了世界,它自己也在创生一个世界,而这个新世界正是在无数的影像与实体的信息交互中不断生成中的过程。影像的一个重要的属性就是,虽然它是虚拟的,却可以对人类的现实情感和行为造成影响,从而构成了与现实世界的互动关系。

身体作为物质和感知的载体,一方面是经验和感知的主体,一方面又可以是被接受和欣赏的客体。我们前面分析的现阶段人工智能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影像,既是属人的(从它们是人类创造的文本而言),又是他者的(作为被欣赏的后人类身体而言)。在这种互动中,接受者的主动性是相对较弱的。但是随着影像对社会塑造作用的日益加强,以及电影技术的进步,欣赏者的身体也正在日益成为电影的参与者、生成者,并很可能会逐渐生成一种主、客合一的后人类媒介-身体。这也是后人类身体影像的一个新问题。

四、渐趋合一的媒介-身体

后人类的“后”与众多的后学一样,一定意义上是对既有范式不满的前提下,在还未寻获更加合适的表达范式时的某种简便的过渡范式,是一种权宜之计。在现实的层面,后人类已经在我们身边发生,各种结合了无机、机械植入体的人就是生活在我们的周围的赛博格。威隆·马斯克的神经织网技术在近期取得了巨大进步,脑机接口也正在从电影想象变成现实。[12]我们可以在两个方面来理解后人类身体。我们上述主要论及的电影中的后人类身体影像事实上是一种人类通过对既有现实的加工创生出的供观众欣赏的客体世界。这也是百多年来,电影所扮演的角色。但是,随着3D、4D、AR、VR、MR等技术的发展,电影的内涵正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我们认为,身体既是人类的本体,又是与世界构成交流关系的一种媒介。正如梅洛-庞蒂所说:“身体是我们能够拥有世界的总的媒介。”[13]人类不断将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投注于媒介之中,这可以被称为“身体的媒介化”。这也是为什么在人类创造的各种实物和精神媒介中身体一直都居于其中心的原因(仅以建筑中不胜枚举的生殖崇拜和语言中俯拾皆是的身体中心为例)。一定程度上,从人类开始使用工具,人类的身体就和它所应用的媒介结合成了一种身体-媒介的联盟。长期以来,媒介都是以工具的形式存在的,这是因为这种联盟关系往往是短暂的、临时性的。人类通过手脚和各种身体边界抓握、持有、操控媒介,通过媒介完成肉体无法完成的工作。长期以来,人类对于工具缺少基本的敬畏之情,而布鲁诺·拉图尔则认为,工具是一种与行动者(actors)同时存在于一个网络中actants,与其行动者是平等的。[14]而史蒂文·沙维罗(Steven Shaviro)说得更加直白:“事物具有它自己的力量,它们内在的倾向性。当我们利用事物,将它们当作工具使用时,我们事实上和它们联盟在一起。”[15]木棍、铁器、蒸汽机、汽车、计算机、手机在不同时代和人类的身体构成了这种关系。而不同的媒介时代也诞生了不同的文明类型。北美媒介学派的麦克卢汉、尼尔·波兹曼等都认为媒介与人是并立进化,相互塑造的。[注]当然,二者虽然都认识到媒介与人的相互塑造关系,但是麦克卢汉更加乐观,认为最终的进化就是媒介的神经化,这一点在《神经漫游者》《黑客帝国》中都有所呈现,因此就有了强烈的后人类性。而尼尔·波兹曼则较为悲观,在这个方面与让·波德里亚、居伊·德波等欧陆学者比较相似,认为媒介将会让人“娱乐至死”。这两种观点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都不可不察。后人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身体与媒介在新技术条件下的再次进化,[注]很多人认为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就基本停止了身体的进化,这是一种不适宜的认知。因为在人类与媒介相互适应的过程中,人的身体也在不断发生着进化或者退化,例如人类手指对于钢琴和计算机键盘的适应性,一定程度上是媒介促成了这种新的身体进化。而具有了合二为一的可能性。后人类身体最终将让位给“身媒”,即完成了媒介与身体无界融合后的身体媒介或媒介身体。未来的人工智能影像也将会走向身体与媒介的融合。即身体感受与媒介之间不再存在边界,而是合二为一。

加强现实(AR)和虚拟现实(VR)技术在游戏和电影中被广泛应用,使得虚拟现实和现实的边界日渐模糊,并将在根本意义上重新定义电影。随着5G技术行将落地,我们目力所及的后人类时代必将是一个影像沉浸(Image immersion)的时代。(不同于以往的代偿性或模拟性影像,这是“准在场”的影像,实现了与人的互动。)而这种状态的获得来自于虚拟装备与影像与人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的互动。人类的知觉(perception)成了连接虚拟世界和其本体的中枢。

在2019年的最后几天里,微信朋友圈里流行刷人工智能为人类个体定制的诗歌;书法机器臂比人写得更像原帖;人工智能翻译不断完善;羽毛球、乒乓球等体育机器人也在逐渐推广。那么,人工智能是否能生产电影呢?理论上是可能的。只要拥有了足够多的素材和编辑能力(甚至到了一定程度具有了采写素材与转化语言的能力),人工智能就可以像小冰对文字的编辑一样,对影像和声音进行编辑和剪辑,从而形成自己的影视作品。杜克大学的相关研究表明,有的人工智能程序已经可以通过解析语言脚本而生成短视频。[注]人工智能电影也可以理解为由人工智能技术或者机器人合成的电影。美国杜克大学的Yitong Li 等人提出了一种结合变分自编码器(VAE)与生成对抗性网络(GAN)的算法,可为一小段文本生成视频。该研究已经在2018年AAAI大会上进行了展示。原题为Video Generation from Text,但是这种技术目前的完成度显然还远不能和生产诗歌的小冰等相提并论。虽然我们相信在虚拟现实技术和各种影像素材及元代码不断丰富的基础上,这种自动创作是有可能诞生的,但还需要较长的时间。假以时日,这种短视频必将进化。换一个角度说,当前的各种多媒体网站可以看作是一个在线影音超市,而不同类型的视频已经开始类似于货架上分门别类的商品。如此丰富的素材资源,势必催生出拥有海量资源的“脸型库” “眼睛库”“发型库”“腰臀比例库”“身体库”“动作库”,直至无穷无尽的“视频库”,[注]笔者模仿“数据库”的构词法造的系列词汇,还可以根据需求一直切分,无限地创造与身体有关的视频素材“库”。这也就为人工智能电影的创生奠定了素材的基础。

从电影本体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也会发现电影的内涵也在快速发展的技术中发生了滑动。随着游戏、特效与电影边界的日渐模糊,电影的形态和我们对于电影的认知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例如《黑镜: 潘达斯奈基》(BlackMirror:Bandersnatch)式的交互电影(电视),在开放式结局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观众要自主选择下一步故事的发展路径。同时,在这个过程中,编剧、故事主人公等具有叙事功能的因素也可能会跳出来与观众互动。这使得电影更像游戏,游戏更像电影。与此对应的是,现实更像游戏,游戏更像现实。于是,现实、游戏、影像之间的边界被模糊了。正如美国电影理论家史蒂文·沙维罗在他的著作《后电影情感》中所说的那样:“20世纪是电影和电视的世纪,这些强势媒介塑造和影响了我们的感知力。在21世纪,新的数字媒体将会塑造和影响新的感性形式。”[16]

最后,让我们来探讨一下现实中的后人类身体和后人类身体影像之间的关系。语言符号、音响符号在过去的世代里逐渐完善,动态视觉符号体系在诞生了一百多年后,也正在走向完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视觉符号表现的是一种以特定“意-象”形态来承载的符号性存在。[17]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异化”过程。异化正是人类自学会使用工具以来的进化路径,无论是木棒、弓箭、火车、手机还是身体加影像化虚拟生存都是人类存在的样态。我们不能把这种所谓的异化剥离出人类的本质属性,也就无法否认它们是人类本体在不同进化阶段的一部分。同时,我们既然不能将单纯赤裸的肉体当成是人类的本质,就不能说影像化与现实共存的存在不是后人类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狭义的后人类是不存在的。[18]在现阶段,我们目力所及的后人类的一大特征就是影像与现实之间边界的模糊,而负责二者之间沟通的正是人类的知觉(perception)和情感(affect)。[注]后人类时代的知觉和情感是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虽然目前已经有一些国内学者通过几位法国哲学家的相关思考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但是基本还停留在形而上学的层面。通过影像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地思考,是笔者下一步的重要课题之一。正因如此,后人类身体-媒介极易让人沉浸其中,分不清身体与影像之间的界限。对此,王峰即分析认为“虚拟现实也会产生身体感”[19]。值得警惕的是,后人类时代的媒介似乎倾向于成为人的主人、掌控人的感官和身体,使人丧失主体。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后人类大幕行将揭开之时,我们需要正视、审问,从而再认识和掌控我们的身体。人工智能影像与后人类身体之间的互动已经不再是过去千百年来所进行的身体的媒介化,而是媒介的身体化。[注]有关身体的媒介化和媒介的身体化的相关论述请参看王坤宇:《后人类时代的身体-媒介》,《河南大学学报》2020年第3期。即媒介正在不断地模仿身体的真实体验,从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媒介,而是后人类意义上的身体的一部分。媒介-身体之后的后人类身体将会如何发展,由于涉及的变量日益增多以及变化加速的因素,已经不再容易被推演,也很难被基本的人类感知所捕捉进而认识。对人工智能影像与后人类身体之间的缠绕关系的探索也不得不告一段落,我们且待技术、话语和影像的进一步发展。

猜你喜欢
科幻电影话语媒介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科幻电影:人类对未来的幻想与忧思
媒介论争,孰是孰非
不就一部科幻电影吗,为何要等十九年?
书,最优雅的媒介
欢迎订阅创新的媒介
多个世界与自我——论西方科幻电影的两个叙述之维
反思媒介呈现中的弱势群体排斥现象
话语新闻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