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诗琪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整个西方哲学史的研究过程可以说是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变迁过程。在古希腊,早期哲学家们关心的主要问题是世界由什么质料所组成,在大家争论不休、莫衷一是的前提下,爱丽亚学派的巴门尼德把人们的注意力从自然哲学宇宙论转移到了“存在”这个概念上来,奠定了西方哲学史形而上学基础。到了近代,培根把解决认识工具问题当作了自己的中心任务,随后黑格尔建立了一整套缜密的逻辑思维发展体系,本体论以及认识论哲学发展到了顶峰。这些哲学家们在思考亘古无穷的宇宙奥秘的同时,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本身的问题。
在对人自身价值的正视和关注上,费尔巴哈是第一人,他痛恨西方传统的思辨哲学以及道德宗教对人的钳制与捆绑,但是他并没有提出鲜明的主张来建立起明确的哲学人学理论。费尔巴哈所做的努力乃是出于对理性主义的反抗,要破除遮蔽人的价值与情感的理性渊薮。人一旦缺乏对自身本性的了解,又怎可穷尽认识的本质?继费尔巴哈之后,尼采进一步把哲学对于世界本质的探寻和对宇宙源头的追问转移到了对人存在意义的寻求上,尼采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即为此。当西方社会遭遇了基督教信仰危机,一切真理和准则都崩塌了,渴望在现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慰和解脱的愿望也全部落空。人是有思想、有理性的动物,纵然对人生本质的追问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是在智慧的痛苦里涅槃,永恒无休地追问下去,这是人类的天性。此时上帝死了,那么人要依靠什么而活下去呢?尼采对此提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呼吁人们去关注自我以及本性,把眼光更多地放到自己的生命之上,因为于人而言,最宝贵的就是生命,对于一切意义与价值的找寻是不应当越过生命的。
叔本华,可以说是尼采思想的源头,他认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包括个体的人都是其客体化即表象”[1],在意志这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之下,人会产生欲望,欲望意味着欠缺和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之时人又会感到无聊,所以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灭绝生命欲望。尼采接受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但是他在看到人生悲剧性的同时,认为既然生命的本质是盲目意志,那么其间必然包含个体生命的毁灭和再生,因此世界才能得以永恒存在,我们不能仅仅只肯定生命生成的一面而否定其毁灭和痛苦的一面。在尼采看来,叔本华在看待生命问题上有失偏颇,不具备完整和严密的逻辑,因而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悲观主义的深渊。与叔本华比起来,尼采的悲观主义是既出世又入世的,他呼吁一个人应当有旺盛与健全的生命力,完完整整地去接受生命,战胜和超越生命。他说,“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2]提出通过个体的毁灭,把个体融入整个世界的生命意志之中,反而能感觉到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获得最深层次的狂喜。从叔本华到尼采,生命意志已不再是给予人痛苦和挣扎的消极来源,而是蕴含着生生不息创造力量的源泉,是给人以狂喜和幸福的源头。
为此尼采提出了强力意志,为人生意义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个答案便是不断地从自己身体迸发出能量去创造、去获得、去大地上站稳脚跟。“最美好的都属于我辈和我自己,不给我们,我们就自己夺取,最精美的食物,最纯净的天空,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子!”[1]他倡导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藐视基督教以及科学乐观主义,认为他们并未触及人生的真相而停留在人生的表层,不能真正解决人类心灵与精神所面临的困境。他认为“任何价值的设置都由生命活动的需要所发动,因而是设置者生命力量的标记。”[3]他呼吁人们不断去创造,不断去战胜生命,鼓励每个人自由发展自己的个性。尼采哲学对人的重视,对20世纪哲学的人学转向产生了极大影响,西方哲学由此走上了人学的道路,很多哲学家都把探究人的价值问题作为自己哲学研究的重心。
受到叔本华的影响,尼采也认为“所有的艺术与哲学或许都可以被看作是对升华或衰退生命的医治与刺激,它们的存在以苦难和受难者的存在为条件。”[4]在他看来,艺术既是生命蓬勃创造力的一种体现,更是医治人们经受长期道德统治所致的信仰沦丧和生命本能衰竭病症的一剂良方,因此他力图从美学上找到突破口,靠艺术和审美赋予人生以意义,认为艺术是人类生存的继续和完成,能给世界和人生带来意义和价值。他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提到,希腊悲剧乃是具有高度悲观精神的希腊人在洞悉了人生的痛苦真相之后而产生的艺术,旨在通过酒神和日神精神实现对人生苦难的解救。尼采把审美价值看作唯一至上的价值,提出人生艺术化,用审美的人生态度反对伦理和功利的人生态度,这也是对传统美学的一种抨击和颠覆。
在艺术与人生的关系问题上,叔本华认为,面对人生苦难,除了灭绝生命欲望这一根本的解脱途径之外,艺术也是一条暂时的解脱办法。在他看来,艺术是一种完全独立于因果律之外的纯粹“直观”,人在艺术世界里会忘却意志,卸掉在俗世生活中的羁绊,使身心得到全然放空,进入一种独立自主的审美境界,艺术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和唯一纯洁无罪的一面,是人生的花朵”[5]。可以说,叔本华认为艺术是对人生苦难的解救,但是他的这种解救却有消极避世的意味,是一种短暂忘却。
在这一点上,尼采与叔本华不同,虽然他们都认为艺术能够给予人生形而上的慰藉,但是尼采选择的却是直面人生的苦难而不是求得暂时的解脱和沉醉。尼采也看到,痛苦、悲伤、冲突和分裂是生命的底色,这就是真理,但是人却不能依靠这个真理而生活,“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1],艺术的根本使命在于同真理、科学技术和社会制度等产生一种对抗,在于对人性本能的释放。尼采认为,伟大美学总是参与着对生命价值的定位活动,所以那些避开生命谈艺术的论断在他看来都是可笑的,他嘲讽康德的无功利审美为“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蛔虫”[4],认为叔本华借艺术以摆脱意志奴役更是站不住脚,因为意志便是生命表征的象征,如果生命都不存在了,何来的艺术?他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希腊悲剧的成功不在于和谐与明朗,而在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之间的对抗与冲突。只有在这种对抗与冲突中,生命的强力意志才能够得到真正显现,个体才能在这种对抗中消解自身,从而融入整体世界意志的永恒欢乐海洋中。
美的本质问题,一直是西方哲学家们殚精竭虑所要解决的,尼采很少像其他哲学家一样对这个问题作理性思辨,他对艺术与美学的思考都紧紧地牵系着“人”这个主题。他将所有的焦点都放在人自身,可以说尼采美学是一种生命美学。他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的美学都建立在这一种简单的事实上,它是美学的第一原理……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蜕化的人更丑——审美判断的领域由此被限定。”[4]他认为只有强健的充满创造力的人才是美的,人应该在生生不息的生存意志中去夺取一切、创造一切最美好的生活。
关于美的探讨,尼采并没有回避与具体人生的联系,他划定了美学研究的全新方向,阐释了他认为应该对人生所怀抱的一种信念,包括对道德与真理所持有的态度。苏格拉底科学乐观主义认为智慧和真理是万能的,尼采对此非常反感,提出艺术是美的而真理是丑陋的,他甚至认为促使希腊悲剧灭亡的罪魁祸首便是苏格拉底,欧里庇得斯“致力于把酒神因素从悲剧中排除出去,他用理性思考取代日神的直观,用激情和雄辩取代酒神的兴奋,两者皆是非艺术的,借他之口说话的神不是酒神,也不是日神,而是苏格拉底。他的审美原则‘理解然后美’恰与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相平行,希腊悲剧毁灭于苏格拉底精神。”[6]提出理性主义是对人感性力量的极大削弱。关于道德,尼采认为其就是为弱者而设定,是对虚弱者的一种同情,这使得人们变得越来越丑陋和衰弱,这与他的强力意志所倡导的强和美产生了巨大冲突。尼采对美的定义表现了在当时西方社会价值观普遍崩塌的背景下,其对解放人性、追求精神自由所做出的努力。
从20 世纪20 年代到40 年代,朱光潜一再倡导“艺术化的人生”,他在《谈美书简》里有这样一段话:“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表现出一种典雅而恬淡的美学观。“艺术化的人生”并不同于叔本华那样的暂时消解,不是一种消极颓丧的人生观,而是着眼于整个社会和人生的真实需要,在面向生命苦难本质的时候力图达到一种圆融的解决方式,希望能够对国民的心性实现一种艺术和审美的启蒙与救赎。他还说,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出世是入世的前提和基础,认为审美是人生的究竟和理想,这与尼采提出要把审美价值看作唯一至上的价值有殊途同归之处。两者美学观的根本出发点都在于解决人生的苦恼和困惑,根除与调和俗世生活的琐碎、平庸,最终达到一种艺术的、高雅的精神享受,以此对抗无意义而痛苦的人生。
尼采对希腊悲剧的解读所提炼出来的日神艺术与酒神艺术,可以说是对人生困境的深切关怀,他试图用美来解放人生,让人生作为一种审美现象而得到存在的合理意义,这种思想对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理论产生了很大影响。尼采用审美来解释世界,朱光潜提倡我们过一种艺术化的生活,主张用文艺来超脱现世痛苦,这与尼采哲学一脉相承,他提出文艺观世法,就是到艺术中去寻求解脱。他们都主张超越时代以及人生的苦痛,进入一种审美的艺术的人生境界。
在较多的人看来,尼采的美学主张并未正视社会历史规律,而是出于一种近乎野蛮的身体扩张乐观主义,他的哲学出于深感时代给个人带来的生存困境,在于看到整个人类的命运遭遇到一种桎梏,需要开辟新的路子,因此这种尼采式的乐观主义背后是极为深沉的悲观主义。正是因为看到了人生绝望和哀痛的部分,他才倾尽一生要去对抗这种痛苦和绝望,试图为人生的意义寻求一个答案。当然,尼采从生命本能出发去衡量一切的艺术和审美活动,把道德、理性等世俗准则当作禁锢人的元凶,也有其片面之处。
但尼采提出用生命来颠覆绝对理性主义对于人灵魂的制约,教人们不再屈从于道德和宗教的统辖,而是切切实实地从生命本能出发去焕发生机与活力,用饱满和强劲的生存意志去创造和开拓进取,教人们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去化解生存的痛苦和忧思,这对于如今物质充盈、人心浮躁的社会而言也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深陷在物质的海洋里,我们面临着精神和心灵失去栖息家园的困境,而艺术的审美的人生观则能帮助我们重构内心的净土,让人生痛苦的部分找到消解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