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2017级本科生 河南 汝州 467500)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1908-2009)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人类学家,著有《忧郁的热带》《神话逻辑学》《野性的思维》等重要著作。1958年,他出版了《人类结构学》一书,在书中首次以结构主义的方式解析古希腊俄狄浦斯王神话,阐述了他不同于以往任何神话学家的神话研究理论。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神话学在很大程度上受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在概念和分析方式上,都能看出结构主义语言学对列氏神话学模式的作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论点建立在“神话是人类言语的一部分”这一基本观点之上,他认为,神话具有语言所具有的特征,同时又具备比语言层次更高的一些特质。这就使得神话能够模仿语言来进行分析和结构上的解读。
索绪尔指出,任何科学都可以分出两条轴线:一条是同时轴线,在形态上是横着的,“涉及同时存在的事物间的关系,一切时间的干预都要从这里排除出去”;一条是纵的连续轴线,“在这条轴线上,人们一次只能考虑一样事物,但是第一轴线的一切事物及其变化都位于这条轴线上”。①基于这套参照系,索绪尔提出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的概念。语言是一套复杂的系统,而神话的系统则比语言更为复杂,必须借助显明的结构来使其各个层次上的大构成单位得到清晰的呈现。因此,列维-斯特劳斯也将历时和共时的概念引入神话的研究当中,这样一来,神话就不再是一个线性的序列,而是成为二维的平面结构。在斯特劳斯看来,神话在内容上看似是叙述过去发生的事件,但实际上,神话可以同时记录过去、反映现在、指引未来,是一个“既是历史又是非历史的双重结构”②。这一观点或许可以使人联想到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③,这样一种诗歌或神话带有普遍性质的论述。这为神话的共时性研究提供了可能。由此,列维-斯特劳斯创造性地弱化了神话中历时的、不可逆的线性序列,而主要采取共时的、静态的角度来分析神话结构。
索绪尔指出,言语活动现象可以分析为语言和言语两种层次。同样地在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分析模式中,神话也被析解出类似的两重含义。神话既是可以讲述和阐释的言语,又是用语言来进行表述的,需要应用到对应的词汇句子和语法规则,这就是语言的双层次反映到神话中的结果。同时神话还拥有一个“第三层次”。这一层次是斯特劳斯的独创。他论证,诗歌经由翻译后将很有可能被严重误读、曲解乃至丧失原本的内涵,而神话与之相对,无论如何翻译、翻译成什么语言,哪怕翻译得极为粗劣,也不会影响人们对其的阅读和理解。因此,神话虽然是语言的一部分,由语言讲述,但实际上并不受语言的束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神话能够“脱离”语言而存在。这就是神话同于语言而又高于语言之处,列维-斯特劳斯称之为“元语言”。
神话素是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中重要的基础性概念。这个概念无疑也脱胎于结构主义语言学。列维-斯特劳斯将神话素作为神话的基本单位,认为神话由神话素排列组合而成。他说:“神话的真正构成单位不是一些孤立的关系而是一束束的关系,只有以这种关系束的组合的形式,这些构成单位才获得能指的功能……用语言学的术语来说,这就像一个音素总是由它所有的变体构成的一样。”④神话素的意义需要通过构成的神话结构体现出来。“如果神话有某种意义的话,这个意义不可能存在于构成神话的孤立的单位中,而只能存在于将这些部分组成一个整体的方式中。”⑤换句话说,神话素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神话素经由种种组合规则——即“语法”——组成一个系统时,神话的意义才存在。
神话与语言都是由某些基本单位或要素构成的,而神话的构成单位无疑要更加复杂。从列维-斯特劳斯所提取出的神话素来看,其作为单位大多以词语或句子的形式存在,包含了神话叙述的主语或谓语或几种句法成分的组合,本身具有内在的结构性。但神话素与这些语言学概念不能作同样的理解。斯特劳斯认为,神话素和音素、词素等概念是有所区别的,存在于更高层次之上;也不等同于词语。就神话的“元语言”特性来看,神话素应该是“词语的词语”。这个更高级的元素被列维-斯特劳斯称为“大构成单位”。同神话的双重特性一样,神话素也具备两个层次,一方面表达着词语的含义,一方面则具有元语言范畴上的超意义(super-signification),不能将神话素简单地视作与词语或句子等同。
与音素或音位不同的另一点在于,神话素来源于感性经验。这意味着对神话素的划分可能并不像划分句子成分一样依靠着较为明确的标准。列维-斯特劳斯在介绍识别神话素的方法时,提出的原则只是“简约性”“一致性”“从片段重建整体的能力”等,把故事“分解成尽可能短的句子”⑥,这种做法本身是从意义上进行的分离,其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的。这也是列维-斯特劳斯神话素分析方法的缺陷。
索绪尔所创立的结构主义语言学鲜明地体现了二元对立的理论基础。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他提出并论述了能指与所指、共时性与历时性、语言和言语、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等诸对概念,都是二元对立原则的典型体现。列维-斯特劳斯在尝试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分析神话的深层结构时,也体现出了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
在对俄狄浦斯王神话的分析中,列维-斯特劳斯将神话素按纵横顺序排列,列出了一张二维的图表。这张神话素图表可以进行两个方向的解读,横向的是神话的线性情节发展,在纵向上则可以进行神话的共时性发现(当然,列维-斯特劳斯的重点是纵向解读)。竖着的四栏各组成一组意义相关联的单元。如,第一栏涉及的神话素包括卡德摩斯寻找妹妹欧罗巴、俄狄浦斯娶母、安提戈涅安葬哥哥波吕涅科斯,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这一个单元体现出的共同内涵是表现过分亲密的亲属血缘关系;在第二栏中,则与之相对地体现出对血缘关系估计过低的特点。这两个单元就构成了一组二元对立。同样地,三、四栏分别表现出否定人从大地中诞生和肯定人由大地而生两种倾向,它们也是相互对立的。再综合起来看,第一、二栏反映的是血缘关系问题,即认为人由男女婚配而生;第三、四栏则反映的是人由土地而生的观念,这两个大的单元又重新组成了一对矛盾体。列维-斯特劳斯打破了传统的情节组织方式,对神话的内在结构重新发现,解析出了世界各地神话之自我矛盾对立的二元逻辑结构。这是对神话深层意义的解读,已非通过表面阅读可以发现的简单内涵。就像特雷·伊格尔顿所说,“在研究一个神话时,我们主要不是在注意它的叙事内容,而是在注意结构着这些叙事内容的普遍精神活动。这些精神活动,例如种种二元对立的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才是神话所关于者”⑦。结构主义造成的结果实际上是一种对中心的“移离”。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分析以这种深入的方式揭开了早期人类神话严谨的思维逻辑。他在《神话的结构研究》结尾说,“神话思想中的逻辑同现代科学中的逻辑一样严密,它们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思维过程的性质,而在于思维对象的本质……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证明,神话和科学中存在着同样的逻辑过程,人类从古至今都一样睿智地进行思考”⑧。为了证明神话中存在的理性思维,列维-斯特劳斯选择以结构主义探讨神话的内在含义,形成了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解读范式,这对于神话研究来说是一种新的行之有效的方法。
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分析法,从以往的神话研究传统中脱离出来,将索绪尔语言学的科学性应用到了文学领域,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打通具有实践性意义。结构主义在历史的洪流中虽然已经衰退,但其革命性的影响意义无疑是极为深刻的。
注:
①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明凯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8页.
②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页.
③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1页.
④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7-48页.
⑤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⑥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47页.
⑦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页.
⑧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陆晓禾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