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佳宁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元杂剧《秋胡戏妻》是元代初期本色派剧作家石君宝的代表作品。他以其自身特有的女性视角,对作品的情节安排和脚色设置进行了加工,同时对结局进行了大胆的改写。元代剧作家关注婚姻问题和探索妇女命运,这是元代文人面对残酷黑暗的现实,所生发的对于非正统的美好追求的热情的重要表征。
《秋胡戏妻》是继敦煌本《秋胡变文》之后对“秋胡故事”这一文学母题的重要改编,是秋胡故事民间传承演变的关键一环。“秋胡故事”正式以戏曲的形式得以演绎,角色的基本定型和情节的合理设置,使得《秋胡戏妻》成为后代地方戏搬演的重要母本。
“秋胡故事” 这一文学母题最早出现于西汉刘向《列女传·鲁秋洁妇》,秋胡妻以贞烈妇的身份在文本中定型,之后在诗赋作品中也有同题材的书写。敦煌本《秋胡变文》的出现,基于唐代开放自由的社会环境和进取向上的文人心态,《秋胡变文》的结局已经有了大团圆的可能。而这一结局的实现得以完成于石君宝。石君宝对于故事的主要改变在于:秋胡妻身份的重新定义、配角设置的完善和功能的凸显,其中对于配角设置的分析也是本文的侧重点。
首先是秋胡妻的历史身份,冠以夫名,不仅代表着传统封建社会森严的儒家礼教文化传统对于女性的控制,也是女性独立地位被剥夺的重要体现。而在元杂剧中,秋胡妻不再是作为秋胡的附属品而出现。《秋胡戏妻》作为旦本戏,石君宝大胆地赋予秋胡妻“罗梅英”这样一个名字。对于“罗”这一姓氏,笔者认为是敷演《陌上桑》罗敷的姓氏。《陌上桑》的故事主题与《秋胡戏妻》同属于“桑女受辱”母题。“罗敷”一名最早见于《古今注》,其中记载:
《陌上桑》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焉。因饮酒,欲夺焉。罗敷乃弹筝作《陌上桑》,以歌明焉[1]81。
秋胡妻拥有了“罗梅英”的身份,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画廊中具有特殊意义的女性角色。独立的身份赋予独立的性格,面对多年未归的丈夫桑园调戏,她不堪其辱,喊出“整顿我妻纲”的时代最强音。
其次是元杂剧《秋胡戏妻》相较于《秋胡变文》,配角的数量明显增多。不仅设置勾军人这样的群体形象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而且增加了村痞恶霸李大户和生身父亲罗大户这样的角色。另外秋胡母刘氏的作用也不再是作为家庭的配角而存在,成为改写故事结局的中坚力量。
传统的“行役文学”主题表面上通过描写在战争硝烟四起、民不聊生的社会背景中被迫参军的人,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甚至于家破人亡的惨烈景象,还包括异地参军的旅人和独守空闺的思妇的离愁别恨,以此来表达怨愤伤感的内心情绪。在表象背后的深层则多抒发人生变幻与命运无常的悲哀,这悲哀之后是为了揭示种种复杂的社会矛盾。
勾军人的出现使得秋胡的离家外出动机变主动游学为被迫征战前线,这成为元杂剧《秋胡戏妻》新婚夫妻不幸遭遇展开的故事背景。新婚三日,相处时间的短暂使得新婚夫妻难以培养坚定的感情基础,夫妻间的不信任为后文“戏妻”情节的展开做了铺垫;同时强迫征战也激化了家庭矛盾,有力推动了剧情的发展。
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元杂剧《秋胡戏妻》在宣扬贞洁,主张女性解放的故事深层,恰恰是把故事展开的背景定位在秋胡被迫征战的基础上。梅英的不幸遭遇和十年的辛酸苦楚也是在这一前提下展开叙述的。
在第一折,秋胡梅英喜结连理,喜庆婚宴正在进行,罗梅英这时还有一些青涩与害羞。正在这时,勾军的到来,使得秋胡被迫从军。
(外扮勾军人上,云)上命官差,事不由己。自家勾军的便是。今奉上司差遣,着我勾秋胡当军,走一遭去。可早来到鲁家庄也。秋胡在家么?(秋胡见科)(勾军人云)秋胡,我奉上司钧旨,你是一名正军,着我来勾你当军去[2]527。
勾军人的到来恰恰是引发了几个相关亲人激烈心理动荡的基础。第一个就是秋胡母刘氏,第一反应是茫然不知所措,只能感叹“似此可怎了也。”接下来也只能无奈地嘱咐儿子:“一路上小心在意,频寄个书信回来。”第二个就是要被迫从军远征的秋胡,他一方面担心母亲孤身一人在家无人奉养,另一方面也留恋新婚妻子。复杂的心绪支配之下,最后只能哀求勾军的“略待一会儿”,希望可以给母亲与妻子做些交代。情绪表现最激烈的是丈夫即将离家、在家奉养婆母的罗梅英,【村里迓鼓】:“都则为一宵的恩爱,揣与我这满怀愁闷。”[2]528【游四门】:“想着俺昨宵结发谐秦晋,向鸳鸯被不曾温。今日个亲,亲送出旧柴门。”[2]528【柳叶儿】:“眼见的有家来难奔,畅好是短局促燕尔新婚。莫不我尽今生寡凤孤鸾运。”[2]529无论是秋母刘氏。秋胡本人还是秋胡妻梅英,他们的所有表现都是因为秋胡一去从军,生死莫知,前方战况变幻莫测,这种对未来掌握的不确定性让三人产生了前途未卜的感慨。
这里的勾军人的出现作为秋胡夫妻新婚三日、被迫分别的背景,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元杂剧的这一情节设计明显受到杜甫“三吏三别”中《新婚别》的故事展开方式的影响,同样是“秋胡故事”母题的叙述,情节的展开也大致相同,不同之处在于《秋胡变文》和《秋胡戏妻》由于产生的时代不同,其作品时代色彩的体现正是作者对于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
《秋胡变文》产生于盛世唐朝,士子文人渴望建功立业、为国效忠,虽两人缠绵不舍但踌躇满志;在元杂剧《秋胡戏妻》中,此剧开场情节设计矛盾进一步激化,秋胡的离家是被迫服役参军,而且正在新婚之际的酒席上被强行拉走,这也确实是元代黑暗社会社会的真实写照。这样的改写是石君宝结合元代社会现实和作者自身体悟所书写的元代秋胡故事。
李大户和罗大户在戏剧中扮演净角。“净”这一脚色是从宋金杂剧的副净和副末这两个角色发展演变而来。宋金杂剧五杂剧色中“副净”和“副末”的插科打诨的表演内容和滑稽调笑的表演效果也为元杂剧的脚色行当所继承。净这一脚色在元杂剧中多数是扮演反面角色,“净脚”不仅仅是被讽刺谏戒的对象,同时也是笑料制造的主要承担者。净脚在元杂剧中承担相对固定的社会身份,多数情况下扮演贪污受贿或强占妇女的村痞恶霸或地方官员。通过这样的社会角色塑造暗指和隐喻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具有很强烈的现实意义。
李大户的抢亲和逼婚,不仅体现了元代社会草原游牧文明与中原传统文明交融碰撞带来的婚俗的改变,同时也是对元代官僚阶级和地方恶霸丑恶嘴脸的生动刻画。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罗父在接受了李大户的利诱之后对自己亲生女儿的逼嫁,迫使女儿改嫁还债丑恶嘴脸的生动刻画,既是作者对梅英反抗父权的角色塑造的成功之处,同时也是作者自身对于传统封建伦理家长制不满的强烈表达。
秋胡被迫从军,离家十载,罗梅英在家尽孝守节,奉养婆母。罗父的塑造是与李大户不可分割的。李大户和罗大户这两个形象的设置一方面侧面烘托了梅英的贞洁操守与反抗斗争,另一方面罗大户这一形象十年间的变化更是对元代黑暗社会现实异化人性的生动写照。
李大户这一角色是石君宝对“秋胡故事”改编的创举之一,先是骗婚,后是抢婚,在剧本的第二折,李大户首次出场:
(净扮李大户上,诗云)段段田苗接远村,太公庄上弄猢狲。农家只得锄刨力,凉酸酒儿喝一盆。自家李大户的便是。家中有钱财,有粮食,有田土,有金银,有宝钞,则少一个标标致致的老婆。单是这件,好生没兴。我在这本村里做着个大户,四村上下人家,都是少欠我钱钞粮食的,倒被他笑我空有钱无个好媳妇,怎么吃的他过![3]16
李大户在这里“上场诗”自报家门,秋胡参军十年未归,梅英侍奉婆母,度日艰难。他垂诞于梅英的美色,想要霸其为妻。罗父尚欠其四十石粮食未还,这成为李大户利诱罗大户从而达到骗婚目的的前提。先骗梅英父亲罗大户其女婿秋胡“当军去吃豆腐渣死了”,然后李大户又拿出逼婚的红定和肯酒[4]246。这里李大户是运用民间约束力进而逼婚,罗大户成为李大户逼婚的“帮凶”。以喝酒散闷为由骗秋胡母喝了肯酒,又以帮梅英做衣服为由让秋胡母接下了红定。按照民间约定,喝了男方送来的肯酒,又接了男方送来的红绢,女方对这门亲事就是肯了[5]。
梅英父亲罗大户向来被认为是卖女求荣、自私贪婪的市侩小人,可是他们在过去也曾经是慈爱善良、体贴周到的双亲。在剧本第一折媒婆的口中得知,他们自小让女儿学习诗文、道理,培养女儿知书达理:
【仙吕】【点绛唇】男女成人,父娘教训,当年分,结下婚舅,则要的厮敬爱、相和顺。(媒婆云)姐姐,我听的人说,你从小儿攻书写字,我却不知,姐姐试说一遍与我听咱。罗梅英自述道:“曾把毛诗来讲论,那《关雎》为首正人伦,因此上儿求了媳妇,女聘了郎村”[2]526。
作为慈爱善良的父母,已是婚配之期的女儿,能得以相遇良人,喜结连理,他们莫不欣喜,但同时新婚酒席上女婿被迫投军,离家服役,他们的女儿独守空房,又何曾不担忧挂肠,尽管文本中只有只字片语,但也真切地勾勒出一对疼爱女儿、关心女儿的生身父母形象。
(罗、搽旦云)秋胡当军去了也。亲家母,俺同家去来。(卜儿云)亲家母,孩儿去了,不好留的你,多慢了也。(诗云)本意相留非是假,争奈秋胡勾去当兵甲。(罗、搽旦诗云)明年若不到家来,难道教我孩儿活守寡?[2]530
然而,十年后的罗父在李大户“我官府中告下来,我就追杀你”的威胁逼迫和不用偿还粮食欠账而且给予财礼钱的利益驱动诱惑中,无暇顾及女儿的幸福与贞节的问题,帮助李大户隐瞒欺骗秋胡母亲,让秋母完成了下聘程序。其后罗父罗母又以父权威逼女儿梅英,以要酒肉筵席哄骗梅英嫁给李大户。在梅英多次严词拒绝父亲的无理要求之后,罗大户恼羞成怒,竟然破口大骂“你这生忿忤逆的小贱人”,其逼嫁的行为举止再也不见当初半点对于女儿慈爱的模样,所使用的手段也真是狡猾又市侩。
从慈爱善良的父母到迫女改嫁的市侩父母,梅英父母的变化归根就在于“贫穷”。李大户曾说罗大户:“原是个财主有钱来,如今他穷了,问我借了些粮食,至今不曾还我”[2]531,这一叙述不仅道出罗大户是属于家道中落而且背负厚债。罗家父母迫于生活压力,不再能坚守他们的善良品质,而被元代黑暗社会生活所异化和改变,与村痞恶霸李大户同流合污,这样的改变让罗父罗母的形象也由此染上了不可磨灭的污点。
最重要的配角是秋胡母刘氏。作为故事主要人物之一,秋胡被迫从军,离家十载间,梅英和婆母艰难度日,直至梅英得知桑园调戏自己的无耻男子是期盼多年的丈夫,自己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誓与夫绝,索要休书,直至婆母以死相逼,梅英这时长叹一声说:“罢罢罢,则是俺婆娘家不气长”,才同意与秋胡相认。元杂剧《秋胡戏妻》最终呈现大团圆的喜剧结局,由此奠定了之后所搬演的“秋胡故事”的整体基调。
秋胡母的出现是在剧本的第一折。
(老旦扮卜儿同正末扮秋胡上,卜儿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老身刘氏,自夫主亡逝已过,止有这个孩儿,唤做秋胡[2]525。
秋母刘氏的上场诗交代身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窦娥冤》中的蔡婆婆。秋胡母刘氏只有一子秋胡,被迫从军,十年未归。十年后衣锦还乡,路边桑园中未认出自己妻子,用养母的底本加以调戏。在梅英拒绝秋胡赠金时,其语言表达相较于《烈女传·鲁秋洁妇》更为犀利泼辣,她刚开始劝秋胡“不如归去”,见他不肯还在纠缠,随后又大喊大叫求助,同时严词斥责秋胡,毫不留情: “我骂你个沐猴冠冕。牛马襟裾。” “似你这伤风败俗。怕不的地灭天诛。”[6]552到第四折中,罗梅英为自己据理力争,讨回公道: “假使当时陪笑语。半生谁信守孤灯。”[6]555杂剧中的梅英不再是以往作品中所塑造的唯唯诺诺、不敢申辩的形象,而是大声痛骂秋胡的表里不一、含泪诉说自己的心酸委屈。梅英喊出的一句 “整顿我妻纲”的时代最强音,将矛头直指秋胡的无耻荒唐。但情节的设计并未这样继续发展下去以激烈的矛盾冲突导致悲剧收场,而是在结尾秋胡的母亲站出来言道:“媳妇儿。你若不肯认我孩儿呵。我寻个死处”[6]556。梅英霸气凛然的气势就这样戛然而止,她妥协于孝道,“若不为慈亲年老谁供养。 争些个夫妻恩断无承望。”[6]556她不能不顾及婆婆的性命,一开始的情节设计就让梅英拥有了孝顺贤良的传统美德,她只能忍下不甘,勉强与秋胡相认。梅英的妥协又何尝不是作者对于封建夫权的妥协和屈从。
结局的扭转虽略显调和色彩,但是梅英出于亲情和恩情为婆婆而妥协,选择宽谅秋胡。尽管这一妥协使得故事结局显得牵强,同时也让梅英的形象具有了反抗的不彻底性。但是反过来看作者的结局设置,其实是元杂剧作家对于封建社会女性的普世性的人文关怀,同时也是作者综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情况以及妇女在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困境,给女主人公安排的他认为相对更好的结局[7]100。“从今后卸下荆钗,改换梳妆。畅道百岁荣华,两人共享[2]530。”结尾梅英的唱词既有妥协的无奈与愤慨,又有对现实的感慨和侥幸,这对于她来说,也算是对于多年拒嫁奉养婆母守贞尽孝的现实回报。
作为元代文人的石君宝,把秋胡故事搬演上了戏剧舞台,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中的配角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激化了戏剧冲突,同时也生动地反映了元代社会的黑暗现实以及残酷的社会生活对于人性的异化。作者对秋胡故事基于元代写实的改写设置的大团圆结局,也给后世的秋胡戏曲的搬演奠定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