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燕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女作家,素来享有“高产作家”的美誉。在题材上,她涉猎广泛,关注美国的社会、法律和医疗等问题,出版和发表过不少关注女性生存地位的作品及文章。欧茨两篇改写小说《带小狗的女人》(TheLadywiththePetDog)和《死者》(TheDead)收录在一九七二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婚姻与不忠》(MarriagesandInfidelities)中。这部小说集出版时,欧茨正处于创作的转型期,因此对研究欧茨为何通过改写男性作家的作品建立叙事自主性,寻找自我的艺术声音具有重要意义。
《带小狗的女人》和《死者》两篇改写小说都涉及同一主题,即婚姻与不忠。同时,两位男作家契诃夫和乔伊斯在写作时都采用了相似的叙事手法,如男性叙事视角、叙事话语和线性叙事等。欧茨在改写这两部作品时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即叙事视角的转变,女性叙事话语的建构以及非线性叙事的运用。在此,笔者将通过比较原作和改写的叙事,结合当时欧茨所处的社会环境,进一步厘清欧茨如何通过挪用和修正经典来建立其叙事自主性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欧茨选取的两篇原作《带小狗的女人》和《死者》皆从男性叙事视角出发,主要聚焦男主人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通过线性叙事和建构男性叙事话语来叙述其笔下男主人公的遭遇。原作中的两位女主人公都是被男性作家和男主人公双重审视下的对象,她们没有话语权,读者也无法得知两位女主人公真实的感受。为了改变女主人公失语的状态,欧茨在改写中舍弃了原有的叙事视角,并大胆运用女性叙事视角。视角的转变也意味着话语权力的转移(吴颉、胡金生,2016:80)。欧茨笔下的《带小狗的女人》和《死者》从女主人公的叙事视角出发,着墨于两位女主人公安娜(Anna)和伊丽娜(Ilena)的内心世界,以及她们在各自的婚姻和生活中的痛苦和挣扎。
以《带小狗的女人》为例,原作中契诃夫从男主人公古罗夫(Gurov)的叙事视角出发,叙述其与安娜初遇、相恋及后来感情胶着的过程。通过对古罗夫情感变化的细致描述,读者容易拉近与古罗夫之间的叙事距离,并同情其遭遇。反观故事的女主人公安娜,始终处于被审视的位置,契科夫对其并无过多描述。安娜的形象是碎片化的,读者只能从古罗夫的视角获取有关安娜的零碎信息。简言之,读者无法通过原作的叙事视角构建对安娜的正确认知,也容易对其产生负面的看法,例如在酒店房内哭哭啼啼的安娜会让读者和古罗夫一样心生厌烦。
而欧茨笔下的安娜不再是被男作者和男主人公双重审视的对象。视角的转换赋予安娜话语权。欧茨的改写从女性视角出发,赋予安娜叙事的权力,让安娜讲述自身在婚姻与婚外情中的痛苦和挣扎以及她对自由的渴望。在婚姻中,安娜仅仅是一个“影子女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Oates,1972:405)。即使安娜意识到她和丈夫应当是平等的,她也无法改变自己在婚姻中的位置。
她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安娜看见了另一个影子女人占据了她的位置,沉默不语又让人信服,就像一名舞者在演绎着高难度的舞步。……安娜的思绪脱离了她自己,游荡在这座和丈夫一起住着的大房子里,她终究只是一个影子,脆弱又游离的影子。(Oates,1972:405)
被忽视的安娜试图在婚外情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安娜曾一厢情愿地认为情人是自己的救世主,然而他的情人和丈夫是一样的人,他们只关心自己。安娜知道她的情人并不爱自己,她的情人总是讨论自己的事,就像其他男人一样,不受束缚,自由地谈论自己,自由地窥探她的身体,她全部的秘密 (Oates,1972:405)。安娜深知无论她此时身处何地,不论她是谁或是哪位男人的妻子,这都是她的命运。安娜渴望自由,想要逃离这一切,但她却找不到出口。
欧茨在改写中采用的女性叙事视角向读者展示了安娜的痛苦与挣扎,对原作中女性经验的缺失作了修正,使安娜的形象更加具体和多维度,也能引发读者对安娜的同情与理解。此外,在契诃夫的原作中,安娜被称为“带小狗的女人”;在欧茨笔下,安娜的情人变成了“带小狗的男人”,这细微的转变是欧茨对原作的改写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性别颠覆(Loeb,2001:100)。
欧茨的改写除了颠覆了原作的男性叙事视角,她也采用了不同的叙事话语赋予两位女主人公言说的权利。苏珊·兰瑟(Lanser,1992:3)在《虚构的权威》一书中指出,声音“对于那些一直被压抑而寂然无声的群体和个人来说,这个术语已经成为身体和权力的代称”。正如露丝·伊里盖蕾所言,“有了声音,便有了路可走”。声音是女性表达自我、打破沉默的武器。欧茨在改写中运用不同的叙事话语,如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多维度地展示女主人公的经历和内心世界。
在《带小狗的女人》中,欧茨用直接引语叙述安娜与丈夫相处时的局促:
“我爱你,”她丈夫生气又凶狠地说道。
“我弄疼你了吗?你是不是……” 她丈夫轻声说道。
“不,你没有弄疼我。”(Oates,1972:392)
在丈夫的眼中,安娜只是一个附属品,一个供他泄愤的对象。“她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他摆弄着,操纵着她,然后似乎受到挫折似的低语着‘我弄疼你了吗’”(Oates,1972:392)。安娜与丈夫的相处模式预示着婚姻的不和谐。欧茨也通过几处自由间接引语暗示安娜在婚姻中的位置:“他总是对她说自己的计划,自己的问题,事业,朋友和未来。显然,他是一个有未来的人”(Oates,1972:395)。安娜明白在她的婚姻中,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她希望通过背叛自己的丈夫能让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中心。然而,在婚外情中安娜也只能扮演一个局外人的角色。
欧茨的改写保留了原作开放性结局的设定。故事最后的场景是安娜透过镜子看到情人着急离开的身影后不断地反思自我。安娜的内心独白是由一连串的自由间接引语组成。她在理清对情人的感情后不再自我贬低和自我否认,读者也可以从安娜最后一次与情人的对话中得知她已经决定离开情人,让自己获得自由。
“你怎么这么开心?怎么了? ”他疑惑地问道。
……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他问。
我们没有权力开心。难道是因为……?
“是的”, 她说。(Oates,1972:410-11)
安娜坚定的回答预示着她的觉醒。欧茨采用不同的叙事话语让安娜具有言说的能力,也让读者了解到安娜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欧茨的另一篇改写小说《死者》同样通过建构叙事话语来展现女主人公内心的变化。全文开篇的自由间接引语精准地描述了《死者》的女主人公伊丽娜的精神状况:
该药有效治疗急慢性抑郁,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焦虑,失眠;服用后会让人感觉疲倦,并产生紧张,恐惧等情绪……。(Oates,1972:453)
伊丽娜是一名大学教授兼作家,常年受焦虑和抑郁的影响,婚姻是伊丽娜焦虑的源头。伊丽娜的成功不被丈夫接受,丈夫时常在伊丽娜半梦半醒间在她耳边轻语:“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去死”(Oates,1972:457)。丈夫梦魇般的低语是伊丽娜痛苦的根源之一。伊丽娜去见了内科医生,在一系列的检查后显示她一切正常。伊丽娜转而求助一位精神病专家的朋友,得到的建议是,“你得在其他方面‘失败’,这样你的丈夫就不会觉得自己没有男子气概了”(Oates,1972:458)。伊丽娜在不断被否定之后觉得这一切或许就是自己的错。欧茨在这部分的叙述采用了自由间接引语向读者展露伊丽娜内心的困惑与无助,伊丽娜在事业上的成功不被男性主导的社会所接受。肖瓦尔特(Showalter,1988:16)对此曾评价道:“伊丽娜的痛苦来自她对自己具有创造力而感到愧疚”。被妒忌又不被接受的事实将伊丽娜置于一个痛苦的境地,作为出口,伊丽娜选择背叛自己的丈夫。然而,婚外情对伊丽娜而言非但没有“报复自己的丈夫”,而是让她落入另一个圈套。和两个男性保持关系时常让伊丽娜感到困惑,“两个男人,陌生人,在共享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Oates,1972:463)。游离在两位男性之间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处于非人的状态。多处的自由间接引语真实地叙述了伊丽娜内心的声音和她的痛苦。伊丽娜通过写作短暂将自己从歇斯底里的日常中解脱出来,但她的创作才能不被认可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创作和经济上的成功让伊丽娜感到羞愧不已,这一切将伊丽娜推向深渊。压垮伊丽娜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无意间得知一位学生的死讯。那位学生曾经爱慕过伊丽娜,但她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学生的死讯让伊丽娜意识到自己缺乏爱的能力。缺乏爱人的能力就是精神上的困顿,这也与原作中精神困顿的主题不谋而合(单雪梅,2013:40)。
欧茨通过建构女性的叙事话语,如富有女性叙事话语特色的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剖析女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实的女性形象,以及她对女性经验的关怀。
欧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作品大部分采用了线性叙事。在七十年代她尝试了不同类型的叙事方式,如人物视角的转变和非线性的运用(单雪梅,2013:41)。在欧茨的两篇改写小说中,除了转换叙事视角和运用女性叙事话语之外,她也通过非线性序叙事来描述两位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非线性序的叙事也是改写与原作的一大区别。
契诃夫在原作中用线序性叙事描写了男主人公的一段婚外情。通篇的叙事聚焦男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和他的感情态度。故事的第一部分是古罗夫遇见了一位带着小狗的女人安娜;第二部分描述古罗夫如何渐渐爱上这位女子,后来又是如何不得不分开;故事紧接着描述古罗夫陷入这段婚外情时的痛苦;故事的结局是古罗夫继续维持和安娜这段看不到未来的关系。在原作这四段故事中,第三段是全作的高潮所在。契诃夫着重描述了男主人公内心的痛苦,读者也容易通过作者的描述和男主人公产生共鸣。同时,契诃夫通过线性叙事一步步塑造了古罗夫的形象,事无巨细的描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立体的人物,极大地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原作对安娜的描写少之又少,读者只能从契诃夫和古罗夫两位男性的视角,碎片化地建构安娜的形象。
欧茨在改写《带小狗的女人》时将原有的叙事时间打碎,将故事分为三个部分:故事开篇是安娜和丈夫在剧院偶遇一名男子,安娜的手足无措引起读者对该男子身份的好奇。在故事的开篇欧茨还描述了安娜和丈夫之间突兀的相处方式,也暗示了安娜和丈夫不愉快的婚姻关系。故事的第二部分追溯安娜是如何认识那天出现在剧院的男子,揭露了他的身份——安娜的婚外情对象。半年前安娜像往常一样短暂地离开丈夫,独自外出散心,在沙滩上安娜遇见了带小狗的男人,短暂的相处后两人各自回归家庭。故事的第一、二部分的时间线来回跳跃。非线性的叙事正反映了女主人公安娜不断变化和不稳定的心理状态。第二部分的非线性叙事虽一开始让读者感到困惑,但这有助于强调女主人公的困顿。故事的第三部分是全文的高潮,也是全文叙事最为完整的一段:从两人如何相识、进一步发展到分别。这一段的非线性叙事生动地展示了安娜不断变化的想法:安娜时而确定自己是被爱的,但更多的时候她并不确定。第三段除了非线性叙事之外还有重复叙事,借此描述安娜混乱的思绪:“所有事情都在自我重复,所有都停滞不前”(Oates,1972:408)。叙事的重复所构成的叙事圈也象征着安娜被困于这两段感情中停滞不前。
另一篇改写小说《死者》同样采用了非线性叙事。原作用线性叙事一步步引出男主人公最后意识到自己精神上的麻痹时的崩溃。原作的叙事一开始聚焦一场圣诞聚餐的准备。在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Gabriel)到达之后,他和派对上的宾客有几场不甚愉快的对话,这些失败的交流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然而,他在席上精彩的演讲让他找回了一些自信和快乐。心情愉悦的加布里埃尔看着妻子时爱意更甚,然而后来和妻子的对话让他最终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妻子,自己也从未像当年深爱妻子的少年那样爱过。乔伊斯用一系列的小插曲铺垫男主人公最后的崩溃。原作者在情节上精心的设置拉近了读者和男主人公的叙事距离。
欧茨在改写中同样打破了原有的叙事,非线性叙事更好地突出女主人公不断变化的心理。欧茨改写的《死者》开篇便是一段对女主人公精神状态的精准描述,辗转反复的叙事和女主人公伊丽娜不稳定的精神状态遥相呼应。非线性的叙事向读者一层层揭开伊丽娜抑郁失眠的原因。欧茨采用非线性的叙事并以此契合伊丽娜的精神状态。跳跃式地叙述她的工作、她的感情、她的写作——让伊丽娜感到痛苦的一切。
非线性叙事打破了原作的叙事架构,也削弱了原作中非全知性第三人称视角的叙事主体地位。欧茨笔下的安娜和伊丽娜不再是被审视的对象,她们是有血有肉的女性。通过采用和原作截然不同的叙事手法,包括女性叙事视角,叙事话语和非线性叙事,欧茨呈现了两个有别于原作的作品,并以此修正原作中女性经验的缺失。
在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学修正运动的双重影响下,许多女性作家意识到改写或修正男性文学大师作品的必要性,并借此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学传统中寻找属于女性作家的声音。欧茨两篇改写小说都收录在一九七二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集。改写的六篇原作均出自男性文学传统的经典文学作品,除契科夫和乔伊斯,还包括卡夫卡、梭罗、亨利·詹姆斯以及福楼拜,这六位都是当代短篇小说中代表欧洲中心运动的人物(Loeb,2001:14)。如俄国文学的代表契科夫、代表爱尔兰文学的乔伊斯和美国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梭罗等。
如其他女性,欧茨在成长过程中深受男性文学传统的影响,在当时的社会环境欧茨能接触到的文学作品也大多出自男性作者之手。欧茨改写的原作均来自男性作者这一点显得尤为合理。欧茨本人也在采访中明言契诃夫和乔伊斯都是现当代短篇小说的奠基者(Franks,1989:85-97)。欧茨虽然曾经直言她“无法完全同意女性主义的诉求”,但她和其他女性作者如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一样,通过改写经典文学作品,借此修正男性文学传统中女性长期的缺位(Sjöberg,1982)。欧茨的两篇改写小说都是对男性主导的文学传统的一次修正,肖瓦尔特(Showalter,1991:19)将欧茨的改写称为“女性主义叙事背叛”。叙事视角的转变和性别的颠覆不仅赋予女主人公叙述的权力,也从根本上打破了原作的叙事结构。通过采用有别于原作的叙事手法,欧茨的改写修正了原作中女性经验的缺失,拉近了女主人公和读者的距离,同时展示了欧茨对女性体验的关注。
欧茨将收录其六篇改写的短篇小说集名为《婚姻和不忠》,这样的设置或许是作者认为她的改写是她和男性文学传统之间的一场联姻和背叛(Bloom,1989:17)。欧茨本人也曾解读过小说集的名字,她对婚姻如何改变或“摧毁”一个人抱有一定的兴趣,“婚姻和不忠象征着具有男性意识的作者和具有女性意识的作者之间的‘联姻’”(Loeb,2001:33)。“婚姻”和“不忠”两词也隐含欧茨在改写上的处理。对原作一些设定的保留可视作欧茨与给予她滋养的文学传统,以及被欧茨视为“伟大的现代文学传统的起源”的作者之间的“婚姻”(Pinsker,1989:98-104)。她大胆地改变原作的叙事架构,同时又挪用原作的一些关键元素,如主题和主要的故事情节。挪用原作的元素和修正原作的缺失可视作欧茨对男性文学传统的“背叛和不忠”。
对于与男性文学传统之间的“婚姻”,欧茨的两篇改写《带小狗的女人》和《死者》都保留了原作的一些基本设定和故事情节,都保留了原作的开放性结局,《死者》中的主人公通过死亡突然顿悟的设定也得以保留。同时,欧茨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两篇原作的主题,包括《带小狗的女人》中永恒的婚姻和爱情的主题;《死者》里的精神麻木,不断重复出现的母题等,以及乔伊斯穿插在文中的一些有关乔伊斯本人的事实的设定都在欧茨的改写中得到保留。这些是欧茨的改写和原作建立的联系,也是她本人通过这种方式和滋养她成长的男性文学传统之间的“婚姻”。
除了“婚姻”,欧茨的改写也可以视作她对这些作家的致敬,这一点可以在《死者》的改写中得到佐证。《死者》的女主人公伊丽娜在创作新作的同时也在对一些男性文学传统的作品进行改写,“我想通过改写作品,重构他们的情感来纪念这些‘死者’,通过这样和他们联姻,加入他们,像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合,精神上,肉体上”(Oates,1972:478)。早期的女性作家感到自己是孤单的、有病的、濒临癫狂的边缘,这些都可以在欧茨笔下的伊丽娜身上找到相应的描述(Gilbert,et al,1984:50-59)。与乔伊斯在《死者》中穿插关于自己的一些事实一样,欧茨也在改写中加入属于自己的元素。她和伊丽娜一样,试图通过与男性文学传统建立内在的联系,融入男性主导的文学圈,结束“孤独的作家”状态(Oates,1973:75)。
欧茨通过改写男性文学传统中的经典作品的方式与之建立内在联系,即“婚姻”,而后再通过自己的方式“背叛”这段“婚姻”,一如其笔下的安娜,拒绝成为婚姻里的“影子女人”(Oates,1972:405)。欧茨和她笔下的女性一同,通过背叛的方式寻找属于自己的声音。改写中虽然保留了原作的一些设定,但这些保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欧茨通过挪用原作的元素,背叛原作的叙事,创作富有“欧茨风”的作品,以此达到修正的目的(Clemons,1989:33)。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修正是克服影响焦虑的重要途径,但欧茨直言她并不存在“影响的焦虑”,欧茨通过挪用和修正男性文学经典作品的方式解构原作,弥补原作中女性经验的缺失(单雪梅,2013:50)。
男性主导文学圈中“文学母亲”的长期缺位令欧茨和其他同时代的女性鲜少有机会阅读女性书写的作品,或者听见她们的声音,用从女性经验出发的视角解读世界。欧茨和同辈中的女性能阅读的主要是男性作家的作品,和他们附加在作品上的属于男性的视角。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女性主义思潮让许多女性意识到重读和改写男性大师作品的必要性。七十年代的文学修正运动的爆发见证了这一转变:“许多作品将女性作家作为主人公,这些女主人公们都试图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学传统中寻找自己作为女性作家的位置”(Loeb,2001:14-15)。在女性主义思潮和文学修正运动的影响下,欧茨的写作也从贫穷、宗教和种族等转向了法律、医疗和女性主义等议题(单雪梅,2013:8)。在她转型的这段时期,她改写了数篇男性文学的经典作品,展示了她对女性生存的关注和敏感度。在一次和瓦特·克莱蒙斯(Clemons,1989:33)的对谈中,欧茨承认发表在《婚姻和不忠》之前的长篇小说《奇境》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写作的新阶段,但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欧茨坦言《奇境》让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书中所反映的社会问题,这让她感到十分沮丧:“《奇境》的发表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我想更加清楚表达自我,不再局限于反映问题,放大这些社会问题,我想告诉人们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婚姻和不忠》的发表是欧茨朝着这个目标所做出的一个重要尝试。比起直接创作新的短篇小说,欧茨和她笔下的女主人公伊丽娜一样选择重读和修正男性文学经典作品,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填补男性文学传统中长期缺席的女性声音,在滋养她的文学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正如欧茨对谈中说过,“我绝对不相信创作会有多少原创性。我只看到自己站在这个文学传统里,这些大师有恩于我,没有他们,我也不存在”(Clemons,1989:30),欧茨选择改写而不是直接创作全新的作品来建立自我的叙事自主性的原因不言而喻。考虑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一名女作家大胆地改写这些名作更能引起评论家和读者的关注。欧茨在改写中除了对原作的叙事作出修正,她也通过挪用原作的设置并加入了新的元素,比如新的时代背景,更换具体的场景等,让改写附上属于欧茨自己的色彩,穿插其中的几件社会大事也反映了她对女性生存环境的关注,这和之前她在采访中所言的“想成为一名为不公发声的作者”不谋而合。对欧茨而言,不该“为了艺术而艺术”,艺术或者说写作的出发点是为了教育、引导和激励人们,尤其为了那些身处困境的人(Greg,2006:36-48)。
两篇改写的原作都是有关婚姻和爱情,这也是欧茨写作的主题之一。欧茨选择改写的原作都是从男性视角叙事,忽视女性的声音。她通过改变叙事手法,向读者呈现故事的另一面,为这些无法发声的女性发声,同时也向深陷这些苦痛的女性伸出援手,引导这些女性走出困境(Greg,2006:36-48)。即便欧茨在采访中明言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位女性主义者,但她不少的作品包括改写都显示了欧茨对女性主义议题的关注(Sjöberg,1982:280),两篇改写小说中所运用的女性视角也是对原作的根本性颠覆。
如前文提及,欧茨的改写除了展示她对女性议题的关注,更重要的是欧茨的叙事自主性的建立。叙事自主性是一个作者的重要命题,它也是作为作者自我价值的体现(Bloom,1987:45)。通过质疑、挪用和修正男性文学传统的经典作品,寻找自我的艺术声音。通过叙事视角的转变,女性叙事声音的运用和非线性叙事等叙事手法,新场景的增加,时间背景的改变等,欧茨呈现了两个相对独立于原作的、富有“欧茨风”的作品。欧茨的改写也回应了她想成为能够表达自我的作者的目标(Clemons,1989:33)。欧茨曾指出她改写的最初目的是向给予她滋养的文学致敬,但她通过改写寻找自我的艺术声音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欧茨选择改写的作品侧面反映了这些文学作品对她的影响和挑战——向原创性和自主性发出挑战。她的改写标志着欧茨建立叙事自主性的开端。
男性长期占据文学传统的主导地位,欧茨还有她同时代的女性包括安吉拉·卡特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等都是在男性主导的文学传统中长大。对这些女性而言,在寻找到自己的声音之前对男性文学进行修正似乎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学修正运动也为这些女性提供了机会(Loeb,2001:62-63)。欧茨在写作转型期选择以改写的方式寻找自我的声音,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够清楚表达自我的作者。欧茨的选择引起学界和读者关注文学创作中的自主性问题,如作者如何在传统的影响下进行创作,如何处理现代背景下旧有的自我观念和自我认知等等(Bloom,1987:49)。欧茨对原作的保留和改写呼应了其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婚姻和不忠》,向养育了自己的文学传统致敬,同时也大胆地挪用原作的因素运用到自己的改写中,并对原作的缺失作出修正,填补文学传统中女性长期缺失的声音。欧茨通过自身的努力和无惧的尝试,对经典文学作品进行改写和呈现,《带小狗的女人》和《死者》是欧茨建立作者自主性的第一步,这种自主意识在其日后的作品《柴尔德伍德》(Childwold,1976)和《血腥浪漫》(ABloodsmoorRomance,1982)中也逐渐增强(单雪梅,2009: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