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晓初 吴世雄
《红字》(TheScarletLetter, 2006)是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代表作,小说自问世以来,因其深邃的主题思想、独特的叙事策略和高超的文学艺术表征备受国内外学者的关注。这部作品具有如此经久不衰之魅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霍桑在小说中独具匠心地创设了丰富的隐喻和意象意蕴。细读霍桑作品,“不难发现小说文本具有可视与不可视的两个维度(dimension),除了运用传统的戏剧悬念元素和可见的人物激情,他还通过隐喻的主要功能,将可视域与不可视域(realm)结合起来”(Downing,1984:14)。方成(2001:63-64)也谈到霍桑注重创作“意象”,《红字》中的意象张力使作品叙述层次丰富,在结构上避免了平铺直叙,加强了作品表现的力度。
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国内外学者对《红字》中隐喻与意象有所论述,但主要针对某一特定隐喻或意象进行个案分析,包括小说中红字“A”的隐喻和人名隐喻(这类文章较多,此处不列举),以及自然环境意象,比如阳光意象、森林意象(倪灵,2003;高湉湉,2008);荒野意象(杨金才,2000;刘国枝、郑庆庆,2004);以及镜子意象(Lasser, 1967;毛凌滢,2011)和针线意象(陈榕,2007;Powell, 2011)。鲜有人透过文本中的隐喻和意象,从潜在的概念隐喻视角系统分析小说的主要人物特征、叙事策略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由莱考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WeLiveBy)中首次提出,强调“人类赖以思考和行为的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的”(Lakoff、Johnson,2003:7)。一个概念隐喻通过“源域”跨域映射(mapping)到“目标域”,通常源域是已知或熟悉的具体物体或概念,而目标域是陌生或不太熟悉的抽象事物或概念(Lakoff、 Johnson,2003:245-254;Kovecses,2017:20)。概念隐喻与隐喻、意象之间关系密切,同时,意象被用来表达抽象概念或特征的建构性图像,意象产生于认知主体和现实的互动体验,是认知主体对某一类对象的感知现象进行抽象、概括的结果,是头脑中知识的一种重要表征形式。
同时“隐喻是在一定文化氛围之内被创造和接受的”(孙毅、张俊龙,2017),文学作品中的概念隐喻是作者创造性地运用日常语言中常规概念隐喻的结果,是他对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的独特感受和体验,这些概念隐喻通常潜藏于当时社会背景下人们的身体经验与文化价值之中。因此基于概念隐喻理论的文学分析是在宏观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背景下的文本细读,分析作者构建特定隐喻背后的理据,从而发现作者的心智和思想情感。此外,从篇章层面看,“隐喻就是一种通过识解情境而建构语篇的路径”(张翼,2016),文本中大量的小隐喻(micrometaphors)积聚形成与主题关联的大隐喻(megametaphors),即某些概念隐喻在一个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并且贯穿于整部作品(Stockwell,2002:111)。可见从概念隐喻视角进行文本认知分析将有助于读者了解一部作品的主旨大意和语篇信息,是对传统文学批评的有益补充。《红字》以十七世纪清教社会为背景,霍桑藉由《圣经》中的隐喻创造性地构建小说中的概念隐喻。冲突隐喻作为《圣经》旧约部分的一个重要概念隐喻(Charteris-Black,2004:207),霍桑以“冲突”这一大隐喻对小说中男主人公丁梅斯代尔牧师人物展开叙述,创设某些特有的小隐喻呈现罪恶人性与圣洁信仰的冲突及其带来的危害;另一方面,冲突隐喻也展现了信仰的力量和保护,将丁梅斯代尔引向救赎。
阿瑟·丁梅斯代尔身为牧师,却由于情欲冲动,“可怕地违犯了最神圣的一条法规”(霍桑,1998:137),与海丝特·白兰犯下通奸罪。熟稔清教律例的他却隐藏罪行长达七年之久,处在人性凌驾于信仰之上的冲突之中。
小说中清教社会里的神职人员受到全社会近乎崇拜的尊重,丁梅斯代尔身为一名年轻牧师,他在尘世的地位本来已是高不可攀,以致于人们都把他看成是世上的圣人。清教徒过分注重敬虔的外表,尊丁梅斯代尔为圣人,实乃偶像崇拜。霍桑在小说中构建了“天使”“圣灵”“神”等意象凸显了以人替代神的崇拜方式。
首先,“天使”意象。丁梅斯代尔“精神清新盎然,思想如朝露般晶莹透彻,所以许多人说,他的话如同天使的声音一样感人肺腑”。而且“他的力量似乎不是来自肉体的,而是一种精神力量,是天使般的牧师职务赋予他的”。他“仿佛一个天使在飞往天国的途中飞到了人间的上空,急促地扇动他亮丽的翅膀,随着一片阴影和一束光彩,金子般的真理像雨点一样洒下人间大地”。《圣经》①中天使乃是上帝的使者,奉差遣传达上帝的圣言,他们圣洁无瑕,在新约中被称为圣天使。霍桑运用“天使”意象表征众人眼中的丁梅斯代尔心思意念圣洁,传讲的话语具有沁人心脾之功效。
其次,“圣灵”意象。丁梅斯代尔在布道时,像是圣灵所赐的舌头(a tongue of Pentecost)在讲话,他用火焰般的语言(words of flame)和散发浓郁芬芳的思想营造了气氛。“火焰的舌头”(tongue of flame)意象表征圣灵的恩赐,源自《圣经》,“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可见霍桑借此意象喻指牧师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布道,所以清教徒们一致断言:“从来没有谁像他今天讲得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圣,也从来没有哪个凡人的嘴里能够像他那样清晰地传达如此充满灵感的启示”(霍桑,1998:171)。
最后,“神”意象。小说中少女信徒对丁梅斯代尔崇拜至极,她们在各自洁白无邪的胸中为他建起了神龛;一位少女用她雪白的心灵的帷幔悬挂在他形象的周围,将爱情和宗教融合一起,丁梅斯代尔也深知他自己被供奉在她心里;不仅如此,信徒们认为他被神灵感化得空灵,将他奉为神明来崇拜。可见这些清教徒们将人奉为神,实乃私意崇拜,甚至于偶像崇拜,而并非正统的基督教徒对上帝的神圣、圣洁的崇拜。当丁梅斯代尔被奉为神被崇拜时,他越发害怕认罪,因为一旦认罪,就会玷污名声,使自己身败名裂。当将属于内在良知的信仰与外在的名利挂钩时,“难免滋生出以外表去遮饰内在的假冒”(苏欲晓,2007),显然,这种偶像式的崇拜方式揭示了丁梅斯代尔人性的软弱——虚荣与伪善。
小说中海丝特戴着红字备受折磨,但她内心的狂野仍未死去或安息。她深爱着丁梅斯代尔,她“把这种感情深藏心底,秘而不宣,但一旦它像蛇那样探头出洞时,她就会面无人色。……灵魂的诱惑者一次又一次把这个念头塞进海丝特的脑海里”(霍桑,1998:53)。此处霍桑构建了“蛇”意象,源于《圣经》中夏娃被蛇引诱偷吃禁果而犯罪。小说中的海丝特就是夏娃,“蛇”意象喻指她肉体的罪恶情欲。她竭力劝说丁梅斯代尔一起出逃,“把灾难和毁灭都留在这里,……一切重新开始!……未来仍然充满考验和成功,有幸福可享受!……放弃阿瑟·丁梅斯代尔这个名字,……换一个高尚的名字,一个你使唤着它,不感到恐惧,不感到耻辱的名字”(霍桑,1998:135)。诚如拉里·雷诺兹(Reynolds, 1985)所言,“当他们在森林里见面时,海丝特再次扮演夏娃的角色,是危险的诱惑者……海丝特此刻要做的是再次推翻丁梅斯代尔的信仰系统,破坏他对清教社区和上帝的忠心”。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海丝特成功了,丁梅斯代尔只是短促地瞥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中就饱含了强烈的激情,而这种感情,事实上,就是他身上为恶魔所占据的那一部分。
小说中霍桑构建了“罪恶是种子”“罪恶是危害物”“罪恶是病毒”等概念隐喻形象地刻画了丁梅斯代尔受罪恶的不断诱惑,表明他人性的软弱。小说中描写道,邪恶在丁梅斯代尔心中繁衍罪恶的种子。此处呈现了“罪恶是种子”隐喻,此隐喻是将种子的繁衍、萌发、成长等特性映射到抽象概念罪恶上,喻指犯了奸淫罪的丁梅斯代尔已将其心扉向邪恶敞开,并且罪恶在他心中滋长繁衍开来。其次,“罪恶是危害物”隐喻。小说中描写道:“罪孽一旦在人的灵魂中造成一个罅裂,今生今世便难以弥合……断壁残垣犹在,敌人就在附近暗中游移,试图卷土重来夺取他念念不忘的胜利”(霍桑,1998:138)。其中“断壁残垣”、罅裂等呈现了这一隐喻,即将危害物的破坏、抢夺、占领等特征映射到罪恶这一抽象概念,表征丁梅斯代尔的心灵因罪恶而遭受破坏,一部分身心已被罪恶占据,不仅如此,罪恶竭力征服身上其余的部分,企图完全俘虏他。最后,“罪恶是病毒”隐喻。当丁梅斯代尔听完海丝特出逃计划,屈从于是罪恶的继续诱惑时,那种罪恶的传染性病毒便非常迅速地渗透到他整个精神系统里去,把他全部的恶念唤醒活跃起来。此隐喻是将病毒的传染性、危害性、蔓延性等特征映射到目标域“罪”上,喻指罪恶在牧师的心灵深处逐渐蔓延开来。于是乎他大声喊叫,“到底有什么东西如此纠缠和诱惑我啊?……我是不是疯了?还是我让魔鬼完全控制了?”(霍桑,1998:152)。
小说中齐灵渥斯整个人笼罩着黑暗的色调,他黑脸驼背,时常出没在黑暗的森林里,他被称为黑男人(“Black Man”,以首字母大写形式出现)。从认知学和心理学角度看,黑色与黑暗的环境具有掩盖意义,黑暗体验与不道德经验具有关联性(殷融、叶浩生,2014),不道德情绪体验可能会加强人们对于黑色或黑暗环境的偏暗与需求。不道德的概念会激活“黑色”,这不是因为不道德的事情往往是黑色的,而是因为不道德行为表现出黑色的颜色(Sherman,et al,2009)。小说中齐灵渥斯的黑暗色彩,是将视觉上的阴沉色系(黑色)映射到道德域上,隐喻心灵的邪恶。“黑色的皮肤被视为黑化的心灵,……黑男人的目的旨在奴役他人”(Yellin, 2001:154)。同时黑男人意象与《圣经》中被称为“黑暗之王”的撒旦/魔鬼互文。齐灵渥斯手中的名册实乃魔鬼的“死亡册”,相对于《圣经》中的“生命册”(the Lamb’s book of life),“只有名字写在羔羊生命册上的才得进去”,喻指信徒得救,进入天堂。齐灵渥斯总是寻找机会让人用鲜血在他名册上签名,丁梅斯代尔牧师便是他的首要目标,他阴谋毁灭丁梅斯代尔的灵魂。小说中霍桑构建了人物意象群和“人是物体”的概念隐喻来描写齐灵渥斯的不道德行为。“寻宝人”“矿工”“掘墓人”“小偷”等人物意象群形象地刻画了撒旦窥探、挖掘、搜寻并窃取牧师心中的隐秘罪行。首先,“寻宝人”意象,将“寻宝人在黑暗的洞穴里小心翼翼地寻宝”这一具象表征撒旦(齐灵渥斯)的思想和行为。他竭力打开丁梅斯代尔的心扉,“挖掘他的行为准则,探索他的记忆,犹如一个在黑暗的洞穴中寻找宝物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触摸每一件东西”(霍桑,1998:83)。其次,“矿工”意象,齐灵渥斯是一名在探寻黄金的矿工,掘进这可怜牧师的心……而且这名黑黝黝的矿工正在挖掘的这块土地,也许已显露出一些使他得到鼓舞的迹象,这一意象表明魔鬼折磨、窥探丁梅斯代尔的内心且已然有所收获。再者,“掘墓人”意象,齐灵渥斯“像一个掘墓人掘进一座坟墓,可能在搜寻埋葬在死者胸上的一颗珠宝”,这一意象表征撒旦肆无忌惮的搜寻牧师心中的隐秘罪行。最后,“小偷”意象,齐灵渥斯“形同一个小偷潜入一间卧室,想去窃取主人视如眼珠一样的宝物”。“小偷在卧室里搜寻珍宝”这一图像概念表征齐灵渥斯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窃取牧师心中的秘密。可见寻宝人、矿工、掘墓人、小偷等构建的人物意象群,表征撒旦(齐灵渥斯)对丁敏斯代尔的心灵进行惨无人道的攻击和摧残,撒旦(齐灵渥斯)搜索丁敏斯代尔的思想;挖掘翻腾他的心;紧扼他的生命;他使丁敏斯代尔每天死去活来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此外霍桑还构建了“人是物体”的概念隐喻来描述撒旦(齐灵渥斯)的卑劣行径。
第一个隐喻是“齐灵渥斯是机器”,小说中丁梅斯代尔的“健康和安宁已经受到了一部可怕的机器的干扰,而且这部机器还在运作”,齐灵渥斯就是这部机器。“几个世纪以来,‘机器’已经成为一种强大的隐喻,但是机器的概念随时间而变化”(Karlqvist,et al,1993:2)。十九世纪,正值美国工业革命时期,霍桑一方面看到机器为人类带来便捷,减轻人类负担;但另一方面,霍桑认为机器表征了邪恶的体验……蒸汽动力的机器产生噪音、烟雾和火,通常让人联想到地狱(Kreuter,1963:50)。显然小说中“齐灵渥斯是机器”隐喻是将机器的干扰性、破坏性等特征映射到齐灵渥斯身上,喻指齐灵渥斯蓄意干扰、侵犯甚至毁坏牧师的心灵。
第二个隐喻是“齐灵渥斯是毒素”,将毒素的伤害性、致命性等特征映射到人的思维和行为上,喻指齐灵渥斯对牧师心灵折磨是致命性的。他日夜守在丁梅斯代尔身边,是“一剂用心险恶的秘密毒药(poison),毒化牧师周围的空气”;他也是一个病灶的病毒(poison),正在感染牧师整个的心脏;而且他假装成一个求助者,伸出援助之手,却是致命的毒液(venom)。七年来,他毒化、侵蚀丁梅斯代尔的心灵,“像是要让他提前尝一下不久人世后在地狱里的滋味”(霍桑,1998:116)。
小说中提到丁梅斯代尔住在一位教友寡妇家中,房间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幔帐,“上面绣着《圣经》里关于大卫、拔士巴以及预言者拿单的故事”,即以色列国国王大卫与乌利亚的妻子拔士巴犯了奸淫罪而得罪上帝,先知拿单预言大卫面临上帝的严厉惩罚。但大卫立刻认罪,对拿单说:“我得罪耶和华了!”拿单说:“耶和华已经除掉你的罪,你必不至于死”。这一场景意象乃是有意而为,一方面表征丁梅斯代尔跟大卫一样,犯了奸淫罪,必将得到上帝的惩戒;另一方面旨在提醒丁梅斯代尔应认罪悔改,因为“隐藏罪行本身就是一种罪”(Ryken,1991:135)。但丁梅斯代尔深陷人性之软弱而隐藏罪行,从而受到上帝的严厉管教和惩罚,以致于他肉体疾病缠身,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霍桑在小说中构建了“肉体疾病”意象,生动地描述牧师的各种肉体病状:他总是显出一副忧心忡忡、诚惶诚恐的神色;他时常头晕目眩;面色苍白,疲惫、憔悴;眼睛深邃而忧郁;眼睛的深处隐藏着无限的烦恼和忧郁的痛苦;他的嗓音有一种忧伤、衰败的预兆;肉体上备受疾病的痛苦;他可怜的躯体被上帝的怒火给焚烧得干枯萎缩;肉体痛苦的毒牙在咬啮着他;他的生命被痛苦的烈火焚烧。“感情是疾病”概念隐喻系统是疾病意象图式映射到抽象的感情世界的映射方式(吴世雄,2008:233-355)。从某种意义来说,“负面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可被理解为疾病,因此有“负面情感是疾病”的隐喻(Kovecses, 2000:44)。小说中“肉体疾病”意象是将肉体上的疾病特征映射到负面的感情上,表征丁梅斯代尔因罪恶受上帝惩罚而遭受痛苦、忧伤、绝望等负面感情。其中上帝的怒火属于“忿怒是火”隐喻,将火这一实体的发热、危险性等特征映射到抽象的情感上,表征上帝对丁梅斯代尔实施严厉的惩罚,以致丁梅斯代尔痛苦万分。“痛苦是毒牙”和“痛苦是烈火”两个情感隐喻凸显了他的痛苦,因此没有一个活人遭受过他受的那份苦。
同时,霍桑还构建了“精神疾病”意象,描述了牧师心灵遭受的折磨和痛苦。小说中描写道:他精神上忍受灵魂深处不可告人的烦恼的煎熬与折磨;终将把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的痛苦与徒劳无益的悔恨纠缠在一起,结成死结;他的精神力量已经衰竭,纤弱不如孩童……他的精神力量已一蹶不振,无可救药;他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可怕的噩梦、绝望的念头、悔恨的蜇刺以及无望的宽恕;他已站在发疯的边缘;处在痛苦与悔恨的无底深渊中;他成为了心灵牢笼的囚犯。其中“black trouble of the soul”(“黑色”的烦恼)是将黑色颜色域映射到道德域,喻指丁梅斯代尔因内心的罪恶而受折磨。而“结”(knot)意象,是将结的复杂、不可解开等特征映射到感情域上,喻指牧师的内心纠结、痛苦万分。“衰竭”“一蹶不振”“深渊”等属于方位隐喻,将精神力量这一抽象概念投射到具体的空间方位上,即“精神健康是上,精神疾病是下”。从生理的解释来看,精神健康愉悦常表现出直立的姿态,是为“上”,而人们精神抑郁时总表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呈下弯的姿态,是为“下”。“悔恨是刺”隐喻是将刺的刺痛、伤害性等特征映射到感情域上,表征内心的痛苦。“心是牢笼”隐喻是将牢笼的囚禁、难以挣脱等特征映射到心灵上,喻指丁梅斯代尔的心灵被罪恶囚禁,不得释放。
约瑟夫·史瓦兹(Joseph Schwartz)谈道,“丁梅斯代尔软弱的根本点不在于他的罪,亦不在于他的虚伪,而是他未能认识到上帝是慈爱的上帝”(Ryken,1991:135)。历经七年煎熬,丁梅斯代尔终于转向上帝,借着信仰的力量战胜人性的软弱,“除了上帝的慈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揭开埋藏在一个人心里的秘密”。他决心公开认罪,“踉踉跄跄地往前(刑台,引者注)走,居然没有倒下!”雷诺兹(1985:65)认为,“句末的感叹号表明霍桑想要赋予‘倒下’(fall)双重含义,即阿瑟最终摆脱了齐灵渥斯和海丝特曾经对他暂时的控制”。因为齐灵渥斯的阴谋和海丝特的“帮助”实则都使他“倒下”。霍桑并未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丁梅斯代尔认罪的过程,但通过冲突隐喻下的刑台意象、魔鬼的失败和咒诅的解除表征他得到上帝的保护,战胜人性之软弱。
七年后,丁梅斯代尔站上刑台,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公开认罪。齐灵渥斯望着牧师说道,“除了这个刑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高处也罢,低处也罢——比它更隐秘,使你能逃脱我”(霍桑,1998:174)。此处“刑台”意象源自《圣经》的一个文化模型:“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刑台的隐秘并非指因地理位置的高或低而使人眼所不能见,而喻指丁梅斯代尔公开认罪,上帝赦免了他的罪,重新与上帝和好,从而受到上帝的保护而摆脱了魔鬼(齐灵渥斯)的攻击和罪恶的继续辖制。因此“刑台”是全能者的荫下,是受上帝保护的藏身之所,表征丁梅斯代尔获得拯救。此刻起,他战胜了精神上的软弱——那个一直试图控制他内心的软弱。
丁梅斯代尔超越人性之软弱、回归信仰的另一个理据是魔鬼的失败。齐灵渥斯在牧师登上刑台的那一刻,他冲到前面抓住他的胳膊说,“不要玷污你的名声,使自己身败名裂!我还能救你!你要使你神圣的职业蒙受耻辱吗?”此刻丁梅斯代尔坚定地说,“依靠上帝的保佑,我要挣脱你!”霍桑用“人生是旅程”和“人是植物”两个概念隐喻来描写齐灵渥斯的失败,小说中老罗杰·齐灵渥斯跪倒在丁梅斯代尔的身边,他的生命似乎已然离开(The life seemed to have departed)②。他全然枯萎了、凋谢了,就像一棵连根拔起的野草在太阳底下晒蔫了。此处包含了“人生是旅程”隐喻,即人的出生是降临/起点,人的死亡是离开/终点,表征齐灵渥斯即将死亡。另一个是“人是植物”隐喻,将植物(野草)的自然特性:“开花——结果——枯萎”映射到人的身上,连根拔起并晒在太阳底下的野草意为枯萎,喻指齐灵渥斯没有了生命活力和精神力量,即将死亡。
牧师站在刑台上,脸上泛起“胜利的红潮”,此隐喻是将颜色域映射到情感域,情绪的波动引起人的生理变化和心理变化,导致脸色的变化。面部颜色为红色,表明人的情绪高涨,如激动、兴奋或快乐。此处隐喻寓意为丁梅斯代尔因为罪得赦免,得到上帝的保护而情绪兴奋、激动。此外,他的女儿小珠儿身上的“符咒”得以解除。一直以来珠儿就是不肯对牧师表示好感,丁敏斯代尔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小珠儿挣脱后便跑到小溪边洗她的额头,直到那不受欢迎的亲吻洗得干干净净。但是当牧师公开认罪后,珠儿自愿地吻了他的嘴唇——那一刻,符咒被解除。塔德·鲁特尼克(Ruetenik,2012)认为符咒的解除,这样的胜利类似于十字架的得胜。可以说此处霍桑运用《圣经》中的“咒诅”意象而创设了“符咒”意象。人类祖先亚当和夏娃因犯罪而遭受“咒诅”,而后咒诅贯穿整个旧约历史,直到新约中耶稣基督代替人类死在十字架上,担当了咒诅,人类得以与上帝恢复关系。“基督既为我们受了咒诅,就赎出我们脱离律法的咒诅”;“你们从前与神隔绝……但如今他借着基督的肉身受死,叫你们与自己和好”;同样地,丁梅斯代尔牧师因着犯罪并隐藏罪行而与上帝隔绝,连他的女儿珠儿都不愿走近他;而当他在刑台上认罪后,符咒被解除,“神与人”之间的纵向关系和好,继而“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得以恢复,于是丁梅斯代尔与珠儿和好,并且珠儿与整个世界和好;“她将同人类同甘苦共患难,一起成长,不再跟世界作对,而要做世上的一名妇女”(霍桑,1998:176)。
霍桑对于复杂的人性问题有其不同见解,他藉由冲突隐喻呈现丁梅斯代尔经历人性与信仰之间的张力,他直面人性的复杂、罪恶的危害以及信仰的力量。从道德观看,一个无可争辩的重要律理是即便是清教徒牧师犯罪也必须向公众公开自己的罪行(Ruetenik,2012)。文明社会中人人应当遵守律法和道德底线,不管是颇有名气和地位的神职人员牧师,抑或是社会弱势群体中的海丝特,僭越或践踏道德律,都将深受惩罚、遭遇苦难;但在苦难磨炼中,个体会正视人性之软弱。从宗教观看,霍桑在小说中揭示了人性的软弱与神性的完全,即便是从事“圣职”的丁梅斯代尔牧师也未能抵制诱惑,落在情欲的陷井中犯了罪并隐藏罪行长达七年,他懦弱地与魔鬼(齐灵渥斯)共呼吸,同生活;他试图与罪恶妥协,与海丝特逃离犯罪之地,从而导致他与上帝以及他人关系的完全破裂。但霍桑关注的不仅是人性的软弱,更为重要的是个体如何超越人性的软弱,他为丁梅斯代尔寻找的出路是回归信仰,“丁梅斯代尔的懦弱也是上帝计划中的一个精妙部分,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他才能回到上帝的恩典之中”(Maclean,1955)。最终丁梅斯代尔依靠信仰的力量登上刑台认罪,摆脱魔鬼(齐灵渥斯)的控制,最终恢复神与人之间的纵向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横向关系。综上所述,霍桑以冲突隐喻建构了《红字》中丁梅斯代尔的救赎历程,藉此宣导其严肃的道德观和宗教观,“他(霍桑)以人文关怀和道德要求处理他与清教传统的关系,……比他同时期的浪漫传奇文学多了一份严肃的道德关怀和思想深度”(代显梅,2013:9)。
注释:
①文中所引《圣经》经文均出自汉语圣经协会二〇一五年出版发行的《圣经》(中英对照,和合本·NIV)。
②此处译文是作者根据原文重新作了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