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流行语“野生”词义泛化的机制与社会文化心理分析

周佳靓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野生”原为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属性词，指的是生物在自然环境里生长而不是由人饲养或栽培的（跟“家养”相对）。可见“野生”常规用法是与表动植物义的名词搭配，表示事物的属性。值得注意的是，“野生”一词近来在微博、微信等各类网络媒体平台上出现了新用法，且迅速走红，发展为网络流行语。例如：“野生文学”“野生诗人”“野生美食家”“野生恋爱经验”“野生女孩”等。

据语料显示，流行语“野生”最早与职业身份类名词搭配出现，来源于作家大冰，他自称为“野生作家”，意在说明自己非科班出身、不为主流文学圈所接纳的身份特征。随后，“野生”一词的搭配范围迅速扩大，词义呈现出泛化趋势。

一、“野生”的词义泛化

在网络语境中，“野生”的搭配对象、搭配范围迅速扩大，所修饰的词语不再局限于表动植物义的词语，而是拓展到多种语义类型。随着搭配范围的泛化，“野生”的词义也随之发生泛化，具体情况如下。

（一）表示某人或某事物具有简单、真实、原生等不囿于主流审美的特征

例1 野生美人绝版了，江湖还在怀念她们。[1]

例2 从“城中村神器”到铺天盖地的招牌、标语、小广告，黄河山把这些颠覆常人审美认知的物件统称为“野生设计”。[2]

“野生美人”指不加过多修饰，拥有原生特性和灵性的女子；“野生设计”指人们在生活中无意设计出的带有简单、实用特点的物件。以上语例中的“野生”带有正向评价义。

（二）表示某一社会群体在非工作时间内自然、随性的状态

例3 最美游客！野生刘亦菲现身故宫，随性又不失自带的仙女气质。[3]

例4 野生萧敬腾现身新生公园打球！仔细一看，在场还有两位大咖男星。[4]

在这一意义中，“野生”的关涉主体主要倾向于明星名人。例3 与例4 中的“野生刘亦菲”“野生萧敬腾”分别指刘亦菲和萧敬腾私下不加过多外在修饰的随性状态。

（三）表示非科班出身的身份特征

例5 当非科班出身的“野生”漫画家浣熊无二(笔名) 拿起画笔, 网友纷纷惊呼“脑洞大到女娲都补不住”。[5]

例6“野生导演”成长史：非科班电影人，会遇到多少坎坷？[6]

例5 中的“野生”漫画家指未受过正规美术教育的漫画从业者；例6 中的“野生导演”指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影视专业教育，但投身影视行业的导演。“野生”搭配职业类名词的表达中，职业身份被简单地划分为科班类和非科班类，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说话人对职业身份特征的主观认识。

（四）显示某一类身份不存在于组织或常规关系之中

例7 2019 年7 月21 日，知名台湾歌手周杰伦的“野生中老年粉丝”和微博第一大流量明星蔡徐坤的粉丝之间，为2019 年第29 周新浪微博明星“超级话题”排行榜首的争夺告一段落，最终以周杰伦粉丝的胜出而告终。[7]

例8 票房登上第二位，小哪吒“出海”野生爹妈为台词翻译操碎了心。[8]

例7 中的“野生中老年粉丝”指未加入“迷妹、迷弟”组织的大龄粉丝；例8 中的“野生爹妈”指不具有亲缘关系或监护关系，自称为“爹妈”的粉丝。

（五）表示部分职业和事物带有非官方、非营利等性质

例9 最近的“上海人在上海旅游”系列vlog 让他被称为上海旅游的“野生代言人”，不少游客跟着他的路线在上海游玩。[9]

例10 网络“野生剧本”频频走红，虽然侧面凸显网友非凡的创造能力和对当下影视剧行业表现的“不满”，但是对于编剧行业却不是一个特别友好的现象。[10]

例9 和例10 中的“野生”都带有“非官方”“非营利”的语义特征，其中例9 中的“野生代言人”指非官方指定，义务为品牌或事物代言的喜爱者或忠实用户；例10 中的“野生剧本”指按照个人观剧审美自行创作的、仅供大众娱乐的非营利剧本。

（六）指部分活动场所具有超出大众原有标准的特点

例11 2018 年10 月，芒果TV 与原子娱乐共同制作的综艺节目《野生厨房》正式上线。节目要求嘉宾就地取材，用最新鲜的当地食材做菜，而且基本是户外拍摄，没有现代化的厨房，却依然可以做出美味，这些规则让整个综艺充满了野生趣味。[11]

例12 被隔离的意大利人把阳台变成了野生迪厅。[12]

例11 中的“野生厨房”指不具有固定地点和烹饪设备的食物制作场所；例12 中的“野生迪厅”指与传统不同、不符合大众心理认知的迪斯科舞厅。

（七）其他

例13 野生王家卫？贵州贾樟柯？导演毕赣：我跟谁都不像。[13]

例13 中“野生”的含义需要依靠其出现的语境来确定，“野生王家卫”并非用来描述导演王家卫在非工作时间里的随性状态，而是因导演毕赣在电影风格方面与王家卫近似，大众便将其戏称为“野生王家卫”。总之，网络语境中“野生”的使用范围远远超出原有用法，衍生出多种意义，表现出泛化特征。虽然“野生”新的意义看起来纷繁复杂，但是这些意义与传统的意义仍然存在各种各样的关联，是语言经济原则下隐喻类推的产物。

二、“野生”词义泛化的机制

（一）经济原则

所谓经济原则,是指一个用来理解语言的运转和演变的一般框架。这一框架包含着下述矛盾：一方面,交际需要精准专门的表达手段；另一方面,又存在一种在交际时减少力气消耗的倾向,这使得交际手段变得不太精确、不太专门,矛盾的两个方面相互冲突，推动着语言的演变、发展。[14]

“野生”属于汉语词汇系统中的旧有成员，并不是新造词语，它依赖旧有形式表达新的内容，简单来说，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词语现象。这符合语言使用的经济原则，也便于其迅速流行。同时，人们不断将其用于各种全新的搭配语境中，推动着其词义的发展演变。

（二）隐喻类推

“隐喻”指的是不同认知域内概念之间的投射（mapping）,即“源域”(source domain)内的一个相对具体的概念投射到“目标域”(target domain)内的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15]这种“投射”不是任意的,而是由概念之间的相似关系以及类推原则所促动的。[16]

“野生”原本的应用范围集中于自然生长的未经人工干预的动植物，对这一“源域”中各种语义特征的提取，投射到具有相似特征的各种目标域，逐渐类推，终至词义泛化。

野生具有“自然状态”特征，这与未经修饰的人、事物及状态相似，所以才能由动植物投射到人与具体事物，发展出第1 条意义；未经修饰的人或物往往表现出真实、随性的特质，所以产生第2 条意义；野生动植物没有经过专业的人工培养，这与非科班出身的人是相似的，因而出现第3 条意义；野生动植物的生存状态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这与人的身份不存在于框架与组织或常规关系中具有相似性，第4 条意义由此产生；野生动植物的存在最初是一种无目的的自然现象，这与部分职业和事物的出现带有非官方、非营利性质具有相似性，所以产生第5 条意义；野生动植物生长环境的复杂性超出了一般动植物的生长环境，这与部分活动场所具有超出大众原有标准的特点相似，进而产生了第6 条意义。

事物之间在性质特征方面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野生”便利用动植物的“自然、非驯养”属性激活了人与事物同样具备的“简单、原生、随性”等抽象特性，由原本“自然、非人工、非驯养”等意义也衍生出“不加修饰、非科班、非常规”等一系列新义，同时激活过程中所获得的感性意义逐渐上升为理性意义。

三、“野生”流行的社会文化心理分析

（一）社会文化的推动

首先，语言是社会文化的产物，语言的出现、流行和发展一定会受到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当今社会呈现多元化的特征，因此人们热衷于对群体与事物进行分类，并统一贴上相应的身份标签。“大众”与“小众”“主流”和“边缘”“科班”与“非科班”这些二元对立的分类标准似乎能够适应新社群时代下的任何划界需求，但其中浮现出的价值评价似乎难以得到一致认可，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被归类的社会成员通过一定的方式传达自己关于身份界定的理解或反抗，带上明显身份标签特征的“野生”便是理解和反抗过程中的语言方式之一。“野生作家”“野生艺术家”“野生超模”等特殊表达彰显着主流价值体系下多元形态的生存面貌的同时，也正消解着当前非此即彼的分类标准。

其次，智能手机的普及、拍摄设备的更新换代和修图软件的泛滥将社会带入“美颜”时代。根据美图秀秀2019 年发布的年度自拍趋势数据报告显示：女性追求变美的关注点不再局限于脸部，“全身变美”成为新的需求点。此外，自拍修图不再是女性的专利，男性用户比例从2017 年的30%提高到2019 年的35%，呈现出继续向上的增长趋势。可见自拍与修图已经变成现代社会一种不可或缺的社交方式，人们的审美观被修图软件中的美白、磨皮、瘦脸、瘦身等美化功能重新定义，造成社会审美生态变得千篇一律。人为滤镜中低成本的“美”带来的最终是审美疲劳，于是人们开始选择摘下美颜面具，面对真实。意涵原生、灵动、自然之美的“野生”便是人们抛弃幻象，拥抱真实的写照。

（二）心理需求

人们在使用语言时有求新求异的心理，对旧有的表达方式会产生本能的“审美疲劳”，会想方设法地追求陌生化的言语表达方式。[17]使用新颖别致的言语表达方式能够增强语言的独特感、趣味性与吸引力，“野生”便是求新求异心理引导下的语言产物。“野生”一词在搭配范围与意义方面均突破常规，其搭配范围由原本的动植物向职业、人、事物及场所等方向扩展，意义随着搭配范围的变化发生泛化。同时，自我解嘲与戏谑的心理也让“野生”在新媒体语境中大放异彩。一方面，面对身份边缘化的尴尬现状，文字运用者、艺术创作者们纷纷使用“野生”一词调侃自己游离于主流框架外的特殊身份。另一方面，成为“野生”成员也是部分社会成员的表达个性需求，争取自我形象的方式之一。

（三）网络语境

网络语境与日常语境存在着显著差异。网络语境带有明显的虚拟性、随意性、开放性和创造性，这些特点为“野生”的流行扩散提供了便利条件。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交际者的身份、年龄、文化背景等因素都处于隐匿状态，每一个人都是相对独立的、处于平等地位的表达主体，网民们获得了比现实社会更多的话语主动权和张扬个性、彰显审美意趣的机会。因此，网络语境赋予了广大网民极大的表达自由，在这种自由开放的交际环境中，带有创造意趣的“野生”得以肆意使用，导致意义泛化。

四、结 语

“野生”流行的原因在于社会文化的推动，语言使用者求新求异与自我调侃的心理需求以及开放性和随意性的网络语言环境。同时，“野生”的流行也展现着主流价值体系下多元形态的生存面貌以及美颜社交背后的审美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