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龙
在1923 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哲学》一书中,柯尔施对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阐明,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哲学。这一问题后来被学界称为“柯尔施问题”。柯尔施指出,不论是资产阶级教授们还是自诩为正统马克思主义者,都对马克思主义与哲学具有统一性这一“非常重要的理论的和实践的问题的事实”持有否定的态度。〔1〕对于资产阶级教授们来说,马克思主义只是19世纪哲学史上的一个不重要的“分支”而已,于是将其视为是黑格尔主义的“余波”而不予考虑。〔2〕而自诩为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们也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面不予重视,认为哲学没有现实性,是伪现实,主张以个别的经济事实为根据展开研究,试图将马克思主义中的哲学因素清理出去。他们批判形而上学,反对意识形态,把马克思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任务看作是对近代以来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与克服。也正是基于此,“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很少去专门谈论纯粹理论的问题,认为世界上最本真的现实就是经济现实,而包括哲学、宗教与艺术等在内的“纯粹意识形态”是空想家头脑中幻想的东西,是伪现实,是非现实性的存在。
柯尔施批判了“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将马克思主义科学化、实证化的做法,认为他们把本质上是“辩证的唯物史观”变成了某种“非辩证的东西”,〔3〕并认为应该把他们的理论最好称为是“一般系统社会学的东西”。在柯尔施看来,他们对马克思主义中的哲学问题的极度轻视不仅是“丧失马克思主义运动的实践的、革命的特征”的表现,而且还是“丧失在辩证唯物主义的生动原则”中的理论的表现。〔4〕由于他们割裂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并且对历史和逻辑之间的关联也只是做了非常“肤浅和不完整的分析”,〔5〕进而导致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历史上“最大的危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柯尔施看来,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革命的哲学”,〔6〕因为他“把社会革命作为活的整体来把握和实践”。〔7〕正是基于此,柯尔施极力阐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内涵,试图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化,进而恢复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功能。
柯尔施极力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其目的就是为了摆脱马克思主义陷入“事务主义”的状态,恢复马克思主义自身孕育的辩证法的批判功能和革命功能。从这一点来看,柯尔施对马克思的哲学观的评价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强调这一点则会使得人们对马克思的哲学观的理解有失偏颇。通过考察马克思的经典文本发现,在马克思那里,哲学既具有现实性,同时又具有非现实性。柯尔施仅仅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和革命性一面,这又是柯尔施的局限所在。那么马克思本人究竟对于哲学的看法如何?在马克思那里,哲学在何种意义上是现实的,而又在何种意义上是非现实的?柯尔施是如何阐释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的?以及柯尔施的局限何在?为了解答这些关键问题,我们需要深入到马克思本人关于哲学的论述中去理解。
在马克思那里,哲学毫无疑问具有现实性。但是马克思所理解的哲学的现实性是相对现实性,是从哲学与现实的关系、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角度进行阐发的现实性。这与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质先在性以及脱离世俗世界的抽象性具有本质的不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性,尤指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的辩证法所蕴含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意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哲学就等同于现实本身,就具备了完全独立性的存在。在柯尔施、卢卡奇等人看来,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内部的总体性辩证法,才使得理论与现实之间实现了统一,才使得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的理论,也才使得无产阶级真正具备了对抗外在世界的理论武器。马克思本人虽然对哲学是持批判态度的,认为哲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在马克思那里哲学就不具备任何现实性的特征,至少从马克思的文本中我们可以找寻到经过马克思改造后的哲学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哲学。从这一点来看,柯尔施将马克思主义称为“革命的哲学”是有道理的。
通过考察马克思关于哲学的看法,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至少从三个方面对哲学的相对现实性进行了阐述,即哲学与世俗世界的关系、哲学内部的否定的辩证法思想以及哲学与实践之间的相互关系。首先,马克思认为哲学是世俗世界的反映,是高于世俗世界之上的理论的存在,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但是哲学又不仅仅是纯粹理论的存在,它会与“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8〕因此,从哲学与世俗世界之间的这种密切联系可以推出哲学是具有现实性的,至少具有相对现实性。其次,哲学虽然作为一种形而上学,是关于世界的本质的学说,但是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所关注的事物的本质并不是先在于事物的本质,而是事物在其自我生成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本质。所以马克思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进行了批判,认为先在于事物的本质是不存在的,某物之所以是某物是在其后天的生成过程中才形成的。因此,从马克思对事物的过程、形成、历史等的重视,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方面,马克思是拒斥形而上学的,反对直接的先在性,反对抽象的非现实性;另一方面,经过马克思重构后的哲学也包含着哲学的现实性的意味。再次,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来看,马克思认为哲学与实践之间是辩证统一的。马克思眼中的哲学与实践的关系异质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看法。传统形而上学将实践与理论之间的关系割裂开来,而马克思则力图去克服这种哲学的缺陷,有意识地将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让哲学回归于真实的生活世界,并积极地引导哲学在实践活动中发挥指导和批判的作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提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同时从他们所从事的这种“现实生活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现实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9〕因此,从马克思对哲学的经验基础的强调可知哲学具有现实性的特征。
在柯尔施看来,第二国际的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科学化、实证化的阐释会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使其失去对社会的批判和革命作用,进而使人们一味地迎合资本主义的现实。而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将会导致的结果是:一方面会取消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也会取消哲学甚至其他理论对于社会的批判作用。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柯尔施主要从哲学同现实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以及马克思与恩格斯提到的“消灭哲学”的思想等三个方面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首先,从哲学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角度来看,柯尔施指出马克思主义是通过哲学内部的“革命斗争”来实现对整个现存秩序的“革命斗争”,因而是一种“革命的哲学”。〔10〕哲学是对资产阶级社会整体的一种观念的表达,是对资本主义现存社会的反映。所以哲学也从属于作为整体的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生活关系具有一样的现实性。其次,柯尔施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尤其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思想,其核心就是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即理论可以指导实践,这体现的正是哲学的现实性。但是由于资产阶级哲学家们已经“抛弃了黑格尔哲学和辩证的方法”,〔11〕所以他们几乎不能从“像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这样的现象中得出任何‘哲学的’东西来”。〔12〕柯尔施批判了资产阶级哲学家从“纯粹哲学”的角度来看待哲学的态度,认为他们是以一种“完全观念的形态”也即用一种“非辩证的方式”把哲学的发展仅仅表述为一个“纯粹的观念的历史过程”。〔13〕柯尔施认为,以纯粹观念的形式来看待哲学的危害是取消哲学的独立性,割裂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柯尔施不仅充分肯定了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而且还明确指出了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这种继承关系,以此来恢复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最后,柯尔施重新阐释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强调的“消灭哲学”的思想。柯尔施指出,马克思虽然多次提到“消灭哲学”的思想,但是这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本意,况且哲学自身“没有由于只是废除它的名称而被废除”。〔14〕马克思所强调的要消灭的“哲学”是传统意识与对象二分的抽象的哲学,即“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甚至此前的“全部哲学”。〔15〕同时,马克思还建立了一种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柯尔施认为,经过马克思与恩格斯重建后的哲学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而是“革命的哲学”,是具有独立现实性的哲学。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了解到在马克思自己关于哲学的论述与说明中,哲学的确存在着相对的现实性。只不过这里所涉及的哲学的现实性,还不是真正实践意义上的现实性,还不具备真实的独立存在性。这里的现实性主要是体现于过程和历史中的现实性,体现于哲学与世俗世界、实践本身密切相联系方面的现实性,但仍旧是与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现实性相等同的现实性,本质上仍旧是属于理论范围的有限的现实性。因而如果只是就哲学对现实世界所具有的理论批判的功能而言,柯尔施极力强调马克思主义是哲学、恢复其哲学的现实性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但是柯尔施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性是继承自黑格尔辩证法而来的现实性,是具备与实践同等意义上的现实性,是与现实世界相等同的现实性,同时认为经过马克思重构后的哲学是具备独立性的“革命的哲学”。当他将这种相对的现实性理解为绝对的现实性,将理论的现实性理解为实践的现实性时,这又超出了马克思本人对哲学的现实性的理解范围,由此又构成了柯尔施的局限,甚至是对马克思的误解。
马克思虽然认为哲学具有现实性,并不是伪现实,但是马克思同时认为哲学也具有非现实性。哲学毕竟是理论的存在,并不能和真正的实践相等同。马克思对哲学的非现实性的批判的论述可以在许多文本中找到,从《博士论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到后来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都对哲学的非现实性展开了批判。上面所提及的这些著作中的大部分虽然被称为是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时期的哲学著作,但是其中却也不乏许多马克思对哲学本身批判的观点。在马克思那里,哲学并不具备独立存在的意义,而只是对世界的在观念上的补充,其实质乃是一种理论的形态,至少哲学在这一独立存在意义上的现实性是不被马克思承认的。
在马克思看来,没有意识是独立存在的,意识从来都只是意识到的存在,哲学所关注的对象实际上是对感性实在的超越。就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论及的,哲学是对真理(真理在黑格尔那里既不是感性意义上的,也不是知性意义上的)的认识,哲学是一种理论、一种思想,哲学的这种意识的虚构性正是哲学的非现实性的体现。但是马克思和黑格尔都是在整体性的联系上、在有待完成的意义上看待任何存在的,哲学也不例外。哲学同现实本来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在实际情况中二者似乎又获得了各自的独立存在,呈现出差异与对立的状态。而从新的整体来看,它们二者又都只是片面的存在,都只是整体的一个环节、一个方面而已,哲学只有与现实一起才构成完整的统一体。由此看来,哲学同实践一样都不是完整的独立存在,哲学有其独立存在的方式,实践也有其独立存在的方式,但是二者各自的存在方式都是片面的,它们在现实中表现为相互“对立”的关系。同时,哲学不应只是以一种理论的方式存在,实践也不应只是以一种单纯实践的方式存在,哲学与实践是同一的两个环节。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又不是一种完全“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矛盾的关系,是作为一个整体中的两个环节,理论与实践之间是内在统一的,至于哲学如何与实践统一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哲学作为理论的形态存在不仅是哲学的规定,而且是哲学的缺陷,是哲学的片面性,哲学的非现实性正是哲学的局限,而哲学要实现自身就必须克服这方面的缺陷。当哲学从理论形态转化为现实形态时,就意味着哲学此前规定的丧失,由此马克思关于哲学的消亡的观点则呼之欲出。
关于马克思的哲学“消亡”的观点,我们通常是从两个层面进行考察的。一是哲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尤其是作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消亡。马克思认为,随着阶级对立的完全消失,作为阶级斗争的形式的哲学,也将同宗教、道德、政治、法律等其他意识形态一样而消失。二是从哲学实现的角度来看,哲学的“消亡”就是哲学的实现。因为哲学作为理论的存在并不是真正的独立存在,而只是一种片面的存在,是一种缺乏现实性的存在。马克思认为,哲学要想使其真正获得独立的存在,就必须结束哲学自身的这种理论形态,从理论走向现实世界,克服其作为理论存在的片面性,使其转化为具备实践意义的存在。所以哲学虽然消亡了自身的理论形态,但是却获得了一种新的形态即实践形态的新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马克思所谓的哲学的“消灭”也就是哲学的实现。这个逻辑同样也适合于实践。最终的结果是,哲学和实践各自终结其片面的存在而作为一个环节处于同一的共同体之中,以哲学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学化的形式而存在。
马克思在其早期的著作中多处谈论到关于哲学的非现实性观点,尤其是从“哲学的消亡”的视角进行了阐发。比如在《博士论文》第四节的附录部分,马克思就认为哲学由于作为一种对象性的存在,在其正相反对的对立面中看到了自身的非现实性的缺点,由此唤醒了哲学自身的自我意识,哲学经自我意识、自我反思到的东西即是它自身的非现实性。哲学所反对的这种存在于外部世界的东西其实就是它自身的缺陷,因而哲学同外部世界的斗争其实就是哲学同它自身的缺陷的斗争。就此而言,哲学“陷入了它所反对的缺陷之中”。〔16〕哲学的这种缺陷就促使着哲学为了摆脱自身的这种缺陷,就要不断地走向外部世界,从自身的局限中解放出来,“把它们自己从作为一定的体系束缚它们的哲学中解放出来”。〔17〕马克思认为,当哲学同与它相对立的另一个方面即现实陷入紧张的关系时,就必然导致哲学“内在的自我满足”和“完整性”被打破,必然使得“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转化为一种向外的“吞噬一切的火焰”,这就意味着“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是“哲学的世界化”。〔18〕关于这一思想,马克思在《〈科隆日报〉第179 号的社论》中也有所重申,认为一方面“哲学正在世界化”,另一方面“世界正在哲学化”。〔19〕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针对当时德国的“实践政治派”和“理论政治派”各自哲学观的片面性,更是直接提出了“消灭哲学”的概念以及“消灭哲学”和“实现哲学”之间的关系。
在对“实践政治派”进行批判时,马克思指出政治实践派的错误不在于提出了否定哲学的要求,而是在于停留于这个要求。马克思认为只是停留于理论主张的层面来谈论哲学的消亡或者实现,并不能真正使其消亡或实现。而真正要消灭哲学必须是在实现哲学的基础之上才能完成,如果“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消灭哲学”(黑体为马克思自己所加,下同)。〔20〕究其原因,是因为当时的德国在哲学上的发展高于其在社会经济等方面的发展,也就是说现实的情况远远落后于理论的要求,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求对理论的消灭只能是在理论范围内的消灭,还远不是真正实践意义上的消灭。所以马克思提出,要真正消灭哲学就必须先要使哲学成为现实;德国要消灭黑格尔哲学,就必须先把德国的现实提高到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高度,这样才有资格提出消灭哲学。在对“理论政治派”进行批判时,马克思指出政治理论派的缺陷在于,认为“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21〕该派将德国当时社会中存在的斗争理解为哲学同现实世界之间的斗争,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理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理解哲学本身其实只不过是世界的观念性的补充。他们之所以强调哲学对世界的批判的有效性,是因为他们将哲学看作为独立的存在,具体说来是将黑格尔哲学夸大为具有独立现实性的哲学,对黑格尔哲学采取非批判的态度。如果说“实践政治派”尚没有达到黑格尔哲学,那么“理论政治派”则只是停留于黑格尔哲学。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了思辨意义上的哲学的消亡的思想。马克思认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也是“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22〕而哲学本身则会被“抽象出来的一般的结果的概括”所取代,当然这已经不再是哲学,因为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23〕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提到了在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中(注意是运动或实践,而不是理论)作为意识形态的哲学的消亡。马克思强调共产主义运动要废除传统意义上的宗教、道德以及永恒真理,就此而言,“共产主义”与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发展”之间是“相矛盾的”。〔24〕
哲学的实现或消灭,即哲学摆脱其非现实性,究竟是要靠哲学内部的力量还是外部的力量是一个重要问题。如果哲学是依靠其内部的力量来实现理论与现实的统一,由于哲学本身的规定仍然是理论层面的规定,那么会导致的问题是仍旧只是在“解释”的范围内来解决问题。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明确提出仅仅停留于“解释世界”的层面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由此看来我们经常提及的所谓的“颠倒”,即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等,都只是囿于哲学内部的解释的方式。马克思主张从哲学的外部即社会实践方面来解决哲学的非现实性问题。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就已经提出,思想至多只能超出“旧世界秩序的思想范围”,而不能超出“旧世界的秩序范围”;思想作为一种理论形态就已经决定了它“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如果真的要实现,就必须依赖于具备“实践力量的人”。〔25〕也就是说,哲学不能依靠自身来解决自身的局限,而只能通过实践的方式来解决,这就涉及理论与实践的统一问题。但是这个时候的哲学已经不再是理论形态的哲学,而是成为了实践形态的存在。这种实践的形态即建立于感性基础之上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哲学本身了,因为哲学本身并不具备感性的实践的力量。
柯尔施所理解的哲学的非现实性,尤其指的是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意义上的非现实性,这在他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消灭哲学”问题的理解中可以找到根据。柯尔施在谈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超越”哲学的观点时,认为有三个原因:一是对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在内的以前的其他一切哲学的超越;二是对现存世界的反对;三是从实践和行动的角度。〔26〕但是,柯尔施忽略了哲学作为理论存在形式的非现实性,他并未从哲学的消灭就是哲学的实现的层面来关注哲学的非现实性问题,所以他才会说马克思的学说就其根本性质而言是“彻头彻尾的哲学”。〔27〕另外,柯尔施对马克思主义作为“革命的哲学”的强调,如果仅是从理论的批判性与革命性层面来看,是看到了哲学在这个意义上的现实性,但是柯尔施的问题在于只是停留在这个意义上的现实性,而没有看到非现实性,所以导致的结果恰恰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非现实性的误读。
柯尔施从哲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现实世界的批判性与革命性这个意义上来谈论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是合理的。但是,如果将马克思主义的这种现实性等同于现实领域中的现实性,或者将哲学作为理论形态的存在理解为作为实践形态的存在,则是不妥的。柯尔施指出了哲学的相对现实性,并把这种相对现实性绝对化,导致了他在理解马克思主义是哲学问题上的片面性。马克思本人则将哲学看作是现实性与非现实性的统一,即从哲学与现实的关系层面和哲学内部的辩证法思想的角度提出哲学具有相对现实性,但是作为特殊意识形态和理论形态而存在则又具有非现实性。正是由于柯尔施没有意识到哲学自身的理论形态的非现实性以及哲学作为理论自身的缺陷,使得他在对马克思关于“消灭哲学”的理解上只是停留在哲学作为特殊的意识形态的“消灭”。同时,柯尔施也不能理解在理论内部无法实现哲学的革命,即便柯尔施提出“革命的哲学”也只是一种理论的“解释”,而不是真正的实践。而要真正解决哲学的非现实性问题,就必须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中去解决。
马克思关于哲学的现实性与非现实的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马克思认为,哲学与实践都是片面的、未完成的,都只是整体的一个环节。因此,二者都需要克服自身的这种缺陷。所以理论与现实的统一强调的是在一个更高的整体内的统一。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我们既不能像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将理论视为是一种幻想与空想,进而只重视现实世界和实践活动,而不重视理论;同时也不能像柯尔施等人那样,过分地强调理论,试图用无产阶级的先验的阶级意识来统摄无产阶级的实践。马克思主义相对于客观实际来说也只是一种理论的存在,也是一种独立于现实的存在,是一种片面的、作为环节的存在。而要摆脱理论自身的这种非现实性,就必须结合现实的实际。用马克思主义来指导我们的伟大实践必须要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与我们的革命、建设与改革的伟大事业、伟大实践相结合,这样才能真正使哲学实现“扬弃”,进而摆脱其非现实的一面,成为一种物质力量。所以正确理解哲学的现实性与非现实性问题,对于我们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