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 雷
(中共中央党校 科学社会主义教研部,北京 100091)
20世纪末,当西方的政治观察家还在津津乐道于福山所提出的“历史终结论”时,很少有人预料到仅仅在20年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难民潮泛滥、国内安全的威胁、选民意志的分裂、民粹主义的抬头、寡头统治和强人政治的形成、社会福利的萎缩、社会不公的发展等难题困扰着资本主义的政治家,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着严峻的政治形势。这场由金融危机所引发的政治困境从资本主义政治肌体的腠理蔓延至骨髓,成为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疾。值得注意的是,资本主义政治病变的发展期正值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盛行、资本逻辑大行其道的时期。这并非一种巧合,两种现象之间具有实质性的关联。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深刻揭示了经济与政治的内在联系与互动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利益为构建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制度及其意识形态提供了基本逻辑。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关系围绕资本逻辑展开,形成了一整套以维护和发展资本为主旨的政治制度。正因为如此,洞悉当下西方国家的政治困境,必须要透过现象抓本质,理解资本机制是如何控制、影响资本主义的政治过程继而演化为政治危机的。
资本主义社会自诞生以来便谋求建立一种服膺于资本的政治统治关系。资本的逐利本性和扩张性决定了资本一旦成为一个社会的基本生产要素之后就积极寻求与政治的结盟。这种资本统治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实质,但是这种政治实质并不是显然易见的,它被掩盖在形形色色的制度原则以及为资本统治提供合法性论证的话语体系背后。
需要指出的是,“资本”概念虽然不是马克思首先使用的,但却是马克思第一次揭示了资本的本质。一方面,资本的本性在于增殖,资本的增殖逻辑意味着必须存在剩余价值;但另一方面,资本虽然与剩余价值密切相关,却并不能产生剩余价值,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在于雇佣劳动。在这里,马克思指出了资本的双重属性。资本出于增殖的目的而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使得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得到空前释放。对此,马克思、恩格斯高度评价了资本的历史进步性。“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36从政治学角度看,资本对于统一国内市场的需求促进了现代民族国家的诞生、对于世俗政治的渗透削弱了宗教势力的影响、对于限制专制权力的关切带来了近代民主的复兴,等等,这些都是资本主义文明的重要成果,但是也要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即资本增殖的维系必须通过在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形成稳定的剥削关系才能实现。这就决定了资本高度依赖雇佣劳动,两者形成了一种长期的互动关系。事实上,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与生产资料相脱离,从而导致了劳动的雇佣化,劳动也只能在实现了雇佣化的情况下才能取得生活资料。劳动的雇佣化也即剥削关系的开始。因此,资本越发展,就越不可避免地导致雇佣劳动的发展。这种状况表现在阶级结构上,就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而逐渐取得阶级实质,在这个过程中,资产阶级谋求控制国家政权,而无产阶级则越来越陷入被统治的境地,从而导致两大阶级矛盾的对立以及这种对立的不可调和性。
马克思主义分析范式下的资本绝不是一种简单的经济要素,其内在包涵了人与人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社会关系,因此,资本的运行除了体现经济要素的运动变化之外,还是不同阶级之间政治关系的反映。从这个意义上讲,资本具有深刻的“政治经济”内涵。马克思强调:“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媒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2]877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但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3]922也就是说,资本不仅是一种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也是一种权力关系。资本高度依赖雇佣劳动产生剩余价值,并以此维系资本的运转,这就使得资本积累本身就是阶级剥削的过程。因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然促进了人类社会的政治解放,但仍然是一种阶级统治关系。
资本统治只不过是以往人类历史上其他阶级统治的延续,但是它采取了一种更具隐蔽性的方式来实现统治的目的,其中最为显著的统治策略就是将自己的利益“普遍化”,形成某种普遍化的理念与价值来掩盖阶级统治的实质、缓解阶级统治的压力。正如马克思所言:“因为每一个企图取代旧统治阶级的新阶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就是说,这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4]522在资本主义社会,国家虽然沦为阶级统治的工具,但是资产阶级试图营造一种共同体归属感来消弭阶级意识,来阻碍来自无产阶级的有组织反抗与集体行动。所以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的现代国家虽然具有共同体的外壳,但充其量是一种“虚幻共同体”,它依然无法消除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对立。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也利用市民社会领域中特殊利益之间的冲突,以共同利益的面目充当市民社会的理性裁判者,这就增强了资本主义国家所扮演的共同体角色。为此,马克思指出:“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这种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同时采取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4]536在资本主义国家,并没有实质性的共同利益和普遍价值可言,它们只是变化了面目的特殊利益与价值的呈现,只是为着资本能够获得一种稳定的剥削能力和始终维持雇佣劳动的可剥削性而服务。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无情地揭露了资本统治的真正面目,但是也要看到,资本的形式与内容本身也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与这种发展演变过程相适应,在资本主义的不同历史阶段,资本控制政治议程的范围、强度和能力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资本的力量还十分薄弱,资本的发展在政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受到限制。此时,资产阶级通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唤起了人们对教权和专制王权的反抗意识,它首先与王权结盟推翻了教廷的统治,然后又与市民阶级、工人阶级结盟推翻或限制了王权的统治。在这一时期,资产阶级起到了一种十分革命的作用,推动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在这一过程中,代表先进生产力的资本成功地瓦解了封建生产方式,使得社会生产资本主义化,并且改造了社会整体结构。
但是当资产阶级法权建立后,资本的革命性特征随之弱化,资本主义国家作为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统治工具的本质显现了出来。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成为上层建筑的基本依据,资本的逻辑也突破了经济领域,全面占领政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这一阶段,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逐渐成熟,代议制民主逐步完善,资产阶级实现了对国家政权的掌控。“资产阶级通常十分喜欢分权制,特别是喜欢代议制。但资本在工厂法典中却通过私人立法独断地确立了对工人的专制。”[2]488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资产阶级内部发生了工业资产阶级、土地资产阶级、贵族资产阶级、商业资产阶级之间的分化,而且工人阶级的力量不断壮大,甚至发展成了工会组织或政党组织。这种阶级结构的变化,使得资本的统治不断升级统治策略。为此,资本主义国家进行了积极的调整,以缓和日益紧张的阶级矛盾。在这种情况下,资产阶级的直接统治让位于代理人统治,通过选举、游说等方式控制政策议程,使之服务于自身的经济利益。资产阶级意识到,与直接统治相比,这种寻求代理人进行间接统治的方式有利于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转移为政权代理人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也更有利于实现资本的利益。这是资本主义国家克服阶级统治危机的一种调适性方法,马克思评论道:“它就是承认:它本身的利益要求它逃避自身统治的危险;要恢复国内的安宁,首先必须使它的资产阶级议会安静下来,要完整地保持它的社会权力,就应该摧毁它的政治权力;只有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在政治上注定同其他阶级一样毫无价值,个别资产者才能继续剥削其他阶级,安逸地享受财产、家庭、宗教和秩序;要挽救它的钱包,必须把它头上的王冠摘下,而把保护它的剑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地悬在它自己的头上。”[1]516此时,资产阶级国家获得了相对自主性,这也告诫资产阶级必须向无产阶级做出让步,阶级斗争就可以局限在合法的范围内,而不至于演化为政治危机。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虽然本质依然无法摆脱资本的控制,却依靠干预发挥着阶级矛盾调节器的作用。这也表明了资本主义国家阶级统治的进步性,资本统治进入到高级阶段。
依靠间接统治的策略,资本的统治比较成功地维系了强制性剥削关系的存在,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得以进入到金融资本主义阶段。列宁指出:“20世纪是从旧资本主义进到新资本主义,从一般资本统治进到金融资本统治的转折点。”[5]135工业资本主义与金融资本主义的分离标志着资本主义内部利益的分化,也标志着资本的发展进入到最高级、最完备的阶段。金融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工业资本主义为基础,金融资本是资本的纯粹形式,但是金融资本脱离于生产,其特征在于投机性和风险性,在资本关系上最具有冒险气质和拜物教属性。伴随着金融资本的发展,食利者阶层产生了,他们运用强大的金融资本的力量,将社会裹挟进信用社会之中。“金融资本对其他一切形式的资本的优势,意味着食利者和金融寡头占统治地位,意味着少数拥有金融‘实力’的国家处于和其余一切国家不同的特殊地位。”[5]148另一方面,货币资本与工业资本或生产资本相分离,全靠货币资本的收入为生的食利者同企业家和其他一切直接参与运用资本的人相分离的资本主义剥削逻辑,在金融资本的统治下达到了最大化和完备化。金融资本演化为一种不仅剥削无产阶级,而且剥削其他资本类型的寄生性因素。“交易所并不是资产者剥削工人的机构,而是他们相互剥削的机构;在交易所里转手的剩余价值是已经存在的剩余价值,是过去剥削工人的产物。只有在这种剥削完成后,剩余价值才能为交易所里的尔虞我诈效劳。”[6]644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拥有实际垄断权的金融资本即金融寡头控制了国家经济命脉,不仅建立起经济上的绝对统治,而且还掌握了国家的政治权力,使国家机器完全服从于金融资本,将其影响力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中去。
在金融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的政治呈现出日益保守、反动的趋势,从而成为一种阻碍社会进步的力量。列宁早就认识到:“帝国主义是金融资本和垄断组织的时代,金融资本和垄断到处都带有统治的趋向而不是自由的趋向。这种统治趋势的结果,就是在一切政治制度下都发生全面的反动,这方面的矛盾也极端尖锐化。”[7]681这种反动性政治表现在国际体系层面,就是金融资本的全球性竞争激化了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并最终引发了世界大战。而在二战之后,美国作为金融资本的最大控制国,借助其强大的金融力量和军事力量构建起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和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成功地攫取了世界范围内的金融资本收益和技术垄断收益。而在国内政治层面,金融资本躲藏在资本主义国家背后,牢牢控制着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鼓吹实行去管制化的自由化的金融政策,主张以货币政策取代财政政策。因此,金融资本的统治使得资本的逻辑发展至鼎盛阶段,这种具有迷惑性的统治方式隐藏了资本主义体系的内在冲突,这也预示着资本主义由盛转衰的开始。
2008年开始蔓延至全球的金融危机从次债危机发展为实体经济的危机,波及了几乎全部资本主义国家,引起了人们对资本统治模式的担忧与谴责。如上所述,资本的统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不断演化,而且具有较强的调试性和适应能力。但是,资本主导的逻辑一以贯之,是我们把握资本主义阶级统治实质的一条主线。而且长期来看,这种资本的统治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革命。随着群众逐渐掌握了理论,资本统治的秘诀昭然若揭,便会被自己的反面所代替。
1944年,匈牙利经济史学家卡尔·波兰尼提出了一个现在看来依然极具启发性的观点。他认为,在工业时代到来以前,人类的经济活动是服膺于社会活动的,并不具有独立性。然而,资本主义的发展打破了这一历史局面,它鼓励建立能从社会中脱嵌出来的经济体制,并试图以经济逻辑反过来控制人的社会生活。波兰尼辩称,若要建立一个完全自律的市场经济,必须将人与自然环境变为商品,而这将导致两者的毁灭。他认为,自律市场论者及其盟友都不断尝试将人类社会推往自毁的深渊。[8]27波兰尼声称,必须建立一种保护社会的政治机制来防范经济逻辑的扩张。然而不幸的是,近年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似乎正在沿着波兰尼所担心的方向发展。由于资本逻辑的扩张及公共领域的政治制度限制资本的能力的下降,资本主义的政治进一步资本化。因为受到资本逻辑的控制,资本主义的政治正在丧失公共性,民众的政治参与遭到压制与漠视,国家权力也逐渐向纯粹为资本服务的工具性特征蜕化,从而呈现出一种阶级区隔的封闭性政治的特征。
概括来说,资本政治的封闭性特征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赫希曼呼吁我们要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理解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文明。他指出,资本主义的政治进步性在于创造了一种以利益来压制欲望的统治模式,在此之前的人类政治遵循则是以欲望来压制欲望。资本主义公然声明追求利益,并且为着利益的需要创制各种制衡欲望的制度,由此产生的一个意外后果就是防止人们盲目地成为欲望的奴仆,继而避免了受欲望驱使的专制权力与极端主义的产生。[9]1赫希曼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分析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赫希曼也承认,利益只不过是一种温和的欲望,它依然无法摆脱肆意横行、掌控一切的原始冲动。按照赫希曼的逻辑,利益一旦失去了制度体系的限制,就会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样,将政治领域视为争权夺利而漠视公共利益的角斗场。
长期以来,民主都被视为公民通过制度化渠道追求利益的合适机制。选举是连接公民偏好与公共权力的重要机制,是体现公民民主权利的实现载体。民主理论家认为,民主归根到底是人民的权力,它可以确保国家的统治基于人民的同意、公共权力受到人民的监督、公共政策体现人民的偏好,但是近年来,西方自由民主的实践却在背叛这一原则。出现这种现象的一个最主要原因就是,新自由主义的兴起纵容资本的力量渗透进入公共政治领域,改变了选举民主的基本规则,鼓励资本千方百计地寻求逃脱人民权力的控制与公共责任。资本具有强大的资源调动能力和渗透性,它通过多种方式操作国家机器的运转,实际上掏空了选举民主的实质。
资本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得益于以下几种方式的运用:第一,资本利用民主规则将经济实力转化为选举优势,建立亲资本的代理人政治。民主实际上是一种政治权力的让渡性的代表制,现代国家的规模无法实现公民的直接参与。这就使得公民的意志在转化为公共权力时存在巨大的出入,资本的介入使得处于不同经济地位的公民个人及其利益集团在表达利益的能力方面具有巨大的鸿沟。相比而言,那些得到资本支持的利益更容易进入政治议程,上升为国家政治的内容。相反地,那些处于经济弱势地位的利益难以实现组织化表达,从而成为无代表的社会利益。第二,资本力量利用与政治精英、知识精英的联盟实现隐蔽地操纵、引导公民选举的目的。后工业化时代,政治选举成为一项高度复杂、专业化的政治事务,它既需要投入大量的经济资源以充分获悉影响选举结果的信息并进行必要的信息整合与转化,而且涉及到纷繁复杂的政治关系并由此产生对于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知识能力的依赖。尤其是涉及到复杂的公共事务的选举活动,作为个体的公民在搜集与利用信息方面无法与有组织的资本力量相抗衡。大量的证据已经表明,通过改变选举策略、重新划分选区、改变计票方式、调整政治传播策略等技术性手段可以达到准确预知选举结果的目的。除此之外,资本从来就没有外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知识生产过程,学术与政治的紧密联系形成了资本利益的话语体系与论证逻辑,资本话语通过学术研究、公共论坛、大众媒介等政治社会化方式塑造了公民对于公共事务的理解,巧妙地转移与置换了公民的利益诉求,从而为资本赢得政治提供了基础。第三,资本以威胁国家利益的方式俘获国家、逼迫国家化解来自反资本力量的抗议。当前,资本主义的深入发展使得资本利益与国家利益密不可分,这就削弱了国家权力限制资本急速扩张的动机与能力。相反地,国家权力基于国际竞争的需要甚至依赖于资本力量的发展。在全球化时代,资本面临民主化的压力,天然地惧怕多数人权力对产权所可能造成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往往以威胁撤出国内市场作为筹码,迫使国家建立一种保护资本而限制社会抗争的稳定制度。
显然,资本与民主之间具有复杂的相互关系。在资本主义发展前期,资本力量的壮大促进公民民主意识的提升和国家民主制度的建立。但是,近年来资本的疯狂渗透使得资本的经济逻辑与民主的政治逻辑之间的矛盾与张力不断增强。正如恩格斯所言:“贿赂代替了暴力压迫,金钱代替刀剑成了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10]273在资本的冲击下,国家的自主性下降,国家活动的公共性特征减弱,这就造成了西方国家自由民主制度的萎靡不振。选举民主越来越呈现出剧目化特征,公民虽然被赋予选举权,但并非是选举舞剧中的主角,他们获得的只是充当主角的虚假印象,主宰政治舞台剧的隐形力量是资本利益。剧目化的选举民主损害了公民的投票热情以及对民选政府的信任。
一般而言,人们很难将寡头统治与民主政治联系在一起。因此,民主声称是人民的统治,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寡头政体被视作贵族政体的变态政体。对于民主政体,亚里士多德担忧的是不受制约的平民权力会损害民主政体的美德。这种担忧被托克维尔继承,成为近代以来民主理论家探讨的共同问题。他们认为,民主政治面临的主要危险是贪恋、狂热、野心勃勃的多数人民,因为他们倾向于剥削、压迫着脆弱的少数。因此,资本主义政治文明十分重视防范“多数人的暴政”,并以此进行了细致、翔实的制度设计,这构成了自由主义民主的基本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民主与不受约束的权力之间的敌对关系毫无疑问是确切的。但是,不受约束的权力往往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不受约束的多数人权力,另一方面,封闭性的寡头统治的危险同样有可能在民主社会出现(现代政治学基于狭隘的民主——非民主政体两元对立的观点,认为寡头统治是非民主政体面临的通病,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西方民主国家存在的寡头统治的风险)。我们有理由思考民主政治蜕化为寡头统治的可能性,并找出其中导致寡头政治的内核。
回归到资本主义民主制建立之时,政治学者达尔在对自诩为当代民主典范的美国建国史和制宪史的考察中曾直截了当地指出:“开国元勋们(包括制宪者们)的想法是创立一个共和政体,而不是民主政体。这一意见在美国人当中并不罕见,从这一前提出发,人们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合众国不是民主政体,而是共和政体。”[11]4-5因此可以说,从源头上看,民主并非美国宪政制度的初衷理念。那种将民主视为美国国家特质的观点是后来的事。与建设一个人民权力的国家相比,美国国父们更推崇具有贵族气质的共和政体。历史学家比尔德指出,发起和推动美国制宪运动的是四个动产利益的集团:即货币、公债券、制造业、贸易和航运业。[12]113-115美利坚合众国是经济利益集团合谋的结果,它代表了经济贵族构建现代国家以及政治秩序的基本思路,也预涵了美国自由主义民主缺陷的先天基因。
时至今日,在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突飞猛进之时,寡头统治的幽灵依然困扰着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一直视不加限制的民主为洪水猛兽,他们更乐于接受熊彼特概念体系中的“程序性民主”的定义。应该说,熊彼特意义上的“程序性民主”已经远离了古典的希腊意义上的民主制,后者以公民的广泛深入的政治参与为前提。但是,现在即便是依据“程序性民主”和精英民主的价值判断,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程度也令人担忧。因为资本主义的精英民主正在向更具封闭性和保守性的寡头统治靠近,这种统治秩序不是基于人民的同意,而是基于人民难以抗拒的无奈以及民主制度在面临这种蜕变转折时的无能。
推动实现这种转变的核心要素正是资本。政治精英、经济精英、文化精英凭借资本提供的纽带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控制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公共部门与公共决策。一些具有强劲资本实力的经济集团在市场和国家的双重庇护下成长为对公共政治持有强大影响力的寡头,各类精英聚拢在资本寡头周边形成稳固的、僵化的小集团。以资本能力为标准,社会成员被划分为掌握权力的少数富人与只拥有民主最低限度的政治权利但无法对公共政策施加影响的多数人。
在新自由主义强风劲吹的今天,资本的统治更是试图渗透进国家政权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以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为例,商人出身、缺乏从政经验的特朗普赢得了选举,并且毫不避讳地任命多位华尔街高管、经济巨鳄出任政府关键职位,特朗普内阁成为华尔街“富人俱乐部”。特朗普内阁掌握着美国政府的关键部门,由经济寡头组成的小团体占据这些部门的决策岗位为资本与政治的联姻提供了最好的注解。“财政部和白宫的许多官员来自于一家顶级投资银行——高盛(Goldman Sachs)。美国前十大银行控制着所有金融资产的60%,其部分高管人士都供职于政府顾问的要职……企业集权到威胁民主的水平,尤其是它严重偏向于富人的利益。”[13]408显然,这种形式的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已经远离人民的权力。
脱离了人民权力控制的寡头统治符合资本的利益,有助于垄断资本的自由流动,却严重伤害了资本主义政治文明。资本与民主的结合客观导致了阶级政治的重生,激化了社会大众与少数精英群体的矛盾。综观资本主义的美国政治,“美国公众的大多数实际上对政府采纳的政策几乎没有影响。美国人确实享有许多围绕着民主治理的政治特征,比如定期选举、言论和集会自由、广泛的(仍然有争议的)公民权。但是我们认为,如果政策制定是由强大的商业机构和小部分富有的美国人主导,那么美国所声称的民主社会正受到严重的威胁。”[14]238选举民主的局限以及寡头统治的趋势都表明,资本主义民主正在丧失开放性和包容性,加速强化了资本主义民主作为一种以资本、权力、地位为区分的封闭性的阶级政治的特征。
近年来,除了在输入端与人民的意愿渐行渐远之外,资本政治在输出端的表现也乏善可陈,资本支配的政治制度及其公共政策在复杂交错的国家治理问题面前显得束手无策。综合来看,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绩效的显著下降源于资本逻辑的支配损害了制度的可实施性与有效性,使得它无法应对复杂的国家治理难题。
“否决政治”(vetocracy)这一概念最早来自于美国学者乔治·切贝里斯( George Tsebelis)的“否决者”(veto players)理论。这一理论被用来解释为什么某些政体容易出现政治效能低下这一问题。不管是哪种政治制度,都用宪法的形式规定了不同权利之间的归属与相互关系,这种权力关系之间蕴藏着制度化的否决点和否决者。一般认为,如果某种政治制度的否决点和否决者的数量越多,那么就意味着在这种政治制度规则下产生的公共政策的稳定性越差,不同权力之间产生龃龉以牵制对方谋求利益的可能性就越大。在这种情况下,其优点在于权力的刚性约束限制了专制权力的出现,缺点则会带来否决政治的出现,即不同权力主体从特殊利益出发绑架公共政策,造成公共利益的丧失,从而带来政治衰败。[15]1
应该说,任何政治制度都有沦为否决政治的风险,但是由于制度设计原则和制度运行逻辑的差异,某些政治制度更容易形成否决政治。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资本存在足够的动机利用政治制度的否决点与否决者机制,造成特殊利益在制度领域内的纷争,近年来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低效问题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福山认为,当前美国宪法对行政权力的制衡已经发生了变异,现在的美国奉行的是一种“否决政治”。根据美国宪法,国会拥有决定政府开支的绝对权力,535名国会议员都可以用手中握着的否决权来换取某种妥协。除了宪法授予的制衡机制以外,美国国会还给了议员们其他许多机会,让他们可以使用否决权来要挟政府,比如100名参议员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对行政部门的某项任命使用“匿名阻止表决权”。美国预算过程的开放性和漫无终期给说客和利益集团发挥影响力开了多道方便之门。美国的委员会主席和党领导都有修改法案的巨大权力,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游说活动的对象。立法上缺乏连贯性造就了往往不愿负责任的庞大政府。国会的许多委员会经常布置重复的任务或创建执行类似任务的多个机构。在中央已是毫无条理的体系,作为联邦主义的结果,在地方就变得更加支离破碎。由此带来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就是,随着群体变得越发多元、规模越发增大,协商一致的决策效率急剧降低。对大多数群体来说,这就意味着决策不再以协商一致为基础,而是以群体中部分成员的同意为基础。[16]445-460因此,这种权力制衡的制度设计在实际政治过程中就容易造成特殊利益相互扯皮而置公共利益于不顾的现象,这是对所谓民主政治的一种讽刺。
需要指出的是,在形式多样的、频繁上演的否决政治游戏中,最主要的玩家是利益集团。在利益集团看来,这种阻碍公共政策形成的决策体制更容易实现资本的利益、更有助于实现资本自由化的目标。除了通过政治献金左右选举走势以外,利益集团还在具体问题上对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展开游说,从而影响政府决策。当然,否决政治反映的除了党派之间利益无原则、无休止的纠缠之外,还体现了政治极化现象。政治极化现象并不仅仅限于政治党派与精英,美国选民的政治态度和价值选择也呈现出明显的极化趋势。随着经济全球化、人口结构变化、网络和新媒体的兴起,美国社会分裂程度逐渐加深,民意越来越呈现多元分散状态。以盖洛普对美国公众所作的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新官上任政策的评价中,持赞同意见和反对意见的民众比例几乎各占一半,在许多特朗普政策议题上,民众的评价截然相反,这就说明在关于公共问题的评价方面,美国人越来越难以取得政治共识,这代表了选民意志分裂局面的出现。
面对当前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绩效不佳的局面,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指出:“民主仍然是我们选择的制度——是自由者自由选择的结果。但民主制度遭到了挑战,我称之为“功效”挑战:民主的价值是正确的,但民主制度往往无法兑现这些价值。在风云变幻的世界中,国家、社区、企业都必须不断调整自己去适应这些变化,民主制度显得迟缓,而官僚又脆弱。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国家对不起自己的公民。”[17]181-182因此,资本主义政治有必要反思自己的体制。在我们看来,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变革出路在于抑制资本,建立一种保护社会、属于人民的政治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讲,资本主义政治需要向东方社会、向社会主义寻求智慧。
国家治理能力是检验政治制度绩效的重要标准。在这一方面,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呈现出来的国家治理危机正在显现。长期研究民主治理问题的挪威学者斯坦·林根发表评论说,在考察了世界上制度最健全的民主国家之后,发现这些国家的民主制度都漏洞百出,甚至正在走向衰落。民主制度在量上强大无比,因为民主国家的数量在世界上处于压倒性优势,但从质上看,它虚弱不堪。尽管民主也许才刚刚开始衰落,但这已经是一个非常紧迫和现实的危险。民主国家很可能会在民主的外衣下蜕变为事实上的专制国家,也就是成为“柔性专制主义”国家。[18]1-3联系资本主义政治制度近年来在国家治理问题上的表现就可以看出,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困境正在一步步滑向泥淖。
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和英国率先开始了用新自由主义方案拯救资本主义危机的尝试。在新自由主义思想的鼓励下,资本主义国家向福利国家开刀,拒绝承认国家向社会公众作出的福利承诺,并进一步摆脱政治家和公共部门的责任。在信息自由主义思潮的主导下,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为资本的盈利与逃避社会责任提供了很好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下,社会成员的财富水平被进一步拉大,一种被制度创制出来的阶级矛盾不断生发。资本主义政治成为利益集团们的舞台,他们凭借强大的经济能力在舞台上表现得游刃有余,甚至取代了民选政府成为政治的主导者。恰如福布斯等人所言:“游说意在逐利,主要围绕获得特殊待遇和税额优惠而展开。目前,游说国会的总成本比运行国会的成本还要高。每年用于游说的资金约26亿美元,而运行国会这个国家立法机关只需要20亿美元。”[19]48除了在这种体制中得尽便宜之外,利益集团还时常跳出来反对民主,因为它时刻担心民主力量的成长损害他们的财富。“富人的野心及其所占有的资源经常被视为对共和政体的稳定与自由的主要威胁,有时候甚至被视为最大威胁。除非受到正式约束,最富裕公民总是倾向于动用特权压迫同胞公民而不受惩罚,总是倾向于将政府运作引向满足他们自己而非全体公民的利益。”[20]11民主作为报复的手段就是把资本主义拖入经济危机,让资本主义陷入经济困难的境地,使得资本主义难以维持长期的增长。这样一来,“如果整顿国家的资本主义制度就连能够带来社会公正的经济增长的幻想都难以营造的话,就真的到了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分道扬镳的时刻了。”[21]231长此以往,人们便丧失了对资本主义国家的信任与信心,变得焦躁不安、义愤难平。在这种难以摆脱的艰难局面面前,民粹主义就成了社会公众反抗资本主义非理性但有效的手段,这就为民粹主义的兴起埋下了伏笔。而在国际领域,资本囿于增长的难题,往往将问题指向国际社会中的竞争者,从而扛起了贸易壁垒主义、民族主义的大旗,反全球化的思潮也由此兴盛。而这些问题的所有结果就构成了资本主义国家治理的总体危机。
当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资本主义的政治危机已经在其经济危机之后伴随而来,甚至有西方政治评价家用“政治衰败”来描述这场政治危机的严重性。其根本原因主要在于资本逻辑的全面渗透,使得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制度难以摆脱资本支配的命运。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近代资本主义政治文明取得的成果在当今时代也大打折扣,资本主义国家在当下所遭遇的现实难题也暴露了其阶级统治的实质。资本的逐利性和扩张性本质对政治过程的控制促使“拜物教主义”和赤裸裸的功利政治绑架了公共政治,资本主义政治也由此走向封闭、僵化和保守,也越来越与现代社会的政治逻辑不相适应。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前人类政治文明发展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超越资本逻辑的政治,真正创制一种以人民权力为基础的开放性的现代政治制度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