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路的特质、世界意义及其建议——安德烈·卡托内访谈录

刘小兰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安德烈·卡托内(Andrea Catone)，1950年生，意大利巴里(Bari)人,《21世纪的马克思》(Marx Ventuno)杂志主编。2020年1—3月，笔者通过互联网对安德烈·卡托内就中国道路的特质、世界意义及其建议进行了专访，现将访谈内容整理如下。

一、中国道路的特质

刘小兰(以下简称刘)：很荣幸能够就中国道路这一话题对您进行采访。您作为中国道路研究专家，说起中国道路，您首先会想到什么？或者说中国道路对您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

卡托内(以下简称卡)：中国道路实现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社会变革。今日中国是世界上一个非凡的经济体，这无可否认，亦有目共睹。我认为，我们正面临世界历史上耗时极其短暂的最伟大经济、社会、文化变革。因为“长期”历史以世纪为单位，而不是以年或几十年为单位。变革的主体是中国这样一个拥有13亿多人口，占世界人口总数1/5的国家，不是人口有限而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已经富起来，并在发展过程中持续递进式减贫。

刘：苏东剧变后，世界社会主义跌入低谷，历史终结论甚嚣尘上。西方资本主义鼓吹西方现代化道路是人类实现现代化的唯一模式。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中华人民共和国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中国用几十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几百年才走完的现代化道路，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请谈谈中国道路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道路的根本区别。

卡：和平发展是中国发展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的根本区别。尽管中国的发展具有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所强调指出的矛盾。中国卓越的发展与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比起来，具有阶级对立程度更缓和、财富分配不平等程度更低的特点。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与西方资本主义运用殖民地的征服和剥削，以及帝国主义统治的手段促进资本原始积累的发展模式相反，中国经济发展坚决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反对奴役和剥削其他民族。与西方资本主义和美帝国主义不同，中国的发展严格遵循中国宪法序言中明确规定的原则。

中国革命、建设、改革的成就是同世界人民的支持分不开的，中国的前途是同世界的前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坚持独立自主的对外政策，坚持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坚持和平发展道路；坚持互利共赢开放的战略，发展同各国的外交关系和经济、文化交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坚持反对帝国主义、霸权主义、殖民主义，加强同世界各国人民的团结；支持被压迫民族和发展中国家争取和维护民族独立、发展民族经济的正义斗争，为维护世界和平和促进人类进步事业而努力。因此，尽管突飞猛进的改革开放进程引发了内部矛盾，但是中国的发展模式是世界通史上最进步的典范之一：中国目前的财富是由中国人民辛勤劳动创造出来的，而不是靠奴役、剥削其他民族。

刘：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也不是依靠殖民掠夺。那么，苏联给世人留下的历史经验教训有哪些呢？

卡：苏联经历了非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其发展不是基于殖民掠夺或剥削他国人民。在世界历史上，苏联是一个重大转折点。20世纪30年代，苏联经济发展取得非凡成就，当时正值资本主义世界遭受以1929年华尔街证券交易所股市崩溃为标志的大危机打击之际。1917年十月革命之前，俄国是一个发展极不平衡的国家，存在着重要的资本主义“岛屿”——尤其是在当时首都彼得格勒(1924—1990年称为列宁格勒)，但农村生产关系依旧是相当落后的、半封建的。由于实行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所有制、集体化运动、“五年计划”，20世纪30年代，苏联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且能够战胜欧洲最强大军队——希特勒德国。在二战后的头几十年，苏联成功地发展了航天和导弹工业，成为航天事业领军国，与美国争夺超级大国主导地位。

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胜利“向太空进军”的国家，也是工业化时代第一个进行非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组织试验的国家。苏联为了人民福利而生产，而不是为了资本主义利润。然而，苏联在以适当的方式发展和重组自身，以回应社会发展引发的需求之时，并未成功；苏联领导人不懂得生产领域发生的一些基本变化(尽管苏联从理论上来说是信息技术领头羊)，在摆脱第一次探索建立社会主义时所遗留的问题、改变僵化模式的狂热中，将国家毁于一旦。关于苏联解体的深层次原因，已有诸多论述，而且仍有很多值得研究。但是，从通史角度来看，苏联解体是由于建立于特定历史条件下——受到外部围攻、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农村落后——的社会主义模式已经僵化、受惯性驱动，没有适应新世界环境。

刘：苏联在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将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主义社会经济建设的思想教条化，相比之下，中国道路具有哪些独特性呢？

卡：中国道路具有独特性。中国的社会主义发生在另一个历史语境中(中国在“百年屈辱”中沦为半殖民地)，毛泽东领导探索社会主义建设的几十年里出现过尖锐激烈的矛盾，但这也为后来的大发展奠定了必要基础。当时，中国领导层和国家内部曾发生过激烈对抗，但中国最终找到了独特的道路，即邓小平带领中国走的中国道路。这条道路使中国保持了不间断的发展速度，就中国的体量而言，中国道路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这一发展走的是公有制与非公有制相结合、国家干预与个人主动相结合的独特道路，向外企开放中国市场但不屈服于外企，而是控制其行为。可以说，截至目前，尽管存在各种矛盾，中国已经能够兼顾公有制优势和个人主动精神。一些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在看到中国涌现大量私人资本和跨国公司后，认为中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主导地位的国家)，因此对中国道路不以为意，更有甚者，将中国视为与美帝国主义一丘之貉。他们犯了单边主义罪行，不懂得列宁所说的历史进程的复杂整体性。

刘：正如您前面所说，社会主义苏联曾经创造过辉煌，但后期苏联模式僵化了，苏共在改变僵化模式以适应新世界环境的过程中，不幸亡党亡国。中国今天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工业国、第一大货物贸易国、第一大外汇储备国，中国在航空航天、深海远海领域都取得了卓越成绩，创造了“中国奇迹”，那么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奇迹”是什么关系呢？

卡：中国共产党在创造“中国奇迹”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中国实力也由其领导人的独特性所赋予，他们在4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保持了团结，懂得采取必要的纠偏措施，懂得通过调查研究解决困难，正如政治科学鼻祖、佛罗伦萨人尼科洛·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所说，现实是其所是，而非如我所愿。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层是中国发展的核心要素，对中国发展阶段进行定位，为中国发展指明方向，直面矛盾和问题，总是置身于长时段中，从历史角度看问题，从战略角度而非直接的战术角度思考问题。中国的政治体系不仅支撑中国发展，而且能够制定战略目标、指导方针，纠正错误和问题。

刘：放在世界社会主义历史长河中，您会如何看待中国道路？

卡：20世纪社会主义革命以十月革命为开端，今天，中国作为革命已取得伟大胜利并继续前进的国家，熠熠生辉。我们今天回望成功的社会主义历史，从标志着国际有组织的工人运动诞生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开始，到巴黎公社，到第一次社会主义革命，可以说，中国道路是社会主义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中国国家富强、社会稳定，人民和领袖之间有着良好的关系，政党被认可和欣赏……与此同时，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取得了重大胜利，例如，越南、古巴等国在反殖民、反帝国主义革命中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坚持独立自主发展。

另外一些社会主义的尝试要么被美帝国主义从外部推翻，要么受阻于自身内部弱点，如苏联和中欧、东欧及巴尔干地区的民主国家；或者在美帝国主义外部干涉和自身内部软弱双重因素综合作用下失败。今天，委内瑞拉受到美国及西方集团所有成员国的猛烈攻击和前所未有的干涉，我们希望它能够抵制并扭转这一局势。俄罗斯和中国的国际影响力对特朗普军事行动是一种威慑。

刘：中国道路在何种意义上可被其他国家所采用？您是如何理解中国道路的普遍性的？

卡：中国领导人始终强调，中国道路既不强加于人，也不能被照抄照搬。事实上，中国道路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对特定社会进程和历史路径之特殊性和独特性的深入认识。中国道路的普遍性，不在于将自己作为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普遍模式，而在于向世人承认，由于不同国家历史环境的独特性，因而相应的社会主义模式和战略亦具有独特性。这是中国道路与苏联模式的本质区别，苏联模式产生于特定历史阶段，在20世纪50、60年代被苏联定义为普遍适用于所有国家的唯一有效模式，即使对于那些历史环境与俄罗斯大相径庭的国家也一样。中国道路并不告诉我们，所有国家都必须与中国做一样的事；相反，它启示我们研究在向社会主义过渡过程中发展生产力的具体历史条件，并且敬畏生态系统，努力恢复生态系统平衡。

二、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

刘：请您从一个研究长期历史的学者和研究工人运动史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角度谈谈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

卡：中国道路对世界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具有重大意义。因为：第一，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目前由共产主义和工人阶级政党领导革命并执掌政权的最重大成就。第二，中国共产党没有以“老子党”自居，而是排除了成为“老子党”的可能性。对于世界上的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来说，毛主义的座右铭“自力更生”永远是有效的。与以往国际工人运动中，因为要求所有政党都与“老子党”结盟而出现摩擦、对立、创伤性分裂不同，中国共产党的行动是灵活的，尊重世界其他共产党和工人党的政治、组织自主权。尽管中国共产党拥有9000多万党员，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强大的共产党，但中国共产党与其他共产党，即使与最弱小的也都是完全平等、相互尊重的。我认为，中国共产党同世界上其他共产党和工人党的这种平等关系模式，既源于对国际工人运动历史经验教训的吸取，也源于尊重每个国家历史文化独特性的价值理念。第三，中国指出了非帝国主义的全球化道路，反对保护主义的自我封闭。这种全球化道路是国际主义的，因为它承认每一种特定文明的价值。第四，中国共产党对工人运动的历史经验持积极、包容的态度，没有抹除其历史，而是将历史纳入政治、文化背景。

我们来看苏联的历史经验，这是复杂的往事。苏联党的领导层发生了内斗，有时是极其暴力的，包括驱逐、审判、枪击等。1956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所作政治报告标志着苏联历史叙事的一次深刻突破：赫鲁晓夫在其所有著作中都妖魔化斯大林，为攻击斯大林领导建立起来的整个苏联体系，为削弱苏联共产党的意识形态铺平了道路；相反，当时的中国领导人反对妖魔化斯大林。与赫鲁晓夫不同的是，邓小平和中国共产党在毛泽东去世后对他进行了公正评价，表现出恭敬。在中国政治文化中，毛泽东始终保持着中国革命理论家和政治领袖，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勋的地位和角色，并受到极大尊崇。中国领导班子吸取国际工人阶级运动的历史经验，保持本色和初心，反对历史虚无主义。

刘：请您介绍一下意大利共产党的历史与现状。

卡：就我国意大利而言，必须指出，工人运动和共产党目前正处在极其黑暗的时期。意大利共产党有着光辉的历史，其同中国共产党一样于1921年在第三国际成立的浪潮中建立。意大利共产党在法西斯独裁统治下英勇抵抗，并通过成立民族解放委员会，为推翻法西斯主义作了干部和战略准备。意大利共产党在组织和领导1943—1945年的反法西斯、反纳粹抵抗运动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因而，意大利共产党能够与社会主义党一道在制宪会议中扮演重要角色，并对《意大利共和国宪法》的修订作出巨大贡献。《意大利共和国宪法》第一条规定：“意大利是一个建立在劳动基础上的民主共和国”。与西方资本主义所有其他宪法不同，意大利宪法承认劳动的基本作用，即工人阶级的基本作用。其他条款指出公共财产的重要作用，并要求私营企业必须为社会集体福利做出贡献。

前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帕尔米罗·陶里亚蒂(Palmiro Togliatti)(1964年去世)曾提出结构改革战略和走向社会主义的意大利道路。他有先见之明地提出了一条工人斗争方针，认为在意大利被纳入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体系的具体情况下，国内将会发生大规模工人斗争。这种工人斗争应以争取经济社会结构改革，呼吁将主要工业企业和基础设施置于国家控制之下，并使工人及其政党参与国家政治进程为目标。这一方针与20世纪60、70年代的政治和社会斗争相结合，取得了丰硕成果，意大利共产党成为了一支拥有30%选举支持率的强大力量，这是举足轻重的。然而，帝国主义并未袖手旁观，而是动用政变、党内渗透等一切手段将意大利共产党打倒。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意大利共产党丧失了清醒的认识，放弃了意大利的社会主义道路，放弃了彻底变革社会阶级关系，转变为自由民主党(1991年，意大利共产党蜕变为左翼民主党，然后又蜕变为民主党)。其余共产党人改组为意大利重建共产党(Communist Refoundation Party)，尽管新生的意大利共产党起初势头极好(15万名党员，占选举共识的8%)，但它没有制定出一个严肃的战略，没有探索出一条在1991年后变化了的条件下，即美国单极主义和帝国主义全球化条件下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也没有能力组建一套领导班子。2006—2008年，意大利共产党通过其党员担任部长的方式参加了普罗迪政府(Prodi government)，但在选举失利后，不堪重负，议员流失，分裂加剧。如今，能称为共产主义者的政党屈指可数。

刘：那么，中国道路对于当今意大利和欧洲共产主义运动有何意义呢？

卡：自马克思时代以来，特别是随着列宁活跃于共产主义运动和共产国际的发展(共产国际建立于1919年)，共产主义运动格外关注国际环境，因为任何国家本身并非孤岛一座。20世纪，共产主义运动和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解放运动，能够依靠社会主义国家、进步阵营的支持和国际主义团结。因此，研究和分析当今世界的复杂格局、不同国家之间和不同阶级之间的权力关系，了解当今世界主要趋势与矛盾尤为重要。当今世界正走向何方？世界发展趋势为何？存在何种发展可能性？

当前世界格局已经发生深刻变化，无论是与战后社会主义、帝国主义两大阵营对峙时期相比，还是与1991年后美国单极主义实践化、理论化时期相比。美国主导全球的论调和美国新世纪理论已被各国人民的抵抗和反对所击败：一方面，人民虽然遭受了毁灭性军事侵略，但也表明美国无法以军事手段控制这些领土。另一方面，1999年之后俄罗斯的反抗已经改变了政治方向，重申俄罗斯国家利益，反对企图将俄罗斯这一世界最大国家解体的阴谋；中国经济持续以和平方式而非帝国主义方式发展。

意大利和欧洲的共产主义者必须懂得如何抓住中国道路为世界工人和进步运动提供的机遇。新丝绸之路项目蕴含伟大战略意义。今天，中国在国际关系中追求和平，遵守基本原则和模式。围绕新丝绸之路项目，中国提出的和平发展、互利共赢的道路同美霸权主义、殖民主义、强权主义的老路在当今世界范围内展开了一场伟大斗争。

意大利共产党可以采取陶里亚蒂的意大利社会主义道路的战略，根据当今世界架构加以更新，并且在1948年宪法中寻找智慧和启示。因为该宪法提出了一种可以为社会主义铺平道路的混合经济模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与中国改革开放后所走的中国道路是一致的。

越来越多的马克思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及进步主义者，摒弃了一些大媒体在报道中国时所持的陈腔滥调和偏见，看好中国的伟大发展，赞同中国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意大利和西方工人运动的复兴，显然有赖于发展进步的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力量。中国道路对西方工人运动、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复兴能够产生积极影响，因此，西方共产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怀着极大的兴趣、极强的团结之情、极深的国际主义友谊，期待着中华人民共和国。

刘：中共十九大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就此谈谈您的理解。

卡：这集中体现在中国道路对于“第三世界”的重大意义。对于那些不属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未被纳入美国/北约(G7)等保护伞之下、曾被定义为“第三世界”、现正处于发展中的国家来说，中国道路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对其中许多国家来说，是一种能够真正实现经济独立和社会发展的积极可行的发展模式。

一个世纪以前，列宁写了一篇关于帝国主义的鸿篇巨著——《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当时亚、非、拉绝大多数国家都受到殖民主义奴役，或者沦为半殖民地，被帝国主义的买办资产阶级所统治。由十月革命所推动的强大民族解放运动，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及二战后头几十年使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殖民化并获得独立。帝国主义虽然在20世纪60、70年代遭受重创，却从未停止实施帝国主义行动和施加影响力，时而在军事上，时而在经济上，与人民解放进程背道而驰。第三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学者使用“新殖民主义”一词，指称一种控制和剥削人民的现代形式。美帝国主义控制的大型国际机构直接或间接控制第三世界国家，左右其政治选择，诉诸经济讹诈或债务机制来扼制这些国家的经济，这种债务机制支持债务国正如绞索支持被绞死的人。在资源分配和使用上的不平衡和不平等并未克服，而是加强了，富裕国家和一些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并未缩小而是扩大了。各个大陆的情形不一样，同样，每个大陆的情形也不一样。当今世界的发展仍然是不平等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损害了发展中国家的利益，欠发达理论对此进行了大量的分析研究。

世界格局仍然严重受美国和西方帝国主义行动的塑造。帝国主义在各层面运行——政治干预、文化和意识形态渗透、经济侵略、必要时的军事侵略——以维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不均衡关系，并通过这种不平等交换来掠夺发展中国家的资源。

中国道路从两方面来说是落后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替代方案。第一，中国道路是成功的、积极的、建设性的自主发展模式。当然，这种模式不能简单地输出，因为各国国情不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特定的历史。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应该忘记，中国道路归功于强大而有凝聚力的中国共产党。一个国家若无中国共产党那样具有长远战略眼光的政治组织，主体薄弱，学习中国道路便缺乏可行性；同样，一个国家若没有将基础性经济部门限定在公有制范围内，并且根据发展战略对私营经济进行指导的经济型政府，也不会取得中国所取得的成就。第二，随着新丝绸之路的启动，中国致力于在世界范围内引领非帝国主义、反帝国主义的全球化。这种全球化有助于在互利关系中加强基础设施建设。虽然美国发动军事战争或贸易战，对包括委内瑞拉、伊朗在内的许多希望独立自主的国家实施禁运和经济讹诈。但是，中国，这一经济发展在世界上分量与日俱增的国家，提出了一条和平发展的道路。

刘：您能简单用几句话概况一下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吗？

卡：中国道路对全世界意义重大。今天，中国道路意味着一项世界工程，以建立一个均衡、多极的世界为目标。这是一项非凡的工程，它正在改变，并将在未来几年令世界换新天。如果成功了，自第三国际成立及去殖民化运动开启一个世纪以来，真正的去殖民化阶段将会终结，第三世界国家则将获得名实相符的独立。

三、对中国道路的几点建议

刘：一部中共党史可以用“苦难辉煌”四个字概况。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所走的中国道路亦非平坦无崎。中国共产党人也具有超强的纠错本领，中国道路充满了韧性。前面谈到了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现在您能谈谈您眼中中国当前所存在的问题和风险吗？

卡：中国异常快速的发展当然也蕴含着问题和风险。中国发展的速度本身就是一个风险因素。在短短几十年内几亿人从农村走向城市，从落后走向现代，实现了技术上的超现代性。当今世界社会经济场景中的一些人，包括2000年后出生的千禧一代，甚至20世纪70、80年代出生、现在三四十岁的人，由于年龄原因，对其父辈和祖父辈的艰苦生活环境没有记忆，对革命一代的英雄主义和艰苦条件无切身体会。革命前辈们进行长征，将中华民族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解放出来，战胜了国民党蒋介石反动派，在1949年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青年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时期激烈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冲突，可能在现代化的条件下吸收西方价值观，如消费主义、急功近利，以及赤裸裸的物质主义，可能受到西方的挑唆，听信西方谣言。

中国作为世界制造业第一大国，很多商品已经生产相对过剩，比如很多人拥有私家车，超越了城市交通承载力，同时公共交通发展还有不足之处。2018年，我早上8点从北京大学去往中国社会科学院，我估计乘坐出租车不超过40分钟。相反，我发现——尽管我们走在一条有好几条车道的宽阔道路上(因为意大利没有这样的车道……)——我们以步行的速度穿行，经常停下来，被困在一大堆汽车中，其中大多数车里只有一个司机，没有乘客。汽车的大规模生产在意大利(及西方其他国家)是经济发展的驱动力，对于那些经历过二战(1945年)并以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意大利人来说，在20世纪60年代拥有汽车是一个伟大成就，意味着获得一种身份象征，每个家庭，然后每个人都买了小型或中型汽车。意大利人不再乘坐公共汽车或火车，而是越来越多地开车出行，城市的交通严重堵塞，废气污染日益严重。此外，在缺乏社会主义方案的情况下，基础设施的公共投资往往投向汽车工业，而忽视了铁路网络和公共运输的发展，其结果是运输系统更昂贵，污染更严重。我希望中国避免此“陷阱”。

像中国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需要公民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和经济建设。苏联在其发展鼎盛时期，能够激发公民积极参与国家建设的热情。“共产主义星期六”“突击工人”以及斯塔汉诺夫运动是工人为国家建设而自觉行动的表现。这种参与具有两重积极意义：一是有助于提高劳动生产率，有助于组织工作，鼓励从工人的直接经验中产生技术革新；二是有助于加强人民与领导人之间的团结，巩固和加强苏维埃政权，使之获得人民积极拥护。而另一方面，当工人和公民的积极拥护和参与减少甚至消失时(20世纪70、80年代)，出现了这番景象：一是产品质量和生产率下降；二是人们对工作敷衍了事，在工作中缺乏合作和奉献精神，对苏联制度冷漠，甚至反对。当时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即苏联国家的社会主义财产不是苏联工人和公民的财产，而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财产，以致于公民对其漠不关心，因此出现疏离。中国需要吸取苏联人民参与国家建设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学习好的方面，避免坏的方面。

刘：请您就刚才指出的问题提几点建议。

卡：我尝试用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的理论方法来为中国道路提出几点中肯的建议。在1926年年底被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逮捕之前，葛兰西曾任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葛兰西关注文化与政治、公众常识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关系，这在其1929—1935年所著的《狱中札记》中表现尤为明显。具体建议如下：

第一，开展反对修正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文化教育，发展新文化。如果没有对人民特别是青年进行持续、认真、系统的文化教育工作，如果抹除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历史记忆的行为盛行，如果历史虚无主义在年轻一代中泛滥，那么中国就可能会重蹈苏联的覆辙，群众就会对社会主义价值观不认可，对政治领导人不信任。保持良好的人民文化取向，是保持政权稳固和党的领导地位的必要条件。年轻人必须认识并牢记，他们目前的幸福取决于其父辈、祖父母辈、祖先为摆脱百年屈辱、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做出的奋斗和牺牲。

因此，我认为习近平选择发展马克思主义学院是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的经济、社会转型也必然涉及深刻的文化转型，发展新文化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客观要求。中国的未来走向决定其将发展何种文化。再次强调：年轻一代具有屈从于西方资本主义尤其是美国主义的模式、神话和生活方式的风险。这将不仅在文化和生活方式领域，而且在政治领域产生消极后果。但是，反对美国主义不能仅仅通过禁令，因为有的事物是愈堵塞愈泛滥，对年轻人尤为如此。处于巨大变革之际的中国，致力于建构、阐述和传播中国原创文化至关重要。这种文化能够运用马克思主义批判武器过滤现代性的糟粕，留取精华，并且面向21世纪。社会变革与新文化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一直是工人运动及其高层领导人思考的重大命题。20世纪20、30年代，意大利共产党领袖安东尼奥·葛兰西对此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思考，列宁和毛泽东也思考过此问题。在我看来，习近平具有为中国当下迅猛的社会发展进程提供坚实文化基础的伟大情怀。习近平提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强调推动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中国社科院举办的世界文化论坛指出了发展适应中国当下深刻变革阶段的新文化之重要性。总之，文化教育是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明的一部分，对于近几十年、十几年、几年出生的中国人尤为如此。

第二，实施集体利益优先的发展模式。从工业发展的角度看，中国用几十年走完了西方社会几百年才走完的道路；目前，中国已经启动，甚至领先于西方，新一轮高科技革命——5G(这是特朗普发动贸易战的核心所在)。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在极短时间内大规模普及了私家车、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这种快速的工业发展——不像苏联——不仅涉及大型工业、公共交通基础设施(公路、高速公路、机场、高速铁路，现在从华南到华北只需几个小时)，还涉及私人商品行业，比如私家车等等。

中国需要在集体发展和个人发展、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优先公共利益。大规模的机动化，每个居民拥有汽车(对中国来说，这意味着超过10亿辆车)无疑是一种胜利：在封建社会和19世纪的资产阶级社会，只有贵族和富人支付得起马车、马车夫；能够移动自如是人类的伟大进步，满足了出行需求。但是，汽车数量的异常增长可能适得其反，在不少情况下，堵在路上的司机可能想要扔下汽车，步行前进。因此，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创造物质条件——增加、改善、提高公共交通效率——使地铁、公共汽车或火车等交通工具更具吸引力，限制私家车的使用。社会主义国家可以对基础设施和公共交通的重大发展加以规划，然后再执行，优先发展这些领域，而不是大量发展私人机动车。这也彰显了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与社会主义工业化进程的本质区别。社会主义发展模式是新型文明建设的一部分，这种文明以共同利益为重、以理性和谐为基础、充分认识生态风险及其带来的紧迫挑战。

第三，拓展和深化中国公民积极自觉参与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自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胜利、新中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执政、中国人民当家作主以来，中国人民积极拥护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道路。没有人民的积极参与，中国就不会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是，积极自觉地参与政治经济决策的通道必须保持畅通并不断改进，使之适应中共十九大确定的新阶段。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复杂而清晰，有各种机构和群众组织，从中国共产党及其清晰的组织结构，到生产场所和社区的委员会，目的是鼓励积极和自觉的群众参与，这与西方大不相同。我强调：积极主动、自觉参与，对公司、集团、城市、地区和省一级的经济问题、生产、基础设施建设、规划等方面知识的认知越来越深入，这就需要认真深入的学习(列宁有句名言：学习，学习，再学习！毛泽东也说过类似的话)。这种学习必须以最有效的方式组织起来，这样所有的公民才能真正参与到决策中来。列宁曾说：我们必须做到即便是厨师也能管理一个国家。葛兰西认为，共产主义者应该为大众的知识进步而工作，而不仅为了少数知识群体。仅有热情，仅有意志，而没有通过认真学习获取知识，是不够的；在许多情况下会事与愿违，导致在国际工人运动和中国工人运动历史上出现唯意志主义和主观主义错误。扩大和深化中国公民积极、自觉地参与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治久安、繁荣富强的最可靠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