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明
海棠开花,是惊蛰过后的事情,海棠多了一层不一般的意义。
一是海棠花开,有虫子做伴。二是临近春分,春天去往纵深,熏风吹,暖洋洋,春天的歌唱进入高潮,天地间处处油光锃亮,天地又崭新了一层。
人有时很拧巴,较劲地相信,一切美好都有来由,比如,春分之后,白昼越来越长,想象着,这是海棠花开带来的礼物。
海棠成为了美好的意象。
在《又见海棠花开》这部小说中,林子和逸凡在教室外的台阶上,一边背着永远背不完的文史政治,一边看着园中景色,天南海北地聊着。他们从眼前的风景聊到了梦想,聊到了未来……是花开正艳的垂丝海棠,触发了林子的情愫。那时候,林子觉着逸凡就是自己的海棠,自己的解语花。于是,林子心中,未来的底色越来越明艳,像春天的天地,崭新着,憧憬着,美好得像小鹿,撞击着心扉。
《红楼梦》里,海棠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不用说林妹妹的海棠诗尽得海棠神韵,宝姑娘写海棠颇含人生哲理,连晴雯的死,也是海棠花半枯给了预示,书中这样写——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
秦可卿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出场并不多,却也是举足轻重。宝玉进得秦可卿卧室,首先看到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有人考证出,这情节、这幅画,暗藏了许多玄机。借海棠,小说一口气讲了五个故事,有玄宗与太真(杨贵妃)的故事、苏轼的故事、唐伯虎的故事、曹家的故事,还有隐含在红楼里的故事。如丝交织,如缕缠绕,眼花缭乱。但不管怎样,宝玉却是真真地与海棠难脱关系——怡红院里,这边种着数丛芭蕉,那边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倚红偎绿,向来为宝玉所好。用海棠写秦可卿,倒不如说是在写宝哥哥。
怡红快绿,种海棠于府中,映照心情、寄寓意象,海棠宿命般离不开,去不远,成了生命的向度。
海棠的常见品种有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人称“海棠四品”。后两种一直未能得见,深以为憾。有一年夏天在北方见到西府海棠的果子,起初以为是杏子,细细辨认叶子,方知是西府海棠。那么高大,那么多果子,可以想象,春天的花开,一定是绚丽了整个天地。
去年秋天调整工作岗位,到新建的公园似的文体中心上班,习惯停车于2号停车场。许是祝贺,停车场的一侧,竟然有五株垂丝海棠在欢迎我。植株只有人来高,车子停放的次数越多,它们的叶子就越稀少。植物的叶子为时光买单,一片片收存,时光就越秋到了冬。
今年过了惊蛰,某一天,植株上花苞点点,粉中带白,白中有粉,似梅,似桃,又似杏。等到花朵完全开放,花色转深,是紫红或暗红,亦有玫瑰红。不识花的人,误以为是娇柔红艳的碧桃。海棠像俗世生活,怎么看都满心欢喜。谁知,这份喜欢,却被诟病——海棠俗气。
梨花一枝春带雨,李花亦繁盛如雪,花色洁白,总归多了凄冷,至于桃、杏,多少文学作品,写来写去,中了邪似的,把两者归于情色那一路,寺庙是不给它俩一席之地的。梅花高洁,像张爱玲,孤高、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孤高者,犹如悬在半空中,品味不了俗世的美好。张爱玲此生遗憾,一是鲥鱼多骨,二是海棠无香。她还抱怨《红楼梦》,三恨红楼未写完。实则海棠是有香的。昨晚加班,凌晨打开车门回家,飘来极为清淡的香,把整个夜晚的空气都收集起来,仍不够过鼻瘾,但闻着闻着就有了一种满足,对烦琐的生活都起了珍视。西府海棠香氛甚于垂丝海棠,曾经,在北方一座庙宇,眯着眼睛,仰头闻香,老半天不愿意离去。海棠“俗”而有香,张爱玲怎么能够闻得到呢?
“海棠无恙”是苏东坡对海棠的记挂,成就了一段佳话。东坡居士记挂的垂丝海棠,至今还在江苏宜兴闸口乡永定村叶茂花盛。在吴冠中老人的文字和画作中,这株“千年的美丽” 多有提及。苏东坡的词好于其诗,但那首作于黄州的《海棠》,窃以为可以比肩其词。“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视觉、触觉、味觉、幻觉都充分调动起来,写尽爱花人“忘我”“无我”的超然境界。黄州苦难,苏东坡“突围”,或叫人生转折,他在诗词书画、博物、美食上,都登上了高峰,令后辈敬仰。
苏东坡被贬黄州,居定惠院多有时日,写下了《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等名篇,定惠院遂得以扬名天下。这个标题也委实太长了,这是居士的心性使然。他也任性,但根本上一是随遇而安,二是凡事往好处看,三是看似无用却有用,四是苦难辉煌。一二三是因,四才是果,连政敌王安石都赞苏东坡:不知更几百年,才能出如此人物。政见归政见,心性、文才摆在那里,想不佩服都不行。
作家曹萍波眼中的海棠:所谓梨花压海棠演得来,海棠春睡也不枉费,盛装时宇宙洪荒,柔媚处有切切梦呓,必须是集合女皇、战士和女人于一身,才能开出来的花,其明艳大气之不可方物,简直是东方花木的极限。
这简直就是在写苏东坡。拙文写过苏东坡,不知怎样形容他,想到了风,风知天下万物,标题为《如风者苏东坡》。
有时,会神经兮兮地想,一朵花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不就是一朵花吗?有没有必要去赋予花朵想象、寓意,还有那些比赋兴什么的?如此多情,简直似如单相思。
早年,读川端康成,他有一次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他告诉自己:“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要活下去。”
挺有意思的是作家刘荒田,他考据出大部分花一辈子“就没睡过”,一直就是开放着,开放就是“未眠”。既然如此,花“睡眠”就成为伪命题。川端康成,还有苏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就是多此一举了。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一句,换为凌晨一点,下午五点,任何钟点,都不成问题,直到花瓣委地,一声叹息。
周作人,得半日之闲,喝清泉绿茶,可抵十年的尘梦。前提是,于瓦屋纸窗下,用素雅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
知堂喝茶,喝一种境界、一种理想,这是对于时间的漠视。人,应该给自己的心灵留一处空间,在淡雅闲适的氛围下体会人生的况味。
凌晨四点的海棠,映照赏花人的一份闲情逸致。
在水边赏海棠,打开自己的心灵空间,用花香填充心灵的隙缝,心就盈实、温润了。
年后喝酒多了,一直不太好睡。那晚,闻过海棠花,花香袅绕,一夜安眠,睡到自然醒。窗外,鸟儿在杜鹃枝头上歌唱,太阳似圆圆的笑脸。
邂逅美,多少有机缘巧合的成分。那么,遇见了一朵花,不妨多一点诗情画意。
听见 冬天 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 我等 我期待
等待凌晨四点,等待花开,期待美丽,期待海棠的诗情画意。
去年立春那天,天阴冷阴冷的,几天前还下雪了呢。顶着嗖嗖寒风,去会一位朋友。天是灰的,三四十分钟逆风而行,身上有了暖意。与久别的朋友相会,心里更是暖洋洋的,天都开了。
朋友家居三层小院,两株二人高的玉兰,绷紧的枝条上,鼓突出一枚枚花芽,像练完书法,刚刚挂起的清洗过的毛笔。紫玉兰有别名——木笔,是对毛笔的写实。干燥的紫玉兰花蕾入药,中药名叫辛夷,治鼻炎的良药。嗨,这可是美人的名字。玉兰,亦是旧时大户人家女人的名字。她,焚香品茶,翻看着经书,一袭绣有玉兰花的白袍,屋子盛不下锦绣女人的风情。
朋友借花忆旧事,絮絮而谈。早些年,她在丽江,跟一位老太太同住一院子。院中五株玉兰枝干挺拔,叶片青翠,直耸高原的蓝天。一晚阅读,疲倦之时,有股淡香窃窃飘进了屋子。老太太先于她寻香出屋子,被什么触动了,在院中呆呆地站着。哦,是玉兰开花了。
月光从院子的瓦楞上泼下来,凉得通透,地上反射出清光,玉兰花似乎汲取了天地精华,通体透明,熠熠生辉。有盛开的花、含苞的花、刚突出的花蕾,仿佛商量好了谁先开谁后开,忙而不乱。玉兰花的绽放,不显山不露水,纯粹得连叶子都是多余的,给舍去了,洒脱得可以。花朵冰清玉洁,高低错落,每一出花瓣上,都析出淡淡的从容,似有不少高僧月下坐禅,入定了。香气淡淡的,矜持得不愿敞开心扉,直往心里收敛。
老太太是中医,老人家仰头、眯着眼在闻香,如曾经的恋爱般投入。花开无言,草木疏淡,她身上满是禅意。
朋友感染了,两个人在屋檐下落座,赏花,赏月,赏人,无需言语,只听花开,彻夜无眠。
直到晨曦微露,天光柔和,玉兰花瓣噙着露珠,院中的草地,白露为霜。那几日,两个人很少说话,生怕惊扰了花开。这段经历,朋友写成文字,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上,我一直珍藏着。这次看朋友,还给她带了一本载有这篇文字的杂志,她甚是惊讶,抚摸再三,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的宝贝。
再后来,老太太搬走了。玉兰又开花,朋友一人看花、闻香,院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终于,朋友也离开了小院,离开了丽江。花事、人事融会在一起,构成的美是浑然天成的,有一丁点儿缺失,便不再饱满,花儿的回答,亦不再完整。风吹过院子,沙沙的声音,带来阵阵寒意。
玉兰是乔木,高大立出风骨。其花先于叶子绽放,满树或白色,或紫白色,或紫色。朋友写小说,偶尔也写诗,她笔下的玉兰——
硕大无朋的吃人的花朵,
先吃掉天空的一角
再吃掉母体的叶子
紫药水涂抹的下午
树枝看起来是害臊的
……
端的气象万千,意境深邃。
那天上午,我端详着朋友,她气质如秋兰,仪态似玉兰,越来越好看。发现我在看她,她羞红了脸。
玉兰的美,美在她像天然美人,不施粉黛,展现的是原始神态。什么是原始神态?如玉兰,花形硕大,色泽晶莹,气韵高贵,在人类不能够轻易够得着的高度开放,无论摄影,还是赏花,都须仰视。据说,最早的时候,女人,也是以这样的神态为尊。
与朋友会面后不到半月,狗年春节悄然而至,爆竹声声中祝福,在微信朋友圈,她晒出了朵朵玉兰。玉兰花,紫中渐白。紫色是高贵,紫气东来,祥瑞人间;白色纯如玉,令人起珍视之意。生命如果要追求一种完美,那就以紫白为范,至高至臻。《三国演义》中的二乔,在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的古战场,如玉兰的温婉,点亮了一个个压抑、寒冷的夜晚。朋友晒出的玉兰,学名是二乔玉兰。二乔二乔,此二乔非彼二乔,两者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二乔玉兰,最先由法国人培育而成,用玉兰与紫玉兰杂交,新品聚集了两种亲本的优点,花大、色美、先花后叶。色美,就是紫中有白,富贵中保有纯洁。如果是一个人,那就是大富大贵之后,还保有初始的本真。要怎样的境界,怎样的格局,才能够把二者天衣无缝地融会起来啊。
年后,天气晴朗,天空淡蓝,浮云飘逸,以此为背景,拍下县行政中心广场两株怒放的紫玉兰——饱胀的花朵堵塞天空,可得植株置于辽阔天空中的虚幻,由此,也带来美到极致的淡淡的伤感。
玉兰纯白色,二乔玉兰紫白色,紫玉兰紫色,如果不是色盲,三者易于以分辨。但是,总有人傻傻地分不清紫白色和紫色。告诉你,二乔玉兰九出花瓣,紫玉兰六出花瓣。掰着手指去数数,一出、两出、三出……玉兰花香盈指间,挥之不去。
对自己,奇怪了,总有那么一些时候爱遐想,想人,想事,一边走,一边想,想得悠悠然,想得热血沸腾,想得山高水长,想得眼前山河红遍……
这么多想法,是色彩在调动。黄色,想到梵高,他的向日葵,是生命的礼赞;蓝色,想到东山魁夷,他画笔下的蓝色,多么地宁静,能够挽留匆匆时光;紫色,想到普罗旺斯,那是薰衣草的故乡;红色,仿佛走进了红叶石楠的世界,在春天里,一片鲜亮红色,把生活映照,由俗而雅,生命里多了奔放的理由。
色彩,融进人的生命,张扬着个性,汩汩地在血液中流淌。
晌午,田野,梵高把向日葵摘回家,他用画笔把葵花装进花瓶,生命的力量在黄色中迸发,纵情歌唱天地间色彩的响亮。这个病态、贫困的阿尔勒男子,压抑之后火山一样爆发。“我的瘦哥哥啊!”海子深情呼喊,“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你就开始点这把火烧吧。”
东山魁夷家的森林是蓝色的?没有错。他的画作中似有一架钢琴,静静地流淌着四重奏,朦朦胧胧的森林中,白马像舒展腰肢的舞女,婀娜多姿。“白马的森林心灵深处的森林谁都无法窥见。”静谧舒畅的慰藉,纯洁慈爱的温暖,欣赏《森林·白马》,写下这些蓝色把我包围的感受,耳中响起巴赫钢琴协奏曲A大调(K.488)第二乐章的旋律,宁静中热烈抒情。后来,钢琴的身旁,又加入了长笛、巴松管,它们在亲切地交谈,声音在蓝色中呢喃。
生命是块调色板,赤橙黄绿青蓝紫,怎么调,随你的生活,随你的心性。
张爱玲把自己调成了红叶石楠,在春天的世界里,到处绿油油,红叶石楠偏偏红得鲜亮。也许,独树一帜注定太过孤单,卓尔不群难免太过凄苦,可是谁的心没有孤独过,又有谁一生总是携带蜜糖水前行呢?《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那句“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冥冥之中,竟成为张爱玲自己人生的注脚。张爱玲的童年和晚年最为孤独,即便在她创作的高峰期,她也饱尝着智慧的痛苦。女人一旦拥有了过人的奇异的智慧,就像“上帝把美貌和矫情送给了女人,她就得受情感的煎熬”。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安排。每年春天,当红叶石楠新叶吐红时,我会在邻着红叶的窗边,拿本张爱玲的小说——一般是《倾城之恋》,徜徉于那片红彤彤的世界里。小说里,张爱玲特别执迷于色彩:
“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这一段,色彩在怒放,先是静态,倏尔转向动态,一下子活了起来,张爱玲仿佛挥舞着一截鞭子,任意驱驰色彩。她的生命激活了,不朽的篇章,一部接着一部绽放。
1995年中秋节,张爱玲孤寂地去世,她安静地睡在地板上,身体下垫的是蓝灰色的毯子。红叶石楠的红色已经不适宜她了。秋天,红叶石楠的叶早已转向绿色,华美苍凉,像张爱玲的作品,像她所处的时代,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古旧氛围。那天,找了《红玫瑰与白玫瑰》来看,“蚊子血”“朱砂痣”还在流淌,像春天里红叶石楠一样惊艳。而张爱玲是惊艳于那个时代的。
萧红生命的底色也是红叶石楠。《呼兰河传》,透彻的河流唱着歌,叮叮咚咚——
“天空是灰色的……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着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地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这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
呼兰河的冬天,竟然热气腾腾。那个年代,萧红没有写革命洪流,把家乡的河流写得十分诱人,她让呼兰河流进了世人的心中。1月22日,萧红忌日,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呼兰河传》,里面夹着一枚红叶石楠的红叶,红色已褪去,褐色静静躺在时光里。小学语文课文《火烧云》,选自《呼兰河传》,萧红这朵云彩,照亮了多少人,不得而知,她在我的文学路上一直燃烧着,闪亮的霞光,照亮一程又一程。
沈从文湘西风情画的写作,种在文字中的风景,不知有没有红叶石楠。查了资料,红叶石楠分布很广,国内大部分省份都有栽培。有一次进山里,发现了一株野生红叶石楠,早春的山里,寒意浓重,红红的叶子汪着露珠。《边城》里翠翠采摘的虎耳草,露珠闪烁。那株野生的红叶石楠一旁,长着虎耳草,这是我第一次认识这种草。我看沈从文,他像虎耳草,长得端秀、妍丽,又更像红叶石楠,孤独地抵住了对他文风的质疑,甚至是侮辱,随心所欲中迸发出惊艳,给边城,也给了这个世界。
从来不相信花语的虚幻,于红叶石楠,却着了魔一样认定——孤独、寂寞、威严、庄重。
燃烧吧,红色的春天!
朋友相邀去看樱花,心中不由自主升腾起武汉大学十万人齐涌校园的情景,1000株樱花,春天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三月赏樱,唯有武大”的意趣,与其说是花感染人,倒不如说,是气氛感人。花海汹涌,人潮涌动,相互呼应,盛景灼灼。花可以不看了,光有这气氛就饱餐、陶醉了。
赏樱花,有灿烂的压抑。一开始远看,以为是桃李之类的植株。及到近处,发现是重瓣的,挺多棵,很有规模,跟桃李树下的香气扑鼻、田野风,到底有异。粉色花一大簇一大簇,粉色的云朵似的;树不高,又像是景区小商贩做好的招揽客人的粉色棉花糖,看着就很甜美,想大吃一口。风不吹时,感觉更甜美,首先是粉色如美人,甜甜的笑容,甜甜的人。其次,粉色系温柔、纯真、可爱,纯纯的粉色系像女孩的美梦一样,能带来爱情好运。风一吹,花瓣飘零,粉粉的凄美,增添了伤感。十里樱花,路途依依,男人最好却步,美女众多,压力大嘞。心情不爽的女生,遇上花瓣飘零,表情更加凝重。问过不少没看过、不愿意看樱花的男男女女,答案惊人地相似——所谓,盛大热烈,盛景反添哀伤,不如却步。正如,人与人相交,过于盛情,反增添不少隐忧。君子之交淡如水,欣赏,恰好的心理距离,永远的法则。也有独特视角,曾经看过一位中年女性拍的樱花,避开了繁花似海,找孤零零的一两朵入镜头,那些落红,也是三五朵,置于草地、绢布、书页上,雪飞炎海变清凉。不腻、不浊、不拖泥带水,这正是早春的气息,很让人享受。这样的樱花惹人爱。
被朋友们裹挟,不情愿地去武大看樱花。从东湖出发,步行上百米,到艺术学系,这里的小门,不算热闹,赏花人都挤学校大门的热闹去了。赏花的热闹,集中在烟波门、凌波门、临涛门、西北门、老图书馆、“樱花城堡”等地。“樱花城堡”是武大的制高点,从“其88级台阶登上樱顶,高处观望,樱花繁盛全景,尽收眼底,白茫茫一片,就像棉花铺满了路面,让人兴奋,忍不住想跳下去躺一躺”。我没有一同登上樱顶,朋友赏花后如此描绘,他脸上仿佛盛开了一朵花。
校园内有个樱园,老斋舍前的马路,就是著名的“樱花大道”。春天的樱花大道,花枝浓密,满眼的樱花沿着300米长的大道盛开,似雪,若霞,抬头见花不见天,犹如置身于晶莹透亮的世界。一路走过去,粉色的飞絮簌簌落下,拂了一身还满。只是,樱花大道上摩肩擦踵,花海早已被人海填满,落英缤纷的樱花雨,哪里还有意境!
朋友提议到鲲鹏广场,也是赏樱胜地,在文理学部第二教学楼和宋卿体育馆之间。再怎么美,恐怕也是人满为患,看花头,变成了看人头。我们绕过了鲲鹏广场。
直奔星湖。这个信息学部测绘遥感信息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后面的小湖,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然而,湖小名气大,四边形状,湖水清澈,湖中心有莲花、曲桥、亭子,晨读、休憩,都清静怡人。这里的樱花开得稍晚,尚未进入盛花期,三三两两的粉色樱花倒映在水中,阵阵微风,带片片花瓣飘落湖中,微微漾起涟漪。我的心也起了涟漪。
不大情愿地赏樱,在星湖,有了收获,完全没有想到。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清静,与生俱来的喜好,不愿改,难以改。但,美景不会辜负人,只要找对地方,换个角度,真能看得人心头一热,整个儿态度都为之改变了。
喜欢起樱花了。
这回,是主动约请朋友去赏樱花。朋友粲然一笑,但脸上的问号还是若隐若现。
十里长堤,粉霞逶迤,是故事里、传说中,才有的美景。这样的樱花盛景,在侯孝贤的《悲情城市》里出现过。在岩井俊二的电影,更是高频出现的抒情道具。日本的小说、电影,有樱花情结,不怪,国花嘛。能够成为国花,不是嘴上功夫,真本事在樱花的气质,唯美、绚烂,挺配大和民族。朋友喜欢日本电影,他说,不少人赏樱花,是感于电影故事,去寻找故事外的真实,说到底,还是观影后心中升腾起了希冀,心甘情愿地去追随樱花。
我们不知不觉踱步到一处水岸,樱花照在水中,影影绰绰,独具一格。前人说临水照花,是自傲、敏感、卓尔不群,如张爱玲;说这话的人,自负、多情、自我狡辩,如胡兰成。俱往矣,今日水中樱花,一派清景,湖水滤去那些喧嚣、浮尘;湖中,盛满了纯真、洁净。这湖这景这境,恍然如梦。
过曲径,早春时光幽静,踱步观景,在一个角落,一树淡粉,是幽静中的抒情,黛玉式的。在石板上坐下赏花,赏花人也成为一道风景。这个季节开花的是早樱,单瓣,先花后叶,花蕾粉色,花朵粉白色,花瓣5枚,花开满树,堆云叠雪,甚是壮观。时序到了三四月,这个季节的樱花,是先叶后花,或花叶同放,这是晚樱,重瓣,单朵花,美得炫目,由于有绿叶簇簇,反而少了如云如霞的浪漫景致。看过潘向黎的书,知道了“樱前线”这个词。临近樱花季节,日本气象局会预报,樱花在哪里从几号开始绽放。日本是一个狭长的岛国,南北气候差异很大。九州在南部,三月中旬樱花开始开放,东京的樱花一般在三月底,而北海道的樱花要等到五月才进入花期。樱花的开放顺序,就从南向北推移,犹如气象上冷暖空气交汇形成的锋面,日语里就把这叫作“樱前线”。潘向黎写道:“樱前线从南向北推进,一路上花苞纷纷苏醒,一夜之间在千万深暗的枝条上浮现出片片云霞。从早樱到晚樱,从南到北,樱花尽情开放,岛国日本,樱花之国,名不虚传。”
潘向黎还讲了一个赏樱故事,留学日本的时候,听一位日本女孩说,根据预报,她提前一天睡在一个公园的樱树下。天光微现时,她清楚地看见头顶的花树轻轻颤动,花苞在细碎的呼吸中舒开。奇怪的是,这棵的花开了,旁边的一棵像受到感染,也跟着轻轻颤动,开出无数花朵,然后是第三棵。女孩说,她亲眼看见,樱花不是一起盛开,而是一棵一棵开过去。女孩说这些话的神情,仿佛在做梦。
在我的物候笔记里,曾经记下樱花:“樱花盛大出场,花朵饱满、妍丽,收场时分,妆颜依然如昨,落在水中、草地、道路上,还挺新鲜的。一开一落,时间极短,不过七八天光景。樱花在最美的时候飘落,倏然而逝,令人回味。生命短暂,绽放耀眼的美丽。”记得黎戈是这样说的——这是一种开起来不留余地的花,生得绚烂,死得壮烈。她的花期极短,因而她是没有衰老期的。哦,想起来了,日语里,樱花的寓意就是“殉青春”。大和民族,崇尚物哀,物哀有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哀感,五个层次的特质,物哀在哀感的余绪中,缱绻流转,挥之不去。今日看樱花,亦是一步三叹,沉浸其中,如梦未醒,似真似幻,久久不离去。
踏着薄暮回家,习习暖风怡人,没有去聚餐,没有听音乐,找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重温一次。电影已看过多次,辛树芬饰演的宽美,用淡淡的、略带伤感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女孩和樱花的故事:
明治时代,有一个女孩跳瀑布自杀,她不是厌世也不是失志,是面对这么灿烂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就跟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她的遗书使当时的年轻人整个都振奋起来, 当时正是明治维新时期, 充满了热情和气概的时代……
第一次看《悲情城市》,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樱花飘落真的是每秒5厘米(张柏芝演的一部电影,樱花开得绚美,说樱花飘落,即为这速度),那电影里的樱花,已经飘了两万多千米,差不多绕地球赤道半圈,也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有人在影评里赋小诗,至今清晰记着:
我永远记得你,
尽管飞扬地去吧!
我随后就来,
大家都一样。
明年,后年,很多年,随后一直来,来去赏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