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丹,高 超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年)是葡萄牙现代文学界的代表作家。他于199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葡萄牙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他创作的作品不多,但都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1947年,他的处女作《罪恶的大地》出版。1982年,他的《修道院记事》问世,使他在葡萄牙文学界声名鹊起,一举奠定了他在葡萄牙现代文坛的大师地位。1998年创作的《失明症漫记》和2010年创作的《复明症漫记》是他的代表作。若泽·萨拉马戈敢于揭露社会黑暗,面对丑陋的社会现实,他有不屈不挠的抗争意识。从他自己撰写的墓志铭“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中,我们可见他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失明症漫记》讲述了一位正开着车的男子在等待红灯变绿的间隙突然“失明”,陷入了“白色海洋世界”,引发了一场殃及全国的病疫的故事。在这名男子刚刚失明时,围观的路人中有一位“好心人”送他回家,却乘机偷走了他的汽车。妻子带他去找眼科医生诊治,结果导致与他一同前来看眼病的人和眼科医生都失明了。这种奇异的病症随即像瘟疫一样蔓延到全国,人们纷纷患上了失明症。起初,政府采取隔离措施,将失明病人关进了废弃的精神病院进行集中管理,但很快这里便人满为患。随着白色眼疾的迅速蔓延,精神病院也无法管理了。大家都看不见,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很不方便。养老院里也住满了患者,状况每况愈下:日常生活中原本简单的上厕所等小事,对失明者而言成了很大问题,大家为了省事都随地大小便,很快养老院里粪便满地,情况十分糟糕。社会更是一团混乱:大家都失明了,很多人就不顾伦理纲常,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羞耻地做爱;有枪的强盗甚至要求人们送女人到他们的领地。唯一没有失明的是眼科医生的妻子,在一次机缘巧合中,她带领在眼科诊所看过病的那伙人逃出了养老院,开始了艰难的求生历程。就在将要陷入绝境的危急关头,大家终于恢复了视力,再一次看到了纷繁的现实世界。令人惊讶的是,眼科医生的妻子却失明了。《复明症漫记》则讲述这个国家四年后发生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失明症带来的混乱与恐慌早已散去,人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政府进行了一场投票选举,结果不尽如人意。政府在追查原因的过程中,收到了一名男子的告密信。这名男子就是四年前的第一位失明症患者,也就是那名正开着车突然陷入“白色海洋世界”的男子。政府因此得知在四年前的失明症病疫中,眼科医生的妻子是全国唯一没有失明的人。于是,眼科医生的妻子便因此前隐瞒了自己没有失明的事实,被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谋杀,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在《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中,若泽·萨拉马戈用他独特的笔触,生动地展现了一幅关于人性的现实社会画卷,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灵魂深处隐藏的奥秘乃至诡秘。若泽·萨拉马戈的创作受到了表现主义文学观念的影响。表现主义文学重视主观表现,强调表现作家的内心世界,对传统文学的形式与客观事物的再现不那么注重[1]101。本文拟从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入手,分析萨拉马戈小说的表现主义特色。
现实主义作家注重对人物的客观描写,对人物的外貌、表情、动作等进行细腻的描绘。如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对波阿莱先生的描写:
波阿莱先生差不多是架机器。他走在植物园的小道上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戴着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有气无力地抓着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经发黄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荡荡的扎脚裤,只见衣摆在那里扯来扯去;套着蓝袜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腌臜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纱颈围,跟绕在火鸡式脖子上别扭的领带,乱糟糟地搅在一起。[2]12
巴尔扎克对波阿莱先生进行了细致描写,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到鸭舌帽、手杖、领带,都一一做了具体生动的描绘,读者由此可见现实主义作家对写实手法的重视。与现实主义作家的这种创作喜好不同,表现主义作家注重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很少刻意描绘人物的容貌、表情等,也不注重对人物所处的环境进行描写,因而表现主义作品中的人物大多缺乏鲜明的外部特征,有些作品中的人物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是作家用来凸显某类品格特征的化身。《失明症漫记》与《复明症漫记》对人物的称谓与描写,就呈现出鲜明的表现主义特征。这两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没有姓名,作者使用的都是符号化的称谓。若泽·萨拉马戈有时依据职业来确定人物的称呼,如眼科医生、药店伙计、出租车司机、酒店女佣、秘书、警长等;有时根据外貌特征和性别构成人物的称谓,如戴墨镜的姑娘、斜眼小男孩、戴黑眼罩的老人;有时则依据某个人具有的一些有别于他人的特征来称呼人物,如眼科医生妻子、第一位失明者。在萨拉马戈的两部作品中,我们很难发现巴尔扎克式的详细描写人物外貌的文句,见到的更多的是对人物语言、行为和心理的刻画:
秘书耸耸肩,问道,主任委员先生,我应当把右翼党代表先生的要求记录在案吗;我认为还不至于如此严重,现在的情况是,我们都在气头上,焦躁不安,甚至不能自持,众所周知,这种精神状态下容易说出实际上并不想说的话,我相信秘书先生不想冒犯任何人,他本人是个对自己的责任有着清醒认识的选民,证据是,像我们在座的所有人一样,他也是顶风冒雨到这里来履行应尽的义务的,我真心地赞赏这一点,不过,并不能因此而不请求秘书先生严格履行使命,不要发表任何可能伤及在座的各位或其政治情感的评论。[3]8这是《复明症漫记》中秘书与主任委员之间的一段对话。如果让现实主义作家来描绘此对话场景,其中肯定会大量掺入人物表情、语调以及环境等成分。但是若泽·萨拉马戈将笔触聚焦在人物的动作与语言上,将直接对话转化为一种间接引述的形式,弱化了对话的情境因素,使人物具备了“剪影化”的特征。在《失明症漫记》与《复明症漫记》这两部小说中,此类人物对话描写俯拾皆是。这两部小说还有大量对人物行为和心理活动的描写。例如:
他未能避免一个习惯性动作,抬起左手手腕,垂下眼睛要看看几点钟。他紧紧咬住嘴唇,仿佛一阵突然的疼痛刺穿全身,还要感谢命运,那个时刻没有邻居出现,否则,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会泪如泉涌。[4]13
实际上,人物的对话、行为和心理构成了《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大部分的故事内容。萨拉马戈通过符号化的手法所刻画出来的,更多的是类型化的人物:戴墨镜的姑娘可以为了金钱做妓女,也可以细心照顾孤苦无依的斜眼小男孩,她具有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善与恶并存的特性;眼科医生的妻子作为在白色眼疾瘟疫中唯一没有失明的人,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同伴,她是光明与善良的象征;警长拒绝执行上级命令,试图挽救眼科医生妻子,最后舍身取义,他是良心的体现。萨拉马戈这种符号化式的人物描写往往使读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内容映射的意义上,有利于更好地表现作品的主题和实现作者的创作意图。
萨拉马戈习惯用荒唐的、无理取闹般的逻辑展开叙述,他的作品叙述的都是严肃的事情,但包含了大量的貌似玩世不恭和不正经的内容。他试图用奇怪的逻辑向读者提示一些事情的真相,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怪诞的风格特点。
首先,《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的怪诞风格体现在语言形式上。这两部小说都采用了平铺直叙的叙事方式,标点符号的使用尤其显得怪异。小说原著仅仅使用了逗号、句号这两种标点符号,中文译作则使用了逗号、分号、句号三种标点符号。小说中人物对话描写不使用引号,也不使用带有感情色彩的问号、感叹号等标点符号。如《失明症漫记》中偷车贼送失明的司机回家时,两人之间有这样一番对话:
别着急,我们就要到了,那个低声说,走了几步以后又问道,现在家里有人能照顾你吗;盲人说,不知道,我妻子大概还没下班,我今天出门早了点,马上就出了这种事;你等着瞧吧,不会出什么事,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这样突然双目失明;我甚至还曾自吹自擂说永远不用戴眼镜,确实我也从来没有需要戴过眼镜;你看,我说得对吧。[4]6在描写这一段对话的原文中,萨拉马戈一反传统的对话描写模式,既不用引号,也没有分段描写,仅使用逗号、句号对二者的对话进行分隔。这种不注重形式而突出内容的表达方式,是表现主义作家常用的写作手法之一。
其次,《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的怪诞风格还表现在故事情节的设定上。《失明症漫记》中,“失明”像瘟疫一样蔓延了整座城市,凡是与失明者有过接触的人,就被传染成了失明者。这一情节设定本来就荒诞不经,更出格的是小说所说的“失明”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失明,一般的失明者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萨拉马戈笔下的失明者却能看到白茫茫的亮色,如牛奶般的白色。所有人都患上了白色失明症,只有医生的妻子逃过此劫,帮助同伴处理各种事宜,这一情节设定也是非常怪诞的。医生的妻子何以逃过一劫,小说从头至尾都没有给出说明。医生的妻子从超市拿了食物跑出来,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而痛哭,一只狗过来舔干了她的泪水,后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这一情节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流浪狗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安慰并且一直保护眼科医生的妻子?在《复明症漫记》中,这只狗还为眼科医生的妻子挡了子弹。《复明症漫记》还有很多怪诞的情节。警长本是带着政府的命令来抓捕、审讯医生的妻子的,却良心发现般地将政府的计划告知了医生的妻子。当别人问及原因时,警长只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出生的那一刻我们仿佛签署了契约,有一天我们会问自己,是谁为我们签署的”[3]263。
萨拉马戈作品中的怪诞情节设定事实上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夸张变形。20世纪50年代,莫波洛克在接受访谈时称萨拉马戈“在很多时候非常写实,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点写实”[5]76。当代美国学者克劳德·赛努齐指出,抽象形式旨在沟通,承认抽象的沟通属性是进入意义阐释的前提,在表现主义作品中,隐喻是实现意义阐释的重要桥梁[6]69。萨拉马戈作品中的怪诞情节都具有一定的寓意。白色眼疾象征着人灵魂的迷失,灵魂一旦患上了疾病,人们就会为所欲为;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的妻子则象征着光明、善良与希望;舔泪水的狗表明在当时眼睛失明、人人自危忙于自保的情境下,动物比人还要善良,由此凸显了人性的丑与恶;警长无厘头的回答则隐喻着世界的荒诞,以及人们对命运弄人产生的怅惘与无奈。这种怪诞与寓意相融合的描写方式,是表现主义独具特色的方式。
《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中的故事以及故事背景都是虚构的,但故事反映的社会情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萨拉马戈在这两部作品中表达了对人类灵魂和精神状态的深切关怀。《失明症漫记》中有多处情节涉及对人类灵魂的拷问。偷车贼将第一个失明者送回家,邻居们看到失明者被陌生人送回来时,他们的反应是漠然的,两个女邻居见到失明者这副模样甚至不肯问候一声。失明者的妻子带他去看眼科医生时,更是反复仔细地观察邻居在不在附近,生怕被邻居看到了而受非议。这种尴尬的邻里关系,这种人性的冷漠,就如作者所说的,“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4]32。萨拉马戈笔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现代社会人被异化、人与人之间充斥着冷漠的现实写照。《复明症漫记》里政府组织的选举活动,第一次投票就出现了70%的空白选票。由于空白选票太多,政府组织了第二次投票,结果更令人诧异——有83%的空白选票。这种夸张的叙述暗含着作者对政府的讽刺与批判。在《复明症漫记》的结尾处,善于安慰人的狗和医生妻子却倒在了血泊中。面对这残酷的一幕,民众终于觉醒了,他们对政府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愤怒,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政府的暴行。可以这么说,萨拉马戈对人的异化、冷漠人际关系的描写,对民众由浑浑噩噩到觉醒反抗过程的描写,体现了作家对现实生活、对社会的深切关注和强烈的反抗精神,表明萨拉马戈是极具现实精神和时代精神的。萨拉马戈作品中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与表现主义作家的创作指向是一致的。
萨拉马戈是当代文学界的大师,其作品具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荒诞派等多种文学流派风格。《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为读者呈上了精彩的小说盛宴,这两部作品中符号化的人物、怪诞与寓意相结合的描写、夸张手法的运用,以及作家对现实的关注和强烈的反叛情怀,无不体现了作品的表现主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