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 旭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在古人眼里,秋天是万物凋零、萧瑟寂寥的季节。秋天的凉涩冷寂原本就使人倍感惆怅,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更带给人无尽的悲伤。因此,秋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意味着凄楚与悲凉。“自古逢秋悲寂寥”,每到寂寥的秋季,诗人心中总是会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将“悲秋”作为一种文学主题固定下来则要得益于诗人们的创作,他们总是自然而然地选择秋天带有悲情色彩的物象作为凄苦情感的寄托[1]。白居易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其中诗歌创作成就最为突出。白居易的诗歌主要取材于现实生活,其内容往往能反映社会黑暗和民生疾苦。白居易因生活遭际的变化,他的创作风格也有所改变,而被贬江州则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转折点。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因宰相武元衡被杀害而上疏言事,得罪了朝廷中的某些官员,一些平日里忌恨白居易的人诽谤他,中书舍人王涯更是落井下石。最终,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成为没有实权的闲官[2]102。在被贬江州的四年中,白居易内心倍感苦闷与矛盾,对自己的命运充满感伤和悲叹,然而江州壮美秀丽的自然风光和厚重浓郁的文化氛围使白居易苦闷的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将江州丰富的自然景物和富有地方特色的事物置于秋天的背景下,创作了大量的悲秋诗,传递了自然与社会带来的种种悲凉,也表达了他在贬谪期间的种种凄苦。笔者试从分析白居易的悲秋诗主题入手,感触白居易贬谪江州期间的悲苦心境。
白居易出生于乱世,生活在安史之乱后的动荡余波中[3]。他曾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才干进入政治领域,希望能为国家效力。可是,统治者的昏庸、奸佞的诽谤使他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无辜遭贬的生活中,他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法施展,内心充满了怀才不遇的苦闷。
白居易贬谪江州期间共创作了288首诗歌,可以分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和律诗四类[4]49,其中有大量反映自己境遇的诗歌,主要抒写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情怀。秋天因其固有的悲凉气息而成为历代文人墨客感伤人生的最佳寄托,被友人赞为“深于情”的白居易自然不例外,创作了大量的悲秋诗。白居易善于将诗歌吟咏的对象放置在寂寥萧瑟的秋日里,借助对秋天客观景物的描绘和多种表现手法,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他的苦闷与无奈。白居易的悲秋诗善于借助秋天特有的物象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在《浔阳三题东林寺白莲》中写道:“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白居易游东林寺时观赏了白莲花,它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质使白居易想要寄一颗种子到长安,可是他担心这纯洁的莲花难以在长安城污浊的环境里生长。白居易以莲花自喻,表明自己是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君子。白居易还善于在诗歌中用典,通过对有同样贬谪经历的历史人物的歌咏,抒写自己身处贬谪之境的痛苦和无奈。他的《端居咏怀》云:“贾生俟罪心相似,张翰思归事不如。斜日早知惊鵩鸟,秋风悔不忆鲈鱼。”西汉贾谊因受排挤而被贬长沙,张翰在乱世中毅然回归故土,白居易在凛冽的秋风中追忆这两位文人怀才不遇的遭际,并反观自己的贬谪处境,流露出壮志难酬的凄楚苦闷之情。白居易还有一些诗歌直抒胸臆,字里行间渗透了他悲苦的心绪。如《谪居》:
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逢时弃置从不才,未老衰羸为何事。火烧寒涧松为烬,霜降春林花委地。遭时荣悴一时间,岂是昭昭上天意。
元和十年(815年)秋,白居易来到江州。面对贬谪这一意外打击,他困惑不解又深感苦闷,于是写下了这首谪居诗。这首诗抒情真切,反映了诗人被贬江州、远离政治中心的现实处境。白居易把自己描绘成身体瘦弱、头发斑白的衰弱形象,他苦苦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与际遇。诗人眼前看到的是山松被山火烧为灰烬、繁茂的花草经寒霜而凋零的凄凉景象。面对荣华与衰落的剧变,诗人忍不住感慨,这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果细读该诗,我们还能理解诗中的隐喻意义。白居易以“火”与“霜”来隐喻使自己遭受贬谪的外力,以“松树”与“花草”来隐喻自身的境遇,并将自己的衰落看作是一种天意,由此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无奈,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为国效力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长安是白居易与家人幸福度日的地方,是他与朋友交游唱和的地方,也是他满怀壮志、渴望实现人生抱负的地方。在被贬江州的日子里,白居易深深怀念着他曾经生活与奋斗过的长安。深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影响的白居易在贬谪之地渴望着能够重回长安,得到朝廷的重用,从而施展才干、建功立业[4]26。不仅如此,白居易还将回归长安与朝廷的愿望融入诗歌,创作了大量以寂寥萧瑟的秋天为背景的诗。这些诗作描绘了万物凋零、凄楚悲凉的秋景,抒发了诗人渴望回到长安而不得的悲苦之情,堪称诗人书写离别思归之情的绝佳载体。白居易的这类悲秋诗,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表达思归之情。
一是对长安生活的回忆。如《秋日怀杓直》:
携持小酒榼,吟咏新诗句。同出复同归,从朝直至暮。
诗歌以浅易的笔法回忆了昔日与好友李建在长安终日饮酒作诗、快乐无忧的交游生活,衬托了眼下知音难觅的孤独处境,表达了对美好故园生活的深深怀念。
二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如《忆洛下故园》:
浔阳迁谪地,洛阳离乱年。烟尘三川上,炎瘴九江边。乡心坐如此,秋风仍飒然。
这首诗作于淮西叛乱时,其时天下战火蔓延,社会动荡不安。白居易虽然被贬到偏远之地,但是他仍然心系国家、忧国忧民。他将江州视为“炎瘴之地”,表达了对贬谪之地的厌恶之情;用“烟尘”来描述“洛阳”,表明他对国运的担忧。他渴望有机会再返朝堂,却始终等不到被召回的消息,只能独自一人在这冷涩的秋风中任凭忧虑孤寂的苦闷情绪随风飞扬。
对激励机制理解不全面。从企业的总体激励现状来看,员工对物质激励的兴趣比较大,企业呈现出一种总体向“钱”看齐的态势。这和企业片面认识、实行激励机制有很大关系,这源于企业中各种激励机制的不匹配。还有一些企业认为物质奖励可以替代一切精神奖励,这就忽视了企业领导者与员工情感的沟通,导致领导与员工关系渐渐疏远,甚至关系更加紧张,这都不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
白居易在创作这类悲秋诗时,常常选用具有代表性的意象,如“蝉鸣”“大雁”“月亮”等,表达自己的思归之意。这些意象不是孤立的,彼此之间紧紧相连又与诗歌的意旨融为一体,写得富有真实情感。如《早秋晚望,兼呈韦侍郎》:
九派绕孤城,城高生远思。人烟半在船,野水多于地。穿霞日脚直,驱雁风头利。去国来几时,江上秋三至。夫君亦沦落,此地同飘寄。悯默向隅心,摧颓触笼翅。且谋眼前计,莫问胸中事。浔阳酒甚浓,相劝时时醉。
元和十三年(818年)秋,白居易登高远望,思念着与自己有同样遭遇的韦侍郎,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诗歌中,江水围绕着孤独的浔阳城,水居人家在烟波朦胧的江上乘船漂荡,霞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大雁在秋风中飞翔。面对此情此景,身在高楼的诗人心中涌起了对远方友人的思念。这是白居易在江州度过的第三个秋天,在孤独飘零的生活中,白居易常常独自凝望,沉默不语。面对凄苦的处境,白居易遥望着远方的长安,内心充满思归而不得的惆怅。这首诗以早秋为背景,前三句主要写景,后三句主要是抒情,并通过对友人韦侍郎遭际的描述,表达了对友人在昏暗的政治环境中无法施展抱负的同情。因此,诗人在篇尾劝友人要和光同尘,以诗酒消释所有的烦恼。此外,该诗使用了大雁这一意象,以其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潇洒,与自己深陷贬谪牢笼不得自由的处境做对照,渲染了他在萧瑟冷清秋日的悲苦心境。
正是因为身处孤独寂寞、郁闷侘傺之中,白居易对时间的流逝变得十分敏感。他看到四季的交替、花草的盛衰、飞鸟的往来,感受到时光如白驹过隙,担心自己在雄心尚在的壮年难以实现人生理想。在清闲的生活中,他往往由于身边的人、事、物的感触而诗思飞扬,无论是日益衰老的容颜、新增的白发,还是万物衰败的情景,都能触动他敏感的心灵,引起他感时伤怀的情绪。因此,他在江州创作的一些悲秋诗,常常将秋天衰败寂寥的景象和自己年老迟暮的现状并置一起,抒发对时光易逝的感慨,流露了对盛年不再的焦虑。他的《南湖晚秋》以“惨澹老容颜,冷落秋怀抱”描绘了秋天草木凋零、落叶纷飞、寒风骤起的景象,为大自然增添了一抹幽冷的色调。此地曾经生机盎然、万物勃发,一派壮美的景象,但一切在秋风中无声地凋落了,这使他不禁想到了自己最终也会像这秋日里的万物一样青春不再。诗人以情景交融的表现方式突出了内心的苦楚和悲凉。白居易还喜欢使用白发这一意象,借以抒发对时光易逝、岁月蹉跎的感慨。《百花亭晚望夜归》中的“鬓毛遇病双如雪,心绪逢秋一似灰”,以“雪”比喻白发,点明了诗人已经步入华发苍颜的年龄,颇有“美人迟暮”的心境,而诗人面对萧瑟寂寥的秋天,心绪也变成了灰色。该诗以形貌与心境“一白一灰”“一明一暗”的反差与对比,将诗人对时光易逝的悲慨抒发得深沉含蓄,令人神伤。白居易还以秋天生命短暂的事物来映衬人生易逝,并由此感慨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难以施展抱负。有时,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光流逝,内心充满了焦虑。如《秋槿》:
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复叹不逡巡。感此因念彼,怀哉聊一陈。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
黄昏时分,秋风、秋露带来无限的凉意;庭院中的槿花早晨开放、夜间凋零,美好的生命是如此短暂。白居易由木槿的美丽易逝而联想到人生苦短,哀叹自己在衰老之际追求奋力前行已经失去了价值,如同女子迟迟出嫁已经难以获得丈夫的欢心。因此,诗人自然发出感慨:人在迟暮之时难有作为,哪里比得上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更能创造人生价值!这首诗前两句以秋风凛冽、秋露清冷渲染了凄凉的氛围;中间两句主要描绘了槿花生命的短暂,加重了孤寂悲凉之感;后五句由木槿而感慨时光易逝,透露了诗人担心自己不能再被重用而产生的焦虑。全诗以“秋槿”为主体意象,寄托了诗人深沉的感慨。同时,诗人还以白发、色衰等意象的组合,反映了被贬江州给他身心造成的伤害,为诗歌蒙上了一种悲凉的色调。
白居易初到江州时,虽然内心充满了愁苦与悲愤,但是他依然对朝廷充满希望,渴望能够再次受到朝廷重用。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白居易内心充满了矛盾。他看不到重回朝政的希望,意识到自己的忠诚之心在这个浑浊不堪的社会里根本得不到明鉴。于是,他改变了想法:既然得不到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远离世俗和朝政,去寻找心灵的平静和超脱。
白居易在被贬江州的四年中,除了游览当地壮美秀丽的自然风光外,还遍览了具有浓厚文化气息的名胜古迹,如庐山、鄱阳湖、陶潜故里、遗爱草堂、东西二林寺等。他广泛交友,特别喜欢与僧人、道士和隐士交往,渴望效仿他们遗世独立的精神风度,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4]24-25。这一时期,白居易创作了很多与释道相关的诗歌,并通过描绘带有悲情色彩的秋景表达对超脱境界的追求,传达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心境,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在以远离世俗为主旨的悲秋诗中,白居易经常叙说走访寺庙僧侣的经历,如《宿西林寺》中的“心知不及柴桑令,一宿西林便却回”。西林寺是位于庐山北山的一座佛寺,白居易来到此寺游访,他知道自己不像陶渊明那样能够完全置身尘俗之外,做到超然洒脱、无所牵绊,因而他的诗歌中充满了矛盾。白居易有时在诗歌中融入禅宗思想,如《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官满更归何处去,香炉峰在宅门前。
在白居易看来,荣华衰败终是一场梦,能够使人忘却喜忧的只有佛家真谛,他希望离开官场后能到香炉峰上参禅悟道。白居易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也表明了他对佛教超脱世俗、远离凡尘的超然境界的向往。白居易还喜欢书写寄宿道观的体验,并认为寄宿可以让自己真正达到超然世外的境界。从白居易的这类诗中,我们能够看到他渴望安宁平静和脱离世俗的内心世界。如《宿简寂观》:
岩白云尚屯,林红叶初陨。秋光引闲步,不知身远近。夕投灵洞宿,卧觉尘机泯。名利心既忘,市朝梦亦尽。暂来尚如此,况乃终身隐。何以疗夜饥,一匙云母粉。
远处山岩高耸,白云仿佛屯聚在峰顶,树林中的片片红叶开始凋落。在秋日闲暇的时光中,诗人悠闲地在江州行走,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傍晚,诗人寄宿在简寂观,远离了尘世的烦扰,忘却了功名利禄之心和建功立业之志。他思忖着,将来终身隐居在这超然世界里,自己就可以像仙人那样服食云母。这首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年)秋,从诗歌描绘他被贬江州后的闲适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无所事事的处境。该诗后四句流露了白居易夜宿简寂观的心理变化。简寂观是道教圣地,位于庐山南部的金鸡峰下,是上清派大宗师陆修静修道、传教、整理道经、编撰道书之所。深受世俗牵绊的白居易在简寂观中深刻体悟了道家“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从而选择接受道家超脱释然的思想,力求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这首诗中,白居易还表达了通过食用仙药而得道升仙的心绪。但是,白居易并非真的希望归隐山林,成为彻底超脱世外的仙人。所谓“归隐”也好,“修仙”也好,无非是他在贬谪生活中为了减轻纷繁复杂的尘世重压的遁词而已。
总之,白居易被贬江州是他人生的重要节点,也是他诗歌风格转向的重要节点。在被贬江州之前,白居易以创作讽喻诗为主,将批判锋芒指向当时政治的黑暗,揭露社会现实的不公。贬谪江州之后,白居易从“兼济”走向“独善”。由于深受儒家积极入世传统思想的影响,白居易尽管沉浸于游山玩水、求仙问道,却依然难以达到真正的超然[4]26。因此,他只能通过诗歌创作来展现自己的矛盾心理。白居易与很多经历了贬谪生活的诗人一样,在贬谪后表现了壮志难酬的苦闷,渴望寄情山水、学佛求仙、超然世外。从这个意义上说,白居易的悲秋情结代表了贬谪文人的一种常态,并为后世文人提供了抒写悲情的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