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伯先 吴杰华
现代国家和政党政治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由于现代化萌发的动力源和作用机制的不同,中西方国家在现代国家和政党政治的相互关系上存在很大差异。自辛亥革命以来,现代国家构建就是中国政治生态中的重要议题,这一过程伴随着对“现代国家是什么”的理论解读,也践行着“怎么组织现代国家”的现实探索。政党以及政党制度是现代国家政治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各国客观国情、历史进程等多因素叠加的选择,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国家构建的领导力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是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实践中产生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党制度。习近平总书记将其定义为“新型政党制度”,并明确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作为我国一项基本政治制度,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和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的伟大政治创造,是从中国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新型政党制度。”〔1〕新型政党制度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理论和中国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体现了执政党与参政党、政党与国家、国家与社会之间的权力分配和利益整合,是一个长期的动态发展过程。因此,探讨现代国家构建中的政党逻辑,可以清晰地梳理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历史脉络,明晰应然的价值诉求和实然的生成逻辑,同时也有助于理解政党制度在当代中国发展的特征和逻辑,明确继续完善的着重点,为新时代新型政党制度的发展完善提供历史和价值坐标。
一
“现代国家”是在与“古代国家”比对中诞生的政治概念,二者之间的学理差异主要体现在构成基础和组织形态两个方面。从构成基础来看,无论是部落、族群还是国家,都是由个体“人”组成的集合体,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政治语境下,个体意义上“人”的本质含义有着根本的区别。“古代国家”中的“人”从属于某个先赋性的共同体,这一从属关系大多依据血缘、地缘关系形成,并在全社会范围内被赋予不同程度的等级性。国家政治生活是以“共同体人”作为制度设置的逻辑起点。个体思想、行动、诉求被共同体淹没甚至压制。马克思对此从经济——政治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认为当农业生产作为主要的社会生产形态时,土地无疑是最重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是共同体得以存在和延续的基础,经济上的依存客观上导致了个体对共同体的依赖。〔2〕工业革命改变了经济生产方式,也推动了全面的社会变革。自由、理性的个体成为现代化的内核和价值目标,在摆脱了宗教神权的种种束缚后,个体权利观念逐渐萌芽,市民社会得以生成并发展,与国家政治生活二元分化,形成了“政治国家的现代抽象”,并构建起一整套与之相适应的,旨在保护个体权利的制度体系,为现代国家的构建提供了合法性支撑,体现了民主——国家的现代特征。
从组织形态来看,“现代国家”最大的特征在于垄断了领土范围内使用暴力的合法权力。“古代国家”虽然也在血缘基础上形成了若干地方性政治单元,但彼此之间各自独立,是分散的,有效的统治能力往往局限于某一地方区域,不能覆盖整个领土范围,吉登斯将其定义为:“有边陲而无国界”。〔3〕现代化工业大生产前所未有地推动了生产要素的大范围流动,从经济根基上破坏了“一切封建的、宗法的、田园诗般的关系”。〔4〕随着地理大发现和对外战争的不断扩张,“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益发明显,产生了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现代民族。单一稳定的民族共同体为国家整合提供了现实基础,国家超越了原有的地方性组织,以国家主权的形式垄断了公共权力,通过不断完善的制度化设置,提供各种公共产品,维护公共秩序,并将这一垄断性权力推至领土边界,体现了民族——国家的现代特征。
可见,从“古代国家”到“现代国家”的跨越,绝不仅仅是历史脉络的延伸,而意味着政治理念、政治制度的断裂和重塑。现代国家构建包含民主——国家和民族——国家两个层面,不同国家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存在很大差异性,西方国家的现代国家构建源于内部经济发展的推动,民主合法性和民族主权性基本同步,均衡发展。后发的发展中国家大多被动卷入现代化进程,应对内忧外患,维护国家独立和领土完整是现代化转型的前提。“自发内源型”和“外力推动型”的现代化转型差异,决定了现代国家构建过程中依赖路径的截然不同。
不论采取哪一种发展模式,政党都是现代国家构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这不仅体现在政党为普通民众表达诉求、参与国家政治生活提供了制度化渠道,也体现在通过不同社会群体的融合,将国家和社会两个层面有效黏合,保障了国家治理体系的完整统一以及治理能力的切实有效。但囿于不同国家从传统社会迈入现代社会的历史节点、文化传统和现实国情的不同,政党在现代国家构建中所起到的作用和方式也存在很大差异,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英、法等欧洲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源于自身经济发展的推动,在民族国家和议会选举的制度框架下,发展出两党制、多党制等制度安排。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转型从时间点上就比较滞后,由于有西方国家的模板在先,很容易简单刻板地将西方政党的制度安排与经济快速发展、国家国力强盛联系起来,不顾自身条件的限制,一味照搬模仿,结果反而落入现代化转型的窠臼,导致国家政局不稳,发展停滞。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之路也伴随着政党的萌生、发展以及相关制度的不断完善,清末民初是政党在中国社会的萌芽期,政党理论认知也处于初始探索期,呈现出“政党林立,如雨后春笋”的建党热潮,看似热热闹闹,却根本没有领悟政党和国家转型的相关关联,根本谈不上与中国传统的政治土壤相结合。以中国国民党为核心建立的中华民国,经历了从议会型政党向革命型政党的转变,参照苏共建党模式对国民党进行了改组,提出“军政、训政、宪政”的现代化转型路径,但由于建党理论的模糊和领导力、引领力的薄弱,最终没有达到目标。中国共产党建党之初就明确了马克思主义的建党原则,并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过程中探索多党合作的政党制度,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又将这一政党制度不断完善,在保证中国共产党领导核心的同时,通过各民主党派的参政议政、民主监督,拓展了现代国家构建的依托力量,形成独具特色的政党制度和现代国家构建模式。
二
西方国家的政党大多是在资产阶级革命成功后开始介入国家政治生活,并逐步发展完善的。工业革命和文艺复兴为西方社会的现代化国家构建奠定了经济和思想基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主权在民原则的确立催生了市民社会基础上的代议制民主。由于占据了全球化的先机,西方国家不存在谋求领土完整和民族独立的外部压力,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如何保证享有民主权利的多个个体(群体)内部实现偏好的持续一致,为行政体系提供合法性支撑。
从词源上讲,“政党”一词在西方政治话语体系中含有“分裂”和“参与”两个层面的含义,这也为政党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进行了定位。在承认社会被分割成不同利益群体并尊重各自利益诉求合法性的前提下,一方面,政党是某一部分特殊利益群体的代表;另一方面,政党为普通民众参与国家政治生活提供了现实平台。政党在国家和社会之间的桥梁作用,最大可能折中了主权在民原则和政府决策有效性之间的悖论,在民主国家和民族国家之间达至均衡,使代议制民主在现代国家中具有了实际操作性。因此,西方政党政治是基于利益诉求差异基础上集团竞争制度化的结果,已经成为西方社会构建现代国家的重要制度核心。
辛亥革命拉开了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序幕,政党政治毫无意外地成为现代国家构建的必然依赖。内外交困的民族存亡危机决定了近代中国政党天然承担着挽救民族危亡、维护国家统一的历史使命,与主权和独立相比,个体的民主权利自然要退后一步。更何况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国家独立才是个体权利彰显的前提,如果一味强调个体自由,则无法凝聚现代国家必需的社会资源,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必然遥遥无期。因此,政党和政党制度在近代中国的诞生绝不仅仅担负着维持民主政治运作的责任,更承担着凝聚内部力量、构建现代国家的历史重担。〔5〕近代中国政党背负的历史使命,促使任何一个政党都将自己定义为社会转型和现代国家构建的领导者,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以党建国”的政治路径。
在庞大的传统帝国转向现代国家的历史碰撞中,社会民众产生了极大的分化:部分社会精英痛惜于国家的衰落,开始“睁眼看世界”,成为组成现代政党,谋求构建现代国家的中坚力量;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罗大众则根本意识不到国家面临的危机,更不会有意识地探索现代化转型的路径。近代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曾把当时的社会民众分为先知先觉者、后知后觉者、不知不觉者三类,认为虽然一部分社会精英具备了自觉建党建国的政治觉悟和意识,但由于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者的麻木不醒,形不成从上而下的政治合力,也就无法建立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共和国。因此,只有先知先觉的先进分子组成现代政党,进而宣传、组织、引领广大民众,才能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6〕基于这样的思路,孙中山晚年仿效苏联建国模式,对国民党进行改组,并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理念,勾勒了以党建国的政治蓝图。
通过组建强大的政党,构建现代国家的路径有其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当传统帝国已经无力提供现代化转型的内在资源支撑,外强环伺又极大地压缩了社会转型的时间空间时,这甚至是可以选择的最优方案。综观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施政方略,虽然在政治理念、政治策略等方面有诸多不同,但在以党建国的路径依赖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两个政党之间的长期斗争、接力探索,推动了古老帝国的现代化转型。比较而言,国民党没有真正贯彻孙中山的政治遗言,自始至终没有成为类似苏共的、高执行力的全能型政党,也没有建立起和其他政党的制度化沟通机制,缺乏将政党领导力传导到全社会的有效渠道,虽然执政时间早,但最终败走大陆,偏居台湾。共产党则在立党之初就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虽然早期外部环境恶劣,但通过内部整顿,加强了党的凝聚力和领导力,并创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极大地增强了党对社会的控制和引领能力,最终后来者居上,依托政党的核心力量,推动了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转向。
三
近代中国处于内外多重历史影像的交叉影响中,任何一个政党想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构建现代化的国家,都必须完成以下基本任务:一是将政党打造成强有力的领导集体,使“政党”取代“民族”成为现代国家构建的核心主体;二是构建统一的制度框架,为现代国家提供依托平台;三是消解国家权力和公民权利之间的张力,在个体权利和集体决策之间寻求合理平衡。虽然近代中国曾经出现过数量众多的各种类型的政党,最终只有国民党和共产党成为现代化转型的领导力量,从某种程度上讲,国共两党对上述三个问题的不同认知和政治决策,决定了自身的政治命运也在客观上影响了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
1.将政党打造成强有力的领导集体,使“政党”取代“民族”成为现代国家构建的核心主体
民族国家是西方社会构建现代国家的主流范式,是以在市场经济、民主法治、国家认同的基础上产生的政治民族为前提和基础的,是一个历经百年长期演变的过程。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缺乏从容的发展环境,历经数千年的“华夷之辩”和“一体多元”的社会结构也增加了形成统一的政治民族的难度,虽然清王朝末期提出立宪,颁布新政,试图调和满汉矛盾,孙中山也提出了“五族共和”的口号,力求在国民中消除族群之分,建立现代政治意义上的民族,但终究无法据此建立统一的现代国家。辛亥革命后建立的中华民国很快就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强调以政党意识统领国家,开启了以党建国、以党治国的序幕,“以党治国不是用本党的党员治国,而是用本党的主义治国”。〔7〕国民党以“三民主义”作为自己的政党理念,“国民党之主义维何?即孙先生所提倡之三民主义是已。本此主义以立政纲,吾人以为救国之道,舍此莫由”,〔8〕在党员和组织的关系上,则要求党员“明党意、守党德”,不能脱离党的约束,通过内部整合,强化党自身的执行力,以此为立论基点,向社会传播扩散,从而将政党和国家紧密结合。“到了四万万人都受过了本党的宣传,四万万人的心理便要归顺本党;到了四万万人的心理都归顺本党,本党便可实行以党治国。”〔9〕虽然孙中山在晚年为国民党规划了建国、治国的政党路线,但在他逝世后,这一理念并没有真正得到落实,国民党直到败退台湾都没有在实质上完成党内统一,更谈不上通过“扶助农工”,拓展国民党的执政基础,无可避免地导致失败。
中国共产党在建党之初,就对党的指导思想和阶级定位非常明确,马列主义一直是党的指导思想,随着对科学思想和中国革命现实认识的不断深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也产生一系列理论硕果指导实践,保证共产党自身凝聚力和对社会的引领力。更为重要的是,共产党将密切联系群众作为事业成功的重要保障,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自己工作的出发点,强调向党的领导机关负责和向人民负责具有高度一致性,并把这一点作为中国共产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显著标志。〔10〕在政党制度的设计上,在明确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同时,创造性地形成了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将民主党派定义为“各自所联系的一部分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和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者”,通过党际合作的渠道拓展了社会基础,使中国共产党能够承担起构建现代国家的历史重任。
2.构建统一的制度框架,为现代国家提供依托平台
无论是“以党建国”还是“以党治国”,都需要依托层级完整、运转有效的制度化平台,我国传统的帝国体制以皇权为核心,辅以相权和绅权,在宗法制的网格覆盖下,每一个个体都被纳入严密的控制体系,形成庞大稳定的体制架构。任何政党要想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重组社会力量,就必须构建起以政党为核心的制度体系,对旧制度进行根本性置换,在这一过程中尤其要注重政党制度对社会制度的衔接过渡,即动员、组织、引领民众参与到现代化转型的进程中。孙中山对国民党的重组就是这一努力的体现,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在国民政府时期已经组建起国民议会、科层行政等制度安排,也提出了从军政、训政到宪政的递进路径。但在具体制度设置上,国民党不相信民众的政治参与能力,不允许除了国民党以外的其他政党存在,造成民主宪政价值目标与一党专制现实路径的落差,也由于缺乏民众支持,导致国民党执政基础不稳,合法性、合理性不断受到质疑。
中国共产党设计的多党合作政党制度则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逻辑悖论,在保证共产党的领导核心地位,保证民主党派对共产党的纲领、路线、目标大力赞同,从而保证现代国家构建核心领导力量的基础上,实现了政治大联合,创造性地实现了政党整合社会的中国化。新中国成立前夕多党派的协商建国,就是这一思路的硕果,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制度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以此为平台“增进团结、凝聚力量”,整合利益诉求,凝聚社会力量,聚合了统一战线中所有的政党、所有重要的人民团体、无党派代表人士、各少数民族和各界的代表、台湾同胞、港澳同胞和归国侨胞的代表等各个方面,起到了“加强思想政治引领、广泛凝聚共识”的积极作用。
3.消解国家权力和公民权利之间的张力,在个体权利和集体决策之间寻求合理平衡
现代国家的一个基本特征在于破除了传统社会的身份等级观念,在宪法的基础上赋予全体国民平等的权利,个体意义上“人”的独立和解放推动了社会的现代转型,也必然要求配套的政治制度为其提供生长空间和保障。与原子化的个体相比,国家这个“利维坦”具有强大的力量,能够对其领土疆域内社会生产体系的各个方面进行严密的、系统化的、垄断性的监控,〔11〕这就导致国家权力和公民权利的关系并不总是单一向度的,既可能是公民权利的保障,也可能异化为公民权利的阻碍。所以,国家权力和公民权利之间一直存在天然的张力,是现代国家构建中两个相反相成的取向。
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也面临同样的问题,需要从社会主义民主的本质着手,在国家与公民、个体与集体之间寻求合理平衡。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提出“人民民主”的概念,回答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一革命的首要问题后,界定了“人民”的具体范围,其囊括了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为统一战线和人民政协制度的确立提供了基础,统一战线扩大了中国共产党执政的群众基础和合法性,人民政协则是实现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深化了对人民民主的认识,指出选举民主和协商民主都是社会主义民主的重要形式,强调判断人民是否享有民主权利,既要看是否有选举投票的权利,也要看是否有民主参与的权利,“在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下,有事好商量,众人的事情由众人商量,找到全社会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约数,是人民民主的真谛”。〔12〕人民政协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的重要机构”,也是“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的重要渠道和专门协商机构”,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达成统筹兼顾的广泛共识,既尊重多数人的意愿,又照顾少数人的合理要求,将个体的权利诉求和集体的科学决策有机统一,为现代国家构建提供了制度化渠道,也是新时代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意。
小结
政党及其政党制度的不断发展完善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全过程,一个具有对内凝聚力和对外主导力的政党也是现代国家构建的必然要求。在政党主导国家构建的同时,国家现代化发展的不同阶段也会对政党建设提出要求,正是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促进,推动了传统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新型政党制度面临新的历史机遇和挑战。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和作为参政党的民主党派在加强自身建设的同时,还需要不断完善党际沟通和监督机制,打通国家和社会的沟通渠道,满足民众不断高涨的政治参与需求,在实践中落实人民民主理念,从而凝聚社会共识,为现代国家构建提供内源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