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正义》校勘《礼记》经注版本考论

2020-03-02 21:55陶广学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孔颖达礼记正义

陶广学

(信阳师范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古人视校勘为读书治学的基础。清王鸣盛曰“好著书不如多读书,欲读书必先精校书。校之未精而遽读,恐读亦多误矣;读之不勤而轻著,恐著且多妄矣”(《十七史商榷·序》)[1]2,深刻地揭示出校书、读书、著书之关系。校勘之学,切忌臆说,必须广集众本、择善而从方可裁断正误。章学诚曰:“校书宜广储副本。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臣某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外书与臣向、臣某,则家藏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本,乃得雠正一书,则副本固将广储以待质也。”(《校雠通义》)[2]卷1,984孔颖达等经师广集《礼记》及郑玄《礼记注》的不同版本,以严谨的著述态度进行了大量校勘。

经过反复考察《礼记正义》文本,我们统计出,孔颖达等经师校勘《礼记》采用版本22种,校勘郑玄《礼记注》采用版本12种,可谓广集众本。

一、孔疏校勘《礼记》之版本

孔氏《正义》校勘《礼记》之22种版本,大致可分为三类:择郑玄注本之善者为底本,并参以其他郑注本;以汉以来“定本”、古旧本以及著名《礼记》学者的本子,如蔡邕本、卢植本、王肃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灵恩本等作为重要参校本;同时,不轻易抛弃一般的俗本、或本、而本、诸本、他本等之类。

(一)以郑玄注本为底本

自郑玄《三礼注》行,礼学多宗郑氏,初唐孔颖达等修撰《礼记正义》,宗祖郑玄《礼记注》,且有“礼是郑学”之说①“郑学”一词在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出现10次,而“礼是郑学”之论出现3次。依据吕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礼记正义》,卷21《月令》曰“但礼是郑学,故具言之耳,贤者裁焉”;卷41《明堂位》疏曰“礼既是郑学,故具详焉”;卷50《杂记上》疏曰“礼是郑学,今申郑义”等。。郑氏《三礼注》取得卓绝成就之因,其一就是继承并发扬汉儒治学以校勘为基础的优良传统。《后汉书》郑玄传曰,“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3]卷35,1213。段玉裁《经义杂记序》赞誉郑氏校勘成就则曰,“千古大业,未有盛于郑康成者”[4]卷8,188。所以,孔疏校勘多依据郑本,如《曲礼下》:“士私行,出疆必请,反必告。”郑注:“士言告者,不必有其献也,告反而已。”孔疏:“士德劣,故不必有献,但必知还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献’字,非也。”[5]卷6,162-163孔疏从郑本。

同为郑本,在流传中又出现不同版本,孔疏有“郑此本”“郑诸本”“郑又一本”等说。如《檀弓下》:“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孔疏:“如郑此《礼》本云‘舞斯愠’者,凡有九句,首末各四,正明哀乐相对。中央‘舞斯愠’一句,是哀乐相生,故一句之中,有‘舞’及‘愠’也。而郑诸本亦有无‘舞斯愠’一句者,取义不同。而郑又一本云‘舞斯蹈,蹈斯愠’,益于一句,凡有十句,当是后人所加耳,亦不得对。而卢《礼》本亦有‘舞斯愠’之一句。而王《礼》本又长云‘人喜则斯循,循斯陶’,既与卢、郑不同,亦当新足耳。”[5]卷13,387孔疏据郑“此本”“诸本”“又一本”互校,又以卢本、郑本校王本。由此疏可知,孔颖达等所参考的郑本也有多种不同的版本,其中,“此本”当为诸多郑本中被选作底本的一种善本。孔疏校勘《礼记》,所采郑注本当远不止三种。汉儒注经,起初经、注别行,至汉末经、注开始合二为一。孔颖达《毛诗正义》曰:“及马融为《周礼》之注,乃云:‘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然则后汉以来,始就经为注。”[6]卷1,269可知经、注合本,始自马融。下文考察孔疏校勘的郑氏《礼记注》,即为经、注合本。

(二)汉以来主要参校本

孔疏注重选取汉以来著名《礼记》学者的本子作为参本以校勘郑本,如定本、今定本、蔡邕本、卢植本、王肃本、古旧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灵恩本等,这些版本无疑具有较高的质量保证和权威性。胪列如下:

(1)(2)“定本”与“今定本”。检阅《礼记正义》文本,“定本”一词出现30次之多,可见“定本”为孔疏校勘的重要参校本,其中又3次曰“今定本”。据李慧玲考证,“定本”一词内涵有二:一指初唐之前的合《礼记》经、注之定本,一指初唐颜师古考定《五经》之定本,唯有《礼记》经文之定本。不过,因后人“在传写和刊刻的过程中,‘今’字或当有而无,或当无而有”,导致今天“很难分辨”孔疏所云“定本”或“今定本”究竟是颜师古定本,还是唐前的经、注合定本[7]11-25。

颜师古考定《五经定本》,为《五经正义》的顺利修撰奠定一块基石:“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令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师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复遣诸儒重加详议,于时诸儒传习已久,皆共非之。师古辄引晋、宋已来古今本,随言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诸儒莫不叹服。于是兼通直郎、散骑常侍,颁其所定之书于天下,令学者习焉。贞观七年,拜秘书少监,专典刊正。所有奇书难字,众所共惑者,随疑剖析,曲尽其源。是时多引后进之士为雠校。”[8]卷73,2594颜师古擅长训诂、校雠之学,太宗令其考定《五经》,所考订的定本自然是善本。唐太宗又“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8]卷189,4941,可见孔疏本与定本的密切关系。清赵翼甚至有言,“《五经正义》虽署孔颖达名”“师古于此书功最深”[9]卷1,1。孔疏校勘郑本,定本当是首选参本。如《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孔疏:“前文‘圭、璧、金、璋’,各是一物,即《考工记》‘金饰璋’也。皇氏以为用金为印。璋,按定本‘璋’字从玉,圭璧之类也。且周时称印曰玺,未有称璋,皇氏之义非也。”[5]卷19,562孔疏据定本驳皇侃本。

不过,孔疏并非盲从定本。《礼运》:“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郑注:“言地持阴气,出内于山川,以舒五行于四时。”孔疏:“云‘以舒五行于四时’者,谓气在地中,含藏聚敛,出于地则舒散,故云‘舒五行于四时’也。定本无‘于’字,直云‘播五行四时’,谓宣播五行及四时也。五行四时者,以金木水火各为一行,土无正位,分寄四时,故云‘播五行于四时也’。”[5]卷31,921-923郑注曰“以舒五行于四时”,可见郑注本为“播五行于四时”。此例孔疏依据郑注本校勘定本,认为其脱一“于”字。

(3)蔡邕本。汉末大学者蔡邕,著有《月令章句》十二卷。《文王世子》:“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郑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孔疏:“蔡邕以为更字为叟……又以三老为三人,五更为五人,非郑义也,今所不取。”[5]卷29,866-869孔疏以蔡本校郑本,遵从郑本。

(4)卢植本。卢植著有《三礼解诂》,其中《礼记解诂》二十卷直接影响了郑玄《礼记注》二十卷的著述,《经典释文·叙录》曰:“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录,而行于世,即今之《礼记》是也。郑玄亦依卢、马之本而注焉。”[10]卷1,11可见马融、卢植注《礼记》时,《礼记》已有多种版本,卢、马二家又是郑注的底本。《檀弓下》:“夫入门右,使人立于门外告来者,狎则入哭。”郑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礼》本多将郑注‘北面’为经文者,非也。案古旧本及卢、王《礼》亦无‘北面’字,唯郑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谓非经文也。”[5]卷12,355-356孔疏据郑本,以及古旧本及卢、王、庾本,校勘多种“《礼》本”将郑注混入经文之误。

(5)古旧本。据上文孔疏曰“案古旧本及卢、王《礼》”,知“古旧本”当早于卢、王本,可能是初唐仍可见之汉代《礼记》单经本。

(6)王肃本。魏晋之际,王肃遍注群经并凭借政治势力夺得学术话语权,皮锡瑞曰:“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经学中衰时代》)[11]155王肃有《礼记注》三十卷,孔疏未因王肃“不好郑氏”而一味排斥之。王注本与郑注本亦有相容例,《曲礼上》:“若非饮食之客,则布席,席间函丈。”郑注:“函犹容也。讲问宜相对,容丈,足以指画也……丈或为杖。”孔疏:“云‘丈或为杖’者,王肃以为杖,言古人讲说,用杖指画,故使容杖也。然二家可会。”[5]卷3,55-56郑玄所见之本,有“函丈”“函杖”二说,郑主“函丈”,而王肃则主“函杖”。孔疏以为郑、王二家之注皆通,实无轩轾。

(7)庾蔚之本。庾蔚之有《礼记略解》十卷。《明堂位》:“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孔疏:“‘脯鬼侯’者,《周本纪》作‘九侯’,故庾氏云:‘《史记·本纪》云:“九侯有女,入于纣。九侯女不好淫,纣怒,杀之。”九与鬼声相近,故有不同也。’”[5]卷41,1262庾蔚之以《史记》校勘《礼记》,孔疏征引其说。

(8)徐邈本。徐邈有《礼记音》三卷。《曲礼上》:“脍炙处外,醯酱处内。”孔疏:“此醯酱,徐音作海,则醢之与酱,两物各别……今此经文若作醯字,则是一物也。醢之与醯,其义皆通,未知孰是。但郑注‘葱㳿’云:‘处醯酱之左。’则醯酱一物为胜。”[5]卷3,73孔疏依据郑注而不从徐本。

(9)皇疏本。皇侃撰有《礼记讲疏》九十九卷、《礼记义疏》四十八卷,为孔颖达修撰《正义》所本:“今奉敕删理,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礼记正义序》)[5]孔疏积极吸收皇侃校勘成果。《杂记下》:“功衰,吊,待事,不执事。”孔疏:“此云‘功衰’,他本或云‘大功衰’。今按,郑注在此文下云‘谓为姑、姊妹无主’,则此功衰还是姑、姊妹无主之功衰,不得别云‘大功’也。皇氏云:‘有大字者,误也。’”[5]卷52,1656孔疏据郑注、皇疏驳他本。

(10)熊疏本。熊安生撰有《礼记义疏》四十卷,为孔颖达《正义》重要参本。《礼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谓之礼,匹士大牢而祭谓之攘。”孔疏:“检于《礼》本,时有‘匹’字作‘正’字者,有通者云:天子大夫常祭亦大牢,故此文云大夫大牢,谓之礼正也……崔氏亦用此义,然卢、王《礼》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为‘正’字,恐误也。”[5]卷32,980崔(灵恩)本、定本及诸本、熊(安生)本皆作“正”字,卢(植)本、王(肃)本皆作“匹”字,孔疏似从卢、王本。此例孔疏参考版本达6种之多,足见谨慎。

(11)崔灵恩本。崔灵恩撰有《三礼义宗》三十卷。《新唐书》本孔颖达传曰:“八岁就学,诵记日千余言,暗记《三礼义宗》。”[12]卷198,5644孔颖达自幼即学习崔氏礼学,崔本理应是重要参校本之一。

(12)俗本。盖为民间流行的本子,未必仅为一种,孔疏统称为“俗本”。俗本因校刻不精,故孔疏多不从之。但其流传较广,有必要进行勘误。《曲礼下》:“男女相答拜也。”郑注:“嫌远别不相答拜,以明之。”孔疏:俗本云“男女不相答拜”。礼,男女拜,悉相答拜,则有“不”字为非,故郑云:“嫌远别不相答拜,以明之。”[5]卷6,158-159又如《月令》:“天子乃厉饰,执弓挟矢以猎。”郑注:“厉饰,谓戎服,尚威武也。”孔疏:“厉饰……定本饰谓容饰也。俗本作餝,非也。”[5]卷25,716

(13)(14)南本、北本。南北朝时,学术因政局南北对峙而一分为二:“其为义疏者,南人有贺循、贺玚、庾蔚、崔灵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业兴、李宝鼎、侯聪、熊安生等。”(《礼记正义序》)[5]《礼记》亦有“南本”“北本”之别,盖指分别通行于南朝、北朝的《礼记》版本。《礼记正义》言“南本”5次,言“北本”仅1次,如《郊特牲》:“束帛加璧,往德也。”孔疏:“南本及定本皆作‘往德’,北本为‘任德’。熊氏云‘任用德’,恐非也。”[5]卷34,1039孔疏从定本、南本。

(三)一般参校本

除了以上参校本,孔疏对于部分参校本未能详细标明,仅笼统称之为“一本”“或有本”“诸本”“而本”“《礼》本”“他本”等。

(1)一本。《曲礼下》:“天子同姓谓之叔父,异姓谓之叔舅,于外曰‘侯’,于其国曰‘君’。”孔疏:“一本云‘天下同姓’。”[5]卷6,179孔疏不从“一本”。

(2)或有本。《曲礼下》:“士私行,出疆必请,反必告。”郑注:“士言告者,不必有其献也,告反而已。”孔疏:“‘反必告’者,还,与大夫异也。士德劣,故不必有献,但必知还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献’字,非也。”[5]卷6,163所谓“或有本”,当非郑本。

(3)诸本。《檀弓下》:“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孔疏:“此‘在宫’字,诸本或为‘在官’,恐与上‘在官’相涉而误也。”[5]卷14,430“诸本”因上文“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而误。既云“诸本”,当非一种而已。

(4)而本或《礼》本。《曲礼上》:“送丧不由径,送葬不辟涂潦。”孔疏:“而本亦有云‘送丧不辟涂潦’者,义亦通也。”[5]卷4,102孔疏又有“而《礼》本”之说,所指或与“而本”同,如《郊特牲》:“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馂余,私之也。”孔疏:“而《礼》本亦有云‘厥明,妇盥馈’者也。”[5]卷36,1095经文盖后人误加。阮刻本《校勘记》曰:“‘妇盥馈’,各本有此三字,石经同。《释文》‘出妇盥馈’云:‘一本无“妇盥馈”三字。’按《正义》云:‘而《礼》本亦有云“厥明,妇盥馈”者也。’云‘礼本亦有’,是《正义》本无也。卢文弨亦云‘妇盥馈’三字注疏本无。”[5]卷36,1109

(5)他本。参见上文皇疏本。

孔疏校勘《礼记》所采参本,可考者达21种之多。

二、孔疏校勘郑玄《礼记注》之版本

由上文可知,郑玄《礼记注》在流传过程也产生了众多版本,也出现了不少讹误问题,孔颖达《正义》同样进行了严谨的校勘。

(一)以郑氏经注合本为底本

孔疏对郑玄《礼记注》亦进行了大量校勘。六朝以来,依循东汉马融“就经为注”之法,儒经所传的注本皆为经注合本。孔疏校勘《礼记》,同时校勘郑注,所采取的底本无疑为同一种郑注本,即经注合本,再以他本为参本互校。此由孔疏校勘郑注亦可推知,如《奔丧》:“无服而为位者,唯嫂叔,及妇人降而无服者麻。”郑注:“正言‘嫂叔’,尊嫂也。兄公,于弟之妻则不能也。妇人降而无服,族姑、姊妹嫁者也。”孔疏:“《尔雅·释亲》云:‘妇人谓夫之兄为兄公。’郭景纯云:‘今俗呼兄锺,语之转耳。’今此《记》俗本皆女旁置公,转误也。”[5]卷63,2149孔疏“今此《记》俗本皆女旁置公”,实为郑注内容,可知所选底本为经注合本,所以曾出现经、注甚至疏互窜现象。又如《檀弓下》:“夫人门右,使人立于门外,告来者,狎则入哭。”郑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礼》本多将郑注‘北面’为经文者,非也……庾蔚亦谓非经文也。”[5]卷12,355-356此系郑注混入经文。

(二)校勘郑注的参校本

孔疏为确保郑注文本的精确,也选取了数种参校本进行了大量的校勘,今可考者达11种之多。

(1)定本与“正本”。考察《礼记正义》文本可知,该底本孔疏又时而称为“定本”。当然,此定本绝非颜师古校定的《五经定本》,而是唐前之郑玄《礼记注》之定本。《文王世子》:“言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礼之大者也。”郑注:“既歌,谓乐正告‘正歌备’也。”孔疏:“定本云‘正歌’。云‘工歌备’,误也。工当为正也。”[5]卷29,870孔疏从定本。按此以“正歌”校“工歌备”,似脱一“备”字。孔疏亦有不从定本者,《王制》:“名山大泽不以封,其余以为附庸、间田。”郑注:“名山大泽不以封者,其民同财,不得障管,亦赋税之而已。”孔疏:“定本云‘不得不管,亦赋税而已’,谓虽不封诸侯,诸侯不得不管。若如此解,则于‘而已’二字为妨,恐定本误也。”[5]卷15,459-460

“定本”或讹为“正本”。《王制》:“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郑注:“交趾,足相乡然,浴则同川,卧则僢。不火食,地气暖,不为病。”孔疏:“言首在外而足相乡内,故《典瑞》注云‘僢而同邸’。正本直云‘卧则僢’,无同字。俗本有同字,误也。”[5]卷18,537-540俗本因上文“同川”而衍。“正本”,浦镗曰:“‘正’疑‘定’字误。”[5]卷18,543

(2)俗本。由上文正本例可知,“俗本有同字,误也”,俗本为郑注本《礼记》之一种。

(3)或本。《月令》:“律中黄锺之宫。”郑注:“季夏之气至,则黄锺之宫应。《礼运》曰:‘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孔疏:“谓季夏土声,与黄锺之宫声相应,以其非实候气,故不云黄锺之律应。或本云‘律应’者误也。”[5]卷24,685-687孔疏校或本之误。

(4)诸本。诸本指底本、定本以外的本子。《礼运》:“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郑注:“其管阳曰律,阴曰吕,布十二辰,始于黄锺,管长九寸,下生者三分去一,上生者三分益一,终于南吕,更相为宫,凡六十也。”孔疏:“是十二宫各有五声,凡六十声。南吕最处于末,故云‘终于南吕’。以此言之,则南吕为是。然诸本及定本多作‘终于南事’,则是京房律法。”[5]卷31,921-924此例孔疏不从定本及诸本,可知孔疏并不盲从定本。又,《经典释文》[10]卷12,183与《后汉书·律历志上》[3]3000亦作“终于南事”。

(5)(6)皇氏本与熊氏本。《礼器》:“君亲割牲,夫人荐酒。”郑注:“亲割,谓进牲孰体时。”孔疏:“皇氏以为‘谓荐孰之时进牲之孰体也’。熊氏《礼》本‘牲’为‘腥’也,谓荐腥体、孰体。荐腥体,谓朝践荐腥时。孰体,谓馈食荐孰时。案经文‘君亲制祭,夫人荐盎;君亲割牲,夫人荐酒’,荐酒荐盎,既不得同时,则割牲何得荐腥兼荐孰?熊氏之说非也。”[5]卷33,1009-1011孔疏以皇本、熊本校郑注,从皇本。

(7)南本。《郊特牲》:“台门而旅树,反坫,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郑注:“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孔疏:“云‘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者,《礼纬》文。南本及定本皆然,或云‘大夫以帷,士以帘’,误也。”[5]卷34,1043-1044此例孔疏从南本及定本。孔疏也并非一味从南本,如《少仪》:“问道艺,曰:‘子习于某乎?子善于某乎?’”郑注:“不斥人,谦也。”孔疏:“此人,兼宾主也,南本云‘不斥主人’,非也。”[5]卷44,1377此例校勘南本讹误。

(8)一本。《曲礼上》:“共食不饱,共饭不泽手。”郑注:“为汗生不洁也。”孔疏:“絜,净也。若泽手,手必汗生,则不絜净。一本汗生不圭。圭,絜也。言手泽污饭也。”[5]卷3,71-77此当据郑本中不同版本互校。

(9)崔灵恩本。《曲礼上》:“孤子当室,冠衣不纯采。”郑注:“谓年未三十者。三十壮,有室,有代亲之端,不为孤也。当室,適子也。《深衣》曰:‘孤子衣纯以素。’”孔疏:“然注前解適子,后引《深衣》,似崔解也。”[5]卷2,37-38孔疏疑崔解混入郑注。

(10)庾蔚之本。《檀弓下》:“夫人门右,使人立于门外,告来者,狎则入哭。”郑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礼》本多将郑注‘北面’为经文者,非也……庾蔚亦谓非经文也。”[5]卷12,355-356

(11)范本。东晋范宣,字宣子,著《礼记音》二卷。《杂记上》:“有父母之丧,尚功衰,而附兄弟之殇,则练冠附于殇,称‘阳童某甫’,不名,神也。”郑注:“大功亲以下之殇轻,不易服。”孔疏:“此注诸本或误云‘大功亲之下殇’,故诸儒等难郑云:‘既是下殇,何得有弟冠?’范宣子、庾蔚等云:‘下殇者,传写之误,非郑缪也。’”[5]卷50,1597-1598

三、孔疏校勘版本取舍的学术特点

叶纯芳女士认为:“校勘也并非仅仅是枯燥的对校文字的异同,我们可以从作者所使用的底本、引用书,探讨作者的学术走向,与理解内容而提出创见的贡献可以说是不相上下,这又是理解版本另一个积极正面的意义。”(《理解版本的方法与效用》)[13]12总体上看,孔颖达等经师校勘《礼记》经注,在版本的取舍上体现出三个特点,即广集众本、择善而从与大量存异、存疑。

第一,广采众本。近代学者胡朴安曰:“惟其校雠也,必须备有众本,彼此互相钩稽,较量其异同,慎审其得失,始能辨别,而有所折衷,抉择去取,虽不能得古书底本之真,亦可以比较而得近是矣。盖一书之中有错误,有羡夺,使无有他本与之相勘,则并不知其错误、羡夺也。只知其文义难明,索解不得而已,及与他本相勘,而知其有错误、羡夺也。然他本亦未必果为古书之真本,或者不讹误、羡夺于此,而讹误、羡夺于彼。何取何去,莫有准绳。惟有兼备众本,其众本悉同者,可据以决为定本;其有不同者,亦可择善而从。此校雠备众本之必要也。”(《古书校读法》)[14]279-280孔疏为达到精校目的,真正做到广采众本,以上所列《礼记》版本22种,郑注版本12种,也许其中存在重复并包或遗漏之处,因孔疏语焉不详、或未及言之,故不可臆测。而且所选参本具有广泛代表性:时间上有汉魏古旧本,也有唐初定本;地域上有南本、北本之分;另外还有来自官府与民间即定本与俗本之别。即使是郑本,亦有“郑此本”“郑诸本”“郑又一本”等多种本子。

第二,择善而从。首先,孔疏以郑本为底本,故多遵从郑学。然而,一方面其并非惟郑学马首是瞻。如《曲礼上》:“卒哭乃讳。”郑注:“卫侯名恶,大夫有石恶,君臣同名,《春秋》不非。”孔疏:“案鲁襄公二十八年,‘卫石恶出奔晋’;二十九年,‘卫侯衎卒’,卫侯恶乃即位,与石恶不相干。熊氏云:‘石字误,当云大夫有名恶。知者,昭七年卫侯恶卒,《谷梁传》云:“昭元年有卫齐恶,今卫侯恶,何谓君臣同名也?”君子不夺人亲所名也。是卫齐恶不得为石恶也。’”[5]卷5,115依据《春秋》经文与熊疏批驳郑注之误。又如《坊记》:“《易》曰:‘不耕获,不菑畬,凶。’”郑注:“田一岁曰菑,二岁曰畬,三岁曰新田。”孔疏:“案《尔雅·释地》云‘田一岁曰菑’,孙炎云‘始菑杀其草木’。‘二岁曰新田’,孙炎云‘新成柔田也’。‘三岁曰畬’,孙炎云‘畬,舒缓’。《周颂》传亦云‘三岁曰畬’。此云‘三岁曰新田’者,误也。”[5]卷59,1976-1977孔疏依据《尔雅》《诗经》校勘郑注之误。以上二例,孔疏辨驳郑注之误,甚当。另一方面,王肃注经以郑氏为敌,孔疏于王注仍多有采纳。《檀弓下》:“夫人门右,使人立于门外……狎则入哭。”郑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礼》本多将郑注‘北面’为经文者,非也。案古旧本及卢、王《礼》亦无‘北面’字,唯郑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谓非经文也。”[5]卷12,355-356又如《礼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谓之礼,匹士大牢而祭谓之攘。”孔疏:“检于《礼》本,时有‘匹’字作‘正’字者……然卢、王《礼》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为‘正’字,恐误也。”[5]卷32,980孔疏据卢、王本,以证郑本、定本、诸本之误。

其次,宗南学而不排斥北学。孔疏校勘《礼记》经注,采用的南本远多于北本,但是北学中的熊安生本毕竟是孔疏采用的重要参校本之一。《曲礼上》:“国君下齐牛,式宗庙。”孔疏:“案《齐右职》云:‘凡有牲事,则前马。’注云:‘王见牲,则拱而式。’又引《曲礼》曰:‘国君下宗庙,式齐牛。’郑注《周官》与此文异者,熊氏云:‘此文误,当以《周礼》注为正。宜云“下宗庙,式齐牛”。’”[5]卷5,132孔疏依据郑氏《周礼注》与熊疏校勘经文之误。

再次,重定本亦不轻俗本。胡朴安曰:“经籍,文字既虑其误讹遗脱,又患其俗书间杂,破坏字体。”[15]中卷,22此论诚然,孔疏以定本校勘俗本讹误甚多,然亦不轻易否定俗本。《月令》“其日甲乙”,郑注:“乙不为月名者,君统臣功也。”孔疏:“俗本云‘君统臣功’,定本云‘君统功’,无臣字,义俱通也。”[5]卷21,599此例孔疏认为俗本亦通。

第三,大量存异、存疑。孔疏校勘之中,对于难以裁定是非者大量存异、存疑,足见态度之谨慎。仅以《曲礼上》孔疏二例言之,《曲礼上》:“脍炙处外,醯酱处内。”孔疏:“此醯酱,徐音作海,则醢之与酱,两物各别……今此经文若作醯字,则是一物也。醢之与醯,其义皆通,未知孰是。但郑注‘葱㳿’云:‘处醯酱之左。’则醯酱一物为胜。”[5]卷3,73又如《曲礼上》:“送丧不由径,送葬不辟涂潦。”孔疏:“而本亦有云‘送丧不辟涂潦’者,义亦通也。”[5]卷4,102孔疏曰“其义皆通”或“义亦通也”,不置偏废而两存之,故有保存文献之功。

由以上稽考可知,孔颖达《正义》校勘《礼记》经注的具体版本,包括《礼记》22种,《礼记注》12种之多。据孔疏对各版本的遵从、辩驳与存疑的三种具体方式看,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礼记正义》的修撰是建立在对文献精校的基础上进行的。这样既保证了《正义》的学术价值,又有保存文献之功。汉末以来长达四百年的动荡与战乱,其中尤以汉末董卓之乱、西晋末永嘉之乱、隋末战乱等对文化造成的灾难为甚,数代人努力搜集、整理的文献往往损失殆尽。仅就《礼记》学来说,汉末以来成为显学,“爰从晋宋,逮于周、隋,其传《礼》业者,江左尤盛。其为义疏者,南人有贺循、贺瑒、庾蔚、崔灵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业兴、李宝鼎、侯聪、熊安生等”,然而,诸家所存无几,其中完备者,所谓“其见于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礼记正义序》)。孔颖达等经师对经典文献的考订、修撰,其艰辛可想而知,其整理文献的贡献理应得到后世的认可与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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