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牒文献利用及西南民族研究
——南方丝绸之路的新视角

2020-03-02 15:02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氏族谱族谱家谱

吴 穹

(四川师范大学,四川·成都 610068)

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产生了敬祖先、重血缘的传统。这种习俗在谱牒文献里有集中体现。根据记载对象的范围,可分为家谱、宗谱、族谱。根据编撰者的不同身份,又可分为皇室宗亲之谱(如《星源集庆》)、高门世家之谱(如《孔子世家谱》)、平民百姓之谱。谱牒的内容主要记载某姓氏的世系、血缘,兼及迁徙、居所、教育、信仰,是人类学、人口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多学科的重要参考文献。上世纪80年代“南方丝绸之路”的概念提出后,利用出土文物与考古遗址展开的研究已硕果累累,但从“二重证据法”的要求看来,纸质文献的全面整理还未起步,难以和出土文物互相印证。研究对象的时间集中在唐宋之前,这也导致了共时性研究多于历时性研究,南方丝绸之路在明清、近代的作用未能充分挖掘。南方丝绸之路大致有东西两线,西线“灵关道”大致为:成都—临邛(今邛崃)—严道(今荥经)—耗牛夷地(今汉源)—灵关(今甘洛)—邛都(今西昌)—不韦(今保山)—永昌郡(今缅甸北部)—滇越(今印度)。东线“五尺道”大致为:成都—南安(今乐山)—僰道(今宜宾)—朱提(今昭通)—味县(今曲靖)—秦臧(今禄丰)—弄栋(今姚安)—不韦(今保山)[1]。这些地区或聚或散地居住着除了裕固族、东乡族、珞巴族、赫哲族之外的50余个民族。从谱牒文献着眼不仅能够开拓南方丝绸之路研究的新方向,也可以带给西南民族研究不一样的视角。

一、考察西南民族的迁徙

人口的多寡、聚散和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有密切的关联。从谱牒文献考察人口的流动会有事半功倍之效。史籍记载有规模的向川滇黔地区迁徙人口是从元末明初开始的。傅友德、蓝玉平定西南后,为了加强地区控制,向卫所、屯堡迁入部队和随军家属是此时期人口流动的主因。

《威宁虎姓历史资料·虎姓家谱》:

以后之子孙居陕西长安府所属之地,名弘湾子。又居住数十代之后至大同。洪武年间,贵州□□作乱,吾祖奉旨征剿……[2](P383)

嘉庆七年所作《下坝马氏族谱·马氏族宗支谱总序》:

考堂祖原序,吾家太始祖于大明时持参职缺大将,补乌撒卫千总缺,自陕西西安府奉委升迁贵州大定府属威宁州,时补乌撒卫……[2](P376)

明末清初南方丝绸之路再次迎来人口流动。许多回族随回族将领哈元生、冶大雄、哈国兴等人在今天的威宁、昭通地区及云南腹地定居[3](P157)。除了回族,其他民族也因战乱搬迁到南方丝绸之路上的聚落。如“余姓蒙古族是在明末清初由四川迁入贵州,主要落脚地是今毕节地区的大方、黔西和铜仁地区的思南、石阡等地。如余世璋一家原居巴县,在明崇祯年间避张献忠之乱,于水西至今黔西之新民里居。”[4]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兰坪营盘街的《张氏家谱》记载了先祖从江南随军入云南之后,在大理、浪穹、剑川等处经营盐井的历史[5](卷三,P1829-1830),其中嘉庆年间井运萧条、逃灶出居等记载不仅解释了频繁迁徙的原因,也是研究经济史、盐业史的宝贵材料。

二、考察西南民族的融合

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居住着不同的民族。可从谱牒中窥见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腾冲的《明姓族谱》记录了一段汉族为婚事而改信伊斯兰教的材料:

当时始祖原配杨氏殁世之后,始祖又请媒查访永昌回教刘指挥官之女,屡屡请媒求许。刘府复言教道各别不云。始祖言信教自由,只求刘府不弃,许可他作回教,故此有凭据可证,刘府才许。择吉出阁之日,使人□持照回教俗为婚……[3](P174)

在保护少数民族文化引起普遍关注的今天,这条史料不仅对了解伊斯兰教的传播和回族人口的变化极有帮助,还有助于考察一种饶有趣味的现象:汉族传统文化除了不同民族通婚外,因种种原因改变原本家族的姓也是民族融合较为普遍的方式。1983年大方县民族识别办公室调查余姓群体请求恢复蒙古族身份一事时,嘉靖三年(公元1524 年)的《余氏族谱》成了重要的证据。序言中说:

我余氏祖姓奇渥温,胡人也。入华夏而起朔漠,初号蒙古,铁木真出焉。……不料红巾扰乱天下,又被奸臣诽谤,元顺帝听信奸臣之言,有诛吾九族之意。统家窃负而逃。来至四川,改铁为余,余字万代不改。一行来至泸州(泸阳)凤锦桥,人多影大,难以一路,乃联诗盟誓,遗嘱作证,四散各处[8]。

云南的《保氏族谱》 则记录了从“特穆尔”易为“保”的情形。

吾祖源于蒙古,初以特穆尔为氏,元之右祖也。自库库台特穆尔尊号保保,而入滇始祖亦以阿保名,于是改姓保氏[3](P172)。

谱牒还记录了民族间的隔阂甚至冲突。按照彝族的习俗,两家结亲前会在一起背诵各自的谱系。“在彝族的传统意识中,那些没有谱牒或只能念出几代谱牒的人被称为‘汉根’而受歧视。”[7]这表现出对本族文化、血缘的坚持。有信仰不同导致疏远的案例,如《保氏族谱》:“此外,复有因宗教之故,以致两相隔阂,至老死不通往来者,即从回从汉之两派是也”[3](P172)。《瓦氏家谱》:“会值清政失纪,太平天国据东南,而滇中杜文秀兴师,贵州盘县大铺坡回民与沙陀高氏有隙,因争挖煤仇杀……”[3](P394)与高氏的矛盾正是咸同年间黔西南回民起义的导火索。此类记载是对正史的有力补充。

三、考察西南民族文化变迁

威宁县杨湾桥回族的《刘氏家谱》记录了陕西籍阿訇刘吉在威宁传播伊斯兰教,开办经堂教育的过程及刘吉的子孙在昭通、鲁甸和曲靖地区的传教及迁徙。“家谱中特别记载了刘吉阿訇向非穆斯林传教,并取得七姓汉族信仰伊斯兰教的过程。这在中国伊斯兰教史上极为罕见。因此,这一家谱是研究清代乌蒙山回族伊斯兰文化的重要文献资料。”[8]云南永胜的《赛典赤家谱跋》:“当昔日□教入中华劝教,有奉彼教者,首先习学问答一科,次而经典礼节。不拘何人问难,均皆口若悬河应之。在吾教则不然,推原其故,因习经之士不善指导,幼年学童入校之际,不过首字母,次则经文,至一切始初根据概不令闻,教中人自幼至大,茫然莫知者有之。若遇他教及回族起初根原,难出诸口,至使问者疑忌回教起源,何种出身,以至令人猜忌。”[3](P159)则能令人窥见宗教在中国的传播方式——需与传统的“经典礼节”相结合。咸丰元年所修的《清河郡南京派滇黔承祖公支系·张氏族谱》其家训第六条有言:“丧事不可过用浮屠。浮屠者,佛之别号也。如刀山火树等说,最为荒唐。且谓人在生作恶,死后有罪,惟供佛法。僧念经拜忏可以解脱,如是,则人皆望佛为救,而乐于为恶也,善乎?否也……”[9]这种变化不是突然的,早在雍正癸丑年(1733年)的《越嶲唐盛族谱》家训第九则就出现了对佛教道教的批评,并告诫后人警惕:“自汉唐之后,佛老教兴……后世以讹传讹,遂以佛会之事,希图施舍,兽得温饱。甚至男女混杂,昼夜不分,往往无限丑态……余披览国史,见历来偏信释道之君,身死受辱,家国随亡……盖祸福之机,原系人致,与神何干……”[10]南方丝绸之路沿线的宗教传播还未引起足够重视,由此可看出谱牒文献在研究这一问题时的重要价值。

四、考察西南地区的交通及经济

从20世纪初开始,学术界开始关注古代中国西南与国外的交通问题,逐渐开展了中缅印交通研究。对南方丝绸之路交通史的研究,往往用《史记》 《汉书》 及《读史方舆纪要》 一类的文献,或以海贝、青铜柳叶剑等文物的出土地点来推断可能存在的交通路径,谱牒文献有许多交通史的材料却往往不被重视。贵阳的《于氏家谱》提到于德楙在光绪年间去云南采铜矿之事,从永善县狮子山铜矿至东川府,需行八日方到[11]。这个记载和李中清根据民国《新纂云南通志》推测的旅行耗时情况大致吻合[12]。交通和贸易的关系十分密切,南方丝绸之路给予沿线民族的经济效益究竟如何?蓝勇通过详实的考证,指出明清时期南方丝绸之路的对外贸易量在全国总额中比重很小[13]。翻阅《通海纳姓(纳速剌丁)二房族谱序》可以发现回族商人在边境经商的记载。

乃我先祖纳兴亮首创马帮,跋山涉水,冒险犯难,长年奔走蛮烟瘴雨,毒蛇猛兽出没之乡,至缅、泰、寮边境城市,输出茶叶、丝绸、铜器、毛毡……输入棉花、药材、玉石、象牙、染料、呢绒……[3](P202)

这条颇具经济史研究价值的材料可以说明,南方丝绸之路外贸货物的种类丰富多样。除了蓝勇提到清末民初“四川生丝更多主要通过长江水路东下”等因素外,险恶的交通条件也是制约南方丝绸之路贸易功能的一大原因。

五、利用谱牒文献的注意事项

(一)辨别内容真伪

与其他类型的文献一样,谱牒中的一些内容也存在不真实的成分。除去自称为黄帝、炎帝或颛顼、少昊之后这类文化现象外,还有一些情况也值得关注。《吉氏族谱·云贵吉劦支系》中吉劦的第十代孙孙廷栋所写《原族谱序》中称:“吾祖劦、协二公,以武节将军骁骑尉之职,从沐英南征。盘江一战,元梁先锋达里麻遭擒,再战而曲浔军民纳款,三战而元梁王授首,滇南甫定。”而2008 年新修族谱中则为:“……曾在盘江战役中擒获元云南梁王达里麻。”[14]在递修时将达里麻改为被吉劦所擒,有光耀门庭之意。有学者翻阅云南白族家谱时,发现“同一本族谱上,明代的序文说本家族是‘九隆族’之裔,清代或民国年间的序文又说是南京迁来。”如此,家史只应从明代始,但家史又有“从唐代南诏国至今”等语。如《史城董氏族谱》 《喜洲中和邑杨姓族谱》等都有这种现象,甚至大理国段氏后裔及相国高氏后裔的家谱中都出现“明代江南迁入”之类的话。然而对比明代碑刻发现:“杨、赵、李、董、王、段、高、张、尹、杜、苏、何等都明白无误地认为自己家族是土著的‘九隆族’之裔。”经过研究,认为“跟清代的科举制也有关,当时少数民族的地位十分低下,有的为了高中科举不得不冒称汉籍,假托祖籍为江南,为南京云云。”[15]这些例子足以说明在使用谱牒时要用其不同的版本进行对校,用其他文献进行他校。

(二)兼考多种文献

各类谱牒,有的备载家族迁徙、信仰、教育、仕宦种种信息,有的只记载世系与人名。其中有些谱牒记载简略是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造成的。彝族以人名为氏族名称,以父子连名的形式传承。谱牒上的人名多与居住地的地名有关。有的是地名变为姓氏人名,如“斯木补余” (在昭觉竹核)、“保九苏陇”(今喜德境内)、“裸姆懒打”(今昭觉越西之界)。有的是姓氏人名变为地名。由于人名中包含了地名信息,所以在彝族谱牒中很少有专门叙述居住地的情况。瓦其金强、叶康杰等编著的《彝族吉恩金母瓦其·曲木家族谱系源流》[16]是彝族谱牒中为数不多的既记载了家族谱系,又对彝族及本家谱系进行追溯且兼有理论分析的著作,但彝族口传谱牒较多,彝语中的不少古地名今天难以考证。所以在研究彝族谱牒时还需借助彝族的《指路书》和《西南彝志》等文献。

(三)熟悉文化背景

谱牒文献承载了民族文化,如果不熟悉相应情形有可能导致调查研究结果偏离事实。大理鹤庆县全墩乡和邑村是有悠久历史的白族村落。白族有“上门婚”的传统:某家如无男丁传续香火,即招女婿“赘婚”,男子便随妻姓。和邑村《董氏族谱》原作于1943年,翻阅其族谱可知自第六代董发美开始即入赘杜姓,但依然入董氏之谱,故记述家谱之人实为杜姓。今天董氏既然存在招赘女婿的情况,如果考察人口时将入赘之人全部统计为原姓,那么董氏后裔恐将不存[5]卷五,P2688。这要求研究人员在充分了解特定文化后,制定出合理的统计方法和研究路径。

六、余论

尽管已有的研究成果已经从出土文物中发现了古代西南地区与近东文明的联系,但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各区域间关系的揭示还稍显不足。人文学科的研究重点在于“人”。只有将人口的流动、族群的繁衍加以彰显,才能揭示民族的交融,明晰不同文化的内在联系。由于种种原因,谱牒曾被持有者视若珍宝、秘不示人。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和科研工作的推进,一些谱牒被收录进数据库,使文献的利用更为方便。201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家谱资料选编》,2018年又出版了《中国少数民族家谱总目》。不可忽视的是,同一种家谱自初撰后的递修情况尚未得到研究者们的足够重视,各类资料汇编与数据库往往只收录其中某一个版本,使读者不能考察其源流。这对研究民族迁徙、家族文化传承是十分不利的。如将谱牒文献整理与西南民族研究协同推进,南方丝绸之路的研究便有望开拓出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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