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单向度取向与多元的民族经济文化类型
——对独龙族三位一体经济体系的再认识

2020-03-02 15:02杜星梅吴小花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独龙族独龙江人类

杜星梅 吴小花

(1.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 650091;2.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广州 510275)

一、问题的提出

本研究直面于理论层面的一个基本问题——人类社会中多元经济文化类型的存在。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物质生活本身。”[1]显然,生存的实质并不是随心所欲地独处,而是依赖自然界所展开的一系列获取、利用、生产、消费、改造等。正是人类生存所面对的这种或许会退却、但永远不会消解的“自然限制”,为我们呈现出多元经济文化类型的存在。因此,经济文化类型问题的核心,就是要去理解不同民族的日常生产生活是怎样在与自然环境的互动关系中而成就的。正是这一深厚的基础性关联,也曾使黑格尔看到:“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2]这种从表象上看似乎是外在的自然联系,实质上是所有人类生存的一种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础。它使不同的民族在各种特殊的自然形态中选择了特殊的生计方式,进而形成了各种特殊的生存空间。当然,它也就形成了不同民族精神“所寄托的特殊原则,同时在本身中也形成它自然的特性。”[2]

然而,在现代社会中,这一基本问题却被模糊甚或被扭曲了。在作为现代社会奠基之石的科学、作为现代社会旗帜的人性张扬或人的解放与作为现代社会基本手段的生产这三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使现代社会成为一个悖论性的存在:科学为人们提供了一套对自然物质更准确而精细的认识,人却日益与自然疏离;人的解放使人们获得了自由,但实践的结局却常常是“自由得一无所有”[3],甚至人的生存权利在以诸如法国大革命所贡献的“革命”理念、以不同权力所宣称的“正义”口号、以“种族净化”的要求等等花样繁多、善恶并用的多种形式下被无情褫夺,把人类社会引入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自相杀戮的残酷境况;而生产这一基本手段在把“勤奋”塑造为现代社会的最高道德准则时,却一面掩饰了资本逐利的贪婪,一面润饰着劳动者在生存压力下的无奈与辛酸,更为严重的是,人在对物的追逐中,却以更大的速率走向自我的消蚀,巨无霸的生产能量却使人日益直面于趋向自我毁灭的生态危机。

正是这一系列的悖论性存在,使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凌驾于其他经济文化类型之上,对其他经济文化类型的价值与地位进行了尽其所能的遮蔽,把凡不同于现代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各种经济文化类型都贴上了“原始”“野蛮”“落后”“低效”的诸多标签。于是,不同民族所呈现出来的各种不同的经济文化类型,究竟只是人类社会进化链条中的一环?抑或是在同一时空中的不同存在的表达?进而,这种不同存在的表达究竟是要被改造的或被取代的对象?抑或这些不同的存在正是人类生存智慧的展现、对整个人类的目前和未来具有充要的合理性和启示性?以此为基点的反思,使经济文化类型的问题,成为一个富于讨论性和具有启发性的论题。

渔猎采集活动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漫长的一种经济形态,其依赖于动植物的自然再生率和生态周期,在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之中,形成了异于主流农业文明的经济结构、与资源限度相适配的人口基数、以及独特的劳动组织形式、社会结构等。重新认识到不同的民族共同体的不同的经济文化体系在同一时空并存的事实,重新来认识被我们长期忽视或误读的采集渔猎经济文化类型的价值和意义,这都是作为人类个体来思考人类本质存在的重要基点。

独龙族是聚居于中国西南边疆的一个人口不及万人的人口较少民族,它在对其自然生境的探索与历史的积淀中形成了以采集、渔猎和刀耕火种生产性种植的三位一体的经济文化形态,这三部分在独龙族的社会生活中占据不同的权重地位。三者可以说在独龙族的经济体系中呈现出三足鼎立、三位一体的结构样态,这一经济体系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自1950年以来,独龙族采集渔猎的经济文化类型及其生计方式在以国家力量为主动轮的外力推动下,进入了一个急速的转型期。最为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在单一直线的进化史观的支配下,采集渔猎的经济文化类型被视为“原始”的象征,独龙族被冠以“落后”的标签。在具体的实践中,则主要是以农业经济类型的文化价值取向和现代社会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价值取向来对独龙族采集渔猎的经济文化类型进行优劣评价,对他们极富生存智慧、与自然生态相适配的生计方式展开全面的重塑。独龙族长达半个世纪的经济转型过程的主旋律是国家改造贫困的工程。认为独龙族终日忙于劳作而获得的食物仍不足以糊口、生产低效、生活凄惨已经形成一种普遍的视角观念,广泛形成了一种“悲悯”和“帮扶”的基本态度。这一国家改造贫困的过程产生了诸多深远的影响:在他们的居住条件得到改善,农耕技术得到初步掌握,接受现代教育的机会得以普及,并享受到政府的多项补助政策等等的背后,隐藏着更多值得我们深层探讨的问题。

在独龙族以采集和狩猎为主的经济体系中,农业从来都只是一个辅助性的存在。20世纪50年代,在政府的指导下,独龙族开始学习修造水田、种植水稻等等,但农业种植仍然难以得到较好的推进。20世纪80年代,水稻种植在上游地区已遭废弃,目前只有极少数地区还有水田,犁耕未能充分发展。目前,独龙族虽然不再从事打猎、采集与刀耕火种。在生计方式的急剧转型中,生产组织也发生了互助、合作、集体化、人民公社、包产到户等一系列的历史性变更。在从采集渔猎转向农业耕作的道路上,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放弃采集、狩猎、捕鱼等以前在独龙族社会中有着重要地位的活动。但是,以农业为主的形式转化并未使农业成为其经济结构中的支柱力量。这一系列问题背后所隐含的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是: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重新思考多元经济文化类型在人类社会历史中的地位与价值。

二、独龙族三位一体经济体系的内涵与基础

三位一体经济体系中的各部分在独龙族的社会生活中占据不同的权重地位,发挥着不同的功能,各自也有着迥异的变迁路径。采集在独龙族社会中承担了不可替代的食物供给功能,是其总体经济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支柱。“在独龙江可采集的野粮有30多种,所获食物占到全年食物供给的2/3 以上,一年有200多天都可采集”[4]。采集技能是独龙族日常生活中最普遍、最重要和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自1950年代后采集开始发生极大的变迁,尤其是现代性的观念把采集符码化为落后与贫穷的标识后,当独龙人都无条件地接受了这样的观念,以往在独龙族经济中作为一种最为普及化生存技能的、更多的日常采集被废弃了。但是市场导向的力量以剧烈的方式,使规模性的药材采集方式得到进一步深化。由此使资源的衰减甚至枯竭成为独龙族采集经济的根本性制约。”[4]

渔与猎作为独龙族世代相传的生存技艺与技能,在独龙族的社会经济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功能。独龙族的捕鱼大体上可为每户家庭每天供给1斤以上的鱼肉[5],而山地狩猎也能够让独龙族家庭一月能吃上3~4顿肉,甚至有的家庭半年以上能够达到1星期2~3顿的肉[6]。而独龙江的鱼类资源在经历了两次较大的自然灾害后,资本力量所推动的竭泽而渔,使独龙族多样化的捕鱼技艺渐次废弃。山地狩猎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由于法律的禁止让这一生存技能遭遇了被悬置的命运。

刀耕火种在独龙族全社会基本口粮的供应方面,仅仅提供了1/4到1/2左右的份额。值得强调的是,在现代社会单位效率的评价标准下,刀耕火种给人们带来了“效率低下”的直观感受,然而,在投入产出的基点上,刀耕火种的效率却远远高于积极生产的诸多类型。但令人遗憾的是,20世纪末推行的“退耕还林”“天然林保护”等政策,独龙族的刀耕火种在1999年戛然而止,独龙族内蕴着丰富生态智慧的刀耕火种生产性种植这一生存技能遭到了彻底地废弃。

这个在独龙族历史上最为漫长的一种经济形态,在经济基点、主导文化价值标准、经济行为的选择、生存技能的运用等方面,都展现出不同的特征。其蕴含着“低度生产”“不过度攫取”“接受自然馈赠”等不同于现代社会主流价值文化的理念,三位一体经济体系的立足基点并非是以人为主的积极生产,而是直接立足自然生物循环周期的基础上,仰仗大自然的丰厚馈赠,从不推崇以占有为目的的过量获取之道。正是这些迥然不同的差异,导致人们在日常话语中,把独龙族视为需要被发展的对象。然而,如果我们要把有关独龙族现实和未来生存问题的讨论,引向一个较为切实的方向,首要的基础当然是把独龙族的生计方式“放置到他们的社会总体性中”展开研究[7],从它的自然与资源基础、文化基础等入手,以期有一个全面而清晰的认识与理解。

从生态分析的基点来看,“地球上每一具体的生物圈的规模和资源是有限的,其中的物质在某些特定的时段有生命,但是在另一些特定时段无生命,正是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质与能量之间不断进行着的相互交换或再循环,才形成了一种自我调节和自我维护的生生不息的力量与演变。”[8]从物质交换与能量转换的角度看来,生物圈产出能力的表现,即是生命体的多样化存在,任何一特定空间的全部生物的产出率或多或少都是由环境参数确定的。“在长时间内,一个特定空间的任何一个生命体对资源的可获得程度,受到该空间的生态能否实现平衡的制约。而这一空间各种资源的价值,也就取决于生命体活动形成新的平衡成本。”[8]如果说,“资源是在特定的环境中可以得到稳定的一套生态系统,它们有着生成对人们有价值的东西的相互关联的速率、和使不同生态系统得到维持的相关成本。这些系统决定着特定技术条件下环境的可能开采率。在这一套可能的生态系统之外,没有任何需要不同开采率的活动能够在环境中得到稳定”[9]。

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克劳洛河与麻必洛河在迪瑟姆山脚相汇于斯任,始称独龙江,进入今缅甸的恩梅开江而流入印度洋。在中国境内形成了一条百余公里、面积为1994平方公里的独龙江峡谷。东西两面为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一系列海拔4000 米以上的绵延山峰所夹。北部是平均海拔4000 米以上的青藏高原。从斯任以南到今缅甸的葡萄平原,史称俅江,即为独龙族先祖聚居之地。四周高山险阻,从南面葡萄平原溯恩梅开江北上成为进入独龙江峡谷唯一相对便利的通道。从北边的青藏高原南下至邻近的察隅,平均海拔陡降至2300 米,成为藏南最美好的宜人之地。而察隅四周则布满了10余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峰,从察隅南下进独龙江,也需翻越两座4000米左右的雪山。察隅的宜人之享,极大地消解了人们南下之愿,使独龙江峡谷成为人迹罕至之地。正是这一地理阻隔和族群分布的历史沉淀,使独龙江成为了独龙族一族聚居之地。“在横距不足数里的峡谷中,从高黎贡山卡瓦卡普的最高海拔5128米,陡降到独龙江出境地的最低海拔仅为1160米”[10],垂直高差近达4000千米,以其独特的立体气候和环境,贡献了具有丰富多样性的生态群落。独龙江峡谷具有丰富多样性的生态群落资源,这种生态的整体性本质,进而演化成了多种生物共存、汇聚、迁移、演化和交替成复杂的、稳定的生态系统,在这独特的生存空间中,独龙族习得了多样化的生存技能,培育出了极为丰富的生态智慧,使得采集、渔猎与刀耕火种三足鼎立的多样化生存方式的形成成为可能。

人类的社会经济,本质上是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一种相互作用的过程,这一问题基础是认定每一种经济类型都是和自然的一种交换,而促发经济类型改变的原动力是人口压力与外部介入。“如果人们的经济介入,打破了各种关键资源的收支平衡,就会使其所带来的变化具有高度不稳定性,极端情况下会引发长期的衰退,最终导致系统丧失了产出能力。”[8]而独龙江峡谷或许是独一无二的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成为了中国人口较少、而聚居程度最高的独龙族的一族独居之地。并成就了渔猎、采集与刀耕火种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正是基于大自然丰厚的资源馈赠,依赖于动植物的自然再生率和生态周期,以资源限度相适配的人口基数为核心,实现了在其封闭的生态圈内的物质交换与能量转换的平稳循环。

整体看来,独龙江峡谷数面皆由高大山脉环阻,自成一个封闭而独立的地理单元。其对外通道的改善经历了艰辛的历程:迄至20世纪50年代,整个独龙江的内部与外部的通行皆为步道,小道四周陡崖绝壁,大多仅数掌之宽。独龙江的江面并无桥梁,在横距均50米的江面上,穿梭于两岸而进行的对外交往仅仅依凭藤索编织的溜索,与外界的交往极为不易。如从独龙江的上游北部可到达察隅、察瓦龙等藏地,但需历时一周攀越数座海拔4000米左右的雪山,过无数危险落石地段,飞渡溜索才能抵达。而与东面的怒族、傈僳族、纳西族等的接触与交往则需翻越巅峰为5000余米的高黎贡山,虽有多条步道可达,但皆行路不易、耗时颇长。从1954年开始,在以前一条步道的基础上所开辟马帮道,历经8年,最终在1964年才打通独龙乡通往贡山县城的第一条人马驿道,至此后马帮运输才在独龙江兴起。第一条从独龙乡通往县城的公路,经30年筹划于1999年才建成,仍遭遇了长达半年的大雪封山期,直到2014年独龙江隧道的开通,才彻底结束了独龙江与外界长达半年阻隔的封闭。自然地理阻隔对他族介入的屏蔽,使独龙族获得了一个相对平和安宁的生存空间。

如果我们承认,“人口增长以及由此带来的人口压力是扬弃和破坏共同体原有的存在条件和基础的一个重要因素的话”[11],那么形成与维系独龙族三位一体经济体系的关键因素,就是独龙族的人口变化一直保持着极高的人均资源占有比:“人口密度在1950年前每平方公里小于1人,1960年的人口密度为1.1人,到1990年代也仅增至2.03人。”[10]而另一方面,独龙族采集-渔猎-刀耕火种这一经济体系,依然总是在人口与资源基数调适的平衡关系顽强地存续着。正是在此前提基础上,独龙族的采集、渔猎和刀耕火种都有其足够的拓展空间,但这三种生存方式和技能都未一枝独秀,而是在三者的互补协调中,演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充分接受大自然馈赠的生存基点、生存而非占有的经济取向使独龙族并未去寻求新的生存手段或技能,他们对原有的生存技能的坚持和对其生存方式的恪守,以采集、渔猎与刀耕火种合力构筑起了一个稳定的经济体系。

如果“没有哪一代人是有意识地要做出什么巨大的变化,看来人们通常是接受这个过程,将其作为获得人类所需资源的自然手段”[12]的话,那么,正是采集—渔猎的“不过分攫取”和刀耕火种的“低度生产”才保证了独龙江峡谷生态的物质和能量循环的迅速和有效。如果我们在整体新陈代谢的基础上来审视生态系统的能量循环,从关注物质数量累积的单位效率,转化为对能量转换的投入产出的效率,那么,可以说独龙族在此生境中所形成的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是最富效率的,也是最具有生产性的。正是三者的平衡互补而非分离,使得该地的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远远超出当地独龙人的需求,尚未危及到生态系统的整体平衡和稳定、保证了整个生态圈内所有生命存在的条件。事实上,在生物圈规模和资源有限性的制约下,独龙江峡谷的生态圈,正是依凭于生计的多样性这一重要要素,才避免了为有限资源而展开的残酷斗争。独龙族三位一体经济体系的核心在于对多样性的尊崇,对关系、依赖和整体性的强调。三者之间并非呈现出静止的固态,而展现为一个其组织结构内部具有动态变化的系统。

在经济行为的文化阐释基点上,不同民族社会所依存的物质环境是被不同的民族文化所组织建构起来的,如果说,不同的经济行为在本质上是不同民族的生存行为的一种具体展现的话,那么,不同的情景互动与文化模式的分享就是实现经济行为的必然前提。就是说,不同的民族社会的文化基础也就为不同的经济行为提供了价值导向和意义图式。独龙族对其生境所保持的观念,并非是把大自然作为需要征服与对抗的对象,他们并不把自身及自身有关的一切与自然区分开来,而认为人与自然是不可割裂的整体存在。其长期存续的采集-渔猎,直接的立足点就是生物的自然循环周期,适度征集也就成为其最基本的生存策略。即便自18世纪铁器的引入,生产性种植这一新角色进入到了独龙族的经济体系中。然而,在原有文化逻辑的强力推动下,刀耕火种成为独龙族生产性种植的基本方式,“充分接受大自然馈赠”成为独龙族整个经济生活的基调;“生存而非占有”成为其一切行为选择的向度;鄙夷“过度攫取”成为社会的普遍准则。

“人-自然”的关系问题所带给我们的,是它把人的问题放置到一个大尺度的时空背景中,使我们聚焦于人的生产体系和方式的反思,并且又超越生产活动。如果承认:“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认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13]那么,“人-自然”关系中的价值或意义,是使自然体系在人的社会体系中转换为社会性的存在。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在人类社会中,均呈现出彼此完全不同的聚集模式或构成状态。这一简单事实表明,不同民族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文化模式、经济类型等,构成了这种差异性的存在: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对自然秩序的描述,这种描述总能同样多地揭示出人类社会和大自然及其各自的不断变化的关系。”[14]这样看来,如果说,我们承认不同的民族社会在一个具体的时代与环境中,所形成了特殊的生产生活模式,有着多样化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话,那么,以采集-渔猎为代表的前现代社会就有着与现代社会差异极大的原则。我们当人类自诩为万物的主人时,现代社会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建立起了对自然的控制,所谓今天的自然,就是一个以人居于主导地位的特定的生态系统。“但是人们可以感受到,所有这些获得的对时空的控制权,对自然力量的征服,对多年渴望的实现,并没有增加他们能够从生活中得到的快乐程度,并没有使他们更幸福。”[15]

现代经济的目标指向是价值,这也就隐含了把“占有”塑造成幸福的要旨。而独龙族社会恰恰与此相反,其经济的指向是使用价值,生存而非占有是其整个文化的要义。独龙族并未以对立的基点划分人与自然的界限,相反,人与自然是合为一体的。此一文化逻辑把他们一切经济行为都与大自然相融通,以万物有灵的信仰之基,演出了人与山神、猎神、土地神等等的共生关系。由此产生的灵界,把人、野兽、森林和亡灵都联系在一起。

上述分析让我们看到,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人们面对不同的自然禀赋时,毫无例外地都是通过文化认识资源,依凭生存技能获取资源。经济类型的问题,实质上是指“文化与技术、资源与劳动之间的一种动态的富有创造力的关系。”[16]不同的文化经济类型运行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现实生存技能及其所利用的资源的性质。由此形成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模式,就以制度、信仰之基、包括居住法则、血统、村社规模及位置、行为选择等等的差异而呈现出来。独龙族的生计方式体现出一种更为复杂的观察地球的生命结构的方式,它把所有地球上活着的有机体视为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应该说,独龙族的生态智慧一种对关系和整体性的强调。

三、独龙族三位一体经济的再认识与反思

人类学家Richard B.Lee和Irven DeVore在《Man the hunter》中提道,狩猎与采集描述为在近200 万年中代表了99%的人类文明史,是人类最原始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最佳生活方式。到目前为止,猎人的生活方式是人类所拥有过的最成功、最持久适应自然界的生活方式[17](P54)。然而,对于狩猎引发的争论一直在持续。一般认为,人类的过度捕杀会造成野生动物的减少;而许多资料却证明众多狩猎民族都有不许猎杀超过本部落必要肉类供给所需要的更多动物的规则[17](P58)。比如,猎人和采集者已经考虑到通过预防措施来减少自身的生存危机。研究非洲森林民族的专家恩布(Turnbull)甚至肯定:“猎人是最好的自然保护者,他们清楚地知道,何时何地他们可以拿走什么,拿走多少。”[17](P57)而来自更多不同地区不同族群,诸如蒙古游牧部落、印第安人的个案证明,实际情况是不能一概而论的。麦卡锡和麦克阿瑟关于澳大利亚狩猎社会的研究表明,一旦有了足够的食物,狩猎者就会毫不犹豫地停止工作[18](P77)。萨林斯认为,狩猎经济的生产模式中可用劳动力中相当一部分是多余的,这套生产体系不是去追求盈余,尽管这对它是绰绰有余的[18](P77)。因为“狩猎采集者并未刻意压制自身对物质的‘追求’;他们只是未及形成此种欲念”[18](P17)。

与现代社会把“占有”塑造成幸福的要旨不同,独龙族社会的文化要义是生存而不是占有。不同的社会在“生存-占有”这个基本问题上有着文化价值取向的差异,在任何经济文化类型的社会中,都得通过人的劳动将资源转化成食物、生产工具或其他物品。这一过程,用经济学的术语称为:生产活动。如果把其视为任何民族社会的一个基础性活动,那么与其相关的劳动动机、劳动强度、食物分配等等要素因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而显示出巨大差异。对于“人们为什么不得不劳动”,并且有的经济文化体系确实在鼓励或规范其社会成员自愿或不得不付出更多劳动方面卓有成效,在这些社会中,人们往往所做的比其实际所需更多。那么,人类所有社会的劳动动机都是一致的么?“人是消耗最少的必要能量来换取最大限度舒适的探索者”[19]“经济理性”等论说曾经一度在某些社会中得到承认或追随。然而众多的人类学研究表明,获利动机并不是在所有民族社会中普遍盛行的唯一目的。

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现代意义上的“生产”并非是或不可缺的,有如安享闲暇的布须曼人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芒各栗子,我们为什么还要种地?”[18](P33)马歇尔·萨林斯综合世界各采猎经济的资料而得出的判断是:“每人每天投入获取与准备食物的时间平均是四至五个小时,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持续工作。生存的追求是高度闲歇性的”。[18](P21)理查德·李也曾指出:“比起许多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昆桑人花费更少的时间在生计上,而有着更多的闲暇陪伴家人。比起其他社会的男人,昆桑父亲们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20]昆桑人所食用的野生植物果实和根茎的物种达105种,他们正是依凭于多样性的食物,即便在旱涝严重的季节,也保证了基本的营养需求。其中作为其基本保障食物之一的晋豆,就被美国科学院视为世界上最有前景解决粮食匮乏问题的36 种植物之一[21]。有关采集-渔猎社会的研究也表明:这些族群几乎没有个人财产……但他们却并不贫困[22](P38)。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要辛苦地培育动植物[22](P166)。

从狭义上来说,在独龙族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中采集与渔猎二者并不是生产性的,它们的生存根基在于直接立足自然生物循环周期的基础上,仰仗大自然的丰厚馈赠而得以世代延续。如果说采集与渔猎经济的产出是即刻性的话,那么生产性种植则突出了延时性与平稳性。独龙族的生产性种植展现着一种与所有以改造自然为基点的生产体系大相径庭的能量交换和物质循环完整的生产样态,即低度生产。如果我们承认刀耕火种所维持的低度生产水平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实际生产量都低于其生产能力的话[18](P4951),那么刀耕火种就是在独龙族采集、渔猎这两个高风险经济活动背后所设置的一个可靠的安全阀。

以上分析首先表明:独龙族的生计,是由采集、渔猎和刀耕火种所合力构筑起的一个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要以所谓传统农业社会的词语是不足以描述独龙族的社会生活样态的。或许,对独龙族社会的误读正是始于简单地斥之为“传统农业社会”。我们应该看到,人类的一切创造获得都紧密地连接着两个端头:一是各具特色的资源禀赋的自然基础,这是人类一切创造活动的物质之根,正是基于此,存在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社会的经济文化类型,并非千地一貌、千人一面,而是呈现出内容纷繁的多样性差别;而另一头则是人类主动性或主观性意义上的产物——文化。可文化的一个根本性特点在于,它并非朝夕瞬变的东西,而是一种历史的沉积,也正是依凭于它,人类社会已经为我们展现了具有不同历史和民族特点的多样性的经济行为与生存选择。具备了多元化、多样性的视野,我们就会深切地理解,现代性对高效、标准、有序与同质化的追求,与不同经济文化类型的多样性存在并非是一个替代关系,甚至也不是一种所谓“相互补充”的关系,而是要倾尽全力去理解多样性对人本身的生存所具有的根本性意义,以此来获得对现代性进行自我反思及其对现代性的弊病实施切割的切入点。当单向度的视角与选择对独龙族的独特的经济文化类型实施了有效的遮蔽甚至是无情地贬斥后,致使我们今天帮扶独龙族乃至他们自身谋求变革的许多努力,往往陷于事倍功半的境地。

其次,如果我们认同“由于采集狩猎的生计方式是人类最为古老,而且可能是最为成功的适应”的话[23],那么对于采集-渔猎经济类型的认识,还应厘清这样的事实:人类历史上早期的采集-狩猎经济活动可能普遍存在于各种环境类型之中,其分布并非现今的边缘格局;不能用“单一直线型”的认识基点把凡不同于现代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各种经济文化类型都贴上了“原始”“野蛮”“落后”“低效”的诸多标签。历史资料与田野分析向我们展示了,独龙族的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虽然不同于我们主流的经济文化类型和生活模式,但它与我们就并存于同一时空。并且对我们蕴含了深刻的启示:不同民族所呈现出来的各种不同的经济文化类型,并非人类社会进化链条中的一环,而是应该看到,它们或许是在同一时空中的不同存在的表达,是经济在与特定文化情景的特定结合。更进一步看到,不同区域与民族的人们在生态、生产和生活各方面所拥有的各种高度的智慧与能力,构成了人类共同的财富。不同经济类型与生活模式存在的根本性意义,就在于它以多样性的存在,为整个人类的生存发展提供了基本前提,它为攸关人类存亡的生存适应的主动性选择铺筑了最坚实的基础。这种与现代经济模式大相径庭的经济文化类型,对反思我们自身生活模式所具有的合理性基础,以及对人类未来的选择所具有的启迪性意义,至今尚未被人们充分地认识。

独龙族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的立足基点的特殊性:它不是占有,而是生存;它不是生产,而是充分接受大自然的馈赠。这种在文化基点上的巨大差异,蕴含着“低度生产”“不过度攫取”等不同于现代社会主流价值文化的理念。而不管是采集、渔猎还是刀耕火种所呈现出来的,与自定居农业以来、尤其是进入现代社会所推崇的“积极生产”不同,它们表现出的是“低度生产”,但却展现出“初步丰裕而闲暇”的社会样貌。这一体系的立足点并非是改造自然,相反,它是立于充分接受大自然馈赠的基点,来获取更为便利的生产条件。它展现着一种与所有以改造自然为基点的生产体系大相径庭的能量交换和物质循环完整的生态系统知识,也正是在与我们大相径庭的经济行为的选择中,独龙族的整个社会经济展现为一个其组织结构具有内在变化的动态系统。采集-渔猎-刀耕火种三者从技术选择和资源基础的角度上看,它们其中的任何一种生计模式都具备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可独龙族在漫长的生计抉择中却没有让它们哪方一足鼎立,独立支撑起独龙族的社会经济生活,而是充分运用生态智慧来维系三者稳定,建立了一个相互依存的多元经济体系,这其中透露着对多样性的尊崇,正是生计多样性的保持,才使得独龙江的生态相对在一个既定的地点中长久地处于物质交换与能量转换稳定循环中。独龙族三位一体的经济体系蕴涵了一个颇为深远的贡献在于:人类共同体在生存与延续过程中,一个不可扬弃的重要因素就是生态环境。因此,生态的多样性衍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多样性和多线性,多样性的存在以及变化的多向度和多线性正是生命进化之基。

在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发展概念以其复杂的内涵而展现出极大的迷惑性,但其深层所展示的是一种榜样效应,其内核是已被意识形态化扭曲了的进化论。达尔文进化论所具有科学革命和意识形态革命的双重身份,对于前者来说,并不会把人导入“使任何一个物种比另一个物种占有优势”的幻想[24],其所强调的是断裂、差异、多样性以及适应的两重性含义;而被意识形态化了的进化论却把方向转向了连续累积的单一直线、进步的不可逆性,由此奠定了二元关系的初步构架。由于对在科学本意上的进化论进行语义的剥离与意识形态化后,形成了与“社会进化论”缠绕、混淆的现实状况。达尔文本意上的进化论被泛化、运用于社会形态、经济文化类型或者知识分类时,展现出人们对达尔文进化论的误读、误用已经深深地嵌入于社会价值系统之中。进化论的产生正是殖民扩张之时,“生物进化”与“社会进化”形成了相互映照,并为“欧洲中心论”提供了某种类似“我者”的话语权。西方人所创造的“现代化”与发展理论成为一种新的世界秩序,为各国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进程与经济态度确定了新的概念用语。在对“现代化”的研究中,丹尼尔·勒纳认为:“在所有发展中社会里只有一种现代化的过程——不论这些社会的人种肤色、信仰、气候如何,不论其历史、地理、文化如何。这是经济发展的过程,是欠缺了现代化就无从支撑的发展过程。”[25]显然,这一论说凸显了其浓厚的单一进化论的色彩,承载着一个普遍的预设前提,即不论何种社会,不论有何差异,其发展都要经历一些趋同的变化。“如果说现代化是人民对于现代科技的发展和适应,那就总是和本国固有的文化价值和倾向相交织地进行……因此现代化总是使一切国家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但在另一方面,每一国的人必定是依据他们自己承袭下来的境况、制度和价值观,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对待现代化。”[26]当英国凭借其在14世纪初就开始推动的商业扩张,继而以18世纪首发于纺织业的技术革新所带动的产业革命,工业化被视为现代社会经济持续增长的必要前提和基本条件。发展概念从一开始就深蕴着对产业革命所开创的现代社会膜拜之情。可以说,英国的产业革命成功塑造了一个以工业来替代农业的榜样。尽管发展概念被意识形态化了的进化论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但是以对小农经济的质疑与改造来实现现代化,似乎已经成为共识性的铁律。“在不同的政治标签下,不同的民族或国家,不论是以市场的自发力量对小农进行经济掠夺,还是以国家的主导力量实施对小农的挤压,无一例外地都是把‘以农业培养工业’视为发展的首要原则;无一能摆脱这种发展方式的羁绊。”[27]在被意识形态化了的发展观的指导下,“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成为一种基本公式,在这一基本公式之下,造就了农业与工业、粗放型农业与精耕细作农业等许多变形表达。在实践层面上呈现出,一方面以改造传统农业为工业化进程提供支持,另一方面则是以精耕细作农耕经济对部分地区的刀耕火种等粗放农业进行的改造的双重进程。

在科学本意的进化论基点上可以看到,单一直线型的发展取向,实质是把人类的生存适应导向了高度特化的方向,基于这种单向性,无论是不余遗力的推崇,还是无望的抵制,都是不足以取的。而不同经济类型与生活模式存在的根本性意义,就在于它以多样性的存在,为整个人类的生存进化提供了最基本的前提条件,或者说,它为攸关人类存亡的生存适应的主动性选择铺筑了最坚实的基础。如果我们还能记起镌刻在德斐尔神庙上的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从而认识到你知所知微乎其微”,从认识论的角度坦承了人尚不能认识一切、控制一切、改造一切,那么,不同民族所拥有的不同的经济类型和生活模式,不论在历史的某一特定阶段是居于主导,还是已沦为边缘,在人类未来与某种存亡危机相遇时,就会以其差异性的存在,为人类提供更多潜在的或可能的选择机会。这也就是多样性或文化相对论所能贡献的最根本的意义和最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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