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果
(吉首大学 人类学与民族学研究所,湖南·吉首 416000)
任何一个民族要生存和发展,都必须要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要依赖自己的生存环境。构成民族的个体不仅具有自然的生物性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具有社会属性。一方面,他们要依赖自然的阳光、水、空气、动植物等生存下去;另一方面,在社会关系中满足自己生理需求与精神需求。个体的生存和发展是在依赖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基础上,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通过人与自然环境、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得以实现。“环境是一种整体性概念,它包括生活其间的生物可以感知和感应的力量以及相关的条件及事物。这一切都是某种刺激引发的运行方向及其运行后果的总和。因此,不能把环境仅局限于自然,目前正在创建的环境新理念范围已经扩展到能够把社会文化、知识、理解有效囊括其中的地步。”[1](P4)因此,对于一个民族而言,要生存和发展,总是以不同的形式与其他民族建立关系,不可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必然与其他人群(民族)进行交往、交流和交融,这种民族与民族之间建立的各种关系的总和构成了该民族特有的社会生存环境,也即社会生境。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综合作用下,民族及其特定的民族文化在历史进程中慢慢得以形成和发展。
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上看,人与自然环境是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关系。当下,呈现给人类的自然环境,其实都有文化的烙印在其中,都是人为改造过的次生生态环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环境”。虽然地球上的生态环境不仅仅是为人类而存在,但人类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人的生物性,突破了生态环境的限度,使人类能够漫衍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因而,就特定意义上说,地球上不存在超自然环境,即使存在人类的认识领域之外的自然环境,但对人类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自然环境都是包含人类活动的次生生态环境,都打上人类文化的烙印。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道:“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受限制的存在物。”[2](P167)从这样的基点出发,要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从三个维度去理解:第一,物种协同进化的维度,第二,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维度,第三,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性维度。
第一,物种协同进化的维度。进化论告诉我们,人是自然界进化的产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与自然之间是天然的、本质的联系,人类形成以后,人类和自然之间天然的联系,很明显地发生了一种改变,即人从自然界当中分化出来。此后,就开始独立并区别于自然,这时候,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就产生了,即人不仅有物的尺度,又有社会的尺度。达尔文于1859年出版《物种起源》一书,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论学说,阐释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自然选择的规律。1871年出版《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用进化论解释人类的起源,认为人类是由古人猿发展而来。达尔文对人工选择作了系统的阐述,并提出性选择及人类起源的理论,进一步充实了进化论学说的内容。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一书的结尾一节中写道:“人类达到生物等级的顶峰虽不是由于自己的力量,但对此感到骄傲还是可以原谅的;人类最初并不具有现在这样的地位,而是后来升上去的,这一事实对人类在遥远的未来注定还可以登上更高的地位给予了希望。”[3](P411)所以,进步是客观事实。世界是在不断地进步,人类自身也在不断地进步。
在人类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进化的过程中,人类首先是一种动物,但是人类又不同于其他动物,人类既有动物的自然属性,又有超越动物的特殊性。在物种适应能力方面,人类虽然处于生物链的顶端,但不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一种微小的细菌足可以摧毁人的生命;在生物的复杂程度上,人类也不具有绝对优势性。例如,山鹰的视力比人类的视力要敏锐得多。人类的体力可能不如老虎、狮子,却会设置陷阱捕捉老虎、狮子;人类不能飞翔,却可以制造弓箭,射中空中的飞鸟。因此,人类这种超越其他动物的特殊性,使人类在适应自然、利用自然上超越了其他动物,这便是人类既是动物又不同于动物的本质所在,也是人类适应性进化的结果。人类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并存,在其漫长的进化历程中所创造的文化,开创了人类自身的历史,也构成了人类的“双重进化”。
第二,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维度。从哲学上讲,人是自然的对象性的存在物,有两个重要特征:物种属性和社会属性。人所具有的两种属性决定了人的活动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人作为知性世界的一分子,他的意志是自由的,他的活动是由自己的意志支配的;另一方面,人的活动又是受各种条件制约的,是服从因果规律的,因而是必然的。”[4]人既依存于自然,能动地改造自然,同时又有目的性作用于自然对象。都是人的合乎规律性和目的性活动的具体表现。“人是由自然界发展而来的;但仅仅从自然界中走出来的还不是人,人是人的产物,是文化和历史的产物。所谓人创造了他自己,指人是在改造自然界中才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成为人的。”[5]人从主体性出发,认识人和自然关系的时候,要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
人类活动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是靠人类特有的文化来实现的。特定的自然环境产生特定的文化,反过来,特定的文化只有适应特定的自然环境,才能发展和传承下去。人作为自为性存在的主体,能动地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同时也作为文化的载体,成为理解和表述不同文化的重要线索。不同民族文化表现形式各有差异,所以要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利用文化,为我所用。比如游牧民族对牧场的利用和保护,随着季节的变化而移动,对牧草的长势了如指掌,有经验的牧民甚至在夜间也能嗅出周边牧草的种类。牧民正是掌握了草原中牧草的生长规律、水源的存储情况等,才能利用草原达到人的目的性追求。人类不断学会如何与自然打交道,力求建立一种和谐关系,这是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不能问自然,自然界没有这种能动性,只能靠人的主体性的不断反思,因为“每个民族的社会环境,都蕴含着引导民族经济发展的内动力和破坏力。”[6](P2)认识自然自身规律性的变化和特点,通过人自身来实现,也就是说通过文化的作用体现出来,实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是开发自然、利用自然的出发点。
第三,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性维度。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的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的统一。”[7](P83)也就是说,社会关系的存在是人与自然界联系的基础,于是社会人的自然属性和自然界的社会属性都得到张扬,并紧密联系成一个整体。基于人的社会性基础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演变,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人从自然界产生,人就完成形成。第二阶段是人直接地利用自然的时代,这样的社会性活动在自然界中的体现就是采集和渔猎。第三阶段是人间接开发自然的时代,原始的农业和畜牧业产生了。第四阶段是工业文明时期,深度开发自然。第五阶段是生态文明时期,即适度利用自然。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演变表现为:敬畏自然——认识自然——利用自然——自然资源利用的深化——人与自然异化,现在要重新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之路,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人与自然关系历史演变的进程中,随着文化的进化与发展,根据各民族控驭能量的实际,可以将各民族划分为五大经济类型:狩猎-采集经济;斯威顿经济;游牧经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8](P91-95)。狩猎-采集经济是最古老的经济类型,突出特点是,不改变生态环境,直接从自然环境中获取生产和生活资料。该经济类型虽然低下,“但却是人类摆脱其动物性,获得社会性的依赖。人类之所以有文化、有文化的差异,并由此而有民族区别,完全发端于该类型经济所提供的物质基础以及物质生产的需要。”[8](P92)这一经济类型是基础的,但又影响深远。斯威顿经济是在狩猎-采集经济的基础上,通过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该经济类型的特征是,利用火烧、开掘、排水等人为手段从自然环境中获取生活资料,加工简单的产品,人类相对定居下来。这种经济类型为民族之间的交往提供方便,人类知识的积累和文化的传播加快。游牧经济随着人类知识的积累,开始驯化一些食草动物,在人力的控制下,按照动物的生活习性游动觅食和繁殖,人类则在游动中获取生活资料和产品,也为异民族之间的贸易交往提供条件。农业经济类型的特征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意志,在人类的控制下驯化有限的农作物,以利于高限度地获取资源。农业经济类型实现民族的完全定居,为某些民族的稳定交往提供可能性。工业经济类型是目前控驭能力最高的,其特征是人类凭借科学技术和能力人为地改造自然环境,制造人工产品,使自然按照人类的意志发生特化。一方面,经济快速发展,另一方面,生态环境破坏严重,人与自然的关系异化。
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建立是历史过程,其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人类与自然联系的客观历史性。人类与自然是天然的历史联系,这种联系是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第二,人的认识和利用自然的历史发展阶段性。从原始的文明时期,人从自然界分化出来,到人与自然低层次的发展阶段,然后从低层次的以农业为主的工业革命前期,到中层次的工业文明时期,到最后高层次的生态文明时期,这样的历史发展过程体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演变。第三,人与自然关系的区域和族群的历史差异。人与自然关系的展现,既具有区域性的差异,也有历史性的差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北方游牧文化与南方稻作文化,都是人类应对其生态环境而建构起来的特异性生计方式,是特定民族文化在漫长历史进程中选择的结果。
文化是民族分野的标志,民族是靠文化来分野并标识出来。本质上讲,文化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这里的环境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环境。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旦确立以后,就不断地认识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地球上的自然环境千差万别,人类生存环境的多样性,本质上规约了处于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下的生计方式的不同。人类生计方式的多样性,是人类应对自然的必然结果,既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又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是人类主观能动性创造的产物。由于生态环境的不同,各民族的历史遭遇不同,人与人之间形成的社会关系的不同,所构建的各民族的文化事实也是不一样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各民族在特定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与其所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偏离与回归、脱嵌与耦合,形成人类不同民族绚烂多彩的文化类型与文化样式。
脆弱性的概念开始是源于对自然灾害的研究,1981年,P.Timmerman首先提出脆弱性的概念。目前,这一概念已应用到诸多领域:如生态学、经济学、气候变化等等。由于不同的学科领域研究对象不同,对脆弱性概念的理解和研究视角存在着差异。国内学者牛文元首先引入ecotone概念,把ecotone 译为“生态环境脆弱带”。他认为,“在生态系统中,凡处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物质体系、能量体系、结构体系、功能体系之间所形成的‘界面’,以及围绕该界面向外延伸的‘过渡带’的空间域,即称为生态环境脆弱带(ecotone)”[9]。也有学者认为“生态系统脆弱性是景观或者生态系统在特定时空尺度上相对于干扰而具有的敏感反应和恢复状态,它是生态系统的固有属性在干扰作用下的表现”[10]。还有学者认为“生态系统的脆弱性即指生态系统在一定机制作用下,容易由一种状态演变成另一种状态,遭变后又缺乏回复到初始状态的能力”[11]。从这些定义的内涵看,是从人类本位的角度去评判地球生态系统,是从人类利用生态资源的角度去评价地球生态系统的价值,甚至只是从当今拥有话语霸权的民族文化去认识、利用地球生态系统的维度去理解生态系统而建构起来的话语体系。
生态系统是一个在特定空间中,共同栖居着的所有生物与其环境之间进行物质能量循环的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不是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也不是为人类的存在而建构的。也就是说,地球生态系统不只是人类的生态环境,而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物种的生态环境,人类只是生活在其间的一个物种而已。基于这样的逻辑,可以说地球生态系统本无什么脆弱性,而只是生活于其中的人类在其特有的文化作用下,导致对地球生态系统的偏离与脱嵌而出现的生态后果。
因此,在分析生态系统脆弱性的时候,首先要对形成背景做出分析。生态系统脆弱性既有来自生态系统自身的,也有外在力量引起的,还有人类的文化对生态系统的作用引发的。一是,自然内生型脆弱性。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某一生态系统存在着先天的不稳定性,呈现出脆弱性的一面。如山地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与高度、坡度有关,山地越高、坡度越陡,系统越不稳定。二是,自然外生型脆弱性。受外在气候或者地质变动的影响,如暴风雨、自然火灾、水灾、地震等外在因素的干扰,生态系统呈现出脆弱性。三是,人类文化对生态系统的干扰而引发的脆弱性。一方面,受经济利益的驱动,在一些自然资源丰富的地区,过度开发旅游资源,以获取巨大利润;草原地区过度放牧,破坏植被,这些都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造成生态系统的脆弱性。另一方面,受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一些历史上的富庶之地,如甘肃兰州,曾经是绿树郁郁葱葱的森林生态系统,后来由于历史的变迁,不当生计方式的引入,造成如今的生态系统呈现出脆弱性。
从民族学意义上来说,离开人类的生态系统是毫无意义的,人类也是生态系统中的一员,但是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并存,使得人类又不同于生态系统中的其他成员。人所面临的自然、无机世界以及生态系统,它和人类社会是完全不同的体系。既然不是同一个体系,用评价人类社会的一切术语去评价生态系统,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既不可能,也无意义。生态系统不只是为人类而存在的,自然的运行规律不受人类支配。对生态系统要做出好与坏的评价,只是我们人类自己的主观判断而已。若抛开人的主观判断,生态系统本身只是自在的存在,并不存在脆弱性的说法。地球上出现所谓的生态系统脆弱性乃是人类以其所有的独特工具——文化去加以利用而显现出来。可以说,所谓的“生态系统脆弱”只是人类用文化去加以识别的结果。因此,在脆弱生态系统字面背后隐含有很重要的文化事实,背后是人类的文化在起作用,是不同民族以其文化为标准去对生态系统加以评价,才会提出脆弱生态系统或者非脆弱生态系统。常说的生态系统的脆弱性或者脆弱的生态系统,是站在主流文化的角度去衡量和考虑的。
由于生态系统多样性和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客观存在,特定的民族适应特定的生态系统,人类在利用生态系统的过程中,文化对生态系统并非一一对应,因而,是由于文化差异而识别生态系统脆弱与否。因此,什么样的文化作用于生态系统才表现出脆弱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有鉴于此,对当下影响深远的“脆弱生态系统”需要重新思考,必须追究人类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利用资源?而不是把生态退变的原因归结为生态系统自身的脆弱,对人类的错误资源利用方式加以掩盖。在这样的前提下,如何从生态系统的属性出发,看待人类社会的存在,认识人类社会对生态系统的影响,成了不容忽视的关键问题。人类不能改变生态系统的属性,但却可能利用生态系统的属性服务于人类自身需要,也能对生态系统做出必要的加工、改造和引导其发生变迁。
生计方式是通过文化的作用,在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建构起来的。不同文化下的民族在面对不同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时,会建构起不同的生计方式,生态系统在模塑着人类的生计方式。与此同时,人类不同的生计方式也在应对、利用着不同的生态系统。只有人类的生计方式与地球生态系统达成耦合后,人类才能够可持续发展。
人类的文化在应对生态系统多样性中建构起了不同文化下的生计方式。特定民族的生存环境在该民族生计方式的作用下,具有了社会性和文化归属性,使得该民族的生计方式在利用外部生存环境的过程中,与环境各组成部分的关系呈现出层次性的系统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利用自然环境上的差异,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差异。
自然环境上的差异容易理解,不同的地理条件,不同的自然环境,在利用自然环境为我们所用时,必定要根据现有的自然资源创造性地利用自然,以保证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游牧民族利用广袤的草原环境放牧牛羊,形成了游牧民族的生计方式;山区民族利用林多田少的山区环境,发展林业,形成以林业为主的生计方式;沿江居民利用充足的水域和丰富的鱼类资源,形成以捕鱼业为主的生计方式,由此形成相应的游牧文化、林业文化、渔业文化。自然环境的不同,在文化的作用下模塑出了不同的生计方式。进而可以发现,即使相同的自然环境,由于民族文化的差异,在利用同样自然资源的时候也会呈现出系统性差异,因而即使面对类似的生态环境,不同民族也会采用不尽相同的生计方式。以汉族和苗族种植农作物为例,中原地带的汉族农民,因机械化生产的推广种植玉米、黄豆的时候,是各自分开种的,玉米种一片,黄豆种一片;而在苗族的一些山区,这里的农户种植玉米和黄豆是种在一起的,一株玉米的旁边种几株黄豆。究其原因,苗族先民采取这样的种植方式自然有他的道理。豆科作物根瘤菌的固氮作用可以为玉米提供养料,玉米和黄豆“互帮互助”,减少了人工施肥的干预,提高土地利用率和作物产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种植方式,从另一个侧面也体现了文化在生态系统中所发挥的不同作用,形成不同文化下生计方式的不同。
不同文化下的生计方式是为了满足人们生存的物质与精神需要,建构起了特定文化下的民族生境,以延续社群的自然生命与文化生命。当今世界上存在着多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文化相对于不同民族来说具有相对性。不同的民族对同一个生态系统做出的评价是好是坏,各有千秋,生态系统的脆弱与否是人类的主观价值判断。每个民族对环境的认知存在着不对应性,当一个民族在应对本民族之外环境的时候,对于不适应自己民族文化的环境,从主观上便会认定是脆弱的。生活在阿拉伯沙漠里的人天天在沙漠里游荡,他们从来不认为沙漠是坏的,也从来不认为沙漠生态系统是脆弱的,而且认为是他们的家。如果用稻作文化的评价标准去评价沙漠生态环境,便会给出沙漠生态系统是脆弱的说法。用“占据优势地位的视角去观察其他民族而得出的结论,被判定为不合理的生产行为,其实并不是不适应的生计方式。”[1](P20)同样的生态系统,因为文化的不同,对生态系统做出的价值判断也不同,所以衡量一个生态系统脆弱与否便成为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这个问题值得学界认真思考。
人类要生存发展延续下去,就要将文化与生态环境的偏离或者脱嵌导致的生态失衡,通过文化间的制衡去达成文化与自然系统的耦合。在干旱缺水的草原生态系统中,土地沙化是常见的生态变灾,也被认为是生态系统脆弱区。形成这样的所谓草原生态系统脆弱区,其实是近百年来文化误用导致文化与生态系统偏离的结果。其实,蒙古族牧民针对特定的生态环境,利用本土知识,采用“五畜”并存的游牧方式,高效利用和维护水资源。“蒙古族‘五畜’和各类牧草是一个整体。让‘五畜’分别利用不同植物体中的水,保证所有牲畜都能渡过草原供水不均衡带来的‘水荒’,保证生产、生活的延续。这样的‘五畜’整体实质上是人为构建的生态运行整体,这样的构建是针对草原生态特点而来的。原生生态系统的制衡格局,在牧民建构的人为‘五畜’建构中得到充分的体现。”[12](P21-25)由此达成文化与生态的制衡。目前出现的生态灾变,或者所谓的生态系统脆弱性,乃是文化失衡的结果。文化失衡的原因在于强势文化的积累与叠加,从而使得自然环境出现蜕变。因此,在认识生态系统脆弱性的时候,对以下两方面的理解是非常必要的。
首先,认清脆弱生态系统与生态系统脆弱环节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地球上任何一种生态系统都具有脆弱点。有些生态系统的脆弱点人类不容易触动它,伤害这个生态系统很难或者不容易伤害它,那么这个生态系统可以较好地为我们所利用。搞生态系统建设,不是定义它是不是脆弱,而是要找准生态系统的脆弱点、脆弱环节在哪里。每一个生态系统都是有用的,关键是会不会用,责任在人。这即是所谓的“生态失衡,文化有责”。因此,今天所说的脆弱生态系统其实是指生态系统的脆弱环节,生态系统的脆弱环节是这个生态系统的有机构成部分和构成要素。每一个生态系统中脆弱环节都是客观存在的,利用的时候,不触动它的脆弱点,就不显示出脆弱性。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用游牧区的文化利用草原的话,就不会对草原生态环境造成破坏;如果用汉族的农耕文化在草原上种植农作物,可能会对草原生态造成破坏,便会呈现出生态系统的脆弱性。也就是另外一种文化误用了以后,触动了这个脆弱环节,才显示出脆弱性。
其次,人类的文化对环境的认知存在着局限性。生态系统是无限的,人的认知是有限的,用有限的知识去认识无限的生态系统,必然存在着局限性。就生态系统而言,地球上的生命体系有50 亿年的历史,人类的历史不到1000万年,现在人类所拥有的文明最多不过1万年。生态系统的存在先于人而存在,生态系统不需要人,反而是人需要生态系统。生态系统可以自然存在,人类不管它,它照样存在、照样运作、照样演化。我们人类只是进化发展的结果,这个主客关系绝对不能颠倒。人类是在漫长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特殊物种。环境和人类的认知之间的差异是必然存在的,不可能存在着绝对的一致性,过去认为是无用的,将来可能有用。文化与环境之间是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的关系,文化随着民族的成长而产生,随着民族的发展而发展。文化是不断发展的,随着人类知识的积累和增长,有可能超越环境的范畴来认识生态系统,原来认为是稳定的生态系统,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知识的增长,使某些民族文化与其生态系统暂时处于偏离或者脱嵌的状况,在文化的作用下会实现文化与所处生态系统的耦合。从逻辑意义上来说,以人类的价值观去应对生态系统必然存在着偏差。生态系统脆弱与否,关键在于文化的选择和利用,文化选择得好,生态系统就不会出现脆弱性;文化选择得不好,即使大家不认为是脆弱的生态系统,在错误的文化选择作用下,同样也会造成脆弱的生态系统。“人们一旦懂得了需要谨慎对待自然的道理,就会很自然地谨慎对待自然,就会将这样的谨慎行为准则转化为成套的礼仪和禁忌,并纳入自己的文化形态中。生态学的智慧正在于需要谨慎对待自然,低平均信息量社会的保守性来源于谨慎对待生态系统的人类智慧。”[1](P55)认定某一种生态系统脆弱,某种意义上说,背后必然有一种文化在说话,是民族文化认定什么样的生态系统是脆弱的。生态系统脆弱与否,关键在人的价值判断和利用及其对文化的选择。
对于特定的民族来说,生计方式是其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综合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个民族的生计方式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该民族所处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自然地理环境不同,生计方式也不同,通过文化的作用,选择适用于该地自然环境的生计方式,自然环境被改造成与该民族文化相适应的动态平衡体系,逐渐成为该民族加以利用的人为的生存空间体系。与特定民族发生关系的自然环境,不是纯客观的外部世界,而是打上了文化的烙印。生计方式不断调整以适应于特有的文化体系,便没有脆弱生态系统的说法。生计方式有差异,生计方式选择和自然环境之间的适应性,是保护生态环境的需要,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要求,更是生态文明建设的需求。生态文明的建设,实质上要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人与自然良好关系的建立和维护,关键在于人对文化的选择。在文化选择过程中,人类的活动要尊重文化的差异性,这是自然生态系统所规定的。在生态系统多样性和文化类型多样性的并存格局中,人类要利用生态系统生存、发展和延续下去,就要达成文化与生态的制衡,达到文化与自然系统的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