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萍
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转型都是伴随着技术实践的不断深化而来,尤其是自近代工业革命以来,技术已然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主导性力量,对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产生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诚如马克思所言“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页。。2016年4月,由谷歌旗下DeepMind公司开发的阿尔法狗(AlphaGo)以4:1的总比分战胜韩国棋手李世石,次年5月又击败了中国棋手柯洁。这场举世瞩目的“人机大战”以机器的大获全胜而落下帷幕,同时也宣告了人类社会正迈向继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之后的第三个伟大时代——以智能技术和大数据技术为支撑的“智能+”时代。然而,人工智能技术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广泛应用引发了一系列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如人工智能机器人是否具有主体地位,军事领域的智能化是否降低了杀戮的成本,生产领域的自动化是否取消了人的自主性等,因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不同视角聚焦于人工智能技术及其社会后果的理论研究。究其根本,人工智能的复兴在实质上是一场“退回到原点的革命”,其核心在于对人与技术关系问题的形而上学追问,也只有厘清技术的本质及其与人之间的关系,才能在重构“人—机”共生关系的过程中为人的自由发展指明方向,从而避免人类迷失在技术的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的偏狭之中。
技术及其社会效应是一个关涉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永恒主题,我们“对未来以及人类在未来位置的反省不能置技术及其发展于不顾,更不可能摆脱那些利用技术和在技术中施于人类的动因”(2)E·舒尔曼著,李小兵等译:《科技文明与人类未来》,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马克思在其长达40年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对技术问题的高度关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以及《资本论》等著作中有大量关于技术的本质、技术的异化、技术与社会的互动等论题的讨论与思考,特别是被后人称为“技术手稿”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并由此形成了技术哲学的社会批判传统,这无疑为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现代人重新审视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资源。因此,本文拟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分析智能化时代的“人—技”关系问题。笔者认为,对马克思经典文本中技术批判思想的重新诠释,有利于现代人树立一种辩证的科技伦理观,从而在与技术的良性互动和融合发展中实现人类解放的价值诉求。
马克思、恩格斯始终将技术问题置于人类社会的历史语境中,他们通过对唯心主义哲学和旧唯物主义哲学的批判性反思确立了实践唯物主义的总体性原则,指认了技术是表征一定社会关系的感性活动方式和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基本形式,由此实现了对西方哲学本质主义传统的扬弃与超越。其后经由苏联东欧学派、法兰克福学派、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而逐渐形成了技术哲学的社会批判理论传统,德国技术哲学家卡普就此认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技术哲学大概最接近于一个确定的思想流派了,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已经奠定了基础(如对历史的唯物主义解释、关于劳动和生产过程的基本观点等)”(3)F·拉普著,刘武译:《技术哲学导论》,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页。。
在论及技术的本质问题时,“手段说”“工具说”或“劳动资料说”作为西方哲学知识论传统的延续,无一例外地从直观的、客体的角度看待技术现象,由此将技术禁锢在与价值无涉的狭隘领域而无法触及问题的实质。马克思、恩格斯则是通过引入“实践”范畴来诠释处于一定社会生产关系之中的技术实践以及隐匿其中的“人—技术—世界”的三维关系,从而揭示出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生存境遇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现实路径。尽管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较少直接使用“技术”一词(4)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名目索引(第一至三十九卷)》显示,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直接与“技术”相关的条目只有近40条、160余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名目索引(第一至三十九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29页。,而更多地使用技术的下位概念,如“机器(体系)”“工艺”“工具”以及与之相关的词条“资本”“分工”“工业”“劳动”等来论述技术问题,但不难看出,他们是以实践唯物主义为总体性原则、以“现实的个人”为逻辑起点、以人的自由解放为价值诉求,对技术的本质进行了多维度阐释。
首先,技术在本体论意义上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生存方式。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与自然打交道,但人的力量相较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来说是弱小的,他们要么强化自身能力要么借助身外之物进行生产实践、社会实践、科学实践等感性活动才能战胜自然以实现人和社会的发展。技术在这一过程中就是照亮人类文明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因为技术手段能够放大、延长甚至替代人体器官的部分功能,这一方面增强了人从自然中获取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能力,另一方面改变了人的生存方式而使其从动物式生存的束缚中解脱出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述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心理学”(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页。。技术作为一个历史性范畴,在本质上是属人的,因此技术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的活动方式。因为人的感性活动(包括技术实践)是人与动物的根本性区别,所以对技术本质的揭示就是在更深层次上对人的本质的展现。
其次,技术在认识论意义上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中介。技术作为通达人与世界的中间环节,对于人关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认识不断地向纵深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说古代社会主要凭借身体技术获得对世界的初步认知,那么近代社会则是依靠非个性化的机械技术描绘出客观而精确的世界图景,后工业时代因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的发展进一步提升了人的这种理性认知能力。就此而言,现代技术通过不断地“拷问自然”而捕获真理、破除迷信、重塑“人—自然”的关系,即是说,“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9页。。在技术实践中展开的认知活动本身就蕴涵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多重关系。譬如,从古代社会的马车到近代社会的火车,再到现代社会的高铁,技术的变革不断地拓展着人的交往范围和理论视野,不仅为认识活动提供了有利条件——以更高效的方式搜集更多的素材、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获得不同的认知模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思维范式和生活方式。
最后,技术在价值论意义上指向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的解放是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旨归和价值诉求,也是马克思对资本逻辑主导下的技术异化展开批判的根本目的。从历史的维度看,技术的生成从一开始就蕴涵着人文关怀的理论向度,更确切地说,为了满足“人的需要”的技术不仅生产了整个自然界,而且还生产了人自身。以耕作技术为例,以精耕细作为主的农业生产技术提高了土壤的肥力、增加了粮食的产量、满足了人生存的基本需要,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图景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为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这是由于技术的自动化、智能化程度的提高,使得生产者摆脱了盲目力量的支配而能够合理地调节物质变化。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意味着“工作日”(即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和“闲暇时间”的增加,进而改变人在工业时代充当“工作机器”的生存状态,使人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时间和发展空间。然而,当技术被迫卷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漩涡中时,马克思就清醒地认识到技术的价值取向从“人”的尺度转向“物”的尺度,技术的进步所带来的“这种节约具有对抗性的双重性质”,即:“一方面,人们采用机器以及由机器引起的劳动的社会结合,以便最低限度的支出来取得有用的效果;另一方面,费用的节约从工厂出现之日起就同时是通过对劳动力的疯狂的浪费和对劳动力执行职能的正常条件的最无耻的剥夺来实现的”(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86页。。
沿着马克思、恩格斯所开辟的实践唯物主义技术批判路线重新审视人工智能技术,我们发现人工智能的产生与发展无一不是人的行为和社会建构的结果,其在本质上是以人的解放为价值指向的人对世界的“活动方式”。正如霍华德所说,“智能是一种计算能力——即处理特定信息的能力,这种能力源自人类生物的和心理的本能。尽管老鼠、鸟类和计算机也具有这种能力,但是人类具有的智能,是一种解决问题或创造产品的能力”(8)霍华德·加德纳著,沈致隆译:《多元智能新视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也就是说,即便人工智能已通过对人脑工作方式的模拟和逻辑思维能力的强化而在专业领域“超越”人类,但它仍未摆脱其技术身份,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为解放人的脑力劳动提供了现实可能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技术同其他技术现象一样正在事实上重构现代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而且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全面接替”人类社会目前的各项工作,我们是否已经做好迎接“第二次机器革命”到来的准备呢?从马克思、恩格斯的技术—社会批判传统来看,现代技术事实上作为一种与资本共谋的意识形态而实现了对人的全面控制,因此,对技术异化现象的批判始终应该以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理论支点。
既然马克思、恩格斯是从广义上把技术视为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统一的人的基本生存方式,那么技术问题在本质上就是人的问题——因为技术“脱离了它的人类背景,技术就不可能得到完整意义上的理解”(9)John M Staudenmaier: Technology’s Storytellers: Reweaving the Human Fabric, MIT Press, 1985, p.165.;同理,人类脱离了他的技术背景,人类自身也就得不到完整意义上的理解。作为一种技术性的存在,人与技术关系的“颠倒”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为资本所遮蔽的人工智能技术进一步加剧了以技术垄断为标识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所以说,人与技术的关系问题不仅是技术哲学的基本问题,而且也是信息时代所提出的关乎人类何以实现自由解放的现实问题。
一般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意味着从“看世界的哲学”向“改造世界的哲学”的思维范式转换。具体到科学技术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将其视为社会系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认为技术是表征着一定社会关系的人的感性活动方式,技术实践愈来愈成为塑造社会整体面貌的主导性力量,反之亦然,社会的基本状况推动或阻碍着技术创新与技术扩散。这表明马克思是从动态的视角而非静态的视角谈论技术问题的,在实践唯物主义的思维框架中对技术和人的辩证关系进行了历史性考察,从而克服了在形而上学思维范式主导下的技术观所造成的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之间的断裂、人与技术之间的敌对。而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把实践唯物主义作为考察技术问题的总体性原则,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就现实层面而言,马克思、恩格斯生活在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的19世纪,技术作为推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杠杆而嵌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这进一步加剧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与压榨,于是这就在客观上要求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探究技术的本质、技术与社会的互动、技术与人的发展等问题。我们必须通过对技术的社会批判来发掘无产阶级解放自身和全人类的现实力量,否则工人运动也只能停留在对作为技术物化形态的各种机器的卢德主义式反抗阶段。诚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布鲁诺·鲍威尔的驳斥:“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只要它把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把自然科学和工业排斥在历史运动之外,它就能达到,哪怕只是初步达到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难道批判的批判认为,它不把比如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即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认识清楚,它就能真正认清这个历史时期吗?”(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0页。二是就理论层面而言,技术问题之所以能够进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视野,是因为技术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关涉“人的解放”这一价值诉求的实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清算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时发现,思辨哲学——如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核心范畴的唯心主义、费尔巴哈以“感性直观”为核心范畴的旧唯物主义——脱离了技术产生与发展的现实基础与历史语境,将技术神秘化、抽象化为主体意志或类本质的表象,故而无法承担起“改造世界”的理论任务。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11)同上,第526页。,所以马克思在讨论技术问题时采取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范式是一种理论的必然。质言之,无论是从现实语境还是理论旨趣出发,马克思的技术哲学框架必然是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石,以“实践”为核心范畴展开对技术的本质和人的本质及其二者关系的批判性反思,由此实现了从狭义的技术观念向广义的技术观念的逻辑转换。
每一种新技术的引入都要求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一种新型的关系,人与技术的关系在不同的社会阶段表现为融合、分裂和辩证统一的样态——古代的手工技能在本质上是从属于人自身的并与之具有同一性,近代的机械性技术因与资本逻辑耦合而日渐与人疏离,现代的智能技术以标准化与个性化为特征而与人在新的基础上结合。(12)林德宏:《人与技术关系的演变》,载《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3年第6期。换言之,作为人的基本生存方式的技术性生产劳动在其原初意义上就内涵着人本主义维度,例如,它增加了人类幸福、改善了人类境遇、消灭了人类疾病、减少了人类痛苦、增加了粮食产量、便利了人类交往、延长了人类寿命,等等。然而,技术的人文向度在历史的延宕中却走向了人的对立面,并成为压榨自然与人的极权主义,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技术以机器(体系)的物化形态出场意味着人与技术关系的“倒转”。作为资本的机器在生产过程中加剧了对工人肉体与精神上的规训,技术的逻辑要求工人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重复性的、机械化的、非创造性的劳动,由此人的完整性被肢解为生产流水线上的某个零部件、人的独特性被消解在庞大的机器系统的内在规则之中、人的内在价值被物化为金钱、资本、权力、商品等外在形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人们为科学技术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而欢呼雀跃时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在我们这个时代,每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为有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无庸争辩的事实”(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0页。。但他们并不认为造成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异化现象和社会矛盾的罪魁祸首是技术的滥用,技术(机器)排挤工人并对其进行支配和奴役的根源也不在于技术本身,而是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与工业的资本主义性质。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生产资料私人所有与生产的社会化之间的基本矛盾导致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资本家与工人的冲突、技术与人的分裂,原本彰显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活动也为资本扩张的逻辑所支配而表征为异化劳动。技术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为资本家攫取更多剩余价值的“帮凶”角色,或者说,作为资本的物化形态的机器技术实际上成了维护资本家的统治地位的工具。所以,马克思认为:“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是:机器本身对于把工人从生活资料中‘游离’出来是没有责任的。……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8页。由此可见,工业技术实质上是一种“经济的技术”或“资本的技术”,而“技术—资本”一体化在为资本的增殖开辟更大的空间,同时也使人逐渐丧失了对技术的话语权,这势必会造成资本主义技术对人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科学技术异化的根源在于制度的不合理性而非科学技术本身,这也就把人的自由、社会的进步等现实问题同技术及其社会功能紧密地联系起来了。故而与其说马克思、恩格斯偏好于技术现象的理论研究,不如说他们更注重对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及其解放的现实可能性。现代社会由智能革命所引发的财富系统迅速膨胀与价值系统逐渐式微之间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马克思的观点,一方面基于数据运算的人工智能技术改变了以劳动主体(指人的劳动、操作和决策等)为轴心的传统生产逻辑而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和生产弹性,由此带来社会物质财富的急剧增长和生产的相对过剩现象;另一方面社会的高度智能化从根本上使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都被还原为抽象的数据,技术与资本的“联姻”使“人类将再也无法观察到真正的自己,而是由算法为人类决定我们是谁、该知道关于自己的哪些事”(15)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309页。。但人工智能技术的社会负效应归根结底是由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所决定的,所以,对此大可不必像费尔巴哈对待黑格尔哲学那样把浴盆里的脏水和婴儿一起倒掉,否则将会陷入技术悲观主义的泥沼而无法找到技术救赎的现实出路。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造成技术异化现象的根源在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所以只有变革不合理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才能使现代技术的人本主义向度得以彰显。而人的创造性劳动作为其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关键环节而标识着人从对物的依赖阶段过渡到自由全面发展阶段,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资本逻辑和技术规律共同作用下人与技术的敌对关系在创造性劳动中获得和解。由此反观智能化时代的全面异化亦是如此,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抽象的批判层面而理应深入到社会制度层面,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对抗性矛盾的批判性反思,汲取技术文明的积极因素以释放其解放潜能,并借由创造性劳动使“人—技”关系的良性互构成为可能。
如前文所述,技术异化的深层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劳动异化,要消解技术异化现象就必须要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社会制度以避免技术与资本的合谋,从而走向“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以达到“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页。至于究竟该如何做才能重构人与技术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马克思并没有从具体可操作层面给予更多的说明,只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下大致勾勒出技术在未来社会的使用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之间的相互促进的理想图景。因为只有建立以“生产资料按需分配、社会关系高度和谐、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为基本特征的共产主义制度,生产资料和社会物质财富由联合起来的个人共同占有而不是私人所有,才能使技术不再“偏狭”地为极少数人所控制而最终沦为人的敌对力量。也就是说,技术作为人的基本属性和在世方式因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实现了其人本主义价值诉求而逐渐走向与自然和人的和解之路,此时“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929页。。就此而言,马克思是以劳动解放、人的解放为前提来谈技术的解放问题的,对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人—技”关系的良性互构提供了现实可能性。诚然,资本在“招募”技术为其服务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各种异化现象,但马克思不仅没有因此而彻底否定技术的资本主义利用方式的积极意义,而且敏锐地发现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在客观上为人的自由个性做必要的准备。这是由马克思技术观的根本特质所决定的,技术异化与技术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技术革新推动着生产力的发展并由此作为其扬弃自身以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的前提条件。反观后工业时代技术日益朝着自动化、智能化、信息化、综合化的方向发展而促使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肆虐必然使人们建立起普遍的交往——尽管这是以人和自然的异化为代价。这意味着在私人资本通过技术革命而不断扩大再生产的过程中,尤其是在以开放共享为基准的网络社会,新技术的不断涌现使个体自由和集体协作之间的矛盾被妥善解决,社会呈现出去中心化和均衡化的发展趋势,人的个性之丰富性和独特性也在社会的普遍交往中得以敞开,由此现代技术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政治解放的话语。马克思、恩格斯至此开启了从历史的现实运动中重构“自然—技术—人”之间关系的视域,主张建立与技术正义相适应的社会制度,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技术伦理观,以更加审慎的态度引导现代技术发展的方向,使之在人的创造性劳动过程中始终指向人的自由这一价值旨趣。
劳动不仅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而且是理解未来社会的关键因素所在,因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无产阶级革命正是通过扬弃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才使人们在自由自觉的活动中感受到劳动的幸福和生命的价值。通常认为劳动分为重复性劳动和创造性劳动,后者主要是指在知识经济和科技应用时代,人们通过科技创新改变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以不同于传统社会的、更为高效率的、灵活多变的方式创造出更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对象性活动。由此可见,科学技术的不断革新是创造性劳动的必要条件,而创造性劳动又在确证着人的本质规定性的同时促进了社会关系的和谐发展,此时作为人的生存手段的科学技术与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科学技术实现了内在的统一。所以,笔者认为创造性劳动是重构人与技术关系的核心要素,一方面创造性劳动指向物质世界,根据社会需要制造自然界原本没有的各种技术物而使人向自然生成;另一方面创造性劳动指向精神世界,通过从事科学探索、文艺创作等活动彰显人的尊严和生命之美而使人向自身生成;由此为物性所遮蔽的科学技术在人的创造性劳动中重新发现了其固有的人本主义向度,以社会变革的方式扭转因劳动异化而造成的人与技术之间关系的颠倒。人工智能技术因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生活中而形成的一种新的劳动形式,从表面上看似乎加剧了工人与机器之间的对立局面——如智能机器人对大量重复性劳动的替代而引发的技术性失业,但实质上人工智能技术非但没有扼杀人的主体性而且还在最大限度地促进人的发展,为实现人和自然的解放奠定了物质基础。这具体表现为以下两点:一是从人工智能的肯定方面来看,社会的高度智能化意味着生产力水平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部分的人将从枯燥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危险性指数较高的劳动中解脱出来,于是作为有限性存在的人也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自己感兴趣的活动,而人的解放是以自由时间的支配为前提条件,因为“劳动解放不是不劳动,不是摆脱任何劳动,而是要让劳动回归到自由劳动,回归到那种真正合乎人的意愿,具有快乐性,具有最低限度摧残性的劳动状态”(19)何云峰:《劳动幸福论》,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页。。二是从人工智能的否定方面来看,对个人而言,因人工智能的研发和应用而催生的相关产业和职业倒逼着人类不断提高其自身的创造性思维水平并树立终身学习的理念,否则就会被具有大数据运算能力、深度学习能力以及知识存储能力的人工智能所淘汰,而这一过程也不断地激发着人的潜能并使之朝着自由而全面的方向发展;对社会而言,人工智能作为一项颠覆性技术一旦为资本所裹挟就会使人类社会处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为此相对滞后的伦理规范、法律体系以及经济结构等社会建制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总之,人工智能的文明面之展现有赖于社会的善治而非抽象的思辨,我们需要通过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出蕴涵其中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建构彰显公平正义的社会结构和负责任的技术伦理,进而在扬弃异化劳动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减低技术社会的风险。
作为具有深邃洞见的伟大思想家,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没有预见到人类将进入智能时代,但是他们基于历史唯物主义视野的“人—技术”关系问题思考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由此反观包括人工智能技术在内的现代技术在本质上是物质世界的人化过程的高级形态。尽管现代技术以更加人性化、更加隐蔽的方式实现资本增殖的内在目的,但通过对技术异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使人找到了自我救赎的现实道路,即以技术的不断革新和生产力的大幅提高为物质基础的人与自然的双重解放。就此而言,人与技术之间的双向互动关系——或者说,技术的人性化与人的对象化的历史性生成——是马克思技术哲学认知图景的必然要求,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其根本价值原则。因此,在以数字化、信息化、智能化为基本特征的后工业社会,技术代码或技术逻各斯既作为一种生产力瓦解了旧的社会关系,又通过维护现有社会秩序遏制其解放潜能。归根到底,资本的逻辑遮蔽了技术与人之间的本真关系,要想了解技术的本质就必须从历史的维度掀开资本的“遮羞布”,以辩证的态度考察技术与人的相互建构过程。一方面,技术在物质世界向人的生成过程中为以劳动解放为基本标志的共产主义社会创造了有利条件,即是说,以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为前提的技术创新通过对人的对象性活动的介入导致了社会的去中心化、政治的民主化、文化的多元化发展趋向,所以我们要辩证地理解技术实践的二重特性。另一方面,鉴于技术问题本质上是人的问题,技术在人向物质世界的生成过程中理应把以人为本作为最高准则,换言之,技术的目标是人类福祉的实现,“技术越发展,技术的力量越大,就越要强化技术人道主义原则。这是社会发展的逻辑、人的发展逻辑,它绝对高于技术发展的逻辑”(20)林德宏:《物质精神二象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57—658页。。如若不然,技术就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仅与人类解放的初衷相去甚远,而且使人们深陷极权主义的统治、大规模失业的恐慌和心灵世界的动荡不安之中,甚至会颠覆迄今为止人类社会所取得的一切文明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