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胭脂四两粉

◎丁大成

挽一缕清风，约一段山水，探究一段人文历史，一直在路上。

写罢《禅非一枝花》，演绎了一段僧无念、李贽和澹然居士的因缘故事，一位博导乡党朋友圈留言：“这文章是我所见有关儿时传说中最靠谱的一注解。其实我非常反感今人过分用死无对证、经不起常理推敲的神话传说包装古代先贤、当代权贵（成功人士）的所谓传统文化。这篇文章好像没这样干！”我精神一振。下一个议题，是自宋以降鄂豫皖边流传不衰，建立“东圣神州九渡莲花国”，遭宋徽宗钦点杨门女将10万大军清剿，我的邻家黄花天子。题目都想好了《昨日黄花》。本着尊重史实，我也曾希望从官方比如地方志中找到一些相关资料，却好比看一部记录片，观众群情激奋满怀希望看到熟悉的场景，却往往是一闪而过或一片空白。或许是我的视野过于狭窄。我演绎地方山水文化的主要依据，民间传说和现场考证。

出门前，老伴儿吞着醋腌黄瓜说，去安徽，难免不去看那个梦中情人，找个车，也不至于太掉价。我说，骑摩托车山行，视野开阔，可以到轿车到不了的地方。其实摩托车的功能也是有限的，主要靠脚力。我曾有一段西河生活的儿时经历，客居的日子，青梅竹马，邻居小女孩儿像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呵护我。人到一定的年龄开始怀旧，我曾多次说要去寻访她。老伴儿压根儿不会相信，我会骑着破摩托车去拜见她口中的梦中情人。其实我真的要去寻访，儿时发小一定不会在意我是开着轿车还是摩托车。

出门时，最近热聊的保国发来微信问候，我说正要出门……他说，有娘才有儿，先来胭脂花娘寨，花娘寨是黄花天子他娘的山寨，也是有故事的地方！这样，我原计划只到黄花岭的行程将要延长一段。胭脂、花娘寨是我神往的地方，那是儿时的一个向往或者说一个梦想，只是将要延长的那段历程我还没有准备好……

保国姓丁，倒回去六百年，我们应该在一个锅里吃饭。受官府强制，我们的先辈带着几个儿子，无限眷恋地离开南昌筷子巷，从瓦西坝上船到杜牧、苏轼遭贬的黄州上岸，来到因战乱人口稀少的大别山。好像是官府担心家族势力坐大，影响社会治安，生生地让亲兄弟分开。这里有个“分筷子”之说，那场面肯定是撕心裂肺的。分筷子的地点在蕲春还是在哪里，有待考证。我们这一支辗转麻城又分支到现在的商城县黄檗山。保国那一支辗转落户到花娘寨属地金寨县胭脂村。天降大任于保国，他任胭脂村支书，一脸的精干儒雅。他苦干实干打造了“中国灵芝第一村”发展经济。精心筹备策划，村民自编自导自演，多位明星音乐人、卫视主持人客串，连续几年举办村级春晚，振兴山村文化。作为省级美丽乡村建设重点村，他和村委一班人正在利用胭脂的自然文化历史资源发展生态健康旅游。我每次看他之前，总要揉揉双眼。

胭脂，多么的美妙，浪漫，柔情，青春，英姿，天生丽质……她被赋予一个山村的名字，又多了些灵动，摇曳，多彩，多姿，广袤，神秘，洞幽，感伤。我忽地被一种情绪笼罩。

骑着朝夕相处的摩托车，行走在海拔千米五月山花始盛开的崇山峻岭间，左顾右盼。习以为常，加上整修后的旅游公路宽阔，已没有了荡气回肠。用一档爬到天池，摩托车累得气喘吁吁，应该让它休息一下。

这里悬崖峭壁，一挂瀑布飞流直下，远看似自天上坠落，故名天泉，近看像一匹白布，又叫白布岩。后来修一道堤坝蓄水，利用落差建了三级水电站，解决了山上的照明用电问题。天泉百布没有了。高山碧湖，苍山青松翠竹红花倒影，山风吹皱一池春夏秋水，天池应运而生，成黄柏山国家森林公园一景观。我们善于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有人嫌天池不尽人意，改名滴翠湖。至于以后叫什么成什么，不得而知。有人说旅游开发，一个造景一个造谣。保国说，胭脂发展生态健康旅游，一不用造景，二不用造谣，都是老祖宗遗传下来的原汁原味，满目琳琅。

从天池往南，越过胜卦尖是东峰尖康王寨，这些都与黄花天子有关。往东翻过大牛山是皖属西河曾经的商南，小时候到西河常从这里路过。

客居西河，小姐姐给我讲“胭脂”的故事。说古老山村河谷上游，有块巨石状如华盖高耸入云，石的顶端有个石窝窝，石窝窝里每日清晨出四两胭脂。村民们发现，每日曙光初露，一白衣仙女，从石顶飘然落下，在河谷边梳洗打扮，擦抹胭脂，用不完的胭脂粉放在河边。村民把剩下的胭脂粉送到山那边一个叫胭脂沟香铺的地方卖掉。白衣仙女常在河畔和村民一起欢声笑语，载歌载舞。她衣袂飘飘随风来随风去，常到山中採摘灵芝，帮助村民们医治疑难杂症。人们问女子叫什么名字，白衣女子笑而不答。因为她经常帮助村民，备受大家爱戴，人们就叫她“胭脂”。见她常从河边那个出胭脂的石头上取胭脂，就叫那个石头为“胭脂石”，那条河谷就叫“胭脂河”，那片古老的山村干脆也叫“胭脂村”。

在胭脂石旁的山脚下，有一余姓员外，家中有一英俊少年，经常在胭脂河畔放牛、捉鱼、摸虾、吹笛、诵文，自娱自乐。胭脂姑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天天帮少年放牛，捉虾，听少年吹笛，读文章。一来二往，互生爱慕。两人天天在河畔相会，花前树下笛舞双飞。人们看了十分羡慕。

在胭脂河谷的中游，有一官宦人家的纨绔少年和与他一起无恶不作的表弟石愣子，实际不是人，是河谷里的棺材石和石船石的石精。二人见到美若天仙的胭脂，垂涎三尺，对余公子恨之入骨。

一日二人见余公子在河中放牛，妖性大发，施展法术兴风作浪。石船趁山洪暴发之势，将在山洪中挣扎的余公子撞晕，棺材石精掀开石盖将公子盖在棺材里……

这段虚实相间的民间故事，小姐姐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得美丽浪漫忧伤。

“敢问大姐肯不肯，三两胭脂四两粉……”，我唱着民谣对小姐姐说，我们也去胭脂弄点胭脂粉姐搽脸吧。我真想去见见奇观。小姐姐说，一二十里山路，一路上有大蛇豹子狼，不把俺两个吞了。我说，俺两个跟人家一块去吗。小姐姐说，跟人家去啥意思，等长大些俺两个自个儿去！

胭脂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是读《红楼梦》，成天混在脂粉堆里的贾宝玉，喜欢吃姊妹唇边的胭脂。我捧着书本想，胭脂村后石窝窝里流出的胭脂，也是可以吃的吧？我们都长大些了，人事变化，我已多年没到西河，那段客居生活，两小无猜，成为美好的记忆。

我望一眼前面翻大牛山去西河，芳草满径，落满枯叶松针，遮天蔽日，时有飞禽走兽出没，既熟悉又陌生的古道，心有不舍的起身骑车左转，沿着正在建设的旅游公路，从九峰尖下走过，到黄花岭。

在胭脂河谷后面，胭脂村西边最高峰上，不知何年何月，竟有一奇女子，在山头修巩石门石墙石城，立寨为王，人称花娘。花娘常带着侍女在胭脂河畔梳洗，将胭脂抹在脸上，将多余的胭脂放在河边，与民同乐。有人说此女子就是当年在胭脂河济世救人的胭脂姑娘。

女寨主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入一片金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地，忽地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刮得满地菜花不知去向。接着凌空跃出一条黄色大蟒，在她面前舞动飞腾，只吓得她大呼救命。正当她张口喊叫时，那巨蟒化为一缕黄烟，倏地飞入她的嘴中。她顿觉肚子疼痛难忍，在地上翻滚。待惊醒过来，发现生了一个白胖小子。这是上天所赐，花娘子给儿子取名黄花。

黄花聪明绝顶，机智过人，又好学问，花娘有心调教，又得到峨眉山人点化，饱读兵书，武功超强。经常云游四海，广交天下能人志士，与康王寨主清风道人脚蹬和尚峨山大王等结义，劫富济贪，东征西讨，在鄂豫皖边三省九县屡败官军，弄得地方官吏惶惶不安。在高宗赵构即位南渡前裂布为旗，建“东圣神州九渡莲花国”，自命黄花天子。以黄花岭为根据地，依九峰尖九峰列峙山势险要遍置山寨。其中花娘寨与黄花寨互为犄角。

这是一起与梁山好汉聚啸山林一样的农民起义，引起朝廷恐慌。徽宗帝亲临天波府请兵。伙房丫头杨腊红毛遂自荐为帅，带十万讨伐官军，浩浩荡荡向大别山挺进，一路捷报频频。因黄花天子所属山寨众多，地形复杂，山势险峻，直捣黄龙一时受阻。

杨腊红探知到花娘寨，带大军压境。巾帼英雄相见，面目更加狰狞。兵来将挡，花娘子凭借优越地势，超强武功，数月交锋，山寨固若金汤。杨腊红缓兵之计，撤去大军佯攻其他山寨。

时值插秧割麦两头忙，寨里很多士兵吵着回家。花娘子考虑到百姓生活粮草供给，给大部分兵士放假。花娘又受余员外再三邀请去脂胭山庄喝栽秧酒，将山寨交给小儿把守，并嘱咐小儿寨中有军情猛击寨鼓。小儿年幼无知。花娘刚到余员外家落坐，便听到寨中有击鼓之声，立即打马上山。赶至寨门口问儿何事，小儿说试擂一下，怕击鼓之声母亲听不到。花娘无语，便又下山到员外家端茶欲饮，寨鼓又响，再次打马上山问儿何事。小儿笑而告知，寨门前有村民欲进寨剥纸皮。花娘仁慈同意入寨，于是又下山至员外家。这时酒席已备好，刚要入席饮酒，寨鼓再次响起，花娘说:“又是我儿戏弄，不理他！”席间突然发现烧好的草鱼在盘中乱跳。自知大事不好！立即在员外家中找来两个簸箕双掖一挟便向山寨飞去。此时山寨已被化装成剥纸皮的官兵控制，山门内外杀声一片，寨门已被攻破，寡不敌众，花娘只好弃寨向西飞向黄花寨。

走时仓忙，忘记带上小儿同飞，便在一山岭落下回望浓烟四起的山寨，此山后人便叫“望儿岭”。母子连心，花娘不忍心丢下小儿，又纵身飞向山寨，因体力不支，元气耗尽，从空中掉下摔在贾畈田间的桑树上，不幸身亡。当地人就地安葬，花娘坟至今还在。

小姐姐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忍不住掉眼泪。小姐姐是讲故事高手，她扎着羊角辫如朝天椒，歪着小颈脖，好听的方言，不急不缓地语调，拿人。她用玩泥巴的手擦掉我的眼泪笑道，替古人担忧。

现在，我已骑行到黄花岭，将摩托车放在路边，腰缠绳子，手握砍刀穿行在五月鲜花盛开的豫皖界山九峰尖。

按保国的意思，我骑车到胭脂村，选择他们开发的5条旅游路线中的一条到花娘寨。孑然独行，此举不符合我此时的心情。再说，这样要绕个U 型大弯。我到花娘寨探险，发思古之幽情，理应重走古人之路，从黄花寨直达花娘寨。尽管现在无路可走，不是有人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成其为路。

穿过九峰尖第九峰“黄龙出洞”，找到新被发现的黄花寨遗址，当年黄花寨被官兵彻底捣毁只隐约看到寨场屋基。今日阳光明媚视野开阔，黄花、花娘子、胭脂姑娘佑我。站在黄花寨遗址越过层层青山遥望，结合网上描叙，我已准确判断出异峰突起的花娘寨，以及花娘寨与黄花寨之间的那条望儿岭。目测海拔等高，开始穿越。

野外登山最好二人以上，相互有个照应。我似乎听到小姐姐清纯靓丽的声音，如何不叫我？！黄口小儿之约，小姐姐曾说，等俺两个长大些一起去胭脂花娘寨。如今俺两个都长大了，长得太大太大了……真想定格在那个长大些的岁月，可以青春勃发无忧无虑地去找她履约。而那个长大些的青葱岁月，我在干什么，她又在干什么……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置身在这个巉岩，溪涧，飞瀑，流泉，异峰突变，古木参天，灌木藤蔓青枝绿叶缠绕，鸟语花香的九峰尖世界，人真的像一棵行走的树，一阵随行的风，一株移动的草。蜿虹蒙垂瀑，哀叠嶂于青猿。人也只不过是这飞禽走兽中的一员。

云雾在山上飘，岩鹰在脚下绕。映山红在凄凄惨惨地开，山鹧鸪在绵缠悠长的叫。我远离红尘，心有所系，继续孤独落寞地探索攀援在去花娘寨的路上，一路想着小姐姐给我讲的胭脂姑娘、花娘寨主的凄美故事。高山信号不好，好在时有短信提示，保国不时打来电话，语多担心，兄弟呀，千万注意安全！

从黄檗山到胭脂几十里山路不是太远，可重峦叠嶂，沟壑林深，野兽出没，三年以前还交通不便。先辈的几个儿子被生生分开，各自迁徙，都不知道各自的落脚点，也就自求多福，各续宗谱。是保国长辈，还是我长辈，还需考证。平时我和保国也只好家门相称。现在他叫我兄弟，上升到手足之情，让我顿生暖意。我请保国放心，身在山中，长期山行，我有着丰富的山野生存经验。

我不时地探望既定目标，校正前进方向，时有悬崖、深潭阻碍，绕行，又及时校正。为防万一迷路，一路砍断树枝做路标，确保能原路返回。都是大别山中的众生，我和山中的动物植物经久磨合，坦诚相见，气息相通，和平相处。豺狼狐豹蛇猪野兽闻到我的气息已主动避让。我感到颈脖清凉，抬头一望，竹叶青蛇在藤蔓上打盹儿，赶紧歉意地收回身子。我向它致意！只是山蚂蝗、山蚊子、牛虻、小咬，还有一嗞起一个燎泡的打屁虫，如尘世不讲规则的小人需要时时提防。渴了喝一气山泉水，饿了吃一阵山野果。高山负氧离子含量高，我呼吸轻快，步履轻盈，飘飘欲仙。

我已到了望儿岭。站在望儿岭上回望，我似乎看到花娘寨的滚滚硝烟。我心情急切，健步如飞，如愿来到了花娘寨。

山寨残垣断壁，南北两个石头城门，石砌城墙约五公里高两丈余，点将台，练兵场，一天门，藏宝窟，藏兵洞，天梯，仙姑井，瀑布，石鼓，老鹰岩，飞来石，烽火台，旗杆石，地图石，二龙潭，回龙寺犹在。山脚下是一里八湾的胭脂大峡谷，像鼻子挽水，狮子望楼台等诸多景观。

眼前是状如华盖的石窝窝，我略有所悟，胭脂山谷四季花海，百花花瓣吸日月之精华，汇集到巨石上的石窝窝，萃取为胭脂，也符合物理世界。巨石上笔走龙蛇有首诗：

黄龙出洞天鹅飞，青狮白象嘴对嘴。

三条鲤鱼追鸿鹄，一天门前谷成堆。

情侣河畔戏鸳鸯，文昌宫被宰相睡。

巨人怀里抱花娘，谁人不赞胭脂美。

每一句诗都伴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正自赞叹，眼前一女子，红衣白裙，衣袂飘飘，深情款款地向我飘来。

一路走来，高山忽起的一团雾嶂将我缭绕，一路陪伴，如梦如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这么一位女子，飘飘然，若即若离，陪伴着我。

我揉揉双眼，眼前这位红衣白裙，衣袂飘飘的女子是胭脂姑娘，花娘寨主，或者是已经长大的小姐姐？小姐姐也是爱美的，她好穿着小花裙迎风摇摆。我盯着她的颜面辨识，她泪眼婆娑深情款款喃喃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