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战军
想不到黄河有这样的平稳安宁。我知道这肯定是我的一时之见,或叫第一印象,那么在尚无第二印象的时候,她有着我所亲爱的风度。
桥上风忽忽地横吹,无尘无影,撩扬头发,飘起衣角。风不许你瞪大了眼睛带着惊惧地下望,也不容你张大嘴巴胡言乱语,风激荡着你深邃的想象,却封住你浅薄的嘴唇,让你在秋光流荡的空气中怀着一胸灼热去细细地慢慢地望着河水如指纹一样静悄悄地聚拢着伸向远方。那是人的细腻的肤表,没有古老的褶皱,却似孩童的肚皮,光滑可人,真想跑过去亲吻一下呢。
从桥上跑到岸边,御风而行,接近黄河的刹那,明显地感受到那风拂来的温软,依然撩扬头发,飘起衣角,又分明多了几分相知的暗示。黄河的风才是柔柔的,在这柔柔的风的爱抚下,她宽容地拥抱着细细的砂砾,那可是高原的无数难以哺育的弃婴,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寄养在她的怀里,他们睡着、爬着、走着、跑着,巨大的家族和睦地漂流,不易觉察的波纹中荡漾着默默的天伦之乐。
河岸有很宽的沙滩。走上去,并不疏松,留不下足音,也难留下脚印。在靠近河水的湿润的地方,平整而坚实地显出昔日河水漫熨的痕迹。有人在这里写下许愿的话,“大河保佑长生不老”,我端详了许久。河水流过,那些字会被冲刷得如同从未有过,它倒给我们提供了“逝者如斯”的明证,大川长生人易老,短短的生命在这条长长的河流身边诞生了多少不可名状的失落与忧愁啊!
无语凝噎的河,我加入了你的流泻;不谙世事的河,我仰卧在你的边上;坦坦荡荡的河,我倾听着你的诉说……
天空并不晴朗,云烟如粉,均匀地搽在辽阔的面皮上,缺少表情,没有色彩,无声的状态近于死寂,不如黄河那样有着令人倾心到忧伤的文静。远处,黄河两岸的薄雾里一南一北地立着两座特别的山。南岸是小华山,即华不注山,奇险陡峭,为著名的古战场,细听依稀回响着齐晋之战的战鼓咚咚,流血的故事点缀着黄河的沧桑。北岸是鹊山,全山由一块块巨大的石块鬼斧神工般地垒成,顶峰处的巨石似鹊儿回首凝眸,灰白的天空中,它深深地伏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卧态。
飞来一只鹰,在空中旋着旋着,忽儿一头扎下去。那里是大片白杨树,微颤的金叶好似一只只小手朝这边不停地挥动。我跳起,跑向那个迷人的景致。
白杨的树干只有碗口粗细,一棵棵直直地站着,望不到尽头。这大概是黄河侧畔最常见的去处了。
从树下往上看,树冠青盈盈的翠绿,只在外边的一层泛着水灵灵的嫩黄,更多毫无枯态的黄叶依依不舍地牵着枝条,显得健康而妩媚。风淡淡地滑过顶叶,摩挲着那些不甘沉寂的树梢。树枝间没有吹着口哨梳理羽毛的鸟儿,没有用残枝败叶搭设起来的窠臼,骄骄傲傲的,让人想到十五六岁的女孩“假小子”式的短发。自由无束的纯然烂漫的活力在林中弥散,化为树与树之间似有似无的雾气。没有蜻蜓飞舞,只有几缕游丝细细地织在树干之间,一动不动地斜挂,也许那是夏天里一只小小的蜘蛛怀着热切地期待创作的第一件艺术品,一个幼稚的可爱的梦。
脚下松暄地铺着落叶,灰褐的底色上偶有新鲜的黄叶如花在星星开放。陈叶保持着完好的形状,叶梗叶脉清清楚楚,翘着身子让小草顶着它们上升。最鲜最绿的就数这些从叶缝里探出头来的草儿了,它们以为春天到了,微乎其微却自有殊秀,对芸芸众生满怀温馨亲切的关爱。
倚在树上,我觉出了树与人之间的无限暖意。灰白的天被枝叶遮掩分割,前后左右,清清爽爽地站立着可以依靠的伙伴。
在这盛满自然形态的树林里,我移动自己的脚步,放纵自己的心情。
这自然的空气把我带回了故园,那个叫科尔沁的草海。童年的大甸上有的是无垠的草和蒲苇密密匝匝的沼泽,草丛中开着红艳艳的卷莲花,邻家的小华姐采来一束插在瓶子里,在那花影后面,背着大人,我们做“住家看狗”那种相亲的游戏。草原上的树是孤单的,就像找不到家的外地人。去年回去时,看到那原上的草也变得稀疏了,哪还有卷莲花的影子?大多数的住家已迁居别处,剩下的人居然一个也不认得了。
故家依稀隐去,我的心疤似有再揭之痛,那就把纷纷飘起的心绪献给我之所爱吧!昔日火热的书信,恰似林中的叶子,落下来,不再有当年的色彩,却可以化作心血,滋润余生的想念。
我让自己像孩子那样奔跑,也盼望着一个孩子蹒跚地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膝盖,她是我小小的女儿,我喊着她脆生生的名字迎上去,脚步和泪水一同打响干燥的落叶,视野中,这大片树林变成一道长长的栅栏,在眼前吱吱呀呀地晃动。
黄河在几百米外的地方凝脂般地存在,在最后这一道杨树的间隙,我停住自己的步子。
我在理解卢梭的痛苦和激动,这位孤独老人散步遐思时的清高,正是仰仗着大自然的精神力量。还有屠格涅夫,这位胸怀里生长着最美丽的草原和树林的大师,似乎就在这里,与他的挚友别林斯基携手漫行,我听见一棵充满生命热情的老橡树由衷地赞美俄罗斯思想的大船:“漂泊,在这些涌来的波涛,不会撼动他的根基,即使在最遥远的‘漫游’里面,他仍然保持本色。”伟大的灵魂。从透明的云团里,射来了沉甸甸的阳光。
林边有一片坟地,恰处于济水之阳,或多或少给我带来了对于归宿的早虑。老来的那天,我不奢求给世界留下什么。翻开随身带着的书,乔治·吉辛如是说:
死者,在绿荫下的寂静中,似乎对尚留在世上的人,耳语着鼓励之词:我们这样,你们也将这样,瞧瞧我们安息得多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