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沙垅地貌的潮汕民系滨海聚落景观分析

2020-03-02 07:37潘莹白佳钰施瑛
风景园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村落

潘莹 白佳钰 施瑛

潮汕(福佬)民系是岭南三大民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唐宋以来,福建移民大量迁居潮汕地区,开垦荒地,建立村镇。明清时期,由于人口的快速增长,对土地开发造成了巨大压力,潮汕地区的人均耕地面积逐年下降,成为岭南人地矛盾最为突出的地区之一[1]。潮汕先民在向外扩展生存空间的过程中,土壤肥沃的河流冲积平原最早被占据,后来的移民不得不向南“与海争地”,开发滨海盐碱地。在自然条件作用下,潮汕平原最大河流韩江的入海口处发育形成了一类特殊的沙垅地貌,面积达370 km2,约占潮汕平原面积的11.5%。多条高大宽阔的沙堤平行地横亘在大地上,先民们到达此处后,为与自然环境相适应,定居耕作,形成了一类独具特色的沙垅聚落景观,是潮汕民系在近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典型的土地开发模式和聚落适应性景观。

以往对于潮汕地区聚落研究偏重于对静态的历史建筑、聚落形态的探析[2-4],缺少以动态演变视角观察先民在潮汕大地上迁移定居过程的研究。伴随沙垅发育的滨海聚落发育恰恰是这样一类历时性的景观演变过程,并同时显示出对自然环境与人口规模的极强适应性。为此,笔者以沙垅地貌这一独具特色的自然基底为背景,对在自然演化过程中潮汕民系人地关系的演进历程与伴随的景观变迁予以系统性剖析,以此作为研究潮汕民系景观的典型代表。

1 沙垅地貌演化过程

1.1 沙垅地貌演化机理

沙垅是潮汕地区对沙堤的称呼[5]。沙垅—潟湖平原是一种特殊的滨海地貌类型,其发育过程大致可分为3个阶段(图1):1)河流携带的泥沙离开河口后,在海浪作用下按照颗粒大小平行堆积到沿岸浅滩处,形成水下沙堤;2)当水下沙堤不断抬升,露出水面时,在沙堤与海岸间形成受潮水影响的潟湖;3)输沙作用持续加宽、加高现有沙堤,中央潟湖被逐渐淤填,形成陆地平原,沙堤也受风暴潮及常向风改造,完成并岸成陆过程。与此同时,新的沙堤又在前方发育,三角洲不断向海推进[6]149。

1 沙垅发育过程Sand ridge development process

这种沙垅—潟湖平原的地貌类型在今天的韩江三角洲前端仍有发育,在澄海莱芜围滨海地带,可以清晰地发现3条从前往后、由矮变高、由窄到宽的沙垅,并在二三沙垅间形成了一片潟湖区域(图2)。

2 澄海莱芜围海滨正在发育的沙垅及潟湖Sand ridge and lagoon in Laiwuwei coastal area of Chenghai

1.2 韩江三角洲沙垅地貌历史演化过程

韩江在流出潮州城不远处开始分叉,共分为西溪、东溪、北溪三大支流。其中西溪、东溪是韩江干流,河流输沙作用显著,同时河流下游空间开敞,海水波浪作用强,于是在西溪和东溪的下游(行政区划上位于汕头市龙湖区与澄海区境内)形成了一系列发育完好的连续沙垅。这些沙垅均呈现东北—西南走向,随着时间进程逐次向东南方向平行发育,按照形成时间大致可分为5段时期(图3)。

3 历史滨线与沙垅位置[6]Historical shoreline and sand ridge position[6]

1)春秋至西汉末滨线(海岸线)推进到了南砂—岐山一带。这一时期由于气候热而干燥,所形成的沙垅规模巨大,长度绵延26 km,宽度达1.5~2.5 km,高度一般在4~6 m,最高可达15.7 m[6]154。

2)西汉末至唐初滨线推进至合洲—金砂一带。由于这一时期气候变得热而湿润,不利于沙垅的发育,产生的沙垅条数多但较矮,约在2~10 m之间,并且沙垅呈非连续状,最长沙垅7.4 km[6]157。

3)唐初至宋末滨线推进到了凤州—龙湖一带。这一时期洪水频发,对沙垅的形成产生了不利影响,沙垅发育不佳,规模远逊前期且不连续,高度约在1.6~9.0 m之间,宽度仅为100~200 m,长度约12 km[6]159。

4)宋末至清晚期滨线推进到了义合—珠池一带。这一时期气候再次变得温暖而干燥,形成的沙垅高度较高,约8~18 m[6]161。

5)清晚期以后,人们对海滩围垦速度加快,滨线快速前移。但由于人为活动破坏了自然输沙过程,同时又有大规模围海造田活动存在,新发育的沙垅会被迅速填平,西溪、北溪无沙垅发育,东溪有局部小沙垅发育,高度达到5 m[6]162。

2 聚居地景观

2.1 村落聚居地与沙垅对位关系明显

沙垅—潟湖平原地貌的发育对古代移民的居住模式产生了重大影响。首先,随着移民的迁徙,潮州地区在唐宋之后被大规模开发。当移民到达韩江三角洲下游时,最先建立的村落聚居点就位于沙垅上。通过高程信息图(图4)与尚保留有传统村落格局的1964年卫星地图叠加,并标注村落位置后(图5),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澄海区东溪—外砂河—新津河—梅溪范围内,形成了约17条村落带。它们坐落在高出地面约2~5 m的沙垅上。同一条沙垅上分布有多个村落,彼此间保持有一定距离,不同沙垅上的村落带呈平行排列。另外,不同年代发育的沙垅由于自身宽度的不同,也影响着村落聚居地空间尺度。如汉代发育的沙垅宽度可达2 km,相应位置上的龙湖区鸥汀村、外砂镇蓬中村等村落规模相对较大,横向宽度达到了200~400 m。而唐宋时期发育的沙垅只有100~200 m宽,相应的新溪镇六合村、八合村等平均宽度也只有150 m。

4 高程信息Elevation information

5 村落聚居地与沙垅的对位关系Spatial relation between settlements and sand ridges

2.2 聚居地形成年代顺应沙垅发育推进

移民在这片土地上的定居迁移过程能够通过村落名称、建村年代、移民源地等信息得到反映。在新津河与外砂河所夹的外砂、新溪两镇是沙垅—潟湖平原地貌发育的典型区域,内部村落基本建于沙垅之上。南部的新溪镇从内陆向海滨依次排列7条村落带,其中村落名称从“头合”“三合”“四合”按序排列至“十一合”(“合”是当地村民对聚落组团的称呼,类似于村),从中可以看出村落体系的发展演进过程。

对这2个镇区部分村落的建村年代进行统计(表1,图6)后,可以明显地发现:从内陆向海滨,村落的建村年代越来越晚。位于三角洲顶端河流分叉处的新溪镇大衙村,是在南宋末年由福建漳浦的蓝姓始祖迁居而来,是此地建村年代最早的村落之一。由此向南,外砂镇(编号1~13)的大部分村落均为明代建村,移民很大一部分是初入潮汕的福建移民。再向南部的新溪镇(编号14~36),所有村落均为清代建村,移民来源为北部外砂镇以及新溪镇本地村落的分衍。

表1 村落信息[5,8]Tab. 1 Village information[5,8]

6 村落编号图示Village numbering diagram

另外,对比沙垅的发育年代同该沙垅上出现村落定居点的年代,不难发现,越晚形成的沙垅,其地质形成年代距离其被村落聚居地利用的时间间隔越短,反映了人口向滨海迁移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的趋势。如三角洲头的大衙村在宋末建村,而这片土地在公元前500年的春秋时期就已成陆,时间间隔约1 800年;三角洲尾部的公塭的建村年代是在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而下方沙垅的形成时间大约是在明初期,时间间隔约400年;时间间隔的缩短,从侧面反映出澄海地区人地矛盾的日益突出。

这一条条沙垅平行排列的自然空间次序正好顺应了地区人口不断增长的过程,村落聚居地按照移民时间的先后依次占据这些沙垅高地,形成了一个空间位序和时间位序完美融合的传统社会聚居空间形态。而从村落产生原因中所表现出的从外省移民到本地村落分衍的特点,可以被视作潮汕地区历史上人地矛盾不断加剧的社会现象在聚落空间上的反映。

2.3 民居形式反映土地开发过程

由外砂河和新津河所夹的两镇,外砂镇位于河流的上游,内部村落形成时间早;而新溪镇位于河流下游,成陆时间晚,是由外砂镇先民在清末到此地垦荒而逐渐发展形成的。垦荒有利于满足外砂镇日益增长的人口需求,但将耕田置于此处而在外砂镇居住,距离较远,日常耕作有诸多不便。于是,外砂镇先民就在田间地头开始用竹竿搭建一些三角锥形的草寮房,供储存农具以及临时休息所用,这些草寮房形似观音坐莲,故又被称为“观音寮”。到同治年间,在潮州总兵方耀到外砂镇“清乡”“办积案”的背景下①,外砂先民为躲灾避祸,携带家眷逃往位于新溪镇的观音寮暂时躲避,官兵前来搜剿时就躲入庄稼或野草丛中。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此地生活的便利,于是开始将观音寮拆除改建茅草房,形成一个永久性定居点,并逐渐发展为村落。新溪镇的大部分村落就是在此次运动后才形成的。

由于资源匮乏以及经济落后,新溪镇的民居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保留着原始的茅草房。其通风采光条件差,且易被台风损毁。近三四十年,村落进行了统一规划,用统一的砖瓦房取代原有茅草屋,聚落格局也变为棋盘式布局,原有村落格局完全被破坏。相较而言,更早开发的外砂镇的民居则更为坚固和精致。外砂镇各村在清末就已全部替换为砖瓦房,至今仍保存着几千栋清末兴建的民居建筑,除下山虎、四点金、双佩剑等小型民居外,还有多处四马拖车等中大型民居,建筑形制丰富且现状基本完好[7]。村内老建筑集中的片区也基本保留原有以纵巷组织的村落格局,新建建筑都集中在老村外围。

两镇民居建设的历史与现状反映了土地开发的先后次序,以及由此导致的社会经济状况的差异,也是传统村落逐步向海滨推进发展的一处历史印记。

3 农业景观

3.1 适应沙垅地貌的土地开发过程

在滨海沙垅地貌上进行土地开发,历史上按时间先后共出现了4种方式—水坦、草坦、潮田、围田,表现为人工对土地的干预程度越来越重。

3.1.1 水坦利渔

在沙垅成形初期,中间的潟湖平原由于地势低洼,经常被海潮淹没,无法进行大规模农业耕种,先民只能采取捕鱼的形式对土地加以利用,素有“耕三渔七”的称呼。先民们利用两侧的沙垅高地,垂直修建堤坝,中间留出一段空隙,在涨潮时,海水从堤坝缺口处流入垅间低地,各类鱼虾也随之游入。退潮时,在缺口处设置格栅、鱼篓等物,潮水可以退去,而鱼虾就会被捕捉(图7)。采用这种原始但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先民们逐渐在此地定居。

7 捕鱼方式示意Fishing pattern diagram

这种早期的渔猎空间目前早已不复存在,但从当地的一些地名中,依旧可以窥见这段历史的痕迹。如汕头市得名于清康熙年间官府在此地设立“沙汕头炮台”,而“沙汕”二字就源于明嘉靖年间百姓利用此处的沙脊设栅捕鱼的方式[8]。又如,在新溪镇上头合村内有一个名为“笱篱”的自然村,其中的“笱”就指旧时安放在堰口的一种竹制的捕鱼笼,其口小腹大,颈部装有倒刺,鱼入而不得出;“篱”本指竹制篱笆,此处也应是一种格栅类的捕鱼的器具。《诗经》中有“无逝我梁,无发我笱”的诗句②,从侧面印证了沙垅间这种古老捕鱼方式的存在。

3.1.2 草坦宜织

随着沙垅逐渐固沙升高,潮水虽涨亦不可淹没,天然的野草开始在沙垅上生长。先民们也在滨海、滨江的低地上种植一种名为“茳芏”(Cyperus malaccensis)的莎草科草本植物,当地人称咸草,其茎秆柔软,晒干后可被作为编织草席的材料。由于其耐盐能力强,适于滨海贫瘠的沙土环境,可以在难以进行农业耕作的地方良好生长。在清至民国时期,种植咸草成了新溪镇的支柱产业。据当地老人回忆,当时厝前屋后,遍地咸草,其株高可超过人头,一阵风吹过,颇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意趣。在行情好的年份,一亩(约0.067 hm2)咸草能够换来30担稻谷,相当于稻田价值的3~4倍,颇能激发当地人们的种植热情。外砂镇凤美村自清朝起就将编席作为村中的重要产业,民国年间技术不断改良,“外砂草席”一度蜚声海内外,成为汕头开埠后的第二大出口商品[9]。

20世纪60年代,中国缺粮,当地在“向海要粮”的口号下开始围海造田,适宜咸草生长的滨海滩涂逐步消失。当地无人再进行这项农事,织席业也日益没落。“外砂织席技艺”现已被列入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古老的土地利用方式的历史印记。

3.1.3 潮田可稻

在沙垅—潟湖平原内,随着冲积土越积越多,土壤质量得到改善,可以开始进行简单的农业耕种。但因为周围没有堤围保护,时或仍有潮水威胁,所以仅能种植红种稻(五月禾)等每年收获一季的品种[10]。此类土地利用方式在历史上持续时间不长,规模也较小,由于其产量的低下,很快就被大规模的围田所替代。

3.1.4 围田促耕

随着移民的大规模迁入,对保障农田的堤围水利工程要求越来越高。《澄海县志》中多次记载历届官府对水利堤防进行加固维修,以保障内部农田不受水患影响的事件。可耕种土地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从1563年澄海置县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86年间县域可耕种的土地面积增加了67%[11]。随着耕作水平的提高,在清嘉庆年间,先民对这片土地的利用已经能做到“平土可耕,高土可种,下土可渔,斥卤可盐”[12]。在围田区域内,堤围配合水利系统在农业生产中已经发挥了重要作用,种植的各类作物类型也已稳定。这片沙垅地貌区上的农业景观出现了明显的空间分异。

3.2 适应沙垅地貌的农作物空间分布

3.2.1 土壤垂直空间分异

在沙垅形成过程中,海浪作用将颗粒粗大的沙石搬运到沙垅顶部,而颗粒细小的沙砾则沉积在沙垅底部的潟湖平原中。日积月累,沙垅顶部的土壤逐渐熟化为沙田,而平原处的土壤则熟化为泥田。沙垅高处,沙田土质粗糙,保水保肥能力差,并且难以灌溉,只能选择一些旱地作物进行种植,最常见的3类作物为大麦、甘薯、花生。在沙垅低处的平原地带,泥田土质细腻,水利条件较好,且土壤持水能力强,易于发展为水田进行大规模水稻种植。

通过已公开的1964年由美国卫星拍摄的新溪镇影像图可以看出,新溪镇的土地呈现明显的条带状分布规律,可见光谱上灰度深浅不同的2类地块平行间隔排列。据当地老人回忆,浅灰色的地块是水稻田,而深灰色的地块则种植甘薯、花生等旱园作物,并且旱园同村落聚居地位于同一条带上,即分布在沙垅顶部。这样在沙垅地貌区的垂直剖面上就形成了“稻田—村落聚居地/旱园—稻田”这样依次间隔的农业景观格局(图8)。

8 沙垅地貌耕作景观模式Diagram of farming landscape on sand ridge landform

3.2.2 土壤水平空间分异

沙垅地貌区由于发育年代的不同,从内陆到滨海的土壤也有所差异。对外砂、新溪两镇的土壤类型(图9)以及农作物收获量(1958年,图10)进行对比分析不难发现,外砂镇由于成陆年代早,人工耕作灌溉历史久远,天然的滨海沙田已经大部分转变为河沙泥田、潮沙泥田,土壤保水保肥能力较强,更适宜于稻作生产;新溪镇由于土壤发育时间晚,大规模的人工耕作只有近200年的历史,土壤依然以原始的滨海沙泥地、反酸田为主,土壤肥力不佳,因此对土壤要求相对宽松的一些旱园作物,如大麦、甘薯、花生等作物在新溪镇的种植比例更高。

9 外砂—新溪土壤类型统计[13]Statistics of soil types in Waisha - Xinxi[13]

10 外砂—新溪农作物收获量(1958年)统计Statistics of crop yields in Waisha - Xinxi (1958)

另外,单就稻田类型而言,有水田、旱园、沙田3类。水田的土壤持水能力强、蓄水后不会立即下渗,可保证水稻日常田间用水需求,是最为高产的良田;旱园主要分布在沙垅高处,无良好灌溉措施,为中产农田;沙田分布在沿海、沿河地带,主要由洪泛及海潮冲积而成,土壤含沙量大,灌溉后水源会迅速下渗,保水保肥能力差,产量低。根据统计数据得知,外砂镇土壤质量优良,有接近镇域耕地面积一半的高产水田分布,作物类型也以水田稻为主。相较而言,新溪镇绝大部分稻田为低产沙田,沙田稻为主要作物类型。据此也可以反映土壤类型对农业作物景观的影响。

综上,在水平空间上,农业景观表现出内陆偏重稻作水田,滨海偏重旱作旱园的特点。

3.3 适应沙垅地貌的“池堀”水利灌溉形式

水利灌溉条件是影响农业耕种的决定性要素之一。在现代政府建立统一的排灌渠网之前,由于沙垅地形的高低不平以及强有力的社会组织力量的缺乏,此地难以建设大规模的水利灌溉工程。从20世纪50年代的澄海县(现澄海区)全图(图11)可以看出,在1区的范围内,由于沙垅发育不佳,土地相对较为平整,存在密集分布的河道。农业灌溉就利用这些河道进行,排灌不分离。而在沙垅密布的2区,由于地势高低不平,几乎不存在连贯的河道,缺水给农业生产带来了先天的劣势。为解决这一问题,先民们开辟了一种全新的灌溉设施—“池堀”。

11 区域河道分布Regional channel distribution

“池堀”是当地对农田中由人工挖掘的灌溉坑塘的称呼,“池堀”的面积可大可小,大者称“池”,面积可达500 m2,可兼具养鱼功能;小者称“堀”,面积多在十几到几十平方米,仅作灌溉使用,但数量上以小规模的“堀”居多。“池堀”深度约2 m。由于当地高程只有2~8 m,地下水位较高,挖深后,地下水会自然渗入“池堀”中,形成天然的蓄水池(图12)。当遇到干旱天气,降水稀少同时地下水位下降,人们就会将“池堀”继续挖深,以保证堀中始终有水可供灌溉。

12 现存“堀”Existing “Ku”

灌溉过程需要人力用提桶从“池堀”中提水,并肩挑至目的地,如此一来,距离“池堀”较远的农地就难以得到灌溉。虽然可以通过加密“池堀”来减少人力运输成本,但“池堀”的挖掘则需花巨大的工作量。于是在“池堀”挖掘和人力运输这2项成本的博弈中,先民们逐步探索得到了一个“池堀”分布的最佳密度:约200个/km2(依据图13选取1 km2的样方计数得到),“池堀”之间分布距离大致相等,每个“池堀”可浇灌0.5万 m2的农田。“池堀”除了日常灌溉农田作用,在雨季也可承担农田排涝的作用,是一个兼具排灌功能的乡土“水利设施”。

13 1957年地图中的“池堀”分布Distribution of “Chi Ku” in the map of 1957

4 防灾景观

潮汕滨海地区常年受到强风侵袭,风灾分为2种类型。1)夏秋两季从海上登陆的台风,一般为东南风,历史上曾经造成多次严重的破坏。2)冬春两季从内陆吹来的北向季风。由于滨海地区土地沙质化严重,一阵大风吹来,会扬起漫天的沙尘,冬春时节,整个村庄就被沙尘笼罩。据称,旧时沿海一带乡民经常会患一种名为“钱目墘”的眼部疾病,即由沙尘引发的眼睛周边皮肤的溃烂。后来随着防风固沙作业的加强,此类疾病才逐步消失。为抵御频发的风灾,当地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防风体系,涵盖了区域—聚居地—民居3个空间层面。

4.1 区域层面

在区域尺度上,滨海地区在防风防灾方面的主要措施是修建海堤并设置防风林。新溪镇滨海地区共修建了2道海堤,直接面对大海的被称作“一防线堤”,全长约5 km,用石头砌筑而成,高度约8 m,堤顶宽5 m[14]。在一防线堤之后,约有500 m的荒芜之地,由于土壤贫瘠加之灾害频发,不被作为农田使用。荒滩之后是一道较为低矮的土堤,被称作“二防线堤”,土堤上种植横贯东西的防风林,是抵御台风的第一道屏障。滨海防风林主要树种为木麻黄(Casuarina equisetifolia),高度约在5~10 m之间。木麻黄作为外来物种,在1949年后才被大规模选做防风林进行种植,具有速生、耐干旱、耐盐碱等优点。防风林建设后,对缓解新溪镇的风沙灾害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位于防风林之后才是广袤的农田,农事才可顺利进行,村庄才比较安全(图14)。

14 区域尺度堤围景观模式Regional scale embankment landscape model

4.2 聚居地层面

在村落聚居地尺度上,主要的防风手段是种植在村落边缘的防风林。从1964年的卫星图上可以辨识,为了抵御冬季的北向季风和夏季的东南向台风,先民们在村落的东、北2个方向都布置了防风林。主要植物构成是刺竹(Bambusa sinospinosa)、木麻黄、榕树(Ficus microcarpa)。在防风林形态上,出现了大量触角式分支,并在同一方向上平行排列。推测是由于村落的扩张,后来的移民定居在了原有防风林外侧,并围绕居所新植了外层林木,逐渐演化而成类似圈层结构的防风林系统(图15)。

15 当地风向与聚落防风林的关系Relation between local wind directions and settlements windbreaks

4.3 民居层面

由于移民对新溪镇的开发时间在清末,加之土地贫瘠,农民生活普遍较为艰辛,所建的民居也以茅草房为主,在大风天气下极易被狂风掀翻屋顶,造成严重损坏。为解决这一问题,当地村民将多个沙袋压在茅草屋顶上,并用绳索将沙袋连为一体,两端分别固定在屋前屋后的地面上,以增强整个建筑结构强度。其次,建筑形式以小规模的独栋建筑为主,相比下山虎、四点金等院落式民居,受风面积更小,在风灾天气下破坏程度较小,同时小规模的民居也便于灾后的快速重建。此类民居形式随着经济发展而逐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固的砖瓦房。

5 结语

适应性景观是一类能够随着外界环境变迁而发生相应改变的景观。它能在一定范围内维系原有结构与功能的完整。潮汕滨海传统聚落就是这样一类对滨海自然条件以及村落内部人口繁衍过程有着良好适应性的典型代表,可概括为以下3类适应性过程。

1)聚居地选址适应村落人口规模扩张。受限于沙垅宽度对单个村落规模影响,不断增加的人口只能选择外迁建村。新村顺应沙垅地形发育,选址与沙垅高地存在明显对位关系,并且不断向海滨推进,有显著的时序性分布特征。

2)产业模式适应沙垅土地条件差异。在从滩涂到熟田的不同土壤发育阶段中,先民采用了从渔猎到稻作的不同产业形式来满足生存需求;在从沙田到泥田的土壤类型空间分布条件下,通过水田作物与旱地作物的配合实现区域性高产。在沙化土壤、缺乏水源等不利生产条件的限制作用下,形成了以“池堀”为主的灌溉方式。

3)防灾体系适应沙垅区域灾害。面对台风沙尘等不利生存环境的影响,先民们建构了从区域尺度到民居尺度系统化的抵御手段,通过防风林从宏观尺度抵御沙尘,通过民居构造从微观尺度抵御强风。

在1958年土地改革以及之后历次土地平整过程中,人们大规模地铲平沙垅以填平低地。改革开放后,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进一步导致了原始沙垅地貌的消失。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已经难以觅得完整的沙垅形态,区域性的景观结构被破坏,包括聚落—农田竖向关系的消失、村落聚居地的无序蔓延、产业结构的单一化以及聚落尺度防灾体系的消失等。当下,现代刚性结构的城乡建设对自然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滨海空间的可持续发展也受到限制。面对以上种种危机,延续近800年的沙垅聚落在适应自然、处理良好人地关系方面的经验值得我们汲取,以更好地促进现代城乡空间的发展。

致谢(Acknowledgments):

感谢汕头市外砂镇大衙村蔡文华主任、外砂镇政府金利民主任在资料收集过程中提供的帮助。

注释(Notes):

① 清咸丰年间,潮州发生大灾荒,民不聊生,潮汕各地均爆发了农民起义。起义被镇压后,参加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有功的方曜出任潮州总兵,开始在潮州各地搜捕参与此次农民起义的涉案人员,除进行血腥屠杀外,许多村庄的祠堂民房也被烧毁殆尽。此过程在潮汕地区被称之为“方大人清乡”。② 引自《诗·小雅·小弁》,意为“不要到我捕鱼的梁坝上去,不要偷着打开我的鱼篓”。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2、7、8-2、8-3、8-4、12、14~15由作者拍摄或绘制;图3改绘自参考文献[6];图4利用ArcGIS软件制作;图5、6、8-1、16改绘自https://earthexplorer.usgs.gov/网站上美国卫星1964年拍摄的影像;图9改绘自参考文献[13];图10改绘自澄海区档案局藏20世纪50年代《汕头市郊农作物收获量统计表》;图11改绘自汕头市档案馆藏20世纪50年代《澄海县全图》;图13改绘自汕头市档案馆藏1957年《汕头市地形图》;表1改绘自参考文献[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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