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契诃夫以镜子为题材的两篇短篇小说,与其身后拉康的镜像理论中的“镜像阶段”“自我认同”“凝视”“自我理想”和“理想我”具有很高的契合度。通过互文性研究,我们将会看到二者对人的精神世界在观察视角和结论上的共性,这使长期以来被人们所忽略的契诃夫小说中关于人的精神深处的奥秘的描写得以凸显。契诃夫生动可感的人物形象为拉康精神分析学说的艰涩理论做了妥帖的注脚,对于人类主体认识具有深度的启发性。
关键词:镜子阶段 契诃夫小说 自我认同 他者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的镜像理论解释了人类自我的形成过程,具有深远的影响力。然而早在1883年拉康诞生之前,俄国的契诃夫就注意到了镜像与人生的问题,并撰写了两篇以镜子为题的短篇小说——《不平的镜子》及《镜子》。令人遗憾的是,在已有的关于契诃夫小说的研究中,这两篇短篇小说鲜有被人关注和提及。契诃夫是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评论者往往从揭露和批判社会现实的角度解读他的作品。然而,他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并没有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人生,而是着意于描写人类神秘的内心世界,其深邃的精神意蕴值得深入挖掘。将拉康的镜像理论与契诃夫的小说进行互文性研究,将会引领读者走向契诃夫小说研究的一片新天地。
一、拉康的主体发生理论:镜像理论
拉康從法国儿童心理学家瓦隆的心理学实验中“接受了镜像在自体建构与自我意识当中的重要作用”,发表了论文《镜子阶段》。他认为“镜子阶段发生在婴儿6个月到18个月之间,对应着弗洛伊德的原始自恋阶段”。婴儿对镜中映像的反应与动物不同,“对于一个猴子,一旦明了镜子形象的空洞无用,这个行为也就到头了。而孩子则大不相同,立即会由此生发出一连串的动作,他要在玩耍中证明镜中形象的种种动作与反映的环境的关系以及这复杂现象与它重现的现实的关系,也就是说与他的身体,与他人,甚至与周围物件的关系”。从镜像阶段开始,婴儿对自己的形象有了整体性的认识,并将镜中影像等同于自我,从而初步形成自我意识。
拉康镜像理论的两个重要概念是“意象”与“认同”。从镜像阶段开始,主体对自我的认识形成了一个形象,拉康将其定义为“意象”。然而主体认识自我的过程源于镜子里的虚幻影像,因此,可以说“意象在人身上出现的第一个效果,是一个主体异化的效果。主体认同在他人身上,并一开始就是在他人身上证明自己”。拉康认为“自我不等同于主体,自我只是主体中的一个现象,它不是集体的关系功能的综合,而是一个主观认同的综合”。他还指出无论主体如何成功地将自我与现实辩证地合为一体,也仅能如同渐近线般地靠近主体的形成过程。
然而,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我?萨特指出,“自我意识在本质上即是虚无(nothing),而自我则是主体知觉到的世界上的一个对象”。这与佛禅所说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净无一物才是真我”等论断不谋而合。拉康强调了自我的虚幻性,因为从一开始人们就把自我误认为镜中影像,此后又把他者投射到自身。因此拉康宣称“镜像阶段是个悲剧”,并断言“自我即他人”。拉康强调了社会关系张力在人格形成时的重要地位:“自我借助于他人而诞生,依赖于他人而存在……自我同时总是一个对象,一个他人。”自我在形成的过程中,以他者作为参照系,也可以说“以他人为镜”。因此拉康的主体发生理论可以理解为镜像阶段和后镜像阶段:镜像阶段以镜子形成的意象作为自我认同的起点;后镜像阶段主体以他者为镜,认识自我。库利在传播学中引入“镜中我”这个概念,“镜中我”即“自我”认识,是个体在与他人的社会互动过程中,根据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或评价逐渐形成的。
二、《不平的镜子》:自我认同的悲剧
在镜像阶段,镜子的参照作用被视同标准,成为自我认同的基石,然而,如果作为标准的镜子发生差异了呢?契诃夫用小说《不平的镜子》阐发了在自我认同过程中镜子的虚幻性与欺骗性,即以他者来塑造自我的悲剧性,从而诠释了拉康所宣称的“镜像阶段是场悲剧”,并启示了我们对于自我的认识难以企及绝对的真实。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不平的镜子》写于1883年,讲述的是一面“邪气”的镜子令曾祖母痴迷、爱不释手以至于“吃饭喝水也要照”,临终时要求把镜子放进棺材,终因棺材容纳不下而作罢。然而,离奇的是,当“妻子”站在镜子前时,竟然“脸色煞白,四肢发抖”,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执意要那面镜子。当她对着镜子的时候,“脸上除了泛起红晕以外,还现出幸福和痴迷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我多么美啊……对,这就是我!大家都说谎,我的丈夫也说谎!啊,要是我早点看见我自己,要是我早知道我实际是什么模样,那我就不会嫁给这个人!他配不上我!我的脚边应该匍匐着最漂亮和最高贵的骑士才对!”“我”无意中发现了秘密所在,丑陋的“妻子”在镜中的影像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而“我”在镜中却面目扭曲。原来这个镜子是变形的,它恰巧把五官难看的“妻子”“整形”成和谐匀称的美人。
“妻子”揽镜自照,欣喜若狂,宛如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拿斯索斯(Narcissus)对着湖中倒影心醉神迷,倾倒爱慕,是自恋的典型。然而,这部小说没有停留在自恋狂想,而是进一步探索自我误认导致的悲剧。“妻子”发现镜中倩影,在震惊之余,自我价值的认同发生了大逆转。原本她从其他镜子,通过周围的人包括丈夫对自己的观感,即从镜中之我与他人眼中之我的综合认识中形成的自我评价是姿色平庸、不被珍视,然而从这面不平的镜子中她却重新估价自己,后悔自己嫁错了人。在“我”眼中,“妻子”是“难看、丑陋又笨拙”的,而镜子中的“妻子”是美丽、动人又优雅的。镜子中的影像与丈夫眼中的形象并不一致,“妻子”的形象到底怎样,仿佛是个谜。从“妻子”的呓语中可见,真实的“妻子”样貌应该是不美的,所以她认为大家都在说谎。对于“妻子”而言,她的认知世界发生了错乱,她不知道哪面镜子里的形象才是真实的自己,但她宁愿相信对她有利的那个。她在真实生活中所缺乏的妩媚风姿在想象的自恋中得到满足,而不平的镜子给了她信念。
契诃夫借不平的镜子导致个人形象变异来解释镜中影像的虚幻性,扭曲的镜子给“妻子”带来精神错乱的悲剧。借助镜像来认识自我,正是镜像阶段的特征。镜像是自我的开端,也是想象认同的开始。“妻子”在扭曲的镜子中建立的自我认同与他人的认识产生矛盾,从而引起精神错乱。正如拉康“把自我称为‘理想我,而理想即有想象的、非真实的含义,自我形成是朝着虚构的方向发展的,这是因为自我得以形成的幼儿主体与自身镜像的认同仍是一种误认,即主体误把自己镜中的形象当成了真实的自己,从而漠视了形象的他异性”。契诃夫仿佛在警醒世人,建立在镜像之上的自我认同体系是脆弱与虚幻的,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不应该失去客观辩证的能力。这篇小说解释了自恋背后的自我认同危机。
三、《镜子》:以他者为镜认识自我
发表于1865年的小说《镜子》,讲述的是女主人公涅丽婚前在闺房独自对着镜子观望, 然而,镜中并非只有她自己,还有她的丈夫、女儿、医生和其他孩子。她看到了婚后生活拮据的困苦,以及与丈夫子女生离死别的挣扎和无助。“丈夫和妻子不可能同时死掉。不管怎样,这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要埋葬另一个”,“她看见了儿女。她永远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得感冒,得猩红热,得白喉,在学校里考试得一分,生怕同他们生离死别。这五六个小胖娃娃中多半总要死掉一个”。“她眼前现出一幅实际并不存在而又分明可以看见的幻境:它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狭长走廊,那儿有一长排多得数不清的蜡烛,镜子里映出她的面容、胳膊、镜框——然而这些早已被迷雾遮住,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了。”她还从镜中看到丈夫的影像,小说中的这段描述七次提及“灰色的背景”,而她的丈夫是灰色背景下的唯一亮色。但是这个寄托了她生存的全部意义的人,却无可奈何地病死了。在丈夫的葬礼上,她觉得“她同她丈夫以前度过的全部生活,无非是这种死亡的愚蠢不必要的前奏而已”。
涅丽在镜中所见到的更像是一个梦魇,然而奇特的是,契诃夫以镜子为题,借助镜子来产生冥想。小说以镜子中的幻象展开叙述,仿佛镜子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看似超现实,却令人思考契诃夫如此构思的深层动机。
女主人公涅丽作为一个待嫁少女,所嫁之人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应该满心欢喜,充满幸福地期待,然而为何她脑海中却浮现出这些悲凉的场景呢?她在镜中看到的丈夫不是一个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普遍性的符号,如“一个头、一张脸、两道眉毛、一把胡子的轮廓”,这种象征性的描述仿佛在预示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宿命。镜中的他人,即丈夫、孩子、医生都在走向死亡,由他人反观自己,最终的归宿不外乎也是坟墓,从而形成涅丽对人生的普遍悲剧性的认识。正是对“以他者为镜认识自我”的体认,使得契诃夫巧妙构思了这样的情节,让他者的人生在镜中上演,仿佛在警醒女主人公去认识到幸福的虚幻性。同时,借助镜子,涅丽自己也可以反观大部分女性的人生:结婚生子,为孩子和家庭辛苦奔波,操劳一生,为各种琐事烦恼忧虑,还得考虑丈夫为自己或自己为丈夫送终。推而广之,现实人生不外是辛苦奔忙,生老病死,到头一场空。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手法,镜中“灰色的背景”预示着人生的悲凉,女主人公是借助镜像中的自身和他者来认识和诠释人生的过程及终极归宿。吊诡的是,这种手法从喻体和本质上均可与拉康理论的后镜像阶段直接相通。
四、结语
契诃夫笔下的这两面镜子,表面上看来可以解读为自恋妄想症和婚前恐惧症,但将这两篇小说与拉康理论进行互文性解读,我们会发现其认识深度远远超越了心理疾病的现象,而达到了对人性及人生的深邃洞见。如果把拉康的“自我形成过程”理论分为镜像阶段(婴儿6—18个月)和“以他人为镜认识自我”的后镜像阶段,这两篇小说基本上演绎了这两个阶段。由于契诃夫死后拉康才出生,因此契诃夫不可能受到拉康理论的影响,但两者思想的偶合也许并非纯属偶然。考察两者生平可知,契诃夫和拉康都曾是医生,对于病患精神的密切观察引起他们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入思考,从而使二者同在“自我的形成”这个抽象的无意识领域做出了开拓性的探索。契诃夫作为一个文学家,用生动可感的文学形象来表现他对人的探索,往往是多角度多层次的,我们可以看到在《镜子》的镜像中,他中有“我”,“我”中有他,即“我”以他人为镜,他人亦以“我”为镜,而后者在拉康的理论中没有详尽说明。再如《不平的镜子》借“妻子”揽镜自照的呓语揭示现实生活中女人内心深处对美貌显贵的渴望。尽管现实生活中的卑微、平凡会压抑这样的欲望,但“妻子”在不平的镜子中对自己价值的重估,导致其真实欲望浮出潜意识的水面。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小说又与拉康所论述的“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合拍。可以说契诃夫以一个偉大作家的先见性和敏锐性,用生动可感的人物形象超前揭开了拉康艰涩的精神分析理论的神秘面纱,他的这两部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可作为拉康理论的绝佳注脚。二者都具有启迪世人看清“自我”与他人的本质关系,最终达到“明心见性”的境界的功能。
此外,契诃夫的多篇小说都是对拉康理论不同角度的演绎,譬如《不必要的胜利》也是镜像理论的阐释。拉康理论中的“凝视”“自我理想”“理想我”“无意识”“欲望”等,都在契诃夫笔下的人物身上有所体现,比如《黑衣修士》《带小狗的女人》等。以拉康理论为火烛,可以照亮契诃夫笔下人物幽微深邃的精神世界,而契诃夫小说也为我们理解拉康理论提供了绝佳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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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崔艳秋,文学博士,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翻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