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觉眼前生意满

2020-02-28 11:52王澄霞
书屋 2020年2期
关键词:杨步伟赵元任自传

王澄霞

杨步伟(1889—1981),原名杨韵卿,出生于南京望族杨家。如果仅以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的太太这一身份来标识她,固然与夫贵妻荣的世俗观念完全合辙,但要是读完了杨女士本人亲自动笔“讲我自己”的《一个女人的自传》(以下简称《自传》),了解到她不同凡响的人生经历后,就不得不为自己先前的孤陋寡闻和思维定式而抱愧不已,因为如此成就对男性而言就属难能,那身为女性更是何其了得!

杨步伟女士一人而独创几个“第一”:1912年她二十三岁就担任民国第一所女子中学、“崇实女子中学”首任校长;1919年三十岁从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博士毕业,是中国第一个医学女博士;回国后与同学李贯中创立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女性医院“森仁医院”。同样值得一提的是,从小被祖母指腹为婚的杨步伟,从十一岁起就坚持抗争,直到二十岁终于解除了与表弟的婚配;此后又一直待字闺中,直到1921年三十二岁才与小她四岁的赵元任闪电般结婚。三十三岁正当医院事业处于巅峰状态时却当起了家庭主妇;此后辗转北平、昆明和美国,热衷于公益活动,但相夫教子打理家务成了她的人生主业,她相继出版了《一个女人的自传》、《杂记赵家》、《中华食谱》、《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等著作。

中国二十世纪的百年历史声势浩荡、波澜壮阔,革故鼎新、与时俱进的同时,复古和保守其实根深蒂固难以荡涤一净,尤其是在父权制已经存续了五六千年的古老中国,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社会中,居然能够产生和造就杨步伟这样一个精神和人格都完美健全,绝对堪称光彩独特、无可相比的女性形象,一般说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读完杨步伟的《自传》,关于她的人格养成,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风云跌宕新旧交替的大变局时代和较为开明的家庭文化氛围,对杨步伟的成长成熟,影响不可忽视。如她本人在《自传·引子》“我写自传的动机”中所言:“不过几十年中巧遇了一些世界大事与我都有点边缘的牵涉,并且都是目击一切的实状,……第一是我自己家庭的新旧改革,第二是国家民族的革命及后来内战争夺,第三是在两朝内外的侵略,第四是世界两次大战都在我这大半生中碰巧遇到了,并与我个人都有一点关系。”二十世纪中国百年未有之变局,杨步伟几乎都一一遭逢。城头变幻大王旗,时局动荡不定,各派政治势力忙于权位角逐,无暇顾及思想上的独尊一家,各种思潮或观念不断涌现,此消彼长多元并存。杨步伟受教的旅宁学堂、中西女校以及她后来曾任校长的“崇实女子中学”,都是这种政治气候和思想氛围下的时代产物。杨步伟的大名就出自旅宁学堂的同学兼挚友林贯虹,林氏弟兄还是她加入同盟会的介绍人。

至于家庭小环境,杨家曾祖和晚清重臣曾国藩是同年进士,祖父杨仁山为英法参赞,曾驻英五年,其间杨步伟的伯父和父亲相继随父出洋游历学习。祖父属于维新派,他“一生不愿考科举或做官,以后出洋回来保举也不愿接受”,归国后一面研究佛学一面赞助革命,声闻朝野,被谭嗣同、陈三立等名人尊称为老师,并倾尽家产创立了著名的南京刻经处。祖父、父亲都是杨步伟退婚的坚定支持者。不能不说,欧风美雨的洗礼使得杨家这个望族比之中国当时一般世家,自由民主革新的气息无疑要浓厚许多。

当然,杨步伟之所以是杨步伟,用她本人的话说:“可最要紧的,我就是我,不是别人。”

杨步伟是大房的第九个孩子,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一直未有子嗣的二房。“一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被称为“小三少爷”,从十三岁起才换起红装成了“三小姐”。她资质非凡,喜欢刨根问底,“样样事总喜欢革新”。正如她在第三章“头一岁的长进”中开头说的那样:

我有生以来,头一年的事情比后来哪一年都多。详细的情形我记是记不得……我那一年里头的长进大概比后来五十多年加起来的还多。我很早就发现别人不是我,就是有时候稀奇那么远的脚趾头倒不是别人,就是有时候还分不大清楚。我不久就发现凡是是我的,我能够随便自由的动作,这自由的滋味我以尝到了以后就永远不肯放弃了。

所以,她“一小就觉得什么事可以由我做点主总是好的”。十六岁参加南京的旅宁学堂入学考试,就考试作文题目《女子读书之益》发表议论“女子者,民国之母也”。借用她祖父的话说:“她虽是女子,志气胜过男子。”1912年,她二十三岁就担任中国第一所“崇实女子中学”校长。该校由时任安徽督军兼第一、第四两军军长的柏文蔚创办,学员皆系五百余人的北伐女子敢死队队员。杨步伟带着她们学纺织、刺绣和简单医疗救护,她以身作则令行禁止,教学实践开展得轰轰烈烈,深得学生喜爱,其间还坐镇指挥了平定一场双方力量悬殊的未遂“叛乱”,她的领导才干可见一斑。

她负笈日本五年七个月,三十二岁从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博士毕业,因为对日本的憎恨,没有领取学位证书;回国后就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责,创立中国第一所私立女性医院“森仁医院”。她一人而负责生身父母和养父母的丧葬事宜,并为一无所长的弟弟作了长远规划。尤其是她誓死解除旧式包办婚姻并终达目的。这场胜利使她感到“有生以来到现在第一次我才是我自己的人”。更为难能的是,父亲曾提议以她不嫁作为支持她退婚的条件,当即遭其拒绝:“那太可笑了。第一我不要有条件地改革婚姻制度;第二他也不见得为着和我退了婚将来就不娶,我何必白贴在里头呢?第三因为这个缘故,我更应该嫁才能给这个风俗打破。但是我嫁不嫁须看我将来认识的人而定,我自然不會专为破除风俗乱找一个人来嫁,自然有好的才嫁呢。我现在何必来一个声明管着我自己将来不和男子往来呢?”这样掷地有声的超拔识见,时隔百年,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未必每个知识女性都能企及!此后事实上直到三十二岁她一直单身,但她从容淡定精神健朗。可闪电般结婚、三十三岁事业处于巅峰状态就成为家庭主妇;八十岁还能和丈夫来一次说走就走来一次环球之旅,也是这个杨步伟。

赵元任先生认为《自传》是妻子以“直截了当的文字来叙述她这直截了当性格的人”。知妻莫若夫,《自传》第一章“讲我自己”就让读者充分体会到了杨女士的这种爽利性格。十三个小节两千字不到的这一章,每节起首句几乎都是杨女士的自我鉴定,从女性身份、人生阅历、个人喜好、脾气到声音乃至身高都有介绍:

“我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女人。”

“我也是个地道的女性。”

“我是经历过些特别的情形的。”

“我周游过十二省三洲。”

“我的声音是女低音的嗓子。”

“我喜欢诗。”

“我是个生在城市的孩子,可是我喜欢乡下。”

“我样样事情喜欢公开。”

“我喜欢动作。”

“人家常对我说你不像个女人,也不知道该算是称赞我的话还是骂我的话。这话也许有点道理。无论如何我跟男人和跟女人一样合得来,还许跟男人更合得来一点。”

所以,“讲我自己”的这一千五六百字,可谓《自传》全书的核心和内容摘要,余下部分成了围绕摘要展开的具体论述和事实印证;从效果而言可谓先声夺人,对她的为人做派,读者开卷之初即有基本了解,而且印象深刻。令人惊奇的是,这样的开篇,并非源于杨女士对写作技巧的谙熟,而恰恰是她“直截了当”性格支配下的写作理念和必然选择,以至对丈夫的修改她颇不以为然。谓予不信,请看《自传》英译本他们夫妇合写的“书前”中的这段文字:

在有几处他(指赵元任,笔者注)把事情的次序给调换了,把事情的结局先不说,一直留到最后再——

可是我的好韵卿欸,那是编故事的章法欸!——

可是这不是编的故事嘛!我还是喜欢把事情都先说明白了,有好几处我还是非得把事情的结局起头就宣布了,让读者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常常晚上看侦探小说,太长看不完,又怕睡不着,我就偷偷地看看后头。

凡事先宣布结局,让读者翻开《自传》第一章,就知道了她的为人品性,这不可就是“直截了当”吗!

更妙的是这第一章最后一节:

那么底下要讲的一个中国女人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也许会发现以上讲的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那就讲得更对了。我既然没有本事做成一个前前后后事事一致合理的完人,那么要真实地描写起来也不能前后一致地整整齐齐地描写了。无论怎么,以上写的只是我以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连这个都不是,那只是我下笔时候我对自己一时的感想。你要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你得读我的自传。诺!底下就是。

读完全书,回头再来品味《自传》开首这份一千五六百字的自我鉴定,不由不感慨,杨步伟女士及其《自传》,可谓“文如其人”的最好例证之一,甚至干脆谓之最好例证也无大错。没想到杨女士的“直截了当”一竟至此!这其中客观陈述与主观申辩兼有,自信自得自恋并陈,唯独没有自卑或者自省。有一处文字与其说在自我反省,不如说是自我辩解:“我脾气很躁。我跟人说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是跟我横来,我比你更横;你讲理我就比你更讲理。”在她看来,她是事事有理处处有理,就是自相矛盾也是矛盾得有理,五四新女性的强大和自信,在杨女士这儿已臻巅峰。这也令人联想到《自传》中的另一个细节:

记得孟真(傅斯年)在美时,听见我和美国人说话,说得那么流利那么不错,他说:“赵太太真胆大。”我回他:“我哪样事不胆大?(敢在《传记文学》上写文章也是胆大)世上事若不胆大去做,哪能成功呢?只要不妄为就是了……”孟真也只得笑笑说,赵太太总是强词夺理地辩。

再譬如,1947年赵元任坚决拒绝出任中央大学校长,固请固辞,固固请则固固辞,最后他干脆决定宁可在美国多滞留一年,以明心志:

不但孟真诧异,连大女都觉意外。孟真说回国不做不是一样。我回他回国后无理说一定不做。我和他辩论出几个理由来,他只得骂我:“什么主意都是你出的。元任若做校长还不是你做,多好。”我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他做校长。我背骂名,好的都是你们男人的,坏的都是我们太太的,我才不受这种骂名呢。”

提请各位特别注意这段对话中傅斯年“元任若做校长还不是你做,多好”和杨步伟的答复“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他做校长。我背骂名,好的都是你们男人的,坏的都是我们太太的,我才不受这种骂名呢”。表面看来,杨女士的答复大有为女性(太太)鸣不平之意,但这层意思实属其次,该答复首要传达出的是她本人并不否認,如果丈夫赵元任接受中央大学校长聘任,那么,事实上真正的校长是她、赵元任太太——杨步伟!这就难怪杨女士如此自信,因为博雅如傅公斯年都这么认定!

有记载说有一次胡适问杨步伟,平时在家里谁说了算?她很谦虚地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但是她不忘了补充一句:“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这就是杨步伟!

杨步伟直截了当、自信强大,锋芒毕露甚至有点强词夺理,有才情有能力更有个性,但一言以蔽之,煞是可爱!读着由她自己执笔写自己的《一个女人的自传》,“顿觉眼前生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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