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湖岸（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散文选刊》等上百种报刊。

确切地说，这应该是在十三年以后的冬天。依旧还是这个风很大的城市。我在一个深夜被那卷着口哨的大风惊醒。事实上那风不单卷着口哨，还扯上我书桌前的那堵铝合金玻璃窗，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一直响个不停。如是为窗外街道上疾走的大风奏响的战鼓，也恰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或是在此之后的每一个冬天，我嘴里常被冻得嗑嗑直响的敲击声。

这个时候我又梦到了你。再次梦到我们又一次出现在梅湖之侧。我们原本一起驾着小船向湖心驶去。记不清是你还是我划的桨。可划不到两三下，我却找不到你了—— 一如湖心中如风飘逝的流岚，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找不到你后，我在忙乱中发现小船漏水了，而且很快就被水浸满。接着船沉没了。我一双脚踩进了湖里。于是我醒了。

我确定我是被彻寒的湖水冻醒的。冻醒后我发觉一双脚不知什么时候蹬到了被子外面。我把脚缩回被窝，却感觉它像冻到湖里一样没有知觉。书房窄小，这张支在书房里的床同样窄小。但我似乎还在梦里。就在我一双脚踩到湖水之中或是被冻得醒过来的时候，我隐约记得你已经到了岸上。

大约一个月前老班在群里发了条信息：我们毕业十年了，准备搞一次同学聚会。这个群当然是由她提议组建的。你知道老班就是那种习惯雷厉风行的。从读书那会儿到现在，而且似乎从不觉得累。据说她已在一年前被提拔为副处。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咱们老班横刀立马，揣着一个市卫校的原始中专学历，仅仅十年时间，就登上了人生的一个个高峰。

当然这还不是咱们老班的全部家底，在群里，有人甚至开玩笑说把咱老班家的被子一掀，下面躺着的还是纯一色的处级干部。不知你可否记得，当年常常出入我们护十班宿舍的那个高个儿。对，就是那个师专数学系戴眼镜的中分头高个儿。后来果真和咱们老班成了。据说毕业后被分回老家，那个全县最偏远的绕山河学校。他就在墙上贴一张白纸，给自己定了一个清晰的人生目标：五年副科、八年正科、十年副处……他先我们三年毕业，仅仅十三年时间，他果真是沿着那条清晰无比的路标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据说如今已到了正处的公示阶段。

再说你，走了也应该十三年了吧？抱歉我在计算方面的确有些迟钝。与其说是劳累，不如说是浮躁，即便把床支在书房，可拿着书本我就想睡觉，脑海里根本存储不下任何文字，何况是要费尽心思盘算时间？可真正关灯躺到床上，失眠又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我只得继续熬着疲惫的熊猫眼盯着手机。老班说要把所有同学都拉进群里。于是短短一个月，那些多年久未联系的同学，越来越多地被拉到群里。像是一群存放在瓶子里的蛐蛐。一入夜，瓶里就似开演唱会一般，疯狂得让人根本无法入睡。

我不发言，但我有时却似强迫症一般紧盯着屏幕。期盼什么时候，你能被其他人大海捞针一样拉回群来。

拉回？我不知道这两字用得是否恰当？这么一说我心里立即就是一阵绞痛。我无法知晓你会不会生气？而你，或者他们，又会不会认同咱们曾经是一个完整的团体？就如同上天从不征询任何人，就把他或者她降生到某个家庭，从此无论伤心别离，你都无法摆脱这个血浓于水的宿命。

那时你曾对我说你不怨班里的任何人，你的出走完全是宿命所然。你走时无泪，亦无悔无怨。要我说你那是要强，坚定从容，还是与生俱来的无惧与无畏。然而相对我的懦弱，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人海茫茫的世界，所有的人生际遇都是无知与盲从。

我从卧室搬到书房，和双虎分居整整一年。然而在一夜夜或是喧吵或是宁静、或是清楚或是浑浊的思绪里，我却愈来愈多地感觉到，我实在是应该感激你的。这话在我心中埋了整整十年，或是十三年。但有时我却不知道该说的是感激还是怨恨。是你让我留在了学校，接着在城市里有了属于我的一切：结婚、生子、上班、下班、吃饭、争吵、生病、失眠、困惑、抑郁症、精神分裂……是的，直到今天，我都会常常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慌。我在药房里忙成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从小窗口里一次次机械地给外面的病患递送药品。对单、对人、对药，十年的光阴，我早已经对这小房间里的一切熟稔无比。但仅仅一秒钟，我就会神经质一般，恐惶無措，唯恐一个疏忽造成无法弥补的错误。

这样的恐惶让我害怕上班，害怕走进这个堆积如山却又极为封闭的药房。但我却又不敢有丝毫倦怠。若是没有了这个工作，那一切又该怎么办？于是劳累、恐惶、倦怠，噩梦连连。

原谅我就这么点出息。然而即便是心底仅存的最后一丝勇气和动力，也都是因为曾经的你。你可能不会承认自己的要强，而我却更愿意相信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忍。或许在你生命降世之时，这种力量便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你的骨血里。

然而命运却总在和你开玩笑，据说咱们老班和老班的家人，早在入学前一天就已经到了学校，给咱们班主任送了两纸箱热带水果。但我很奇怪他们怎会把纸箱里的东西称作是“老家的特产”，因为老班就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同样来自那个被称为“小西藏”的高寒县份。于是开学的第一节课上，咱们班主任没有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就宣布我的初中同学、那个县烟草公司总经理的宝贝女儿担任班长。很快又给推荐到了学生会。在毕业前夕已是学生会主席，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优先推荐就业。

初来乍到，甚至还有些腼腆和胆怯的我们，根本就不会、并且也不敢对班主任的决定有丝毫妄议。唯独你，我那时的同桌，在鼓掌通过时似乎并不十分情愿。十五岁或者十六岁，至多十七岁，是我们那时的大致年龄。在那个灿烂的人生花季，上了中专，几乎所有人都跌进了堕落的温柔乡。唯独你在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常常不是急于赶回宿舍，而是要带本书出去。很快就有人说你是到食堂门口的路灯下背书。马上就是学期末，于是许多人纷纷议论，说你要在考试中证明自己。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此前的中考，你仅与市一中差之毫厘。而咱们老班，那个同样要强的姑娘，那时就在同学们对你的啧啧钦叹声中，一张好看的圆脸居然和她身后的石灰墙一样寡白。若不是躲在下床的蚊帐后面一次次窥视，我根本不会发现，她那张天生丽质的脸上隐藏着的某种慌乱和恐惧。

“向晓丽不是去背书，而是到食堂的打饭桌上捡吃食了，我亲眼看见，她捡起打饭桌上掉落的一小块肉，连灰都不擦就塞进嘴里，然后像个小偷似的用书捂着嘴巴，嚼得津津有味……”

刘春艳的这一发现在我们护十班一号宿舍像惊雷一样炸开，短短三十分钟不到，便迅速传到二号、三号和四号宿舍。

刘春艳，老班的下床，那个开学数周内和她形影不离的矮个子儿。左脚似乎还有些微跛。当然说她和老班形影不离似乎有些抬举她了，其实至多就是个跟屁虫。在一年后老班被选为学生会副主席，要搬到学校广播室的时候，她哭得差不多要虚脱。此后咱们老班作为新当选的学生会副主席忙于各种事务，除了上课同坐一间教室，和她几乎再无联系。她一张脸从此凋落成了一朵残花，如同旧时被扫地出门的弃妇。可那时她却用自己习惯的绘声绘色的细丝蚊语和略有些夸张的一惊一乍，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把她这一惊雷发现传播到全班四十多个同学的耳朵里。

那夜，浑然不觉的你坐在咱们市卫校学生宿舍昏暗的灯光下烫脚，突然发现宿舍里鸦雀无声。一号宿舍，甚至整个护士班四个宿舍的四十多双眼睛，居然和灰暗的灯光一样，死鱼一般注视着你。你觉察到刘春艳此时还在悄声嘀咕。你似乎听清了她的细丝蚊语，还有那略显夸张的一惊一乍。于是你吼了起来，骂刘春艳说有什么事不能明白一些？！我就是在这时候听到刘春艳响亮地哭了出来：“你这个专捡剩菜吃的穷鬼！”

在你第一次彻夜不归的夜里，宿舍里议论纷纷，我才知道，开学那天，送你来学校的那个穿高跟鞋的漂亮女人是你后妈。在给你办妥一切入校手续后，她就把你带到学校门口，在梅河之畔那个杨柳依依的水泥路上，差不多是哭着对你说：“放过我们吧！看在你弟弟的份上，这九年时间，你把我们这个家折腾成什么样子？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他成绩那么好，可我们怎承受得了两个孩子同时上学？上了中专，你也该自食其力，以后再怎么大红大紫，也用不着记挂我们！……”

还是刘春艳，她那细丝蚊语讲得依旧绘声绘色。还说当时那个漂亮女人把一叠红钱塞到你怀里，其实也就那么四五張，可你没有要，散开双手转身回来，在这个风很大的城市，从梅湖中心吹来的湖风，立马就把那四五张红钱吹上天空，慌得你的继母，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只得一纵一纵地跃起，伸手抓钱，似在一棵熟透的红杏树下一跳一跳地摘杏子吃。最后还有一张，如同一只淘气的蝴蝶，随着湖风一溜烟飞到湖岸上一个公共厕所的门口，你继母又慌不迭地追去，幸好被公共厕所门口的一排矮竹子拦住，那个漂亮女人扑到草丛中，方才捕到了这只形如闪电的蝶儿。

刘春艳的描述再次证明了你的要强，这你得承认。可那时正闹着回家补习复读的我，却为你的要强或是倔强，狠心留在这个学校。我一直认为这是个比难民收留所高级不了多少的学校，却不晓得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高中落榜生挤破头一般扎进来，并且还成为山区孩子的梦想之地：破旧阴暗并且十分拥挤的宿舍、狭窄的校园、陈旧的食堂，每天午饭或是早饭时分，就为煮饭常把开水炉烧得呜呜发响，即便远在秋老虎肆虐的六层楼教室依旧使人不得安宁。

偏偏你的出现让我狠下了心。既来之，则安之。因为即便再回家复读一年，不论我，还是班里的其他四十多个同学，包括咱们老班在内，谁都无法考到你那样的高分——在一个远离城市的湖边乡下初中，你居然考出英语和数学双满分的成绩——要知道，在21世纪的中专学校，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像你那样的学霸。何况你还索性选择了身无分文的“祼学”，仅凭每个月一百五十块的农村中职生生活补助：上午从不吃早饭，中午就是一个馒头，下午可能有些蔬菜，但很多时候还是伴着涮锅的例汤。

看到你消瘦的身体，我开始决定在这个学校留下来完成学业，以致后来还有了护士证和药师证，刚一毕业就迅速和这家私立医院签了合同——这就是我们共同热爱的母校，好似一个困顿的母亲，凭借她最拙劣的教学设施，给我们这些乡下孩子馈赠了一身足以立命安身的技艺——从此在这个风很大的城市生活下来。嫁人、生子、买房、还贷……生活从此步入了坐电梯的节奏。

但我还是常常想你，想你给我绵绵无尽的信念和启发，包括你的隐忍。那一夜，在我看来甚至说得上是人格的屈辱，但你却还是暗暗隐忍了。第二天，你依旧在晚自习后到食堂去，包括此后在学校的那些日子，你都不会错过。而且从此去得更加明正言顺。因为你在食堂找到了工作，白天帮着打饭，饭后清洗餐具，晚上还得择菜和洗菜，从而可以挣到每天的两顿饭。

这个冬天，我们楼上的热水管道坏了，漏湿了顶楼的木地板，于是他就把热水管关了。结果物业便挨家挨户收走了四百块钱，但整整一个星期依旧没有修好。顶楼的住户便开上小车带全家人搬迁而走，在这个并不太大的城市，我们无法想象他究竟会有几套房。但他这一走，开不了门，管道便无法维修。询问保安，保安一无所知——作为物业派驻我们这个麻雀小区的全权代表，除了车辆出入收钱，他对所有事情都可以说不知道。于是足足三四个星期用不到热水，每天早晚，洗菜、涮碗，对我而言都是所有感官的残酷考验。然而那时的你，却得为一顿饭把稚嫩的小手无数次地泡进冰冷的自来水中。我至今常会想起你在食堂灰暗的灯光下，默默承受怎样饥肠辘辘的煎熬。我们甚至没有认真地谈过一次心，彼此坦露心扉，互诉衷肠。我想这不仅出于你的要强、隐忍和高贵的虚荣心，更多的是因为我的浅薄无知，并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将有挥霍不尽的时间。

可事实上时间却无比吝啬，转眼便已经芳华不再。我一直想和你聊聊你的故乡——那个在你离开学校后，你给我回信时在信封上写到的湖滨村落，可那时你却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课堂。记得我亦曾和你有过约定，找个假日和你回一趟老家，亲眼看一看那个被你描绘得无比妩媚的村子。

有你便是精彩，在你唯一一次参加的“迎国庆”全校征文大赛中，你那篇获得特等奖的文章，被你用流畅的钢笔字誊写在稿纸上，在校门正对的橱窗里展览了很长时间，以致全校师生都能对那些精美的文字熟读成诵，竟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湖滨村落的绿柳婆娑、沙堤湖岸、湖光山色以及渔歌唱晚——而那里，也有你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我亦不止一次想到：在某个宁静的清晨或是午后，和你一起在巷道尽头的村港上解开一叶小舟，驶向那美丽的湖心深处。

你出走后的十几年光阴里，我有过欢乐、忧愁、苦楚、哭泣、销魂，更有过刻骨铭心的疼痛与忧伤。艰难时刻，我常想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是在渡一个湖。驾一叶小舟，行驶在湖心深处。湖海茫茫，举目无边，精疲力竭，路在何方？我多么希望，那时的你已然停船上岸。

我说过我们曾经通过信，直至那时我才知晓，这个生你养你的故乡并非你笔下的那样美好。相对于常人，在困难的时候，我们希求的总是回家。回到那个有母亲的故乡。因为那里至少还有亲人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慰藉。但我不知道你对故乡是否还有感情，因为当年开学，你其实是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来学校的，从此也差不多脱离了和故乡的一切。当然你的家当也就是几本书，一个粗笨的木箱以及薄薄的一套行李。木箱里，除了几件简单的衣服，还有那本仅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户口薄：户主是你，家庭成员也是你。而到派出所打印户口薄的时候，你方只七岁，刚从山东你亲生母亲那里逃回来。你受不了你那丧心病狂的继父。成天喝酒，喝酒之后打你。开初你母亲还护着你，后来她自己也被打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挨打。在很多年后我读到了一本叫《灿烂千阳》的书，我居然又在那种莫名的恐惧中想到了你。而你受不了的还有那个名义上的哥哥，傻愣愣地流着哈拉子，在你挨打后还把哈拉子流到你身上，要你陪他玩过家家，好几次还当众露出了下身。于是就有人说你继父不仅给儿子娶了后妈，还带了童养媳。

你疼得动不了身，他就哭着说你不陪他玩，醉酒的继父便又提起东西往你身上砸。七岁的你就是在那时候偷了继父的三百块钱逃回高原的梅湖之畔，逃回这个生养你的故乡，回到那座在父母离异后很快就换了一个女主人的、你曾经熟稔无比的房子。

回来后就有了这本仅属于你一个人的户口薄——是你的亲生父亲在继母严酷的眼神下，带你到乡派出所打印回来的。从此七岁的向晓丽开始成为一户之主。凭借着这个户口薄，向晓丽才有资格在父亲和继母的家里，孤零零地生活了九年。同样凭借着这个户口薄，向晓丽才有资格在接下来的那个九月金秋，到村里的小学报名上学，终于在那年秋天和我成了同桌……

抱歉我一再提到你的名字。因為只有读到全名，我才会想到那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坚强与高贵。多年后这个风很大的城市，冬天依旧难捱，拥挤的楼房间隙，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狂烈的大风卷着口哨在街道上疾走。于是失眠就成了我的专利，但我却又不得不常常躺在床上。事实上床却成了我的噩梦。特别是每个月如期而至却又无法摆脱的疼痛。就如同难受的时候我们可以选择回到故乡，或者逃离噩梦我们可以醒来，但哪怕回家，或者入睡、噩梦、醒来，疼痛始终无时不刻与我随行。亦如同噩梦醒来的你，依旧身处噩梦。专横的继母、胆小如鼠的父亲，人小鬼大的弟弟，组成了你一个绝对清贫的童年。为此你立志苦读，从入学起直至初中毕业，你都是第一，并且始终都是班长。你是老师的宠儿。我相信你的脑海里从那时就开始播下了出人头地的愿望种子。

但你却毁在那个教学成绩相当糟糕的乡村初级中学。一群喜欢喝酒打麻将的教师，因为两次被学生家长围殴的惨痛经历，让他们对学生一再放任，如同自生自灭的野草。最终两分之差，让你与市里的重点高中失之交臂，从此永远地告别了心仪的大学。

你为什么不报考二中？我曾这样问你。二中和一中，全市最好的两所学校，可录取线的落差却可以说是泰山之于喜马拉雅。你没有回答，用双眼望着天空，对着天空点了点头。我似乎看到你眼里闪烁的晶莹，倒映了苍穹的开阔。然而所有人却不明就理，说你的离开是因为你不甘心就读中专，回你毕业的初中学校复读去了。相对而言，即便泰山，都已是她们永无法触及的高度。事过多年，我却还是听到群里有谁说起你考上首都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成了一个外资企业的中方代表，一个真正的女强人。

传说得有板有眼，容不得人不信。但有谁知道，你在那封信里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是的，你从未怪责过咱们的班主任，包括老班，或者是其他任何人。你说那次你在宿舍洗头，双手抬着热水盆进来，只好用脚关门。关门声可能确实响了一些，把几个正在睡午觉的同学吓了一跳。刘春艳说你公报私仇。本来没必要计较的，但你却和她顶了起来。于是便引来了一次不小的群殴。事后你向班主任保证说自己绝对没碰过谁一根指头，至于刘春艳的满脸抓痕，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只能戴口罩出门，你更是感觉莫名其妙。但你却实实在在被人打了，被一个大号宿舍的十几个女生群体殴打了。扯落了几绺头发，抓伤了脸和脖子、胸部、肋部，还有腹部和胯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挫伤。但在班会课上，咱们那位刚从乡镇中学调来不久，又即将调到省城一所著名中学的年轻女班主任，却声嘶力竭地骂了个满堂。当然我知道，不会有人为你出头，更不会有人在这时候做些文章，把她的调动搅黄。所以面对班主任一句：这事我已经处理过了，要是还有谁闹到学校，那就干脆卷起铺盖走人！你也只能选择继续隐忍，甚至还不敢独自一个人去校医室查看一下。

你在信里告诉我，你的出生就是一笔沉重的冤债，你欠人的太多，就希望早日毕业参加工作，把那些债都还上。你甚至还期望赶紧学期结束，赶紧考试，因为你希望能够尽早挣到助学金。然而十一月下旬，你走了。失了约。于是在你走后，天气一下子凉了下来。大风如灌，打着口哨在城市里奔走。直至十三年后的今天，依旧不息的四季风吹，把一个个夜晚拉得特别漫长。

在床上短暂一阵小睡，我就醒了。醒来之后就再无法入睡。困顿的时候我曾渴望像当年的你一样，狠狠地从头上揪几绺头发——用自己的双手。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无法入睡。我承认这并不是因为楼上很快又响起的自来水流动声，接着那条淘气的哮喘狗就被女主人牵下楼来，在楼梯上留下“哈哈哈哈”一阵急喘，接着又被“哈哈哈哈”地拉了回来。我知道我该出门了。然而就是刚从水龙头里拧出来的带着冰意的凉水，依然冲不去我大脑里的那股混沌。

在高楼林立的小院，我每天只能看到那三角形的天空，好似我脑海的空洞和阴晦。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为我停留的雁栖之所。我步履蹒跚，在这条总是挖挖补补没个截止的人民中路走得提心吊胆，就是踩到哮喘狗的便便肯定也会浑然不觉。要紧的是，越是那些窄逼的路段，就越是被烧烤摊和早点铺挤占，浓密的油烟焦香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想我的头发、衣服和身体肯定会把这怪味带出很远。即便不远就是湖滨大道，此时湖岸樱花灿烂，落英缤纷，但我闻不到哪怕是微微一丝属于花的苦寒。

雪妮被送到乡下外婆家里了。她出生在那个梅湖映雪的冬季。似乎就是在雪融之后，她就被寄回到乡下。我估计她已经完全忘记我是她的妈妈，而双虎则是她爸。她的身体里，流着我们共同的血液。母亲说她总把一张七色花小毛毯裹在身上，玩耍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特别是天气寒冷的时候。那一张早已掉色的七色花毛毯总会给她无尽的温暖，以致于来到城市，这个从一开始就属于她的陌生的新家，她都要把小毛毯紧紧地裹在身上，一如孩童时的我们在寒冷或者害怕时对母亲怀抱的希冀。这是她整整四年时间里的最好陪伴，甚至还曾和她一起摔进了那条哗啦啦的梅河水。

外婆总是太忙，家里的衣食起居、猪鸡牛羊、田头地角，总有太多的事要等着她那双手侍弄。所以她对那张小毛毯的亲密要远远超过她可敬的外婆。要不是妈妈急煞了心，和爸爸一起请假回家，把她拜祭给了梅河的水神，说不定早在三岁以前的她，就随同那张七色花小毛毯被哗啦啦的梅河水一齐带走。

她犯了水官。阴阳先生说得把她拜祭给水神。从此我们才少了那么多疼痛难安的记忆。为此我们又吵嘴了，甚至还提到了离婚，包括离婚的细节，是要房子，还是女儿？在这个房价高涨得没有边际的城市，和我们一样搬入新家后迅速闪离的例子并不鲜见。房子成了我们城市生活的第一目标和终极追求。可谁想咱们孩子的身价居然超过了一切。无论是我还是他，谁都宁可不要房子和那额外的二十万补偿。

是的，她的降生何其不易，结婚八年，我们就只有一个四岁的孩子。直至今天，我似乎还常在梦里看到，那时雪妮尚未降世，我又一次在辛辣的目光下变成了一个被当众剥光的怪胎。最终是雪妮带给了我们一切。每年湖畔大道樱花初放，我们都会让母亲把她带到城里，她额头上永远好不了的是外婆用唾沫和红糖敷住的隆包，我们一起在樱花树下拍照，我还看到她用指甲从额上抠下块糖，再悄悄地放进嘴里。那一株株花树如烟似霞，我在去年的冬天还专门摘下一朵樱花让她在手里看个明白，然后把花留在相机里，说好春天回去，我将对着照片，教她识别梅河崖坡上的大朵重瓣樱花。在她睡着的时候，我悄悄换下她的小毛毯，费了整整十盆水才清洗干净。结果醒来之后，她便开始没完没了地大吵大闹，没有了那张漆黑的夹杂着孩子屎尿味儿、汗臭味儿和眼泪灰尘味儿的小毛毯，她就似找不到家一般没了着落。那尖锐的哭声，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碎了我的五脏六腑。

这个冬天无雨，每到中午，艳阳高照的天空好似烧上无边的大火。躁热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慌。习惯每天走路上班的我总会毫不例外地走到湖滨大道上，在樱花树下对着茫茫的梅湖张望。早晨的梅湖岸边清冷如常，我相信知觉不会骗我，这真是冬天。你走时就是冬天。十三年后，冬天没有失约，而你却失约了。我知道梅湖对岸就是你的故乡。在那个美丽绝伦的湖畔村落，此时的你，是否也会站在远方湖岸与我遥遥相望？

我在昨夜认真翻看了那本蜕了色的《作文选刊》，上面就有你在十三年前创作的《海棠依旧》，说父母离异后，七岁的海棠被母亲带到遥远的东部城市，被继父毒打、做苦工，甚至没吃过饱饭。于是海棠选择了逃离，可却在火车上落入人贩子手中。几经辗转，她被一群卖艺的救了下来，吃过一顿饱饭后，海棠美美地睡着了，谁知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双腿。春来，海棠依旧烂漫。没有双腿的无名女孩只能坐到轮子车上，为她的恩人卖艺要钱……

你的作文或许是你为自己人生的另一种设想，也许你就曾有过真正的虎口余生。读到这样的文字，我仍为当年的你捏一把汗。你说你从不恨父亲，尽管一辈子胆小如鼠，但那时他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半年时间，你弟弟依旧还在那所乡下小学读他的六年级，可父亲却患上了重病。医生说，肝脏移植，是他生命延续的唯一选择！于是，你那漂亮的继母便带着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如同从人间蒸发一般，在梅湖之畔的渔村永远地消失了。你于是悄悄地跟班主任道了声别，就匆匆地回到那个生养你的渔村。你选择了有尊严地离开。所以你的离去，并没有在同学之间掀起怎样的波澜。倒是那个爱讲是非的刘春艳，又在宿舍一角，用她一惊一诈的语调议论起你回家复读初中，反倒引起同学们的啧啧称羡。

《海棠依旧》，那是你参加全国中职学生法制征文大赛的作品，没想竟发表到了全国知名的《作文选刊》。我能让雪妮去过海棠的生活？让她没有父母地选择苦难？看着梅湖之畔烟岚一般灿烂的樱树，感觉似春海棠一般密匝。这么一想，我居然特别地害怕了。这一年多来，双虎就一直没有笑过。如果说是因为这房子，我情愿我们继续回到当时租住的城中村。想他每天带着那六神无主的眼神驾驶着车出去，我就特别地后怕。城市的路道永远都是这么拥挤。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你走另一条道会好一些，事实上所有路段都和你现在行驶的车道一样拥堵不堪。人生的每一步路都是在夹缝中艰难行进。双虎不一定听得进我这一通理论，如今在他的眼里，要紧的一切都是钱。他得还贷，得养家，还得生活，包括老家日渐老迈的公婆以及猝不及防的疾病。

冬天到来之前雪妮病了，是上呼吸道感染，说起话来好似撕裂了一堆旧麻布。我给母亲汇了五百块钱让她带雪妮看病。双虎知道后摔破了两只碗，说我干嘛不回家一趟？为什么就放不下那一千五百块工资？我承认我舍不得钱，因为我曾看过他失业时愁眉不展的失落与彷徨。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就剩下仅有的一丁点微力，但我仍拼命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支点，让他轻而易举地撬起人生的重担。可回到家里，他却没有一个足以让灵魂得到慰藉的所在。我们是该有第二个孩子了。医生说孩子出生后我肚子就不会疼了。可是我不敢想象，一个身患轻度精神分裂症或是中度抑郁症的人，还能生出怎样健康的孩子？

记得双虎抱着刚出生的雪妮对我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到雪妮的妈妈，因为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困苦的岁月！谁想雪妮出生后，困惑却不知要远胜当初多少倍。人只能继续蹉跎不前。我一点都不怨双虎，真的。雪妮的出生已是我们共同的奇迹。我几乎是从私营医院的药房下班后，就把一半以上的工资都送到各个大医院，或是坎坎角角的中医馆里。有病乱投医，已是无奈中的无奈。有医生说我真没病。为此我也看过收费昂贵的心理医生，并且说出我们曾经的故事。他说你得在心里找到那個失落在湖岸的十六岁女孩，给她一个深情地拥吻。我曾试想在梦中找到你，可是茫茫的梅湖深处，我却不知哪里是你着陆的湖岸。

你在信中说你想和村里的女孩一起南下，给父亲挣钱治病。先前出去的女孩，七八年后回来都一个个穿戴艳丽、描眉画眼，家里一下子富足起来了。昨夜老班来到我们家，她还是那样深沉和富有气质。细嫩光鲜的脸上似乎从来就不曾让岁月带走什么。谁想她一进门就拥着我大声痛哭起来。我才知道她家的眼镜出事了，公示期间被人举报，那天说去开会，结果就失踪了。焦急了六七天，却通知已被“双规”。老班说她就我这么一个老乡同学，在这里她才可以安心地哭上一场。

她带来那本书页发黄的《作文选刊》，她说她心底始终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否因为自己亏欠太多，如今因果相报，报应来了？我在她哭声中知道，她曾给你设过那么多的局。国庆演讲比赛，每个班推荐一个名额，事实上你的才是最出众的，可班主任选择了她;全国中职学生法制征文大赛，作为学生会副主席和初评组长，老班信手就把你的作文扔到废纸篓里。要强的你于是偷偷把它寄给了级别最高的学生作文杂志《作文选刊》，没想到一个月后就发表了。然而从收发室替你拿到样书和稿费汇单，老班亦没有转到你手中。为了班主任的顺利调动，她索性也没向班主任报告。否则同时还担任语文教师并且常常发表文章的她，肯定会和学校语文教学组的全体老师有上一段啧啧称奇的围观，并且在全体老师的关切下，在征文截止前把你的作文直接传真过去，那么那全国一等奖和五千块的奖金绝对非你莫属。为此学校肯定会为你举行一次盛大的颁奖仪式，和那个在校期间通过自考获得大专文凭的学生那样，将你们的照片和证书一起印制到第二年的招生简章上面，并为你们一同追加一笔额外的奖金。而那个年轻的校办主任，应该会为你写一条专门的简讯，分送给市报和教育主管部门的《每月要情》，从而挣到两三张廉价的稿费汇单，换来一瓶劣质的白酒，在灰暗的灯光下独酌自饮，发着一通又一通的感慨……

遗憾的是历史没有假设，我们母校也只能延续她至今一贯而为之的“重医轻文”的缺憾。而你却选择告别了课堂，悄悄默默地回到梅湖之畔那个你出生的村落。你走后，咱们老班顺利当选学生会主席，接着班主任调动到了省城。可惜这一切如今都成了遥远的记忆，和你我屁大关系都没有。

老班哭完，到卫生间补了妆，又骄傲自得地出门回去了。就跟来时一样，跟没哭过一样。晚饭时我把老班的事告诉了双虎。当然还包括你的事以及你和咱们老班的事，还有那本她带来的《作文选刊》。在之前老班和我几乎没有来往，老班家的眼镜却是双虎最崇拜的对象——他们出生在同一个村子，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双虎从小就是看着眼镜的背影长大的。为了前程，他们至今都没来得及要孩子。于是多少父母都曾拿眼镜和眼镜媳妇为山里的孩子鼓气励志。

那一夜，双虎懵得似乎有些崩溃。他心里的圣像塌了。时隔一年，我们终于重新睡到一张床上。他说我们可以没钱，但得有一个美丽的雪妮，一个完整的家。我在双虎的怀里平静入梦。我还在梦中找到了那個十六岁的你，我要在宁静的湖岸给你一个最深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