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拉斯《情人》对海男创作风格的影响

2020-02-28 07:04王璐瑶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爱欲杜拉斯性爱

王璐瑶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20世纪90年代,一股女性私人化写作浪潮涌现在历史舞台,海男凭借着1994年发表的《我的情人们》,以一种狂野的情绪和先锋的姿态高举起女性主义的旗帜。在这部书中海男大胆表达对女性躯体的迷恋,更恣意彰显了女性的生命本能和欲望。这种女性私人化写作,挑战着卫道者们的成规,更是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反叛与消解,以致于这本书一经出版,便让她遭受猛烈指摘。面对争议,海男始终以淡定从容的态度,坚持以反叛革新的精神构建自己的文学体系,用文字持续地书写对两性、对世界的审美体验。有人称海男是“东方的杜拉斯”,从海男我行我素的写作态度、狂放不羁的创作个性以及诗性自由的审美追求中,我们都能看到杜拉斯《情人》在其创作过程中影像印记的存在。但由于时代背景、生活经历、文化传统的差异,扎根于云南边疆的海男在接受杜拉斯的观照之余,亦弥散出她独具个人魅力的“妖娆”。法国的风骨与东方的神秘,在两位作家女性欲望的诗性言说里碰撞出绚丽的火花。

一、追寻理想爱情的深沉绝望

文学史上的女性欲望言说长期处于受男性话语权压抑和遮蔽的地位。即便也曾出现过诸如《简·爱》等表现女性成长经历的作品,但那也是基于社会学的认知,依然是对男性话语权的附庸,表达的也还是男女共通的公共经验,女作家们对女性欲望采取的也是一种隐匿逃避态度。而杜拉斯《情人》的出现,为女性欲望的书写提供了杰出范本。海男在杜拉斯的影响之下,也是从女性欲望角度切入文学创作。女性欲望体现为对生命激情的书写。欲望是本体性的,女性欲望也是如此。女性欲望既有生理性别上的表征意义,体现着物质基础上的感官满足,更是深入到了精神心灵层面,包含着精神情感的升华。因而欲望驱使下的女性经验涵盖了两个方面,也就是爱与性,这正是生命激情的呈现形式。女性欲望正是杜拉斯一切创作活动的动力源泉,她始终都追随着欲望的自由流动,让本真的人性力量迸发出生命激情的魅力。而海男的写作同样也是出自本能的生命激情,纯粹率真,不带任何功利性,完全来源于女性欲望的推动。她们都大胆深入女性的欲望深处,张扬女性内部世界的躁动纷繁。

首先表现为对理想爱情追寻的深沉绝望。由于女性更注重个人生活的体察,从本真意义上来讲女性更接近人的本质,追寻与书写情爱是女性写作的恒久议题,“没有爱情就没有小说。”[1]爱情是欲望驱使下的女性心灵困境,杜拉斯曾说:“每次我有欲望,我就有爱情。”因而,杜拉斯在构筑她的情爱世界时,质疑伦理观念上的忠实,她笔下的人物追寻的是纯粹的爱,是理想的爱情,这种追寻遵从的是生命体的欲望本能,而不受任何传统道德规约的束缚。《情人》中男人与女孩的爱情,是基于绝望里的生命本能欲望而相结合,各自获得了满足。但这种理想爱情是难以企及的,爱情是稍纵即逝的,是实体的,是短暂的,而欲望是无穷的。当灼热的爱情回归平淡的现实,爱情如水消失于沙,但十五岁小女孩“那种无限膨胀着的欲望”,则在爱情消磨之后,面对深沉绝望,依然能绽放着生命的光彩。斯宾诺莎将欲望表述为一种形式的束缚,男人女人都在追寻理想爱情,但在欲望的束缚中苦苦挣扎,最终只能走向永恒的绝望。

爱情对海男来说,也同样意味着绝望。杜拉斯拒绝婚姻伦理制度。她从欲望出发,想要“体验一种会真正长久的结构性的爱”。而海男对婚姻和爱情采取的也是一种怀疑态度。她对婚姻伦理制度和观念作以深入和诗意的思考剖析,“婚姻是将一男一女固定在一座岛屿上,严谨地划分出世界的大小。”[2]在她看来婚姻制度下的生活方式是“另一种幻想”。对于爱情,海男也是秉持着不相信的原则,“爱情是不存在的。”[3]海男在构筑爱情世界时,也是从爱欲出发,从性的角度去书写爱情故事,但她更侧重爱欲的飞扬。当爱欲已逝,爱情故事也走向绝望的结局。《我的情人们》讲述的正是苏修这位女性与她的情人们纠缠哀怨的爱情故事,苏修是渴求爱情的,她也深爱过每一个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但苏修的爱情是爱欲本能下的驱使,理想的爱欲与现实的琐碎、平淡、死亡、衰老相对立,这种脱离现实的乌托邦般爱欲幻想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终归于爱欲逝去的绝望。

然而,杜拉斯与海男这两位作家在追寻理想爱情的书写上,依然不能为解决女性心灵困境找到一个明确的路径指向。她们都书写女性追寻理想爱情却不得的存在困境,沉溺于个体的言说而将自我拘囿于狭小天地,从而失却了开阔的视野,反而遭到主流文坛猛烈地批评。实质上,“女作家不只是处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男/女或者男性/女性二元系统中,而是处在一种社会关系的多元的不固定的机体中。”[4]性别并非是文学表现的单一核心,生命也并非仅追寻理想爱情,“认识自我是为了超越自我而走向他人。”[5]走向不断运动变化着的社会现实。只有将纯粹的性别建构纳入到更广阔的文化场域中,女性写作才会更新不息,焕发活力。而如何将女性心灵困境置于更多变的社会历史现实中加以言说,从而走出女性自我中心陷阱,这对女作家们来说依然是亟待思考和解决的问题,需要坚持不懈地探寻。

二、展现性爱纠缠的执着坚定

生命激情的书写,其次表现为对性爱纠缠的执着展现。身体写作是女性主义表现原始爱欲冲动、张扬女性欲望的叙事策略。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身体”“性”是被视作是有违伦理道德的,被肤浅地加以艳俗化理解。然而在西方女权主义理论中,身体的重要价值被予以深度发掘,埃莱娜·西苏掷地有声地宣布:“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看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6]身体是女性性别的外在表征,是女性认识自我的源头,是女性体察世界感悟人生的最终的依托,更是女性的存在方式。在男性中心话语的秩序中,女性是作为第二性而存在的,是一个被男性塑造出来的对象,在社会历史的长河里始终都处于遭贬斥的边缘地位。“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抑制了。”[7]身体是女性所拥有的最后的阵地,是颠覆男权统治的武器。只有通过这身体,才能释放出压抑已久的女性生命本能,在文学中展现女性自我的本真魅力。

《情人》中杜拉斯运用了身体写作的叙事策略,毫不避讳地深入到女性最隐秘的欲望世界,把性爱叙事作为彰显女性欲望的有力手段。杜拉斯写性爱,充溢着狂野的张扬,她的写作只跟随最原始的爱欲冲动,用文字描写性的本能,展现身体的魅力和性的欢愉,勾画出最绚烂的性爱之美。她挖掘生命本能,执着展现性爱的叙事方式深刻影响了上世纪90年代的女性私人化写作。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女性文学依然还是笼罩在男性中心话语权力之下的“伪女性主义”。但由于经济活力的释放强有力地冲击着社会的方方面面,文学面貌也紧跟时代的召唤,发生着深刻的转变。从文学观念上看,个体意识的觉醒,个体话语的合法性地位得到承认,个体本我经验的价值意义得以重新确立,为文学冲破宏大叙事的藩篱,飞翔在更广阔自由的写作空间提供了无限的可能。私人写作应运而生。从文学沟通上看,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观照给中国开启了一个新向度。由此女性意识得以唤醒,性别观念得以明晰化。当女性性别意识与私人化写作姿态联系在一起,便凸显出区别于男性个人经验写作的深层涵义。并非讲述以往的公共经验,而是采取身体写作的叙事策略,通过身体一方面向内深入揭示女性的欲望深处,同时另一方面向外消解男权话语统治。身体写作的叙事策略如何在文本中得到有效实践,杜拉斯的《情人》在这一方面作了重要的示范,为中国当代女作家指明了一个前进方向。在《情人》中杜拉斯正是通过身体、性爱,从两性关系上向传统伦理道德发起猛烈地挑战,海男也从中深受启发。

杜拉斯通过身体写作改变了两性的主体和依附关系,颠覆了男性话语统治。在文学史上,男性始终是历史书写的主体,占据着叙事的主动权。女性从属于男性而存在,始终是被看、被表达的对象。男性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符合社会角色的分工,体现着男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伦理道德等方面的约束,而难以切实挖掘到女性内在世界的复杂涌动。而在《情人》中,杜拉斯将女性内部世界的欲望本能在身体里释放出来,通过身体,她颠覆了两性关系的主体地位。《情人》里在描写两性性爱时,女孩要求中国男子不要动,反而是她自己主动。杜拉斯恰通过身体写作的叙事策略表现两性性爱关系的主动与被动,从而打破了女性受支配的地位,让女性成为性爱关系里的主体,从而令男权遮蔽下的女性生命欲望得以全面敞开。由此,男性不再是叙事主体,也不再是性爱关系中的主体,更无法主宰女性的生命和心灵。看与被看的关系得到全面的颠覆。《我的情人们》里,苏修与中国传统女性截然不同。一直以来中国传统中颂扬最多的是贤良淑德、美好善良的女性形象,但苏修却是如此与众不同,她只跟随自己的生命欲望,大胆反叛传统秩序。在与众多男人的性爱关系里,她是居高临下的爱情主宰,占据着叙事的主动权。因而,男性在十五岁女孩和苏修的眼中,都是一种观赏物,是女性看和表达的对象。他们都不过是女性生命本能和欲望驱使下的满足物,对女性并不具有生命的意义,而是一种欲望的慰藉和依附对象,甚至具有可替代性。“情人身份的模糊性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8]《情人》中的女孩,她是因为欲望的驱使而去找寻与中国男人相结合的快感,只是因为这种欲望的渴求,而与这个男性联系在一起。作为欲望的依附对象,中国男人是可替换的,无论是谁,都只是女性的满足物。在《我的情人们》中,众多不同的情人对苏修来说,也是可替换的,只是情欲的附着物,众多情人也是面目模糊,没有一个合法性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名字的符号而已,在女主人公似真似幻的记忆里闪现踪影,他们不过是女主人公身体和情感的满足物。两位作家都是通过性爱叙事,颠覆了两性关系的主体地位,颠覆了两性关系中的看与被看,以此打破男性中心话语。

从两性关系的形象对立上看,杜拉斯通过身体写作,改变了传统的两性角色关系,对男性中心的文化传统进行颠覆。由于一直以来男性是文学书写的主体,传统文学中所塑造的男女形象符合男性中心话语体系。在文学史上,被塑造出来的男性形象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伟岸刚勇的,体现着男性的主宰地位和统治权力。而相比之下,女性形象则被加以贬斥,比如“红颜祸水”说等,将罪责归咎于女性。杜拉斯在《情人》中通过身体写作的方式,颠覆了这种两性形象的对立。两性形象的颠覆,一方面体现在对女性躯体、欲望的迷恋赞美,对女性魅力的张扬赞颂。杜拉斯笔下的这个十五岁女孩,她的穿着古怪个性,性格我行我素,她对同性女孩和自己的小哥哥都有着非常态的爱情,她拥有情人,渴求生命官能的快感,又希冀在身体的爱欲中挣脱一切束缚,无所顾忌。她在肉体的欢愉中实现性爱欲望的满足,也实现了对道德、禁忌、束缚的反叛,获得了自身个性自由的解放。在传统道德视野里,女孩是这样的离经叛道,杜拉斯在对传统道德规约的背离中实现自由的追求,于身体的书写中彰显女性的生命本能。而同样地,海男也书写着女性在爱欲之路中的沉沦迷惘,写她们的癫狂、偏执与极端,展现出女性最原始的生命欲求和精神世界。在《我的情人们》中,海男描写了女主人公苏修与众多男人间的情爱交往和性爱关系,苏修在与乔里、昊、解等众多男人的漫游中,灼热燃烧着生命的激情,在爱欲中实现她的个性自由。众多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性爱呓语里,无不体现出女主人公对理性秩序和现实原则的反叛和逃离。另一方面,形象对立的颠覆还表现在对男性的弱化。在杜拉斯的笔下,我们看到男性形象不同于文学传统中的刚强勇敢,在他们高大刚勇的外表下也掩藏着人性的弱点。《情人》中的中国男人不再是高大刚强的形象,在面对女孩时他始终是胆小怯懦的。杜拉斯运用身体写作的方式,颠覆两性的角色形象,中国男人对爱情的畏缩胆怯与女孩的激情勇敢形成鲜明对比。同时,在《我的情人们》中,海男也在其爱欲沉沦的世界里传达出对男性群体的失望。两性形象的对立通过性爱叙事得到颠覆,在这种两性关系里,女性是真正的勇敢者,女性欲望也得以最大程度地彰显。

三、张扬艺术个性的自由洒脱

1994年,《我的情人们》一经发表便给文坛带来强烈地震撼,海男也因为这部作品被列为女性私人化写作的代表性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时,海男接受了杜拉斯《情人》的熏陶,深受杜拉斯叙事策略的影响。杜拉斯的性爱叙事,出自女性欲望本能的推动,冲破道德的藩篱,反叛伦理的桎梏,消解理性的枷锁。而海男在文学创作时同样也以女性欲望为出发点,她曾在访谈中表示:“为女性而写,为身体中荡漾的人性而写作”[9]表现了她对生命本真人性的追求。她的写作正是基于这纯粹的人性,将性爱作为人物一切行为活动和矛盾冲突的根源。海男女性的性别意识与性格的敏感,令她在爱欲书写中呈现出妖娆的姿态。在写作时,海男桀骜不羁,她就像站立在女性世界的神秘女巫,只听从女性生命的本能呼唤,力图以爱欲为基础构建出全新的叙事体系。

首先体现为绝望尽头的解脱方式。海男在构建自我的女性欲望叙事体系时,显现出诸多立足于中国文化传统和自我生存体验的革新。在展现对理想爱情追寻的深沉绝望时,绝望尽头的解脱方式在杜拉斯笔下具体表现为暴力、极端、死亡、虚无。相比于杜拉斯,海男则提供了一种不同的选择方式。追寻的结局是绝望,绝望的尽头是逃离。于苏修而言,“爱情是一种逃跑。”[2]10海男认为“爱情是一个充满着光线和芳香的黑夜的地方”,她“竭力想走进那芳香的黑夜之中去”。[2]7但她又始终走不进爱情,而爱欲又始终没有终结,她笔下的人物因而也只能在爱欲的笼罩下不停地为追寻爱情逃离奔走。在海男构筑的爱情世界里,女性反复地逃离、游走、追逐、疼痛,感受着生命激情的美妙与深沉。其次表现为温和诗意的男性形象。在《我的情人们》里,海男也采用性爱叙事的方式颠覆两性关系的主体地位和角色形象,从中也传达出海男对男性世界的失望。但由于海男的性别意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云南的生命体验中滋养起来的,相比于杜拉斯作品里对男性的绝对对抗,海男则是以丰富的诗意展现爱欲笼罩下的两性关系,写他们在爱欲追逐中的迷惘感伤。在揭示男性的生命本质、表现对男性世界的不信任时,相比于杜拉斯,海男对待男性的态度是较为温和的。在《我的情人们》中,苏修的每一位情人,在他们身上都体现着中国传统男性的儒雅和诗意,乡村笛手曼村的优雅、乔里的激情、昊的慰藉和陪伴、解给予她的物质浪漫等等,这些情人都作为情感的附着物,给予苏修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慰藉。最后则体现为妖娆另类的创作风格。从创作风格上看,两位作家相比较而言,杜拉斯的欲望书写激情洋溢但又不乏理性大气,显现出法国的风骨。海男的性别意识是基于她自我的生存体验,体现出立足于东方文化传统的妖娆诗意。海男在《我的情人们》中明显沉溺于爱欲冲动的言说,显得比杜拉斯更为放纵和直接,但海男在后来的创作中对爱欲的描绘逐渐走向哲学思辨的浪漫。

综上而言,杜拉斯是法国当代极具个人魅力的女作家,《情人》是她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声誉,也对中国当代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情人》独特现代的欲望言说对中国女性私人化写作具有深刻启迪,对海男的文学创作也有重要影响。《情人》中身体写作的叙事方式,对女性欲望的大胆张扬,诗情洋溢的语言和破碎的叙述结构等新奇的艺术范式,均在海男的小说中有所融合呈现。通过比较分析《情人》和《我的情人们》这两部作品,可以看出海男在继承杜拉斯女性欲望的叙事话语之余,也基于中国土壤的滋养,在追寻方式、形象塑造和创作风格等方面展开了自我艺术个性的张扬。在求新求变的过程中,海男始终以坚定的态度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展现出妖娆另类的独特魅力,在语言的天空下让女性欲望自由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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