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突然传唱这首歌,是因为在经受苦难﹄

2020-02-27 11:18高伊琛
南方周末 2020-02-27
关键词:汉阳张定宇花园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2019年10月,军运会期间,武汉有临时交通管制,搭渡轮通勤的人很多。汉阳门码头和中华路码头相邻,2019年进行了整合,取消了汉阳门码头这个称呼。  南方都市报记者 ┃ 张志韬 ┃ 摄

歌手冯翔曾是武汉的一名医生,1990年代弃医从艺北漂,后来又回到了武汉。 受访者供图

2020年1月21日,冯翔最后一次去“六角亭”做音乐治疗,发现医院已经全员戴口罩了。护士长让他带俩口罩回家,他没要。

“我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到同学们在前面拼命,我自己无能为力。”

这一次,他希望自己仍是医生,能与张定宇一块拼命。但他已经不是了,只得说服自己,音乐同样可能有所助益。

2014年,父亲病重,歌手冯翔全家将家具堆在一辆大卡车上,从北京拉回武汉。人到中年,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年纪大了,家里没有其他收入,他压力巨大,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四五个月后,这位其时年近五旬的前医生去了酒吧唱歌,有了点收入,“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但他决定,趁着有时间,要把“用方言写歌”的念头付诸行动。

2015年,用武汉方言写的《汉阳门花园》面世了。武汉被誉为“朋克之城”,一首轻缓的民谣却成了城市的名片,音乐播放平台下的评论里,人们把这个中年歌手称为“冯叔”或“翔叔”——反正都是叔,说明了他的年纪。

2020年冬天,这座城市遭受着巨大的疫情磨难,磨难里,许多武汉人,非武汉人,一遍一遍播着、唱着这首歌,借以倾泄内心巨大的痛楚。

和一千万武汉人一样,冯翔已经把自己锁在家中一个多月了。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坦承自己一度颓然,睡得越来越晚。这个曾从医十年的中年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转了方向,弃医从艺,如今,眼看老同学们在一线,自己却帮不上忙。

偶然刷到的一条视频“击中”了他。视频中,一位戴着口罩的老人在马路上拉手风琴,是《喀秋莎》的旋律。冯翔意识到,音乐也是有力量的。

2020年2月8日晚,在自家阳台上,冯翔架好了手机,抱着吉他,唱了起来,摄像头那一端,是湖南卫视元宵晚会现场。

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多人

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汉阳门的轮渡可以坐船去汉口汉阳门的花园

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等事情过去,所有心理影响才会显现出来

这首歌写的全是冯翔的回忆。

长江边的汉阳门,有他的整个童年。父母都是老师,工作忙,便将他托付给家家爹爹(武汉话指“外婆外公”),两位老人总是笑眯眯,从没凶过他。

他在家总是乖的,调皮劲儿都留给了汉阳门花园。周边的居民只叫它“花园”,不必带上前缀。花园里全是老人和小孩,唱楚剧的、打麻将的、搓牌的都有。花园有棵大松树,很好爬,树杈很多,一根树杈上骑一两个孩子,“一树的孩子,都跟猴一样”。蛇山伸出来的大斜坡,像大滑梯一样,直接往下滚。

武汉的夏天实在太热,孩子们常跑长江里玩。码头停着些大船,几个小孩揪着拴船的铁索在水里泡着,大孩子游泳穿梭。这些都是大人不许的,太危险。

回到家里,家长拿指甲盖往背上一划,有白印,说明跑水里玩去了,便是一顿痛揍。孩子们精,赶在回家之前,先找个水龙头把自己洗干净,身上变干,就不会被发现。冯翔没挨过打,外婆外公都以为他不会游泳,不敢下水。

即便在遥远的1970年代,汉阳门也总少不了游客,这是拍长江大桥最好的角度,仿佛不拍张照片,就不算到过武汉。同一地方、同一角度的照片,他从小见到过无数。

游人再多,也是不去花园的,那里“没什么玩的”。除了那棵“长满了孩子”的大松树,他还记得夏天的石榴花,“开花特别红”;还有冬天的腊梅花,小时候母亲牵着他走过,会指着花说,“家家的名字叫素梅,就是腊梅。”

关于花的记忆也写进了《汉阳门花园》,用方言写歌,顺多了。

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

武汉话常常给人火爆感,“一旦想跟别人表示亲热,我的天,就跟吵架一样”。但在冯翔的歌里,那些句子温婉起来,触及了这个城市的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冯翔还写了铫子煨的藕汤、老通城的豆皮、蔡林记的热干面和老师傅卖的热干面,这些烟火气再寻常不过,却在“封城”的日子里有了更多意味。

疫情期间,有不少文章提到《汉阳门花园》。

冯翔在一篇提及的公众号文章下留言,“大家突然开始传《汉阳门花园》,我并不欣慰,而是难过,因为这说明大家都在经受苦难。”

在他看来,人们从中获得的温暖、安慰和希望,酝酿自苦难之中,听歌深有感触的人,大多身处困境,就像他写歌时一样。父亲卧床,母亲上了年纪,家中经济压力大。

日复一日,他努力适应了下来,情绪消解在漫长的时间里。

这让他想到眼前这场磨难,一部分人的情绪可能随疫情结束会慢慢变好,有些人的情绪却可能在之后才会变坏,“因为身处事件当中时,有些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或是这件事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等事情过去,所有的心理影响才会显现出来。”

冯翔在意这些情绪背后的心理问题,他也有专业能力在意——他在“六角亭”当过十年医生。

在武汉,“六角亭”是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代名词,湖北省最大的精神专科医院。

从北京回到武汉后,冯翔受邀在这里做音乐治疗师。早在1986年起的十年,他是“六角亭”医生,以药物治疗为主。

少年时,冯翔就喜欢音乐和文学,但在父母的坚持下,1981年,他报考了当时的武汉医学院(1985年更名为同济医科大学,2000年合并为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如今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被记一等功的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是他的大学同学。

冯翔很早就笃定想去精神科。大学最后一年到处实习,在医院每个科室都待过,他选了精神科。他觉得其他病比较偏生物性,而精神科“会更接近人的精神”。

纪录片《医声》里,他回忆那些年:见过有人将亲人送进医院,就再也不来了;也遇到过病人出院后努力工作,是“厂里最好的”,也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

他被无力感困扰,他给病人开药、治病,但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那是他1997年辞职北漂、弃医从艺的关键原因。

在北京,他给音乐网站当过总监,制作过实景音乐剧,做过广告音乐制作人,参与过音乐节运营,多年不再接触病人。

“同学们在前面拼命,我自己无能为力”

但冯翔的记忆里,仍有关于“六角亭”的温暖存留。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多年前的两个细节。

有位老大爷智力有问题,生活不能自理,夫人住院陪床,忙前忙后。某日下班,冯翔最后离开。他看见这对老夫妇坐在电视机前面,老太太把头靠在老头子肩膀上,静静看着闪烁的屏幕。

还有一位男病人,特别糊涂,只记得一件事——“老婆什么时候来”。会客时间只有周三下午、周六与周日三天,他的妻子来探访,穿着裙子,头上别着好多卡子,戴着好多项链和戒指。“穿着太夸张了”,冯翔和同事们议论,她是不是也有精神问题。后来聊天才知,每次探视,她都会将丈夫给她买的所有东西戴在身上,想让丈夫看到。

这两件事令他印象特别深刻。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他在人生选择中绕了一圈,又回到“六角亭”。“虽然很多事情我没办法改变,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做,我起码能陪着他们,用音乐帮他们在情感上找一个出路。”

音乐治疗,实则是心理治疗的一种。音乐是工具,交流才是内核。

疫情袭来,冯翔无法工作,他所服务的抑郁病房和心理创伤病房已经关闭,病人们回家过年。

2020年1月21日,病房关闭前,他最后一次去“六角亭”做音乐治疗,到了以后发现,医院已经全员戴口罩了。护士长让他带俩口罩回家,他没要。

两天后“封城”,才觉得不大对劲,他跟护士长打电话问,还有口罩吗?护士长说,病房里已经不够用了。

在缺少治疗设备、只有医用防护口罩的情况下,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在病毒面前“几乎毫无办法”。多名精神疾病患者及医护人员感染新冠肺炎,冯翔心里特别难受。他知道精神病房是什么状态,一个病房,几十张床,病人都被关在封闭空间内。感染者未知。

后来,精神卫生中心与金银潭医院联系上,把患者转了过去。金银潭医院也派了医生过来指导,将被感染的病房改为隔离病房,其余病人转移。

金银潭是最早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在冯翔的印象中,院长张定宇大学时“格外老实”,话不多。

虽然不算熟悉,但冯翔密切关注着这个同学,有一天在手机上看到老同学的身影,“张定宇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冯翔在同学群里问。

有朋友告诉冯翔,张定宇患了渐冻症,确诊一年多了,只是瞒着没说。他们还告诉冯翔,他的太太也感染了新冠肺炎。冯翔难过极了,不久后,他看到了关于张定宇患病的报道。

同学们大多还在从医,大多是疫情一线的骨干,忙得没时间闲聊。冯翔偶尔从他们的朋友圈里窥见一线的严峻。

有同学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同事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坐在凳子上睡觉。

“我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到同学们在前面拼命,我自己无能为力。”他想为同学们写首歌,但至今没写出来,“我觉得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经过十天的治疗,张定宇的夫人程琳康复出院。当号召新冠肺炎康复患者捐献血浆时,她也献了400毫升。而近两月,张定宇一直留在战役最初打响的地方。

冯翔也看到有人将张定宇说成是“被吹捧”的,只是做了本职工作。他为此气得发抖,与对方吵了起来。“他要做的工作是在极短时间准备好迎接所有最坏的可能,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还生着重病,老婆感染也不能管,天天在医院拼命,是拼命!你有良心没有?”

这一次,他希望自己仍是医生,能与张定宇一块拼命。但他已经不是了,只得说服自己,音乐同样可能有所助益。

冯翔参加了精神卫生中心组织的心理援助项目,2月18日晚,他给方舱医院的患者和医护人员做了一场心理疏导公开课。他用一个半小时告诉大家,如何做音乐放松,舒缓情绪。

同样是视频连线,他又唱起了《汉阳门花园》。

认不出来的汉阳门

至少有十年时间,冯翔没回过汉阳门,“简直认不出来了”。

汉阳门被纳入了户部巷步行街的范围,引来更多的游客。沿街商铺放流行歌,外地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叫卖烤肉,热干面里加了卤水——更贴近外地人的口味,小鱼小虾熬出来的糊汤粉,即便加了大量的胡椒,也压不住腥味,很多人吃不惯,便从这条著名的商业街淡出了。

歌里记录了他的怅然:

现在的民主路每天都人挨人

外地人去了户部巷 就来到汉阳门

车子多 人也多

满街放的流行歌

只有汉阳门的花园

还属于我们这些人

时间改变了他的城市,他想在自己的歌里留下点什么。“我觉得值得记下来的,那就记下来了。”

汉阳门也是作家方方的年少记忆。上大学时,方方也曾频繁往返于武昌与汉口,穿越武昌最热闹的街道,在汉阳门码头坐船回家。她在散文中写道:“我一次次地在江面向这被江水划开的三镇眺望,在这眺望中思索这两江于这城市的意义,也在思索中回味这个城市的一切。”

长江奔流,是他们的共同印记。疫情让这座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冯翔关于音乐的规划大多停摆,他想推动本地音乐人演出计划,让更多人听到他们的作品;也想利用自己的资源,为青年音乐爱好者提供更多的机会。这些都要往后推了。

这些天,他刚写完一首歌,关于疫情当中人们的互相陪伴。这是不能出门的时间里,他依旧能做的事——用音乐自救。

前两天,一个记者朋友给他打电话。朋友的报社24小时有人接听求助电话,其中一个女孩求助说,家里老人病情突然加重,想请报社帮忙叫个救护车。这个朋友开始联系医院和病床,但当晚没能联系到救护车。次日再打过去,女孩说,不用救护车了,人已经不在了,麻烦帮着叫一下殡仪馆车吧。

朋友的描述中,女孩语气里没有悲痛,更像是麻木。在冯翔听起来,那比悲痛要“悲痛一万倍”。

他从没经历过这种全然无力的感觉。就像方方在一则日记里写的,不是从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汉的人,恐怕很难有这样的心情,也很难理解这份伤痛。

“我现在庆幸的是我们家没有,家里这些人都安全,我自己也安全,然后我要是能够做点事情,那就更好。”冯翔开了直播,晚上睡觉之前,给大家唱歌,希望稍微抚慰一下听众的情绪。

但远一些的关系里,有亲戚确诊,也有医生朋友确诊。他仍然不安而焦灼,于是睡得越来越晚。

近些天社区封闭管理,依靠微信群团购物资。他一共加了七个买菜群,买菜的、买肉的、买蛋的、买米的、买面包的……

接受采访的2月22日晚,冯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刷了一天买菜群。

媳妇烦了,问他干吗抱着手机刷个不停。

他心里知道没必要,却不自觉地担心错过新消息。他不时提醒自己,不要把不安变成更大的负担,生活终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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