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子 琦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5)
爱·摩·福斯特是20世纪英国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家。《霍华德庄园》是其最具争议的作品之一。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认为这部作品“毋庸置疑是福斯特的代表作”[1]114。福斯特自己则认为,《霍华德庄园》是“一本找家的书”[2]107。批评家们从自然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角度探讨《霍华德庄园》的联结主题和人文主义思想,而鲜有学者从空间诗学的角度切入,探究城市化和机械化对人类生存空间和内心空间的冲击。中国学者余小玲认为,“霍华德庄园在象征意义层面体现了福斯特式的乌托邦想象,是‘表征的空间’,同时又借用伦敦作为对立叙事来表征乌托邦空间的外部空间”[3]74。作者试图为现代人找到幸福的空间,这些空间不仅能带给人安全感和归属感,还能协调内外冲突,净化灵魂。唯有在家宅的庇护下,在孤独中,人才能恢复内心世界的广阔,丰富自己的存在。
巴什拉认为空间并非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人与家宅是相互构建的关系,人因为安居而感到自由、和平。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巴什拉称,“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间都具备家宅概念的本质”[4]3。现代西方家宅在工业化和机械化的双重冲击下失去其传统的使用价值及人性价值,而沦为了消费社会的商品。家宅作为人“最初的宇宙”[4]2,唤起居住者对童年的回忆,保护着人的自我非我,带来安全感及归属感。随着家宅意义的改变,人无法保持内心空间的宁静与自由。《霍华德庄园》以威尔科克斯的家宅命名,开篇就展现了小巧老旧的乡村建筑,无疑体现了福斯特强烈的空间意识。威尔科克斯家所居住的古老美丽庄园,施莱格尔姐妹所住的伦敦威克汉老街房子以及巴斯特夫妇居住的公寓分别象征着英国二十世纪初期商人阶级、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及穷困潦倒的中下层阶级的生活空间。从空间诗学的角度切入分析《霍华德庄园》中伦敦城市空间的流动性、居住空间的庇护性及伦纳德内心空间的广阔性,对人类的外在空间和内心空间做出诗意解读。福斯特的思考与诗人荷尔德林对于人类生存本质的反思不谋而合:“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5]106。
20世纪初期,英国的经济迅速发展,人们从村庄迁移到城市,人口不断膨胀,住房变得稀缺。雷蒙威廉斯在其著作《城市与乡村》中写道,“人们常说,在整个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所有有能力的人都离开乡村去了工厂和城镇,或者决心移民,只留下了迟钝的人、没用的人和无知的人”[6]184。随着城市人口密度的激增,伦敦开始大力地改造,重建街道高楼。“这个名闻遐迩的建筑拔地而起,那个建筑便在劫难逃了”[7]129,这样的情形在伦敦随处可见,城市变得面目狰狞,满目丑陋和荒凉。人们失去的不仅是他们久居的住所,他们与过去的联系也随着房屋的拆迁而被切断了,随之消失的还有许多美好的传统价值与优良品德,比如善良、怜悯和虔诚。人们贪婪地追求着物质财富,变得欲壑难填,巴什拉认为,家宅之所以能唤起人们的中心意识,原因在于其空间垂直性。家宅的地窖、阁楼、屋顶等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冒险精神,童年时期的梦想在家宅生根发芽,在这里他们无拘无束的冒险嬉戏,成为了童年记忆汇聚的场所,是人类灵魂的居所。而伦敦公寓缺乏家宅的垂直性,正如巴什拉所言,“在家的状态不过是单纯的水平性”[4]27。城市人拥挤在公寓的狭小空间,对周围的人与事物也变得麻木,不再主动地亲近自然,人与世界彻底被城市建筑的钢筋水泥隔开了,同一水平空间的邻居甚至彼此陌生。城市空间同样也扼杀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对音乐、哲学、诗歌等形而上的东西也失去了热情。人们对世俗世界过分关心,而精神世界却变得空虚,内心生活完全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淡化、人与空间的关系变得异化紧张,人丧失了主体性,沦为了流浪在城市空间的幽灵。因此,福斯特也将伦敦的工业文明称为“游牧式文明”[7]315,而将现代社会的人称为“游牧民族”[7]181。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他们的住所。随时处于交易之中的房屋充满了流动性,丧失了家宅所产生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在《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夫妇就过着一种游牧式生活。伦纳德是消防保险公司的雇员,虽然年轻,却“老气横秋”,眼睛“满是哀怨” ,他是“牧人或农人的孙子,文明把他们吸引到了城市,磨掉了他们肉体的活力,又没有让他们打到精神的活力的境界”[7]138。巴斯特夫妇的公寓就是典型的城市公寓,“给人那种过渡住处的感受,这在现代居住区常听人说起。这种住处,得到很容易,放弃它也很容易”[7]56。以巴斯特夫妇为代表的中下层工人阶级随时都可能因失业或房租涨价而流离失所,他们没有固定的家宅,没有特定的邻里社区,他们孤独地流动在城市中,沦为了城市的行尸走肉,丧失了归属感和认同感。
施格莱尔家族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家境殷实,靠着父亲留下的遗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受过良好的教育,注重内心世界,热爱文学艺术,追求浪漫,家庭“总是笼罩着政治、经济、美学三位一体的气氛”[8]65。施格莱尔家族住在租赁的威克汉老街的宅邸长达二十年,当租赁到期时,敏感的玛格丽特也并未对其显示出特殊的留恋,正如她而言,“我们那所住宅没有很特别的地方,你看见过的,那是伦敦城常见的房子。我们很容易找到另一座房子”[7]99。对于施格莱尔姐妹这样的浪漫主义者而言,城市公寓切断了现代人与旧英格兰的联系,改变了旧世界的面貌,因此他们看不惯那些公寓。除此之外,城市让人失去了方位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流离失所的感觉。而方位感是“人世间所有美的基础”[7]249。回归自然,人可以获得开阔的视野,恢复内心的平静,从而获得方位感,体验人世间的美好。在亨利驾车载着玛格丽特从霍华德庄园回伦敦的路上,她渐渐丧失了方位感,“树木、房舍、人群、禽兽、山峦、或隐或现地混成一种脏兮兮的东西”[7]249。在伦敦的都市文化中,汽车的流动性和房屋的单调性剥夺了人的方位感,也剥夺了人们对美的体验。对于热爱自然、崇尚人文、重视人与人之间情感纽带的施格莱尔家族而言,他们抗拒伦敦的机械文明,城市的住宅无法满足他们对家园的期望。
人类所占有的垂直空间随着人类对空间需求的扩大不断增大,现代人也比他们的祖先更接近天空,如同福斯特在小说中描述的,人类在伦敦这块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一层高似一层地撂起来了。但住得离天空近却不再有任何好处,因为蓝天越来越少见,“如同地狱的苍穹”[7]101,充斥着煤灰。伴随着环境恶化的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冷漠,他们不再将目光投向夜晚的繁星、白昼的灿阳,而是更加痴迷于地产投资所带来的物质财富。“房屋、庭院和家庭都明显是消费和交换的对象。人们讨价还价,彼此互相剥削利用,把这些房子当作他们野心和阴谋的炮弹。来自别处的金钱是一个明确的、主导性的主题”[6]249。利欲熏心的资本家重视的仅仅是房屋的交换价值而非其使用价值及美学价值。亨利·威尔科克斯就是典型的通过“收集房子”[7]206扩大资本的投机商人。虽然他拥有令人羡慕的理想住宅,但物质财富的贪婪蒙蔽了他洞察美的双眼。电梯将空间和居所人为地关联起来,确保人们在摩天大楼中自如地穿梭,但这种机械化的关联侵蚀着人的内心空间,限制着他们的想象力。玛格丽特在目送露丝威尔科克斯离开时,感到电梯像是一个玻璃牢笼,囚禁着其中的乘客。笔者认为,电梯象征着城市的居住空间,暗示着城市的住宅失去了家宅本身的意义,而沦为了现代人身体和精神的牢笼。
在所有居所中,家宅是认同感产生的地方,也是萌生幸福感的场所,它是人类最早的世界。作为一个封闭的内部空间,它见证嬉戏的童年,保护自我的非我,庇佑人类的回忆、思想与梦。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正如巴什拉所言,“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4]5。生活在家宅温暖的怀抱中开始,人的存在因家宅的庇护而完整。
霍华德庄园是一所理想的家宅,是现代人现实精神的双重家园,而它所蕴含的价值和精神内涵却被它的所有者威尔科克斯父子无视。威尔科克斯父子深受物质主义的影响,过分追求物质财富,缺乏对精神世界的关注,“他们和大地融不在一起,感受不到大地的感情”[7]260。他们久居于此,但对霍华德庄园没有割舍不断的感情,也没有产生认同感。对他们而言,霍华德庄园能带来物质回报,是众多家产的一处,可以随时变卖。他们无法舍弃现代生活的便利,不喜欢那座房子,认为它也有无穷无尽的毛病,却因霍华德庄园所能带来的财富而捍卫它。而露丝·威尔科克斯是一个属于过去和传统的人,她热爱自然,没有对物质的欲望。对她而言,霍华德庄园不再是一个财产,而代表着着旧英格兰的传统和共同体精神,她的生命与霍华德庄园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只有她深深地依恋着霍华德庄园,感受着祖先通过家宅传承下来的智慧,也只有她才能体会霍华德庄园作为家宅的真正意义。“她似乎不属于那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汽车,而属于这所住宅,属于高耸于上面的那棵榆树”[7]24。她热爱霍华德庄园的花园,并且一次又一次闻那些前一天割下的干草,她的命运与家乡的土地联系在一起,她认为如果人不能再在出生的屋子里死去,那简直比死去还要糟糕。当她向玛格丽特讲述起霍华德庄园差点拆掉的经历时,她哀叹道:“要是真拆掉,我也活不成了”[7]99。海德格尔认为,“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对本源的接近”[5]100。露丝在伦敦时总感到无所适从,然而在家乡的霍华德庄园,她却充满活力,像一个稚嫩的孩童,感受到一种本真的快乐。霍华德庄园不是亨利的财产,而是露丝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也正因如此,她可以自由地选择房子的继承人。既然霍华德庄园对露丝如生命般重要,那她为何在弥留之际将霍华德庄园赠予与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玛格丽特呢?
“对她来说,霍华德庄园是一种精神,她是在寻找精神上的继承人”[7]118。这种精神指向过去,指向传统的美德,指向田园牧歌,指向对物质主义的反抗,更指向英格兰未来的希望——爱与包容。而玛格丽特也确实没有辜负露丝的期望,她懂得霍华德庄园的价值,也传承了霍华德庄园的精神。玛格丽特初次来到霍华德庄园时,她就“已经认定这地方很美丽了”[7]243。霍华德庄园充斥着英格兰乡村的气息,具备自然的净化作用,庄园的一草一木都凝聚了露丝的心血与爱,自然能让人感到温馨。当她来到房子的门前,把手放在门上时,发现门是虚掩的。在建筑现象学的意义上,门是内外空间的分界线,它既隔断内外空间,又连接内外空间。“半开半闭的门,以一种模棱两可的空间形态,展现主体不确定的生存状态及其在行动与踌躇,希望与绝望中进退维谷的难境地”[8]146。与亨利结婚后,玛格丽特辗转于不同的房子,居无定所,在城市空间中处于一种没有根基的状态。而有着丰富情感的玛格丽特渴望找到一个稳定的居所,实现内外的和谐同一。因为露丝和海伦生动的描述,她对霍华德庄园充满了好奇,而家屋似乎也有其生命力,用虚掩的门引诱着玛格丽特一探究竟。当她走进去,风砰然把门关上,分离了外部空间与内部空间,霍华德庄园变成了一个集孤独和热情于一体的私密空间。置身其中,玛格丽特获得了空间的自由感,在孤独中倾听内心深处的召唤。“汽车一路上掠走的方位感,这时却失而复得了”[7]244。方位感会带给人安全感和掌控感,随之运作的是想象力。此时此刻,玛格丽特感受到“房子的心脏在跳动”[7]245。想象力打破了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的界限,玛格丽特私密的内心空间自然延伸到了经验世界的霍华德庄园。
随着威克汉老巷的死亡,施格莱尔家族不得不将家具、书籍和藏画暂存至霍华德庄园,施格莱尔家族三十几年的幸福记忆也随着家具的迁移丰富了霍华德庄园的精神内涵。霍华德庄园同时也承载着露丝祖先的记忆,他们的智慧使得霍华德庄园的精神得以传承。属于不同时空的古老家具各归其位地安放于霍华德庄园,历时空间与现实空间有机地串联起来。时间与空间的融合使过去得以延续,并在此刻焕发出新的活力。新的家宅重新出现过去家宅的回忆,人仿佛重新回到了永远不变的童年国度,那个最初的宇宙,体会到童年时期的幸福感和安定感。因此,当海伦初次参观霍华德庄园时,她惊讶地发现她与房子“息息相通”[7]366,而玛格丽特也认为“这地方扼杀讨厌的东西,有利于美好的东西生活”[7]364。这里的“讨厌的东西”就是无序、喧嚣和物质欲望,而“美好的东西”指的就是秩序、安宁和想象力。这些讨厌的东西指向现代社会,美好的东西指向过去,因此,过去可以净化现在。在小说的结尾,玛格丽特入住了霍华德庄园,她感到“一些东西在她生命的最深处撼动了她的生命”[7]416,这些东西无疑就是前文提到的美好的、指向过去的东西,而她的生命也重新燃起了活力与激情。因此,只有留恋过去,只有对家宅这个最初的宇宙保持敬畏和依恋,人的未来才有希望,世界“才会充满孩童的欢笑和话语”[7]363。
最后,亨利决定遵照露丝的遗嘱将霍华德庄园赠予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亨利、海伦及她与伦纳德的儿子都住在那里。霍华德庄园不再是交易变卖的财产,而重新变回了一所有灵气和生命的家宅,实现了它的居住价值,凝聚了爱与希望。从城市到乡村,从威克汉老巷到霍华德庄园,施格莱尔姐妹终于找到了一个安放自己灵魂的居所,一个既保存着逝去岁月的回忆又远离城市喧嚣的理想家园。“从一个空间通向另一个空间的旅程,也是一条精神之旅,是一种从断裂过渡到联结的浸礼仪式”[9]280。施格莱尔姐妹由心存芥蒂到和解,玛格丽特与亨利破镜重圆,甚至连海伦与亨利都冰释前嫌,体现了霍华德庄园背后所凝聚的共同体精神。在霍华德庄园,人们不再因世俗的烦扰而感到焦虑和恐惧,而是体验到了童年般幸福的安定感和归属感,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回到了过去的自己。“安居,置于和平中,就是说,处于和平中,处于自由中”[5]136。玛格丽特一家都能诗意地安居在霍华德庄园,在自由与安详中做梦,回归人本真的存在。
巴什拉认为,内心空间就是这个“在你心中获得其存在的空间”[4]218。内心空间和外在空间不是割裂的存在。但不同于外在空间的开放性,内心空间仅属于个人,有着绝对的私密性。由于种种现实因素,人们常常无法选择其外在空间。通过自由地进入内心空间,人们可以远离外在空间的烦扰与喧嚣,幻想一个宽广、平和、诗意的世界,找回失去的自我,从边缘走向中心。通过沉思,“我们不再是‘被抛入世界’,因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打开了世界”[4]200。
年轻的小职员伦纳德“站在上流阶级的最边缘。他没有落入深渊,但他看得见深渊,有时他认识的人掉下深渊就销声匿迹了”[7]53。伦纳德家境贫寒,身处狭窄简陋的公寓,家中没有任何与他的过去或家族历史有关的物件,但他热爱文化和艺术,经常听音乐会,琢磨画作。他极力冲破外部空间的束缚,寻求内心空间的自由。在外部世界的喧嚣浮躁和内心世界的广阔无垠之间,在外部世界的焦虑和内心世界的平静之间,伦纳德开始通过回归大地来探索内心世界的边界。
伦纳德超越了外部空间的边界,将内心空间的想象付诸实际。在夜行后,他到威克汉街分享自己行走的感受。玛格丽特特意询问他是否独自夜行,这体现了玛格丽特对孤独在体验外部世界中扮演的重要性的深刻认识。巴什拉认为,“广阔性就在我们心中。它关系到一种存在的膨胀,它受到生活的抑制和谨慎态度的阻碍,但他在孤独中恢复”[4]200-201。人在童年时,孜孜不倦地探索着家宅这个最初的宇宙,但在成长的过程中,人却渐渐与宇宙疏离,也与自己的内心世界疏离。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着内心空间,而内心空间的广阔性会在孤独地置身于大自然的宽广中恢复,将人从外部世界重新带回内心空间。然而,由于饥饿和疲劳,他甚至懒得抬头欣赏景色,当然也未能体会到大自然的美妙。在不得已坚持走了一夜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住在一间屋子里一劳永逸有什么好处?一个人日复一日活下去,老把戏不换样儿,在城里上下奔波,久而久之,你就会忘记了还有别的活法。你们应该抽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特殊的东西”[7]144。伦纳德认识到了内部空间的局限性,他也清楚只有不断探索外在世界,内心空间才会增长,重获灵感。从内部空间到外部空间,他焦虑地追寻着生命的意义,但外在空间的位移也无法将他带回内心空间,因为不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伦纳德都处于一种跌入深渊的恐惧和焦虑,被肉体的求生本能所支配。他的内外空间断裂,流浪的救赎无所归依。
伦纳德失业后,他无力改变每况愈下的艰难处境,甚至无法保障自己和女友杰基的基本生活。在与海伦一夜激情后,海伦怀了孕。得知情况后,伦纳德受到良心的谴责,踏上了去霍华德庄园的忏悔之路。霍华德庄园是英国上流社会的住所,对伦纳德而言,美好而遥不可及。不同于第一次的夜行,他的行走有了目的地,同时,他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失去了工作,跌入了真正的深渊,绝对的孤独,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感到羞愧,内心世界焦虑痛苦。置身于平静广阔的外部空间,伦纳德开始用心观察周围的世界。人,终究是半开放的存在。在城市冷漠异化的空间中,伦纳德长期处于一种漂泊不定、离群索居的状态,他失去了自我,将内心世界封闭起来。而置身于广阔的自然中,他的内心世界也变得广阔无垠,他重新体会到了自己的存在,诚实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死前做出了最后的忏悔。美丽的田园风光调和了伦纳德内与外的冲突,内心空间和外在空间相互映射,将伦纳德带回自己内心深处。
霍华德庄园宁静美好,当伦纳德走进霍华德庄园时,所有的思想活动都停止了。“太阳升起来,把忏悔的意义一扫而光,他觉得这是一次巨大无比的冒险行动”[7]394。伦纳德的一生就是一次浪漫的冒险,而他始终无法找到一个稳定的居所,他的生命意义也就长期处于不在场中,于是他只能不停地在内外空间中切换。空间的流动本质上是灵魂对家园的渴望,他最终通过悲剧性的死亡边缘走向中心,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霍华德庄园是幸福萌生的空间,是庇佑梦想,安放回忆的场所。伦纳德意外地死在了霍华德庄园,暗示着他流浪的灵魂得到了救赎。
现代社会充满丑恶和荒凉,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被物质欲望所笼罩,城市住宅失去了家园的意义,人类也失去了对家的依恋和认同。无论是底层人物伦纳德,还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玛格丽特姐妹,或是拥有众多房产的威尔科克斯一家,都处于一种漂泊不定的状态,焦虑地在内外空间中流动。最终,霍华德庄园包容了不同阶层的人,成为了现代社会的精神避难所。而伦纳德也在庄园的探索之旅中冲破了外部空间的束缚,调和了内与外的冲突,实现了自我的回归。
总之,《霍华德庄园》无疑是一部空间引领叙述的著作。作者福斯特孜孜不倦地寻找一个现代人能够诗意栖居的空间,体现了他对和谐宇宙的美好憧憬和追求。伦敦都市的流动性使人的精神世界变得空虚,失去了归属感与安全感。而霍华德庄园连接了不同的时空,庇佑了人的回忆与梦想,是人类现实理想的双重家园。除了外部空间的回声,人们也能听见广阔性的内心召唤。本文结合巴什拉对内外空间辩证的研究,分析了小说中爱德华时期流动的城市空间、私密的居住空间及伦纳德广阔的内心空间,探索人如何通过外部空间丰富内心空间,回归本源,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