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晓岚 荣立宇
(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
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中华文化走出去”等国家发展战略的推行,中国文化典籍翻译及其研究迎来了前所未有、千载难逢的契机与挑战。在典籍翻译领域,“大中华文库”丛书第一期工程收录典籍陆续出齐,第二期工程也开始启动。“大中华文库”之外,部分经典在既往译著的基础上推出重新阐释的新译本,如林戊荪推出的《论语》新译和吴国珍打造的《论语》《孟子》新译。同时也有一些之前受关注较少的典籍作品拥有了第一个单行译本,如韩家权团队完成的壮族《布洛陀史诗》壮、汉、英三语对照本,以及德尔与吴一方合作的《苗族史诗》苗、汉、英三语对照本。在典籍翻译研究领域,相关学者躬逢其盛,干劲十足,为学界倾力奉献出一大批既体现前瞻的学术眼光、又代表较高学术水平的研究成果,如汪榕培、王宏印先后主编的《典籍翻译研究》堪称其代表。作为典籍翻译研究的分支和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少数民族典籍(以下简称为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也取得了长足的进展。21世纪以来,国内诸多专事民族典籍翻译研究博士学位的授予、第一至三届全国少数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会议的成功举办、“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丛书(由王宏印教授主编、民族出版社发行)的陆续出版等都是颇有说服力的明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2016年7月,由王宏印教授主编、多位专事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博士参与并撰稿的“中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丛书(以下简称为“丛书”)由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隆重推出。
“丛书”包括子图书共5种6册,分别为王宏印的《中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概论》(上、下卷)、邢力的《蒙古族典籍翻译研究》、李宁的《维吾尔族(西域)典籍翻译研究》、王治国《藏族典籍翻译研究》、刘雪芹的《西南诸民族典籍翻译研究》,覆盖了中国55个少数民族中藏、蒙古、维吾尔、赫哲、达斡尔、柯尔克孜、壮、彝、侗、傣、瑶、苗、纳西等多个少数民族,涉及民族典籍50余部。从“丛书”整体框架的设计来看,概论部分构成“丛书”的宏观研究部分,其他分卷则形成“丛书”的微观研究部分,体现了“宏观与微观相兼顾”的写作原则①。
“丛书”概论架构宏大、语料翔实、视野开阔、思索深邃。概论部分分为上下两卷,细化为上、中、下三编,共10章,最后为结束语、附录。上编“绪论”,从我国多民族文化融合、文化认同说起,论及我国民族典籍的界定、分类与文献的整理问题以及翻译传播的多种途径与方法;中编从“东北民族的萨满信仰与英雄叙事”开谈,兼及对“蒙古族民间歌谣与长篇叙事诗”“席慕蓉:现代民族诗人的创作及其作品的翻译”的介绍;下编以“《布洛陀史诗》:壮民族的远祖认同”开篇,继之介绍了“《鲁般鲁饶》:纳西殉情文学经典”“《阿诗玛》:回声女神之再生”“《边城》:民族作家的汉语创作与对外翻译文学”等。三编之中,上编为概论,中、下两编形成民族典籍中南北文学分野的格局。
结束语“我国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学科基础与发展目标”,在前面内容的基础上做出了学科思考与愿景展望,包括“民族文化认知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特殊意义”“民族文化典籍翻译的研究方法和学科基础”“朝着中国式人类学翻译诗学的方向汇聚”等内容,主要强调了21世纪学术界加强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战略意义与学术价值,并指出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作为学科存在的重要性、必要性与可行性等方面的问题,同时也指明了该学科在未来发展的大致走向,即朝向“中国式的人类学翻译诗学”。进而将从隶属于语言学一级学科的应用语言学二级学科之下处于微观境地的中国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推向文化人类学更为宏大的国际学术领域,从而呈现出由民族典籍翻译研究进一步带动翻译学学科从微观走向宏观的愿景。
附录作为概论主体部分的副文本,同样十分重要。其中,“中国少数民族历史沿革谱系图”为读者梳理了我国少数民族生活、迁徙、定居、定名的源流谱系;“汉英对照中国少数民族典籍要目”罗列出浩如烟海的民族典籍中比较重要的部分并且为之提供了英译;“中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理论术语”则对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中的术语进行了规范性说明,并试图解决在该领域研究过程中经常出现的术语不统一、内涵外延界定不清、各说各话等问题。
分卷部分(4种)根据每个子课题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以重要的翻译案例在历史上发生的时间顺序为经,以重要作者(译者)、作品(译作)为纬,对该民族典籍翻译给出介绍,如“藏族典籍翻译研究”;或分门别类按照民族对各自的经典及其翻译做出说明,如“西南诸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或以点带面兼及其他对该民族典籍翻译进行论述,如“蒙古族典籍翻译研究”;抑或以地域为范围择取其中主要民族经典及其翻译逐一进行讨论,如“维吾尔族(西域)典籍翻译研究”。读者可以看出各分卷体例的不一,却正好呼应了“形式多样”的编写原则。
在写作过程中,编著者同时兼顾了历史事实的客观论述、对译作的文本分析和译作优劣得失的评价以及学术学理问题等,适时地进行了探讨。例如刘雪芹在介绍“瑶族《密洛陀》”(第一章)、“苗族《苗族古歌》”及其翻译(第二章)的结尾,分别探讨了“转译之是与非”“民族文学典籍译者的素养与团队合作”等问题。还有,王治国在介绍“藏族当代翻译文学景观”(第十章)之后,又评价了“《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翻译作品选粹》的翻译学意义”,既体现了编写原则中的“论述为主,兼顾分析”,也突出了“学术研究”的定位。
作为文化产品,“丛书”呈现出一些比较鲜明的特色,试概括为:民译外译、译出译入兼容并包;古今中外、多种学科融会贯通;资料翔实、文笔流畅、雅俗共赏等三个方面。
布拉格学派的雅各布森(Roman Jacobson)将翻译分为三种类型: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1]具体来说,语内翻译是指“同一种语言的一些符号对另一些符号所做出的阐释。”语际翻译是指“一种语言的符号对另一种语言的符号所做出的阐释。”符际翻译则是指“非语言符号系统对语言符号作出的阐释。”[2]理论上讲,从翻译类型来看民族典籍翻译涉及多种类型,即少数民族语与汉语之间的翻译,不同少数民族语之间的翻译,少数民族语与外语之间的翻译,少数民族语经由汉语与外语之间的翻译。由于历史上诸多原因,不同民族典籍具体涉及的情况千差万别,各有不同。尽管如此,“丛书”还是尽可能地搜集译本,把现存的各种翻译类型介绍给读者。例如仓央嘉措诗歌翻译涉及藏英、藏汉、藏汉英翻译等诸多类型的翻译,回鹘戏剧《弥勒会见记》翻译则包括英译、汉译、德译以及回鹘文转译等,《水浒传》翻译则有内、外蒙古《水浒传》蒙译双璧的情况。
就翻译方向来说,学术界一直以来就存在“顺译”与“逆译”之争,即“译出”与“译入”的讨论。尽管学术界目前呈现出“顺译”之于“逆译”的优势,但在翻译研究领域的学术书籍编纂方面,“译出”与“译出”却是并行不悖的。“丛书”充分运用现有文献资料,兼顾了民族典籍“译出”与“译入”两个方向。如王治国撰写的“藏族民族典籍翻译研究”一卷将“印度文学的译入”(第四章)与藏族典籍“译出”(其他章节)介绍做了结构上的并置。
可以说,“丛书”在翻译类型、翻译方向等方面可谓是不遗余力,充分运用现有文献资料尽可能做到了民译外译、译出译入兼容并包。
钱钟书先生曾在《七缀集》中讲道“文史哲学宗教等,皆由民俗叙事生出(比较列维-斯特劳斯);人文各科彼此系连,交互映发(巴赫金另名曰对话哲学)。”[3]156翻译研究作为一门综合性学科,自然旁涉诸多领域。[4-7]就典籍翻译研究而言,王宏印教授明确指出其跨学科性质:“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典籍翻译研究会涉及很多学科。一是古典学……二是文献学……三是语言学……四是人类学……”[7]5至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则可以说是“民族学、古典学与翻译学三个学科的结合与综合研究,舍去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不完全的,也是不可能付诸操作和最后完成的。”[8]总序3事实上由于种种原因,某些案例涉及的学科可能更多。如《蒙古秘史》的“古本复原”过程便涉及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格萨尔王》等一些活态史诗的相关研究也需要民族志诗学、深度描写(深度翻译)及影像文化志等学科提供技术手段方面的支持。
如上所述,由于典籍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性质,会涉猎多种学科、也要参阅古今中外多种文献,所以打通关节、融会贯通便成了专事该领域研究的一个重要指标。综观“丛书”各卷,从概论到各分卷,读者可以感受到编著者具备多学科的人文修养,跨学科的研究能力,古今中外、多种学科融会贯通的基本素养。特别是“丛书”概论,读者可以从中看到编著者在文化地理学、文化人类学、海外汉学、宗教学、神话学、敦煌学、传播学等诸多方面的造诣与修为和在知识考古、阅读借鉴古今中外各种资料方面精准的学术判断。同时可以领略到其在融会贯通诸多学科之后为学界贡献的学术思想——基于民族文化形态比较发现的时间和时代、文明和文化、文学和文本、翻译和传播等四种落差;借助于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综合观察发现的学术研究从官方向民间落实、从中心向边缘转移的倾向等。这些都令读者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另外,各分卷内容虽不似概论这般深邃,但其中也浸润着各位编著者融合各家的综合学养。
新材料的获取之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王宏印教授曾指出,“没有新的资料和新的发现,一切学术思考都是空中楼阁,或者徒然地armchair上的玄思与假设。”[8] 总序5可谓一语中的。“丛书”的编写特别注重文献材料的获取。“这里的文献不是封闭的、僵死的和一成不变的,而是专业的、课题的和时代前沿的眼光注视下的活化石。”[8]4在获取材料方面,编著者可谓不遗余力,虽谈不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但也是国内、国外,网上、网下,中原、边疆,调动一切可以支配的学术资源,广泛搜罗。当然,其间也得到很多古道热肠的专业人士的帮助。例如目前在新疆喀什工作的南开大学博士生潘帅英“为李宁撰写《维吾尔族(西域)典籍翻译研究》搜集资料,做出了积极的贡献。”[8]6Suzanna Leigh热情地向刘雪芹赠予了刚刚出版的《孔雀公主》填色绘本版电子版。[9]还有一些宗教方面的文献及其译本在国内很难入手,但是经过编著者的不懈努力和几经周转,“伊斯兰教典籍的翻译”“摩尼教典籍的翻译”“景教典籍的翻译”的图景得以顺利完成。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在获取的诸多文献材料中,除了文字材料之外还有许多图片材料。这些图片或为典籍风貌,或是译文剪影、抑或是译者风采、研究者近照,穿插在“丛书”各卷行文中的适当位置,与文字一起,图文并茂,为读者提供了更加直观、醒目的阅读效果。
“资料翔实”而外,“文笔流畅”也是“丛书”编写的一大原则。编著者在阅读、分析材料的基础上,分析品评原作译文之际,在落笔行文之时格外注重文字的通俗与流畅。“丛书”中的一些内容甚至洋溢着文学作品的气息与美感,令人印象深刻。在这里权且引用一段,供读者管窥“丛书”文笔之一斑。就目前的情况看,仓央嘉措诗歌在英语世界的声名与影响仅仅局限在藏学、佛学领域,尚未成功“飞入寻常百姓家”,形成“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规模。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相信,金子总会发光,仓央嘉措诗歌凭借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将来气候形成,定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英语世界赢得与菲兹杰拉德译《鲁拜集》及庞德译中国诗并驾齐驱的一席之地。[10]
资料的翔实、文笔的流畅,加之图文并茂的版面设计保证了“丛书”具有很强学术价值,同时也起到了引起一般读者阅读兴趣的作用,有助于他们阅读理解与接受,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为“专家参考、大众爱读”这一“雅俗共赏”的编著愿景成为现实创造了可行性。
“丛书”编著者的专业水平自不待言,但主要以汉族学者为主,缺少精通某一少数民族语言、熟悉某种少数民族文化的少数民族学者也是一个事实。这种主体结构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丛书”编写的“客位”(etic)视角②。费孝通指出,“一个学者研究自身所处的文化,欲持守客观立场固然不易,却非不能。经过相当训练的学者,研究自身文化或有优势,如语言、地理、机会、观察、访谈等方面,都比外地人更方便。”[11]与之相对应,周大鸣、秦红增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即“因一个文化的成员们通常过度投入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以至于无法不偏不倚地讨论他们的文化”。[12]40-41有鉴于这种两难的境地,比较理想的模式自然是“采用结合客位与主位的研究策略”[12]41。因此,在民族典籍翻译研究领域里汉族学者与少数民族专家的精诚团结、通力合作、优势互补也是比较理想的模型。
只是理想固然理想,现实还是现实。英国哲人休谟曾说道“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3]161钱钟书也认为“理想与现实为两码事。”[3]161就目前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主体构成来看,少数民族研究人员十分缺乏。兼之在当下的学术语境当中,汉族学者与少数民族学者合作进行民族典籍翻译研究的模式尚不成熟。在这样的客观事实面前,汉族学者为主导进行的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成了一种常态。
需要指出的是,汉族学者从事民族典籍翻译研究尽管不无优势可言,他们接受了长期的、专业的训练,掌握着比较前沿的研究方法,并训练出规范成熟的写作模式,在收集前人成果方面也更加全面,分析材料更加谨慎、客观,但毕竟也存在一些自身难以克服的局限,如民族语言的隔阂、对地方文化的了解不够深入、长期进行田野调查的困难等,都是造成“客位”视角的原因,有待于“主位”视角的弥补。
“丛书”的出版打破了长期以来马祖毅、任荣珍《汉籍外译史》一枝独秀,其他民族典籍外译丛书缺席的局面。作为文化产品的“丛书”成品,呈现出民译外译、译出译入兼容并包,古今中外、多种学科融会贯通,资料翔实、文笔流畅、雅俗共赏等三个方面的特色。最终的成品效果应验了最初的产品设定与编写愿景。当然,“丛书”的编写在人力、物力、财力、民族语言掌握、资料获取、文本分析等方面还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随之而来的便是涵盖民族有待完善、部分内容缺乏等弊端,特别是由汉族学者为主体的团队结构牵涉到民族学领域研究视角问题。“主位”“客位”相结合的研究固然理想,但要实现还存在一定的困难。在这种语境中,“客位”(etic)研究实属情非得已、拼力而为,旨在抛砖引玉。前修未密,后出转精,以“客位”研究引出“主位”研究,最终实现两相结合的研究局面。总体来看,“丛书”瑕瑜互见,但毕竟瑕不掩瑜。从学术史层面上来看,“丛书”出版意义更加重大,它的问世填补了国内民族典籍翻译研究领域的空白,堪称“推动民族典籍走向世界的新引擎”,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无疑应该大书特书。
*本文系201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翻译出版研究”(项目批准号:19YJC740061)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 释:
①“丛书”的编写原则十分明确,王宏印教授将之概括为四言韵体的一段文字,即学术研究,文学式样;资料翔实,文笔流畅;图文并茂,主体突出;宏观论述,微观落实;文化开路,翻译压脚;论述为主,兼顾分析;形式多样,协调统一;专家参考,大众爱读。见王宏印,《中华民族典籍翻译研究概论——朝向人类学翻译诗学的努力》,大连: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总序,页6。
②主位(emic)与客位(etic)这两个属于语言学中的两个词汇:音位的(phonemic)、语音的(phonetic),前者采纳当地人观点,焦点在当地人的解释方式和重要意义的判断标准上,是一种当地人取向的研究模式;后者强调研究者素养,焦点在研究者的解释方式,概念范畴以及判断标准,是一种研究者取向的研究模式。见周大鸣、秦红增编,《文化人类学概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4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