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宏悦 苏勇
摘要:女性悲剧,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中从始至终都以包合同情与怜悯为主的人文关怀来书写,但是由于女性宿命及社会现状,在无法脱离罪恶本身的背后给我们带来的是伦理社会下如童话般的湘西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巨大反差,女性悲剧意义反讽意味更强。男女性力量对比在家庭结构中的有意识忽略让《萧萧》以更加亲和的态度触发人性机制,而萧萧作为女性的正常人性所需要的纾解让《萧萧》更加贴近日常生活,作为家族关系媒介的儿子使得文章的结局有了更多的开放性,传承与接替的后代虽然有对照前文的作用,但是同时也用这样的一种循环机制适当地拉开了与读者的距离,让人们更多地意识到女性悲剧本身的意义。
关键词:《萧萧》女性悲剧 男女性力量对比 人文关怀
沈从文的《萧萧》讲述了萧萧从被接到小丈夫家做媳妇,然后与工人花狗珠胎暗结,最后回归于平静生活的事情。故事中主要人物萧萧及小丈夫的结局似乎早已在开头便已有了暗示,与以往做新媳妇的女人迥然不同的萧萧天然具有不受束缚的本性,而小时依赖萧萧的小丈夫也在后面体现了作为湘西世界男性力量的非常态化;花狗在萧萧肚里的孩子称小丈夫为大叔,这体现了男性力量的消解,而在我们看来已经“出轨”的萧萧在事情暴露后本应被村民们用民俗民规去制裁,但是南于湘西世界中不寻常的生存规则,以祥和、安宁作为基调的社会结构使得人物之间的对抗性有了逐渐消解的可能。
在萧萧生下了男孩后,婆家的一系列行为在以农村社会对鸡肉等肉食的重视程度以及酒本身在女人身上所体现的不同性质,表明女性在完成部分传宗接代任务之后会使得女性获得新的认同感,萧萧过上了与往常同样的日子,结局是儿子牛儿也娶上了如萧萧一样的媳妇,乡村社会结构因此而延续接替;同时,在沈从文所构建的湘西乡村世界中所弥漫的自然美与人性美的基础上,也传达出他对有着湘西模式特质的生命个体予以怜悯与批评。
一、乡村结构的重建与瓦解——家庭悲剧
首先,萧萧作为文中主要的女性形象,以童养媳的身份与小丈夫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而此类型家庭的组建本身就代表了乡土社会的部分悲剧根源,即女性作为传宗接代的T具,失去了个人选择与自由,实际上是一个个家庭悲剧的代表。从年龄层次来看,萧萧的年龄在现在来说是不应承担婚娴嫁娶、生养后代的责任,尽管在当时被乡民们视为合情合理之事,但小丈夫的生理机制尚未发展完全,所以两个人的婚姻仍然处于残缺的状态。而从主人公萧萧的角度出发,萧萧认为自己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从小缺乏完整的家庭关爱以及长久生活在传统的民俗风气之下,使得萧萧逐渐形成了这种意识状态,这是造成萧萧家庭悲剧的社会原因。
其次,从地理因素看来,湘西世界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其偏远,远离城市中心,缺少外部人口,主要南本村村民构成的区域。从这一方面来说,我们可以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对象,即桃花源的村民,他们长期与世隔绝,时间、年代、习俗等无一不遵循古时的传统,生活方式也几乎是一成不变,相对于萧萧所处的生活环境,百年来的传统——小夫大妻,萧萧是符合当时的行为习惯的,而封建习俗就在这千百年的时间中将这一传统印在了所有村民的灵魂之中。一个又一个“萧萧式”的家庭在不断建立,这里我提出两样假设,以此来对比萧萧在不同环境下悲剧的不可逆性。第一个假设:如果萧萧生下的是女胎,在看重儿子的年代萧萧是否依旧能够摆脱被发卖的命运?沈从文会再次利用湘西世界所特有的温柔与治愈改写萧萧的结局吗?第二个假设:假使萧萧在一开始得知自己怀孕后并成功逃脱,从那条象征“自由”的道路中逃离了这个村子,萧萧未来的命运又会如何?这两个假设的结局尚未可知,但是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能够从中发掘悲剧的因素所在。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而萧萧只是个普通人,她拥有着正常女性所具备的情感需要,也会因为年龄尚小,知识缺乏从而被花狗引诱最后怀上了花狗的孩子,萧萧犯的最大的错误是在她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出嫁无动于衷,而正是因为一开始的放任自由,才引来后面所发生的一切。回归主题,对于跻身都市的沈从文来说,湘西既是一个温馨、遥远的忆念的家园,也是他全部情感、智性和理想的创作载体。①通过将湘西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照,我们可以知道湘西世界作为沈从文自己创造出的一个家乡式的载体的存在,是一个虚拟的现实,一个理想世界,一个“桃花源”式的存在。但湘西世界并不是沈从文为了躲避现实而造出来的避难所,他一方面对湘西特有的民俗风情进行赞美,一方面也在对某些落后民俗进行无情的批判与鞭挞。对于前述第二个假设,结局也许会同沈从文先生的另一部小说《边城》的结尾类似,一个意味深长的开放式结尾,引人遐想联翩,尽管里面已经或多或少地透露出悲伤的情调,但是仍然让读者对此抱有一点期盼。
总之,造成萧萧的家庭悲剧原因主要在于乡村结构的强制、地理位置的封闭和个人命运的不可逆。而文中有关女学生的生活状况描述也给萧萧撒播了希望的种子,萧萧正在变得愈加成熟,不僅是生理上的,同时也是心理上的,在双重的刺激下迫使萧萧加速了潜意识里想要过上这种生活的状态,萧萧想按照祖父说的女学生那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尽管萧萧的生活在表面上没有过多变化,但是,这样一种想要追求自我生活的想法已经在萧萧心里扎下了根。可此时萧萧依旧没有摆脱乡村习俗的束缚,或者说到目前为止,萧萧心中的传统意识因为早已根深蒂同所以从未摆脱掉此种禁锏,但需要关注的是,这样一种来自女学生的刺激一直在愈发加强且从未消失。
二、个人命运的禁锢与摇摆——性格悲剧
无力更改结局的背后是任其自然,放纵过后只能直面现实。《萧萧》的开头其实已经暗示了最终的结局,一代又一代的“萧萧式”女性将在这个村子甚至是所有处于这种时代背景下的女性身上一次次重演,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无法逃离这样的过程。而不仅仅是作为女性的萧萧受到了过早的伤害,对于作为男性的小丈夫们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变相的折磨。年纪尚轻的男孩们没有生存的能力,依赖性较强,而被动接受家庭安排的妻子后也因为年纪过轻所以无法承担对妻子的责任,尽管男子的家庭对妻子有供养的责任,但对于已经存在较强女性意识的妻子来说,早早认识到自己的未来仅仅是为丈夫生子,一辈子的命运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所牵制,今后日子的缩影残酷而又真实,女性对未来的期待被压迫被缩减,未来已经变成只手可以触到的地方,萧萧作为这样一类女性的代表形象,即使她是处于沈从文所搭建的湘西世界中,也不免对偶然经过的女学生们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但另一方面,由于伦理道德的束缚,乡村文明的渲染,个性压抑成自然,她的意识分离成了两半,一半试图使她老老实实顺从从小听来的道理,继续维持当下的生活状态,而另一半则激励她去像一个女学生那样走上自由的道路。
性格两边的撕扯,在萧萧与花狗纠缠之后似乎已经倒向了传统的那一方。萧萧怀孕之时也正是她真正陷入困境的时候,她无法预知今后自己的发展状态,于是她萌发出逃跑的念头并尝试去实现它;萧萧想要出逃的念头其实是对现实的逃避,对自由心态的追求,对传统的反击。一方面萧萧有自身的无奈,她心里认定自己无法承受怀孕事情暴露后的后果,开始萌发出逃离现状的心态,这其实也揭露出萧萧性格中的一个缺陷,即自由缺失。萧萧长时间地受到传统礼教道德束缚,在萧萧赌气地说要当女学生时,萧萧心里仅有的一丝的白南性被牵引了出来,而在被花狗占有了之后,因为恐惧的心态,白南性被再一次剥离,从向往的自由理想世界里被再次拉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多番撕扯之后最后回到生活的真实中,这种打击已经对萧萧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另一方面,萧萧性格还未发育成熟,生理上也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原始状态;相对于此,女学生作为一个最近的参照对象,通过与女学生的日常生活行为进行对照,同时,女学生也作为萧萧日后归宿的期待所在,“女学生”在此已经成了一种符号式意义,即自由、天性解放和平等。
上述所指的符号意义可联想到沈从文的一种写作理念:人性。文中最显著的表现是萧萧的结局,萧萧怀孕的事情被家里人发现后,没有按照通常的写法让其“被发落”或者是“被沉潭”,尽管文中确实表明有这么一种习俗的存在,但是按照沈从文的行文思路来看,萧萧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切伤害,可以说是偶合,也可以说这是沈从文小说风格的一个重要的特性表现,即故事中的人物因生活在一个“理想化”的世界而能够尽可能地避开现实世界中所出现的危难。也许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世界,而沈从文乡土书写乌托邦的建立过程是一个不断呈现作者社会关怀的过程。(2)由萧萧形象的塑造从而将其引入到沈从文本人的精神思考,其中也含有一定“乌托邦”式的意味,萧萧确实是一个不自由的个体,她属于村落整体中的一分子,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一颗能够小幅度范围移动的棋子,但萧萧在她的生存世界中受到束缚的这一表现却使得沈从文在勾画这一世界时得到了自由——写作的白南。通过文本与现实世界联系桥梁的搭建可以更好地理解文中所透露出来的自由力量。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关于萧萧的两个设想,自由在萧萧这里没有得到最终的释放,而是通过现实世界的作者身上释放出来,作品本身与作者建立起了联系,从而也使得萧萧与女学生,以及与作者本人之间构成了相应的关系结构。性格悲剧虽然依旧存在于萧萧身上,但格外的自由却让读者的心得到了一定的慰藉,甚至可以说有某种过渡性意义的指示让读者从这个悲剧中缓解过来。萧萧被解救的行为带来的不仅是人性的回归,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物命运的逆转,让读者从人物预想的悲剧命运中走出来且受到了治愈。
三、心灵深处的纠结与慰藉——灵魂悲剧
《萧萧》一文的开头即写道:“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3)由此我们知道作者将带来的也许是一个以乡下人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故事。提到乡下,谈到唢呐,我们眼前一般是以大红为主要色彩而极喜庆的场景,而乡下人娶新媳妇在当地(除却强娶豪夺之类的事)也谈得上是件大喜事。儿子有了妻子就能够生子传宗接代,结婚的头天不管是婆婆也好,媳妇也罢,总是个喜庆的模样。可作者在一个故事氛围中加了这么一句“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锁在文学中的意象常常代表着束缚、压抑;张爱玲的《金锁记》中便有这么一个“锁”字让人联想到曹七巧的悲惨命运。同样,这一把命运的锁也锁住了沈从文笔下的萧萧,锁住的不仅是萧萧这个人,还有萧萧日后那一颗追求自由的心。《易水歌》中“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句,风萧萧地响把易水岸边吹得很冷,而我们这里谈到的萧萧,心虽然不像寒风股冰冷,但也预示了之后萧萧的心冻结以致僵硬的结局。我们常希望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是能够不屈从于命运的,这样的人物能带给我们激情,给予我们以力量,但同时,萧萧作为一个有些许生活起伏的女性,她一生的遭遇除了让我们同情,还有对渴望无法实现的不甘。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萧萧家的长辈大伯父不是所谓的“文人夫子”,他不忍把萧萧当牺牲品,这里家族方面的环境条件已经具备了。萧萧的小丈夫年纪尚小,婚姻方面的阻碍较小,萧萧分娩后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所以婆家方面的问题看起来也不大。那么萧萧在各方面条件都基本具备的情况下,为何在生下了儿子之后不再继续追求女学生般的自由了呢?
既然全文都处于沈从文的湘西视角下,女人因为孩子牵挂家庭的说法我们可以先放一放,萧萧生完孩子休养后的命运已经攥了一部分在萧萧自己手中,她不必为孩子担忧,不必为丈夫发太多的愁,因为有婆家照顾,这些事情都有一定的保障,她是沈从文笔下的人物,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她有为了白南而脱离村子1L走他方的前提条件。故事可以继续美好,就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在结尾创造一个让读者能够无限遐想的开放式结局,这样让萧萧的灵魂也得到升华,而不仅仅是在性格当中。一代又一代新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人,总会在某一个阶段再度出现如萧萧般的人物;同样的,也会有如女学生般被追求的对象。而像这样的一种不断追求自我的过程,比起萧萧原来既定的生活,就存在了一个极大的反差与对比。文本也因此具有了极大的张力,一边是“守旧”,一边是“求新”;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向都集聚在了萧萧这一个人物身上,由此萧萧的人物形象具有极强的矛盾冲突性,虽然有些类似于萧萧性格上的某种缺陷,但是其根本在于萧萧那可以转化的不甘的灵魂。生命之轮回无时无刻不在变转,历史的遗迹让时间的厚重成了颇有分量的残酷。代代轮回却依旧摆脱不了机械的时刻。在现实世界中,我们通常会说萧萧是个不具备现代性人物应有特征的一个女性形象,因为萧萧这个人物在她的牛命轨迹中虽然存在了一些对现实的反抗,但从整个大背景来说,这一点还不够充分,人物所体现的矛盾对立不够明显,我们一方面融入于沈从文先生有关人性的温柔治愈,但另一方面,那一种美好的理想却让我们时有若无的“不真实”的一种状态。也许这是我们所提到的灵魂悲剧。灵魂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虚无的,是不可捉摸的,但我们又能通过某些方面的直觉感知到它的存在。灵魂悲剧的最后我们将其上升到超现实主义的层面,对于现实而言,人们需要这样一个寄托内心向往与追求的合理化空间,而对于文学来说,这样一种超现实主义也能够寄托作者的一部分思考。
四、结语
文学中的超现实存在与生活的真实内容相互对抗却有时又相互融洽,这些都被大众读者所接受,从而为心灵所容纳。灵魂悲剧的另一个层面是现实生活的烦躁与忧郁的表现,所以需要一个“容器”式的存在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宣泄自己的内心。家庭氛围的笼罩、性格的内在缺陷与灵魂的矛盾对立三者共同造就了沈从文笔下女性形象的三个悲剧的意义,而文中一直流淌着的人性关怀,不仅通过环境的渲染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进行体现,而且从人物内心情感的导入与抒发中得到了升华,这是属于沈从文的个性书写,也是今天探讨女性形象悲剧意义的文学意蕴。
①赵学勇:《传奇不奇: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页。
②[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96页。
③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版,第139页。
参考文献:
[1]赵学勇.传奇不奇: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2]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卡爾·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黎鸣,李书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刘涵之沈从文乡土文学精神论[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
[5]周刚,陈思和,张新颖主编.全球视野下的沈从文[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熊宏悦,江西师范大学公费师范生院本科大三在读;苏勇,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