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龙飞
从北京大学向北40公里,过了北六环,就到了钱理群所在的养老院。
2015年,76岁的钱理群卖掉住房入住养老院引发社会热议。当时,钱理群回应公众,他和妻子经过深思熟虑,希望能借此避开很多琐事,专心进行写作。
再往三年前,钱理群引起了更为广泛的讨论。
2012年5月,在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在北京召集的“《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73岁的钱理群针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言论语惊四座。以“垂暮”之姿回应时代的命题,这位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北大教授,从学术圈走到大众面前,承启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燃灯者的使命。
钱理群生于上世纪30年代末,成长于五六十年代,70年代末又重返校园读研究生。他属于一个特殊的代際,在北大中文系,他的同学比他的年龄要小七八岁甚至十多岁,而他的老师,比他只高一班;更有意思的是,教文艺理论的,竟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
钱理群出现在学术界是在1980年代,所以人们都把他看作是上世纪80年代的学者,而且因为和黄子平、陈平原一起发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很长时期都被称作“青年学者”,后来突然发现了他的年龄,又把他叫做“老教授”。
历史的复杂性深刻地体现在钱理群身上。外祖父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王韬的学生,办报、办学堂;其父亲是最早一批留美学者,主张农业治国,并成为中国现代农业科学的先驱者,与自然科学家竺可桢、语言学家赵元任等共同发起组织自然科学家团体,追求“好政府主义”,强调要改变中国面貌必须进入体制内。
钱理群则用太紧、太累、太虚、太假、太压抑来概括自己这一代人的人生。他说,“斗争哲学”贯穿着他们的一生,让他们与世界、与其他人,甚至与自己的内心关系极其紧张,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畸形人性,可以说从来没有享受过其中应有的欢乐与宁静。他不甘心一辈子这样窝囊地活着,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活得“人性化”一点。
2019年,钱理群八十周岁。
这一年8月,他的老妻崔可忻远行了。他说自己没有了依靠,要独自生活,面对一切了。
学生姚丹注意到,钱理群可以很久地凝望养老院里的一棵树,然后细细分析同一阵风来、每一片树叶产生的不同律动。这令她大吃一惊,觉得这和过去生活作风粗线条的钱教授大不相同。
现在独自生活,每隔一段时间,钱理群就会交给他的“隔代忘年交”李浴洋一张清单。上面往往罗列着七八件事项,无非是买药、台灯坏了、墨水用完,还有为他的写作搜集资料之类的琐事。如果李浴洋下次来之前所需用品出现了短缺,他就会想办法忍耐。
采访间隙,餐饮部的护工来报菜单,那是他明天的伙食。小伙子报得飞快,钱理群来不及听清:“那个,你说的第二个吧。”
北大中文系有一个段子。一家饭馆,如果陈平原觉得好吃,那就一定好吃;如果钱理群都觉得不好吃,那就肯定不好吃。
他们亲历了中国精英文化的百年失落。而失落的同时,他们又获得了主流舆论的无数赞誉,这似乎是当前中国对传统“士人”的敬意与期许,以希望他们在“价值多元”的社会转型中,还能承前启后,树立典范,普及常识,建立文化与思想的灯塔。他们也始终以“垂暮”之姿回应时代的命题,这种不妥协的方式,有些悲壮的意味。——摘自2017年1月23日总第790期《生于1930——这一代知识精英的精神底色》。钱理群先生生于1939年,他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批判,传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反思精神。
护工一走,钱理群又恢复了严肃,继续谈他的“课题”。他有个习惯,当对方说话时间太长,他会“哎哎”连声地表示认同,然后回到自己原来的话题上。他思维绵密,即便是漫谈,也可以很快找到原点。
进入养老院,钱理群真正进入了写作高峰,若干个选题同时进行,每日保持着两千到三千字的写作,隔段时间就有书讯。2019年初,他停笔了,因为崔可忻病了。
崔可忻先是胃疼,血糖升高,然后背脊疼,吃不下饭。凭借多年从医的直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胰腺癌了。几次检查的结果,确诊是胰腺癌晚期。
两人很快镇静下来,达成了共识:保守治疗,以保证生命的质量为主。钱理群说,我们的想法是赖死不如好活,最大限度减少痛苦,保持生命的尊严。
确诊的第二天,崔可忻突发异想,要在六天后的社区春节联欢会上唱歌。
2019年1月28日,她输完液,打了吗啡,坐着轮椅来到会场。主持人报幕后,她站起来,揭下盖毯,脱去羽绒服,着一袭白色短袖连衣裙,大方地走到舞台中央,笑着向大家拜早年后,演唱了歌曲《我的深情为你守候》。
坐在第一排的钱理群从相机取景框里看着她,眼睛一刻都没有移开。他心里很感伤,因为他知道,这是崔可忻在向世界、向亲友、向他告别,那是天鹅绝唱。
崔可忻还安排好了自己的葬礼。她告诉钱理群,不开追悼会,不摆花圈,不念悼词,她要一个温馨的告别:布满鲜花,播放着她自己演唱的歌曲。她甚至安排好了灵车到火葬场之间要播放的宗教音乐。
从春天到夏天,钱理群每日都去康复医院陪护她。每天上午9点、中午12点、下午3点、晚上7点,都可以听到他拖沓的脚步声,穿过300米长的地下通道。
在她最后昏迷的日子里,钱理群常在她耳边说:“走出地狱门口,走向天堂,你现在处在这个段落。”
8月4日这天上午,她还清醒着。钱理群靠近她,听她说完人生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世界太乱了,我管不了,我走了。”当天,她安详离世。
生前,崔可忻要求钱理群在她走后去贵州疗养两个月,代她看望学生,再回京把血糖降下来。
钱理群曾在贵州工作18年,崔可忻比他还多6年。1960年,钱理群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崔可忻从上海第一医学院儿科系毕业,两人同一天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报到,一个教语文,一个教儿科。
70年代中期,这里的不少青年汇集到教师钱理群周围,形成了一个民间思想村落。他们思考三个大问题:世界、中国以及自己,分别要向何处去。
对钱理群来说,黔友是生死之交。1972年,他将一大摞书信交给学生孙方明。这些是崔可忻的来信,他担心自己又要被抄家,担心这些珍贵的书信遭不测,要求孙方明好好保管,等待来日。
1974年,这个思想村落出现了分野。孙方明认为中国的出路在改革,日后他成为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成员、中央政改办综合组组长,参与了8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杜应国认为解决出路在民间,他成为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从事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钱理群则考入北大读研究生,进入学术研究领域,致力于社会思想启蒙。
对钱理群而言,如果说北大是中心的,理想的,精英的,那贵州就是边缘的,现实的,底层的。这是他的两个精神基地。他的学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导姚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钱理群常对学生说,如果你们不了解贵州,你们就不了解我。
半个世纪过去,钱理群的黔友们又集结起来。
缘起于2003年。某日,钱理群早醒。万籁俱寂,他躺在床上思考,感觉地方史研究的弊病很大,诸如:只见事,不见人;只有大人物,没有小人物;只写外在事功,不写内心世界。他想打破它。
2007年,他找到了安顺好友、当地文化名人戴明贤和袁本良,筹划此事。由于民间修史的敏感性,两人有些迟疑。钱理群就援引鲁迅的话说,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处于边缘位置,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写自己。而同样,贵州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处于边缘位置,不能等别人。两位好友被说服了,开始规划。2012年,《安顺城记》编纂工作由贵州省文史馆立项。
钱理群提出,安顺的历史是由乡绅和乡民共同创造的。他们一改地方史的通常写法,加入了神话、传说、儿歌、方言等等正在消失的历史文化遗产,一直写到1949年。《安顺城记》是多民族史,这也可看做对全球化造成的“一元化”的一种反思。
《安顺城记》计划于2020年初出版,近200万字。现在,钱理群的案头上已有了150多万字。
团队成员涵盖了他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30后的钱理群、40后的袁本良担任主编,50后的杜应国担任总撰稿人,参与创作的还有60后、70后、80后,这是六代人的合作。钱理群认为,这是民间修史的一次重要尝试,同时也培养了年轻人,是“历史的大聚会”。
在贵州的疗养还未结束,钱理群就回京了。因为他的老友黄子平将在北京发布新书《文本及其不满》。
钱理群手写了数千字的讲话稿。他做任何发言都有稿子,因为他觉得自己反应不够机敏,又担心被公众嫌弃老了说话啰嗦,希望谈话尽可能全面而又有重点。
2019年10月27日,由“活字文化”策划的“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论坛在京舉行,近400名听众从全国各地赶来。
“燕园三剑客”齐聚论坛。
上世纪80年代,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命题,在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力,在北大号称“燕园三剑客”。钱理群读研究生时的同门师妹、多年好友赵园也出席了论坛。
老友相见,黄子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十多年来,很多人都变了,只有你们几个还没有变。
黄子平、陈平原和赵园先行入场,掌声响起。钱理群腿脚不好,走得慢,由人搀扶着入场,全场响起一轮更热烈的掌声。黄子平打趣:“我想大家都是来看老钱的。”
论坛由李浴洋主持。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每个人都很庄重、真挚,分别阐述了自己对“同时代人”的理解。
黄子平提到意大利学者阿甘本的文章《何为同时代人》:“同时代人不是逆时代而动,而是如此深刻地卷入时代,但保持着尼采意义上的不合时宜。同时代人,能够感知到时代的黑暗之光,能够用笔蘸取当下的晦暗来进行写作。”
钱理群用“友情”和“交谈”来概括80年代。他感叹,如今是同代人分离瓦解的时代,失去共识,能够敞开心扉、毫无顾忌的朋友越来越少。
赵园感怀:“某一种气象和境界已经远去,无法复制,也没有必要复制。”
四人中最年轻的陈平原回忆了自己作为一个外省青年初来北京受到钱、赵、黄三人的帮助与鼓励的往事。他感慨,30后、40后和50后三代人同登学术舞台,是时代独有的现象。他说:“要像老钱一样,‘假装年轻,继续往前走。”这引发了一阵笑声。
最后,“活字文化”创始人董秀玉动情地说:“今天这个场面,让我想到了80年代。我们今天可以好好想想,我们还可以为今天的文学、为今天的文学评论做点什么?”
李浴洋对黄子平提到的“知识友谊”感触很深。黄子平说,“同时代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面,但会非常关心对方的写作,关注他们提出的问题,针对彼此的问题进行辩论、反驳。
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诚曾评论这燕园三剑客这些年来“相近而不同”的发展道路。他说,钱理群愿意把自己扩展为一个“介入”的知识分子,虽已高龄,却仍然日夜兼程。“虽然他好像也有哈姆雷特附灵,但‘本质上其实是堂·吉诃德化身。”陈平原则走向“学人”道路,不过绝不是那种不问窗外事的学究式的皓首穷经,而是以“学术”来“依托”人间情怀,关切现实。比较起来,居于香港的黄子平似乎要“边缘”一些,因为在他看来,“大声疾呼显得滑稽;智性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备持久的内在力量”。
钱理群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了这批老友的特点。每个人都非常强大、独立,既彼此了解、尊重、欣赏,容忍彼此的弱点,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认为,人与人的亲密无间只是一种幻觉。
除了这些老友,“假装年轻”的钱理群还有许多学生辈的朋友。
李浴洋说,钱理群喜欢跟青年朋友聊天。通常漫谈从上午十点开始,钱理群坐在背靠阳台的沙发上,学生们倚在大书架下的沙发里,聊到太阳落山,学生们心满意足地返城,钱理群继续写作。
2019年,作为给自己的80岁生日礼物,钱理群完成了两本书。
一本是《八十自述》。他总结自己的人生,1978年到1997年,是获得体制认同的20年,他成为北大著名教授,取得学术话语权。但同时,权力的束缚和异化也随之而来。
1997年前后,一个青年来考钱理群的博士生,他夸夸其谈,说了许多大而不当的话。钱理群一再委婉提示,他依然滔滔不绝。钱理群的脾气上来了,连问了几个尖锐的专业问题,问得对方哑口无言,让他颇为自己的知识优势而自得。但从这个学生畏惧又不服的眼神中,他照见了自身作为“权威”的那种居高临下,立刻意识到,自己有被体制同化的危险。
钱理群摄于66岁生日时的一组搞怪照片。摄影/崔可忻
为此,他要寻找新的道路。他觉得自己适合在书斋里高谈阔论,无法在名利场上和光同尘。他从鲁迅的思想中得到启示,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个学者兼“精神界战士”,由此开启了另一个20年。
2002年6月27日,钱理群在北大上完最后一课。他决心将讲台由大学转移到中小学。他主导新编由小学至高中的新语文读物,陆续推出《语文教育门外谈》等著作,提出“以立人为中心”的语文教育思想。只要有人找他做基礎教育的事,他就去。
期间,结合两位青年教师的来信和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提出了“我们正在培养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著名论断。他向《中国新闻周刊》笑称,这几个字的影响力超过了他几百万字的著述。
2012年,钱理群在教师节前夕宣布告别教育。与基础教育改革“纠缠”十年,试图“改变人心”,却是屡战屡败。他说,现在已经不是教育理念的问题,是利益链条的问题。但一如十年前的退而不休,他这次的决定同样是“告而不别”,准备“在教育之外言教育”。
退休后,钱理群的另一个重心是积极参与乡村建设运动,特别是鼓励青年志愿者到农村去。他发现鲁迅的资源已不够用,就开始研究“乡村教育派”,在研究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陶行知等的同时,在学术上连接到了自己的父亲钱天鹤。
钱天鹤是民国时期的农林部长,一生致力于农业科学技术现代化。1949年,他前往台湾,那年钱理群10岁。在台湾,钱天鹤最大的贡献是建立了农会。
钱理群向青年提出了两大问题:为什么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代代到农村去,每次都是雨过地皮湿?以及青年为什么要去?他希望年轻人有历史感,能思考这些重要问题。
但2014年,启蒙导师钱理群自己却深陷困惑。
这一年,台湾爆发太阳花运动。钱理群发觉自己完全不懂年轻人了。他觉得,网络时代的青年政治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自己完全看不懂,启什么鬼蒙呢?
钱理群说,对于他们这“30 后一代”来说,相比作为“五四之子”所受的影响,“战争- 革命- 共和国”构成了更为重要的精神成长背景。退休后,他开始觉醒和反思,逐渐意识到斗争思维和哲学对他们这一代所造成的精神伤害。
他宣布,告别学术圈,告别青年。次年夏天,他卖掉了海淀的房子,搬进养老院。
回顾自己的一生,钱理群说,对于他们这“30后一代”来说,相比作为“五四之子”所受的影响,“战争-革命-共和国”构成了更为重要的精神成长背景。退休后,他开始觉醒和反思,逐渐意识到斗争思维和哲学对他们这一代所造成的精神伤害。具体到他自己,他觉得,尽管做一个“精神界的战士”有积极的意义和价值,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战士人生”对他的自我和人性也造成了伤害。“它压抑了我内心同样强烈的柔软、纯净、寂静、天真的这一面。”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摄影集《钱理群的另一面》,可视为他的一种自我救赎。
过去20年,钱理群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告别大学讲台,告别教育,告别学术圈,告别青年,告别妻子……但他依然深信一条:未来会关心我们这个时代,就像我们会关心旧时代一样。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自由写作,为未来写作。
“我在向社会的黑暗宣战的同时,也必须向自身精神的黑暗宣战。或者说外在的黑暗愈浓,我愈要唤起我内心的光明;外在的敌意愈多,我愈要焕发出内心的爱。”他引用自己在思想随笔集《生命的沉湖》里写的一段话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