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冲冲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艺术异在与异化是马尔库塞哲学理论体系的重要部分。其社会批判理论和审美救赎理论的提出,是为了探寻出解放异化之途。马尔库塞从社会的非正常状态出发,揭示出在技术极权的社会中,人们的理性与感性在僵硬、冰冷的技术控制下逐步失和的现状。整个社会在机械、僵化的思考下陷入异化,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丧失了存在的维度,人性、人的本质存在也在极权社会中逐步异化。人的身体、劳动力以及生产价值都被物化、商品化,个体的行动自由被剥夺,成为“心理所拥有的、操纵的、消费的美丽物品”[1]146。人成了“物”,成了思想僵化、麻木的异化的“商品”。当社会整体被异化,文化也不能免俗。“到处都是艺术,甚至在艺术中”[2]6,在审美普遍化的社会中,资本家与创作者重视的是艺术品创造的经济收益,艺术的创作过程变成了流水线式的标准模式。
异化是马尔库塞寻求社会和个体解放的根本原因,他在理论创作后期构建了审美救赎理论,从艺术异在性出发,探讨如何实现对异化的社会、人性等的救赎。以往对马尔库塞异在与异化的研究多是分别展开,并未对两者有系统、清晰的论述。因此,通过对以下三个问题的探讨即:马尔库塞的艺术异在理论与异化有何种关系?艺术异在是如何完成对异化的救赎的?艺术异在的目标仅仅是实现救赎吗?希望能够系统有条理地揭示出艺术异在与异化救赎的关系,挖掘出马尔库塞异化与异在理论的深层内涵。
马尔库塞的理论以1933 年加入法兰克福学派和60年代的“新左派”运动为节点,划分为前、中、后三个时期①。异化贯穿于马尔库塞的理论构建过程,异在思想则出现在其理论创作后期。若要明确艺术异在与艺术异化的关系,需要先理清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艺术异化概念的衍变;二是马尔库塞为何将异化救赎的希望放在艺术异在上。
第一,从艺术异在与艺术异化的衍变关系看。马尔库塞提出艺术异在是为了改变艺术的异化现状以及社会的异化状态,反之艺术的异化是异在的产生原因。因此,要先探讨马尔库塞艺术异化的产生。在对资本社会私有制的观察中,马克思提出了劳动异化理论,马尔库塞由此形成了自己的异化理论。异化的劳动体现为资本的压迫、机械的生产活动。整个经济领域在经济活动的异化下,呈现出扭曲的发展态势,从而影响到上层建筑。在资本的作用下,利益成为衡量文化艺术的价值标准。人们盲目的追求物质和经济利益,忽视了对精神艺术世界的提升,因此导致了严重的艺术危机。马尔库塞认为,经济、劳动的异化是艺术异化产生的直接原因,而真正的危机来源于社会的主体——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并未对个体有深入的分析,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着重强调人的主体性思想。卢卡奇提出物化理论,指出在资本技术不断的发展中,人与劳动力被迫分离,劳动主体和劳动产物都成了商品。人被物化,人的本质被异化。物化状况不断延伸,控制了人的心理,也消除了大众思想的批判和超越能力,艺术在物化社会中失去了存在价值。马尔库塞意识到艺术的异化不仅是经济的影响,也在于人的物化。
经济的扭曲发展、人的异化,都让艺术走向商品化、庸俗化。这是马尔库塞前期谈论的艺术异化,是从“艺术与生活的统一”的角度出发,揭示出艺术本质、内容与异化现实的矛盾。古希腊史诗时代,艺术内容与现实生活是和谐统一的,马尔库塞认为德国也存在这种和谐统一的源头。随着封建时代的崩塌,资本主义的兴起以及世界战争的影响,整个社会开始分崩离析,艺术世界的美好与现实的丑陋形成强烈对比。艺术家们致力于在现实中复刻艺术中的美好,他们或大力宣扬艺术的美好,或钻进艺术社会中,对现实的具体状况视而不见。但是,这些举措并不能解决现实的困境。对艺术世界的纯粹追求是不可取的,“‘真正的艺术家’面对生活,发出的不是否定的声音,而应该是肯定的声音[3]226”,立足现实才能找到解决之道。
经历了1960 年代中后期“新左派”革命运动的失败,马尔库塞发展了艺术异化的概念。他致力于建构审美救赎理论,一种能够消除社会异化状态、疗治技术社会病症的理论。此时,艺术在技术极权的控制下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经济效益被当作衡量艺术存在价值的唯一标准。艺术的力量被架空、被剥夺、被控制,艺术成了统治阶级巩固政权的工具,成了随处可见的商品。马尔库塞在意识到现实革命的不可行后,将救赎的目光转移到了审美艺术上。面对艺术的被控制以及如何激发艺术本身力量的问题时,他提出用艺术自身的异化解决异化现状,唤起艺术的独立性和本体性的本质属性。因此,后期的艺术异化概念是前期概念的发展和超越。中国学者在翻译“异化”一词时,参考了两种不同含义,将后期的“异化”译为“异在”②,即异在是艺术异化的异化,是对异化存在的更高层次的超越。
明确了艺术异在与艺术异化的关系后,来看第二个方面:后期的艺术异化指的是什么?即:什么是异在?马尔库塞又为何认为异在能够救赎异化?
艺术的异在性指的是“艺术通过重构语词、音调、意象而改变经验,传达出不属于日常语言和日常经验的客观性”[4]111。通过对“艺术中人和事物出场、歌唱、作响、述说的方式”的改变,“否弃、打碎、重建他们实际生存的方式[4]66”,“创造出与现存现实原则不和解的条件的意向”[4]74。通过与传统和现实相异的“陌生化”的艺术手法,颠倒现实意义,让人们意识到既存现实的压抑,以此对现存秩序做出反抗,获得解脱。艺术异在也由此实现对现实异化艺术的转换。
马尔库塞看中“异在性”是因艺术异在的永恒和艺术本身的自律特质。艺术异在的永恒性首先来自艺术形式与生活的对立。无论艺术形式如何变化,艺术与现实的冲突始终存在。区别于日常语言规范,艺术具有独特的表达方式,虽是从现实中取材,但也是对现实素材的重构。因此,艺术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再造。异在便产生于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对立,这种“对立”“异在”是艺术对现实痛苦生活的对抗、超越与否定。其次,异在的永恒在于艺术的幻想特质。幻想保存着被压抑的自由形象,它不受现实规则的制约,从个体的爱欲本能中自然生发。幻想使艺术独立于现实。通过幻想,人类对未来世界的期许得以在艺术中展现。幻想将真理保存在审美艺术中,从而在本质上区别于操作原则下的文化。正是因艺术与现实的永恒异在,马尔库塞相信艺术的否定潜能能够实现救赎社会的目标。
艺术异在是艺术的本质特性,艺术的自律性保存了真理与理想,成全了异在。马尔库塞认为艺术自律保证艺术不受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控制。艺术凭借自身的独立特性否定社会异化,不被现实干扰,不屈从于现实的丑陋、虚伪。艺术世界在自律的特质下成为真、善、美的存在,但它是脱离了现实的存在,不会被异化现实同化。自律也使艺术成为超越现实的存在,人们在艺术中获得本能欲望的满足,艺术中蕴含的真理推动人们改造现实。因此,艺术自律拉开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使其成为独立于现实社会的存在。马尔库塞借艺术与现实的距离、对现实的反抗,激发出艺术的革命潜能,进而建立一个消除了异化、病态、单向度的个体与整体、欲望与实现、幸福与理性得到调和的和谐社会。
然而,艺术的商品化阻碍了异在的作用,艺术异在性被架空和掩盖。艺术作品被博物馆、展览馆收藏、展示,隔断了大众与作品的接触,作品的真实意义和价值在受众眼中变得遥远和不现实。资本主义文化和庸俗大众文化被技术和资本“精简浓缩成了消费品和消费的对象”[5]60,成为资本家控制大众的麻醉剂。真正的艺术被隔离,甚至被收藏为仅供观赏的对象。艺术的异在性在与现实的彻底隔断下被架空,内在的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失去存在的意义,异在性在异化社会中也失去了存在价值。
技术掩盖了艺术与生活的异在。“异在的作品本身被合并到技术社会中,并作为对占支配地位的现实状况涂脂抹粉和心理分析的工具的组成部分[4]73”,它们成了抚慰人、撩动人的商品,蕴含着真理之维的异在被剥夺。但是,艺术异在的被架空、掩盖并不意味着艺术异在性的消失。艺术的异在是永恒的,自律特质让艺术始终保持相对的独立性。马尔库塞提出要重视艺术的异在性,正是要重新唤起异在性在消除异化、解放人性方面的重要作用。艺术异在的永恒性和自律性是艺术救赎异化的基础。
事实上,艺术异在是马尔库塞寻找的救赎异化现实的途径,是对异化概念的延伸。艺术异在是对现实异化艺术的异化。现存的艺术被技术社会控制,其异在性及革命性被掩盖,需要艺术现存形式、语言等的转化,以改变艺术在技术社会中的存在状态,并借此促使人们重新挖掘艺术的异在性,激发出艺术潜在的革命性和批判性。马尔库塞在艺术异在的永恒性和自律性中,看到了异在救赎异化的潜能,意识到艺术审美对异化的救赎或许是比现实革命更可行的途径。
异在是对现实异化艺术的异化。从改变艺术本身出发,依据艺术异在的潜能,能够实现对异化现实的拯救。那么,艺术异在如何实现拯救呢?从对艺术异在概念的分析来看,马尔库塞在其理论中大致分为两方面:其一为艺术本身的语言、审美形式;其二为艺术异在的内在变革作用。
首先,从语言方面来看,语言文字是沟通和传达思想的重要工具,它能直接对思想意识起到颠覆作用,明确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异在关系。技术社会中,艺术语言被迫贴合现存体制的要求,话语表达处于封闭状态,失去了自由表达的权利。资本社会和统治阶级需要的是符合现存体制的话语,被控制的艺术只能传达决断与命令,传达一种“现存政权的语言是代表真理的语言”[6]82的信息。受众在判决式的语言体系下接受的都是被歪曲、省略的意义,所谓的自由交流也笼罩着虚假的幸福意识。“意志自由、发现、证明、批判的要素在指谓、断定和模仿时不起作用[6]68”。因此,迫切需要能够改变这种功能化、省略的单向度思想的语言,也即是说:需要一种与现存现实相对立的、能够变革异化现实的文学语言形式。
马尔库塞以黑人语言为例,阐释了具有颠覆性的语言体系。黑人群体一直被忽视,遭受着西方所谓正统种族的鄙夷,独立、自由的个体权利更是无从谈起。他们从语言的变革入手寻求自我权利,以“黑的就是美的”的口号颠倒传统文化概念,并灌之以粗野、虚伪。新的语言形式冲破了语词被运用、被界定的意识形态的语境,重新界定了西方世界中所谓“崇高”“高雅”的概念,黑人群体由此确立了自身的存在地位。黑人语言中的陌生化概念和表达方式,以“异在”于“主流语言”的姿态获得了独立,打破了人们僵化的思想。因此,运用新式的、“陌生化”的语言,对抗既存体制的语言体系,用激烈的否定和批判摆脱技术和极权的控制,对现存的异化现实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艺术也因新的语言表达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异在的、陌生化的语言模式打破了人们无意识的、虚假的习以为常,提醒人们要时刻保持一种新奇、批判的态度,以审视的眼光看待社会的异化现状。
其次,从审美形式看,人们在陌生化语言体系的冲击下,意识到了现实的异化状态,而审美形式通过调整艺术的结构和内容,揭示出艺术潜在的革命性与批判性。“审美形式是指和谐、节奏、对比诸性质的总体,它使得作品成为一个自足的整体,具有自身的结构与秩序[4]141”。艺术家通过形式与内容的重组,在艺术中构建了超越现实的“第三世界”,将异在的力量赋予习以为常的内容和经验,“通过对给定内容的排列与组合来揭示现实[7]72”。现实的内容与经验在形式的作用下,从现实中分离异化,与现实形成对立。现实是丑陋、虚伪的,艺术世界是真实、美好的,人们在美与丑的强烈对比下意识到现存社会的压抑,人和自然被压抑的潜能被唤醒。这种潜能体现在艺术中便是“形式”对现实的反抗。
通过语言、感知、理解的重组,“审美形式使艺术作品摆脱了现实的无尽的过程,获得了它本身的意味和真理[4]196”。艺术作品因形式成了独立的存在,也因对现实异化的揭示和否定具备了反抗现实的异在力量。崭新的艺术形式不同于现存文化,它与现实是对立的,控诉着、拒斥着、逃避着资产阶级文化的同化或异化;它与现实的生活形式存在的不兼容性,“可能会成为照亮现实的光芒,虽然无法被现实吸收,但最终能完全消解现实[8]214”。审美形式与现实世界的异在使艺术的否定性、超越性得以作用,对异化现实的否定与批判,打破了即存现实的禁锢,帮助人们从僵化思想中解脱。
在艺术语言的异化作用下,人们意识到自身受压抑的处境和现实的异化状态。审美形式的异在独立性让艺术具备了时代革命性。然而,语言和形式只是马尔库塞异在拯救理论中的外在力量,最终要改变的异化是社会整体的思想麻木和人性物化,要解放的是人的本质自由。因此,需要真正的、内在的变革力量的出现,即艺术语言和审美形式中潜藏的——艺术异在的革命性、否定性和批判性。而对马尔库塞异在理论深层意义的挖掘,主要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艺术异在的批判与否定能够变革大众文化。在批判大众文化前,需要先明确马尔库塞反对的是何种大众化。理论家们普遍认为艺术发展的未来是艺术的大众化,而且真正的大众化“是一种创造,一种在物质——精神双重意义上的创造”[9]5,是保留了真理的艺术。科技的发展、传播媒介的进步虽为艺术大众化提供了可能,也为艺术增加了一些粗鄙、庸俗的成分。马尔库塞要反对的是庸俗的商品化的大众文化,要变革的也是庸俗大众文化。那么要从艺术异在的哪些方面批判、变革庸俗文化?
首先,异在的艺术秉持的是对自由、真理的维护。“审美形式和艺术自律成全了艺术的异在,异在的艺术则保存着对真理的承诺,即人的自由与幸福。”[10]现实社会的异化艺术标榜着真理与自由,实质上宣传的却是极权意识,所营造的资本技术社会也充斥着虚假的自由和选择。庸俗大众文化侵蚀、控制着人的思想,向大众传达着虚假的幸福需求。人沉溺于虚假的物质满足中,自我已大大萎缩。“真艺术”是与既存现实中大众文化、商品文化抑或政治文化相对立的存在,对自律艺术、真艺术的追求恰是对现实异化艺术的否定与反抗。艺术的自律不仅能“使艺术从现存东西的神秘力量中挣脱出来”[4]197,也能让艺术自由自在地表现真理。阿多诺认为艺术自律是艺术能够独立于社会的特性,是“低级文化工业乃至抗议社会的有效武器”[4]37。
其次,异在艺术具有净化作用。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开始,艺术的净化作用受到关注。马尔库塞将“净化”视为艺术的本质特征,真艺术能够消除愚蠢、恐怖、粗俗等社会现象。在艺术的净化作用下,“绝望变成崇高,痛苦变成美[9]125”。艺术世界的“真”与“美”,是艺术能够独立于现存世界的本质存在,异在性由此获得了长久的内在力量,这力量唤起了人们对异化的虚伪现实的批判、否定,帮助人们寻求真正的自由与幸福。艺术异在对文化的变革,是深入改变异化社会和人性根源的初始,是“拯救否定之合理性的企望[4]70”。从文化领域的变革开始,通过异在艺术的革命性、批判性,引起整个社会思想的大变革。这便是马尔库塞革命理论实践的第二阶段:用艺术异在让人们走向革命之路。
艺术异在的革命性能够作用于人的意识,鼓励人们追求自由、幸福。语言革命以及审美颠覆都在不断地否定现实,人在批判、否定思想的推动下,改变了现存现实的形式和实质。异在艺术为人们描绘了幸福的生活状态,这是受压抑的人们未接触过的“幸福”;“艺术中间离现实的想象因素成为对现实原则的否定[11]190”,为人们指引了解放的目标,用想象为人们指引、描绘了美满的“艺术世界”。“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异在是革命的出发点,在美好、快乐与麻木压抑的对比下,人们逐步走向变革之路。
《爱欲与文明》中,马尔库塞用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形象做了对比说明。普罗米修斯代表着压抑的现实,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代表着爱欲的觉醒、自然的本能欲望,爱欲本能冲击着压抑的现实世界。马尔库塞认为俄耳浦斯“他的语言是歌声,他的工作是消遣。那喀索斯的生命是美,他的存在是沉思”[12]132,他们用爱欲本能的自由释放改变了现实的存在,这是审美艺术力量的显现。异在艺术中蕴含的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革命,是解放异化现实的力量,引导着人们走上寻求幸福的革命之路。
马尔库塞从艺术的外在表现形式出发,发掘出艺术变革社会的潜能,希望用艺术异在唤起人们的革命意识,反抗现实生活对人的压抑,消除技术社会的整体异化。但是,马尔库塞的审美救赎理论并未止步于消除异化,他真正要实现的是让社会超越异化现实,建立新的世界。
异化的消除并不意味着马尔库塞理论探索的终止,艺术异在的最终目标是实现马尔库塞关于审美乌托邦的构想。马尔库塞在艺术中构建了异在的艺术世界,包含着他对未来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换言之,艺术世界是马尔库塞追求的审美乌托邦。艺术异在对现实的超越在于对艺术世界的建构,它从三个方面实现超越:异在的“真实”力量、艺术世界的反抗以及艺术世界的现实化。
首先,从异在的“真实”看,马尔库塞认为艺术世界是真善美的存在,是一种不同于现实的美好的“真实”。艺术作为反抗的工具,“作为人们被压抑的需要、能力和欲望的储藏室,取决于它所保持的比常态的现实更真实的力量[13]238”。在发达技术社会中,人和自然都沦为了技术的工具,个体丧失了自由,生活条件的改善也因生活的被控制而抵消了[12]75。技术社会宣传的自由、幸福只流于表面,人们的存在成了虚假的表象,“真实”被现实的异化掩盖。真正的自由、幸福应该是生命本能的、出于自然的快乐。艺术世界描画了这种本能的自由,即爱欲本能的快乐。
爱欲是生命的本能,它“既包括性欲,也包括食欲、休息、消遣等其他生物愿望”[12]4。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压抑爱欲的社会,尤其是在异化的劳动中,人成为机械式的劳动工具,甚至把“压抑”当作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异化和压抑在艺术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因此,人们能够“获得一种全面、持久的快乐”[12]4。艺术世界与现实的对照让人们明白事物的本真状态,事物开始显露出真正的自己。借助艺术世界的真实与美好,幻想的世界“创造出习以为常、历历在目的显现,质言之,创造出现实的显现”[4]30。艺术世界的真实其实就在于:世界本就应该是它显现在作品中的样子。
其次,从艺术世界的反抗看,异在的艺术世界不只显现“真实”,也能反抗现实。“异在的艺术世界,是马尔库塞给生活在‘铁屋子’中的人们带来的铁锤和镰刀[10]”。马尔库塞希望人们在面对艺术世界的“真实”时,能够打破异化的牢笼。艺术世界的真实、美好冲击着现实的丑陋和虚假;艺术审美形式的调整、组合让现实的素材具有了批判、否定的力量;对现实事件的提炼、改变,让艺术获得了超越其内容组成成分的意义。人们依据异在,依据其潜藏的批判性、否定性和革命性,击破技术制造的虚假梦境,从而获得自由、解放的生活。异在的艺术世界具有的否定潜能,是人们对抗现实、划破黑夜的力量,也是人们开辟美好生活的利器。
最后,从艺术世界现实化看,艺术世界是马尔库塞建构的审美乌托邦,他希望“世界就像它在艺术作品中那样,真正的表现出来”[4]191。在艺术世界里,人是无忧无虑的,能够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能够获得真正的、实在的自由和满足。马尔库塞用异在建构了艺术世界,希望借艺术异在在现实中实现艺术世界。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异化,提出“生活在艺术中”,虽是对现实的逃避,但也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选择。“艺术的世界就是另一个现实原则的世界,另一个异在的世界。而且艺术只有异在化,才能完成它的认识功能[4]197”。艺术异在凭借自身的潜能,揭示了现实的异化,促使人们建设现实的艺术世界,也正是异在,艺术世界才能够照进现实。
异在的艺术世界是对异化现实的超越,它扯掉了现实的虚假帷幕,让艺术真实即事物的本来面目展现出来,让乌托邦成了可以触摸到的真实世界。异在的艺术世界也为人们提供了另一种生活的参照。没有异在,人们会失去对真实的认知;没有异在,社会的丑陋、虚伪和痛苦只会无限地麻痹人们的思想,新的生活将永远不会到来。
通过上述对异在和异化的论述,可知艺术异在对异化的拯救,不仅在于异在本身的特性,也在于艺术异在的外在表现形式和潜藏的革命性。异在在艺术中构建了一个审美乌托邦,它超越了现实,为人们指引美好生活的方向。然而,马尔库塞用艺术异在拯救异化虽不是随意的,但他将艺术视为拯救社会的唯一方式,或许只是浪漫的幻想。他将艺术的力量不断放大,将审美乌托邦的实现挂靠于“艺术异在”,他认识到了艺术异在中潜藏的批判、否定及革命性,但没有为现实革命提出可实践的方法。
注释:
①对于马尔库塞思想的发展历程有多重不同的划分标准。陆俊在《马尔库塞》中,依据海德格尔、黑格尔、马克思、弗洛伊德四个思想家的体系对马尔库塞思想进行划分;程巍在其作品《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中,从马尔库塞涉及的不同领域结合时代进行分类探讨;丁国旗则从马尔库塞的生活经历出发,以1933年加入法兰克福学派和60年代的“新左派”运动为节点,将其学术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前期)为学术探索阶段,第二阶段(中期)为社会批判理论阶段,第三阶段(后期)为审美救赎理论阶段。笔者赞同丁国旗的划分标准。“异化”一直贯穿马尔库塞的理论探索中,对于艺术领域的“异化”内涵的解读,在不同的时期有较明显的转变。将马尔库塞的学术研究分三阶段研究,能简明的表达“异化”与“异在”的区别。
②刘继在《单向度的人》中将“artistic alienation”译为“艺术异化”,李小兵在《审美之维》中译为“艺术异在化”。“alienation”的翻译不同是基于马尔库塞对艺术“异化”含义的不同解读。前期,马尔库塞对艺术异化持批判态度,指艺术与社会的不和;后期,马尔库塞对艺术异化持肯定态度,认为艺术异化能够拯救社会。艺术异化是对异化的存在的有意识的超越,是更高层次的异化,即对“异化”现实的异化。“异化”的德语为“Entfremdung”,有“疏离,不和”之意;英文是“alinenation”,哲学中指“主体发展到一定阶段,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变成了外在的异己的力量”。“异在”是德语“anderssein”的中译词,也有“他在”、“他者存在”的译法。刘丕坤在翻译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译为“异在”,此后大多沿用此译法。意为“与自身存在相对的他者存在”。异在比异化更能传达出“与某物的区别、不同”,更能体现艺术的独立性。因此,将后期的“artistic alienation”译为“艺术异在”更为确切。另,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曾用“other”表示“艺术是社会的他者”,具备异在于现实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