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梅
(信息工程大学洛阳外国语学院 河南洛阳 471003)
明治文豪森鸥外(1862-1922)的《灰烬》连载于《三田文学》。这部小说标志着森鸥外中期创作阶段的完结,同时也是一部十分特殊的作品,它不仅是森鸥外创作长篇小说“野心”的失败之作,而且是唯一一部在森鸥外日记①中未见只言片语的小说。《灰烬》共19章,虽然以未完结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但依然是一部值得深入探讨的作品。主人公山口节藏不仅是森鸥外在中期创作阶段艺术形象的集中表现,而且具有独特的文学特色。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虽然被认为是弗洛伊德的“无冕王子”[1](P66),但其理论与弗氏有着明显不同。荣格摆脱了弗洛伊德狭窄的、以性为核心的精神分析学的框架,创建了分析心理学。与弗洛伊德主张的“个体潜意识”不同,荣格提倡“集体潜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荣格认为集体潜意识是人类几百万年发展演化过程中的精神积淀物,是人类早期进化过程中、甚至包括前人类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些初始的经验内容。荣格把这些内容的基本要素称作“原型”(prototype),分为很多类型:出生原型、复活原型、死亡原型、权力原型、英雄原型等等,其中最重要的、迄今为止对人类影响最为普遍的原型有四个:人格面具(persona)、阿尼玛(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阴影(shadow)和无意识自我(the self)。其中,人格面具是一种从众求同的心理原型,它使得一个人能够去扮演并不一定是他本人的角色。在荣格看来,人格面具是不可少的,它可以教人克己相容,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群体中的个体各安其位、和睦相处。
在《灰烬》之前,森鸥外创作了《假面具》(1909),剧本中谈到对“面具”一词的理解。这部剧本以主人公杉村茂医学博士和文学大学生山口刊之间的对话形式展开,其中提到的“假面具”的有两个含义:一是身体上的“面具”,杉村茂发现自己得了结核但却在众人面前若无其事,继续工作;二是精神上的“面具”,杉村茂借用尼采《善恶的彼岸》中的内容进行说明,尼采认为:“较为相同的、较为普通的人,一向总是占有优势;较为杰出的、较为高雅的、较为独特的和难于理解的人,则往往孑然独立。”[2](P219)杉村茂深切赞同尼采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向山口刊进行了阐释:“善不过是和家畜群般的人们走同一条路。想要破坏它的就是恶。善恶是不必询问的,我们要脱离开家畜群的凡俗,加强意志,像贵族似地,把自己置于孤独的高处。那些高尚的人物戴着假面具,假面具是值得尊重的。”②[3](P94)
同杉村博士类似,《灰烬》的主人公山口节藏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关于这一人物形象,日本评论界的看法相对一致,即认为山口节藏是一个充分展现人性“恶”的、冷酷无情的人。代表性的观点如清水茂指出:“《灰烬》是森鸥外创作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流浪汉小说,主人公山口节藏是一个日本近代的恶的觉醒者。”[4](P1)小川和夫认为这部作品若能完成,“将会是日本明治时期第一部、同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反映近代‘恶’的小说”[5](P82)。但值得注意的是,山口节藏的“恶”更多的是一种表象,是其能在社会中更好生存下去的“面具”。
山口节藏的“面具”首先出现在小说第一章的葬礼部分。为了准时参加曾经的房东谷田先生的葬礼,山口节藏久违地起了早。时间是在盛夏的八月,昨夜下了暴雨,所以路面一片狼藉,但节藏“脑子里什么也没想”[6](P190);为了赶路,山口节藏叫了一辆人力车,看着车夫额头上的汗,他“什么也没想”[6](P190);路旁有巡警傲慢看着自己,往日节藏内心会有波澜,但此时他“内心没有一丝波动”[6](P191),相似的描述方式向读者传递出相同的信息,即此刻的山口节藏内心充斥着虚无和漠然,所以葬礼上遇到的一切景象和人物都没有给山口节藏带来“任何的悸动”[6](P211)。山口节藏与昔日恋人阿种的重逢是第一章最大的亮点,也是小说最重要的伏笔。但即便在两人重逢时刻,显出极大震动和惊慌失措的是阿种一方,山口节藏的表情依旧是漠然。森鸥外在第一章的结尾处写到:“回去的路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节藏坐在人力车上,仿佛是在想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事一样,一点也没有留恋和悔恨,极其冷静地回想过去的一切。”[6](P212)
山口节藏的“面具”第二次出现集中于他与相原光太郎的关系上。蒲生芳郎称之为“男性之间的不道德的关系”[7](P265),濑沼茂树则认为“节藏将自己内心不合理的部分引申至光太郎身上,由此两人形成不正当的关系”[8](P163)。从表面上看,山口节藏和相原光太郎之间属于“性倒错”(Contrary Sexual Feeling)现象。1896年,这一概念首次出现在书面报告中,之后弗洛伊德在整理总结精神分析现象时进行了具体的阐释[9](P288),它一般发生在同性恋人之间,但也有情欲对象转移的现象。在《灰烬》之前的中期作品中,森鸥外已有涉及“男色”话题。《情欲生活》(1909)中的主人公金井湛在东京学校男生宿舍中,见识过同性之恋;《青年》(1910)中的主人公小泉纯一与好友大村庄之助也曾有过这一现象,但这念头只是在大村脑中一闪,随即将其定义为“人性深处的一些黑暗面”,很快用理性克服。就一定意义而言,山口节藏和相原光太郎的同性关系是上述两部小说的延续。在《灰烬》的第十章,相原光太郎正式登场,他年幼丧父,同放高利贷的母亲相依为命,“是个17岁的美少年,打扮得像华族的少爷,但同时又带有书生意气”[6](P238)。光太郎的外号为“阿光”,“同学们课间聚在一起聊天,听到有人说阿光来了,顿时鸦雀无声”,“长大些后,坏名声越发传开,随意接受女孩子的情书啦,在说书场经常被人看到抚摸艺伎的手等等”[6](P239)。所以,当山口节藏听说阿种被名声狼藉的相原光太郎缠住时,顿时产生了一股英雄气概,特地去光太郎经常光顾的理发店前等他。两人见面后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交谈,而后一起并排走,此时,光太郎对山口节藏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的耳朵微红,反衬得脸颊和脖颈皮肤白皙,仿佛涂上了一层白粉,肌肤也好像弹性十足。节藏心想,若能将光太郎的头发梳起来,便可变成自己喜欢的女生模样。”[6](P255)在这里,山口节藏对光太郎产生的属于一瞬间的同性感觉,从光太郎投来的异样眼光看,山口节藏的这张“面具”在当时起到了一定作用。
在葬礼上见到曾经的恋人也无动于衷,对山口节藏表现出的冷漠,日本评论界的意见相对两极。如蒲生芳郎指出“山口被无情且无道德的好奇心驱使,和阿种发生关系后又无情将对方抛弃,甚至连对阿种后来生下女儿也毫不知情”[7](P258);佐佐木雅发认为“阿种过于幼稚,对恋爱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至于被山口抛弃”[10](P479)。对此,竹盛天雄做出辩解:“由于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是节藏与阿种分手后才出生的,一无所知的节藏表现出的漠然情有可原。”[11](P640)
阿种是谷田家的独女,成熟较早,“比同龄的女孩子看起来大两岁”[6](P205),容貌艳丽,达到了“周围人都惊叹的”程度,“提到谷田家的小姐,无人不知”[6](P204)。由于阿种出身名门,且在华族女子学校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所以行为端庄,只在熟人面前呈现孩子气的一面。在山口节藏眼中,阿种是一个“小淘气鬼”[6](P210),喜欢捉弄他并以此为乐。对山口节藏而言,出身良好、行为坦率且健康美的女性无疑具有很大吸引力,所以最终两人走到一起是可以想见的。
两人重逢已是九年后,山口节藏之所以表现出漠然,除了和此时他整体的精神状态有关,更多地是出于“真实”的考虑。山口节藏之所以当年离开谷田家,是因为清楚谷田家主人的想法,即与阿种结婚,继承家业,从此成为与谷田家族和血脉密不可分的一份子,过上现实的、功利的幸福生活。但彼时山口节藏眼前已有更远大的抱负,即成为东京帝国大学的学士,所以综合考量后,他婉拒了谷田主人的安排。山口节藏离开后,原名为野田次郎的文科大学生听从母亲的安排,“当了谷田家的养子,后成为阿种的丈夫”[6](P203)。山口节藏在葬礼见到的次郎,已是谷田家的丧主,同时是阿种一家三口的支柱。山口节藏“听说两人婚后没有孩子”[6](P206),即便猜出自己很可能与眼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有血缘关系,也只能保持沉默。由此可见,山口节藏之所以能迅速恢复平静和漠然,是因为及时隐瞒真心,精神已经重回如今的正常生活的缘故。
《灰烬》中山口节藏和相原光太郎之间的微妙关系沿袭了《情欲生活》和《青年》中男色的部分情节,山口节藏这一人物形象也延续了森鸥外在《灰烬》之前塑造的人物特点。《情欲生活》中的金井湛在东京学校男生宿舍中结识的朋友鳄口个性鲜明,“瞧不起任何事物,换言之,眼中没有任何神圣的事物”,同时“不屈服于权威势力”[3](P94)。短篇小说《蛇》(1911年)中的主人公穗积丰子毕业于女子学校,特点为不迷信权威和神圣事物,父母、政府、神佛皆不放在眼里。《灰烬》中第一章集中讲述了山口节藏在谷田老人葬礼上的见闻,其中提到节藏“平心静气地”看着僧侣诵经,视线从他们的脸颊上慢慢过渡至“雪白的牙齿”,牙齿撞击的声音调动了节藏的“官能感觉”,“他用一种volupte的心情看着他们的牙齿,听着牙齿的声音”[6](P267)。这里的volupte 是法语,意为享乐和肉欲。僧侣代表的佛教是神圣的事物,但此时的山口节藏却用享乐的眼光看待,不受权威和神圣事物局限明显是延续了上述两部作品人物的特点。《灰烬》的第十章至第十三章,山口节藏和相原光太郎进行了短暂接触,第十四章两人相互道别,山口节藏想起刚才看到的光太郎雪白牙齿,突然有种“不愉快”的感觉,原因有二。一是山口节藏确认了光太郎是“玩弄女性的高手”[6](P262),二是为自己无意中被对方迷惑而懊恼不已。随后,山口节藏将自己和光太郎的人生做了对比:“相较于我的平静生活,相原无疑过着一种动物般的生活。追逐女性,狼奔豕突。(中略)我在赤裸裸地生活,他们穿着衣服。突然想到,人生或许涂上一层油漆才算精彩。世上的事情,眼中看到的可能不是真实,有时必须翻转后再看。但如果是这样,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傻瓜?毕竟他们的生活上都附着皮和肉,而我的生活却是白骨堆成。”[6](P263)在这里,山口节藏从自己和相原的个人生活出发,扩展至自己与整个日本人甚至是人类的对比,作为觉醒者和孤独者的形象油然而生。所以,山口节藏与相原光太郎的微妙关系只是其生活的另一个“面具”,自我意识的觉醒和精神世界的孤独是他的“真实”。
自我意识的觉醒是日本近代文学中一个突出的主题。从前期的浪漫主义文学,到中期的现实主义文学,森鸥外的作品处处彰显着对这一主题的关注。在中期作品中,具有清醒自我意识的主人公为数不少,“上京青年”们更是如此。《情欲生活》中的金井湛认为:“世人都将情欲的猛虎放养,常常会骑在虎背上跌入灭亡的深谷。而自己是将情欲的猛虎驯养、制服”[6](P351)。《青年》中的小泉纯一来到东京后,一直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活着和生活,结果他发现大多数日本人没有真正的生活。经过一番痛苦的精神历练后,小泉纯一决意继续年少时便有的梦想,即成为一名作家,可以说,小说结尾处的他已经踏上了真正生活的道路。散文《妄想》(1911年3月)的老翁在回想时指出每个人在不同阶段都背负着不同的人生定位,为顺利实现目标,不得不“把脸涂黑”。半年后问世的《灰烬》中有世上之人喜欢在“人生上涂满油漆”这种类似的表达。同大多数人不同,山口节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独特,即保持了“赤裸裸”的样子。
山口节藏进京时已是19 岁,在此之前的他性格比较独特,“觉得某个人很有趣,但实际接触后却大失所望,反而变得讨厌起对方”[6](P224),这种心理导致他逐渐变得具有强烈的胜负心,“喜欢凌驾于别人之上”[6](P228),所以昔日的朋友逐一与之绝交,来到东京后,他没有接到任何一封来自故乡朋友的信便是证明。山口节藏在故乡时对师长也并无太多尊敬之意,每当被老师训斥,“只是默不作声,暗中抵抗,并观察老师脸上变幻的复杂脸色”[6](P229)。山口节藏刚来谷田家的时候,“觉得这家人其乐融融,仿佛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副从未见过的美好景象,但时间长了,便会觉得刺痛神经,逐渐厌烦”[6](P229)。来到东京后,山口节藏在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心灵隔着巨大的鸿沟”,由此开始“觉醒”,“所有的事物都比之前更清晰了”[6](P230)。在山口节藏看来,世上大多数人往往持肯定态度看待周围一切,而自己始终无法和他们处于同一视角,不仅如此,每次看到别人的肯定态度,“我就会忍不住感叹这些人‘真是可怜的家伙’、‘真愚蠢’”[6](P230)。山口节藏喜欢否定“一切事物的价值”,换言之,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既不想和旁人接触过密,也不想和往日一样动辄陷入争执,只是以旁观态度观望他人,表面恭敬待人。与此同时,隐藏内心的灰烬,戴上处世的面具”[6](P231)。由此可见,“面具”是具备自觉意识的山口节藏处世的保护色。
山口节藏之所以有戴“面具”的行为,除了自身的原因外,还与明治初年的社会背景不无关系。包括山口节藏在内的“上京青年”群体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丧失故乡者”[11](P644),因为他们同时脱离了故乡的氛围和人际关系。日本的近代化始于1868年的明治维新,为了早日建成近代化社会,明治新政府推行了一系列举措。明治2年(1869)6月,政府宣布接受各藩“奉还版籍”,“版”指土地,“籍”指户籍;同时,政府正式将全国人民重新划分为华族、士族和平民三类。明治4年(1871)夏,明治政府宣布“废藩置县”,废除各藩,改设3府302县。[12](P152)政令的推广,不仅有助于中央政府顺利收回散落在各藩的权力,建立起中央集权制国家,而且对民众的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山口家族便是其中一例。明治15年(1882),山口节藏之父脱离了同旧日藩主的主从关系,回到了故乡,同年山口节藏出生。山口家族和谷田家族的爷爷旧时同为大名的家臣,新政府开始施政后,山口节藏的父亲身无一技之长,所以只能在故乡过着清贫生活。而谷田家新一代主人因有汉学素养,顺利被纳入明治新政府管理体系任职。明治34年(1901),谷田家新主人回乡探亲,受世交嘱托,将19岁的山口节藏带到东京学习。作为“上京青年”的山口节藏,远离故乡,在肯定繁华东京的同时,也产生了深切的怀疑,由此发出“肯定即迷妄”的感慨。为了更好融入陌生环境和打消内心的不安,山口节藏不得不戴上“柔和忍辱的面具”[6](P231)。
在山口节藏看来,在故乡的日子是灰色的,来到东京后,灰色日子出现的次数减少,更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充满浊流的日子增多”。偶尔也有“灰色之意渐浓”的时候,但每当此时,山口节藏都能准确预感,继而“内心暗中监督并提醒自己的一言一行”[6](P230),换言之,即是戴上“面具”,隐藏真心。久而久之,山口节藏觉得自己陷入“灰烬”,周围也变成一个“没有色彩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无滋无味的世界。
巴尔扎克指出:“人类心灵的历史和社会历史交织在一起,这就是文学的基础。”[13](P527)好的文学作品可以同时反映社会现实,折射出人性,《灰烬》问世的明治40年代(1907-1912)是日本近代社会剧烈变动的时期,森鸥外敏锐地感知了时代脉搏,并延续了中期创作中的人物特点和部分情节,在《灰烬》中塑造出一个较早的时代觉醒者,以及这一人物在社会转折时期的处世之道。
注释:
①森鸥外的日记始于明治15年(1882)2月的《北游日乘》,终于大正7年(1918)11月的《委蛇录》。
②译文均为笔者自译,以下同,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