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郁文
(佛山市艺术创作院 文化与文艺理论研究部,广东 佛山 528000)
鸳鸯。走糖。
鸳鸯是广式茶餐厅特有的饮品,一半咖啡一半红茶,一半是火焰另一半还是火焰。配合在一起是熊熊燃烧的口感。走糖是不加糖,走盐是不加盐,全走是不加葱姜蒜。全走那还吃个什么劲儿?泡面不放调料包吗?
经济不景气,茶餐厅的老板娘芦姨更加没有表情,跟她拜的关公相貌仿佛。广式茶餐厅都有挎大刀的关公彩雕,意在牛鬼蛇神不要进来。收款台有招财猫。店很旧了,一直说要装修好像也没钱装,黑麻麻的卡座伸手都可以撑住天花板,回头客不离不弃。芦姨说,怀旧?不好意思说省钱,当然怀旧啦,便宜味正而已。不装修也就没法提价,所以云集着一票不景气的人。[1]1
茶餐厅、咖啡与奶茶混合的“鸳鸯”饮品、走糖走盐、门口的关公彩雕、收银台旁的招财猫……广州人,或者经常光顾广式茶餐厅的外地人,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对里面透露出的“粤味”心领神会。
这段文字出自广州作家张欣2015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狐步杀》。众所周知,张欣从1980年代开始享誉文坛至今,是当代文坛的常青树,也是为数不多的名声在外的广州作家之一。但张欣并非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其祖籍是江苏海门,在北京出生,30岁转业到广州工作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部队度过的。
时至今日,作为一个长期关注现实、关注城市日常和人情世态的作家,张欣对广州的了解、对广州人和广州文化的认知水平绝不亚于任何一个“老广”。张欣的写作并不以表现广州的历史和风俗为目的,但是用心的读者依然可以透过她的文字窥知她对广州对南方的熟悉。“例牌”“靓爆镜”“出粮”“出街”“咸 湿 ”“心 水”“ 抠 女 ”“ 掟 煲 ”“ 湿 湿 水”“ 搞 搞 阵 ”“鸡毛鸭血”“鸡同鸭讲”“摆围”“搞掂”“收声”“不知几开心”“扮忙 ”“ 登 对 ”“ 揾食 ”“走 鬼 ”“ 牙齿 当 金 使 ”“ 走佬”“ 大 晒”“劏鸡 ”“ 发 钱寒”“算 鬼 数 ”“ 食 得 咸 抵 得渴”“卜卜脆”“有爱饮水饱”……这些“白话”堆在一起看似挺多,可散落在几十部小说中就显得微不足道。这些方言在张欣的作品中,往往用得正当其时和恰如其分,于是我们从这些微不足道中可以看出本土(南方)语言文化在作家身上的浸润。
语言之外,当然少不了饮食,艇仔粥、皮蛋瘦肉粥、拉肠粉、云吞面、叉烧、腊肠、猪扒饭、鱼蛋粉、烤生蚝、猪红汤、姜醋猪手、椰青炖鸡、鲜虾炒蛋、支竹羊腩煲、水东芥菜捞鹅肠、腐乳虾仁跑蛋、九江双蒸、飞机榄、咸酸、双皮奶、咸水菜心……这些粤味十足的寻常饮食,与西餐和日韩料理一起构成了张欣作品中人物的主要菜单和食谱,中间偶尔夹杂着豆浆、小笼包、水饺、拉面、酸菜鱼、片皮鸭,鲜活、亲切的日常跃然纸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看到西关老宅、西关小姐、骑楼、醒狮、咏春拳、香港邵氏武侠片、黄飞鸿电影、《七十二家房客》电视剧、粤剧粤曲等等在张欣的文字中偶有露面。在小说《舞》中,张欣还专门塑造了一个热爱事业、不计名利、甘于牺牲的歌舞团女编导,而小说故事就是围绕着一出名为《自梳女》的歌舞剧展开的,而“自梳女”就是地道的珠三角“特产”。看得出,张欣对南方还是有感情的。
通读张欣的作品,笔者以为,上述南方元素摄入文本,并非张欣有意为之,而是一种文化浸染日深之后自然而然的呈现和表达。
然而,如果读者仅仅在方言、饮食、建筑、习俗这些层面理解张欣作品的“南方特色”和“广州元素”,就大大简化和窄化了“南方”之内涵和意义。那么,除了这些层面,作为南方都市代表的广州到底有着怎样的独特文化和个性呢?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在语言、观念、习俗、为人处世及生活方式上一定是有差异的,而由语言、观念、习俗、为人处世及生活方式构成的文化也就有了差异性,于是就有了地域文化的差异性。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说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2]1807“气概”“情怀”之谓指的就是文化在人的精神面貌上的投射。
广州地处岭南。岭南文化性格的形成,追溯起来,主要有三方面的促成因素。首先,岭南气候湿热,毒虫猛兽众多,瘴疠之气丛生,自然环境恶劣;其次,古之岭南远离中原、偏安一隅,长期疏离于政治权力中心,“朝廷以羁縻视之,而广东亦若自外于中国”[2]1708;再者,岭南位于南海之滨,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受海洋文明辐射最早、影响最深。恶劣的自然条件、“自外”的政治状态以及海洋文明的吸纳等三大因素的综合作用最终使岭南具有了疏于王权、注重现世生存、讲究实用与实效(务实)、敢为人先的文化性格。同时,内地与海外双重外来人口的移入和文化的交汇,也使得岭南文化具有了开放、包容、自由、多元、反叛的性格特征。这样的文化性格落实到社会层面就是经济发展相对自由,工商业比较发达,商贸业繁荣;落实到人的层面就是热爱生活,关心实际,注重世俗享乐。而疏于政治、重商、务实、注重世俗享乐、自由开放包容这些文化性格又是相互影响、彼此联系的,它们综合作用的结果就是“南方”的形成。这里所谓的“南方”已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更多的是指向一种文化性格、一种精神气质,或者说是一种环境和氛围。
近现代以来,随着西方文明的强势介入以及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使得开放包容、务实重商、注重当下、关心世俗生活的岭南文化性格得到延续和强化。正如有学者所言:“广东的地理位置使广东呈现出特殊的文化形态:不喜形而上玄思而关注当下生存,务实而灵活应变,脚踏实地而又善迎八面春风,珍惜传统而又在心理结构上更具开放性……一句话,更‘当下’。”[3]485一句话,南方人注重当下、活在当下。
张欣的作品,无论是时代背景和氛围,还是选材和故事类型,抑或是人物的性格与观念,都有上述“南方”之投射。1990年代以来,张欣的作品,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和代表性中篇小说①截至目前,张欣已经出版的长篇小说有《遍地罂粟》《一意孤行》《沉星档案》《缠绵之旅》《无人倾诉》《浮华背后》《我的泪珠儿》《深喉》《为爱结婚》《依然是你》《锁春记》《用一生去忘记》《对面是何人》《不在梅边在柳边》《终极底牌》《黎曼猜想》等,代表性中篇小说有《伴你到黎明》《你没有理由不疯》《致命的邂逅》《仅有情爱是不能结婚的》《爱又如何》《岁月无敌》《今生有约》《婚姻相对论》《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首席》《绝非偶然》《谁可相倚》《浮世缘》《狐步杀》等。都有着都市和商海的背景,故事情节基本是主人公在商海的浮浮沉沉。张欣用文字建构的世界可以用物质化、市场化、现代化、都市化这“四化”来概括。这四化正是改革开放以来南中国(珠三角)社会的时代特征和发展态势,几乎每个人都在其裹挟之下应对自己的事业、生活和情感。于是,我们看到,张欣笔下的人物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文学塑造的人物形象:首先,他们积极拥抱和投入到商业化的大潮之中,不以在商从商经商为末流;其次,他们正视自己的物质欲望,不以追逐物质利益和享受为耻辱;其三,他们都比较务实且生存能力强,不认死理,不钻牛角尖,精于算计,懂得变通,能屈能伸。
张欣谈及广州,有这样的感受:“广州实在是一个不严肃的都市,它更多地化解了我的沉重和一本正经。”[4]366“广州是个现实的城市,它教会我一种务实的精神。”[5]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广州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北京上海那么时髦、时尚、“文化先锋”,但它毕竟是最早改革开放的一个城市,加之与港澳的毗邻,所以在观念上绝不逊色于北京、上海,而且比较务实、低调,适合作家“平视生活,安静写作”。从中我们看到,广州作为南方都市的那种文化性格和气质也深深浸染到张欣身上,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创作观,最终使作家及其作品都呈现出独有的“南方气质”
综合来看,张欣热爱南方生活,对广州有着很深的情感,她几十年笔耕不辍,以极为高产的城市书写向我们讲述着独属于她的“广州故事”,堪称南方都市生活的浮世绘。要注意的是,张欣并不迷恋于呈现地理建筑、衣食住行、风土人情等一般意义上的地域文化的书写①这一点也使她同张梅、梁凤莲、黄咏梅等广州作家区别开来。。正如池莉所言:“南国张欣就是南国张欣,她的小说就是当代南国的生活节奏,是当代南国的密集事件,是当代南国的流行风和口头语,是当代南国的欢乐和哀伤,古典和时尚,梦想与现实。”[6]113张欣作品中的“南方”更多的是一种大的背景、一种时代氛围和一种生活节奏。透过她的作品,我们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南方味”。
有论者在论及张欣时指出其作品存在着选材通俗化、人物形象类型化、情节设计模式化、叙事手法单一、语言风格固化、缺乏深度和超越性以及批判精神等问题。
的确,张欣小说的叙事往往以故事情节的戏剧性见长,常常通过凶杀、自杀、车祸、绝症、婚外恋、三角恋等非常事件以及很多的巧合来推动故事发展;人物常常有着离奇的身世、曲折的命运;故事发生的场景——如写字楼、星级酒店、豪宅、餐厅、咖啡馆、健身房、商场等,以及人物的身份——如政府官员、公司金领白领、推销员、健身教练、警察、记者、律师、模特、设计师、作家、医生、教师、学生、保姆、退伍军人、创业者、打工仔等,往往是现代都市人比较熟悉、经常接触或渴望接触的;而人物形象的设置尤其是女性形象的设置往往突出其才貌双全,身材、相貌、气质、个性比较出众;小说中有很多的时尚和流行元素,机智幽默的语言……这一切都是张欣小说能够长久吸引读者、激发人们阅读兴趣的因素所在,同时也是为部分批评家所诟病的原因所在。换个思路和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也许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
搞清楚为何张欣小说呈现如此面貌以及为何长期受欢迎的问题,也许更为关键。首先,这与张欣一贯的创作立场和观念有关。张欣曾说她自内心深处“是非常迷恋故事的”,尤其是“带有传奇色彩的好故事”[5]8;她认为小说有“解闷”的功能[7];她认为文学“没有轻松的一面也是很可怕的”,文学不应该“始终端着架子”[4]366。我们看到,吸引人(传奇性的故事)和好读(轻松、解闷)在张欣的小说创作理念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很明显,张欣写小说不是为了让人进行形而上的冥思苦想,也不是为了让人变得严肃和深刻,而是为了排遣“都市人内心的焦虑、疲惫、孤独和无奈”,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为都市人“开一小小的天窗,透透气”[4]366。于是,我们在张欣的作品中看到了一个个都市人的“传奇”。
其次,张欣虽然并未像张爱玲那样表明写小说的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但却在客观上达到了类似的效果。这里面包含两层涵义:第一,所有的普通人与传奇性的故事都有着一定的距离,作为讲述者的作家,要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性,进而建构和讲述自己的“故事”,通过“故事”将都市人与“传奇”连接起来。也就是说,张欣的“传奇”指向的依然是普通人,尽管其故事的主人公有各色人等,但说到底,他们也是普通人,他们像现实中的我们一样困在事业、情感和生活共同织就的罗网中,有不同的欲望和追逐欲望的方式,有各自的“焦虑、疲惫、孤独和无奈”,而读者能否通过这扇“天窗”“透气”,那就要看个人的悟性和造化了。这就引申出第二层涵义,作为读者的我们,要在“传奇性”中寻找“普遍性”,寻找一个一个的“普通人”。也就是说,读者仅仅通过戏剧性很强的故事获得消遣、娱乐和阅读快感是远远不够的,仅仅通过主人公“替代实现”自己的传奇人生、完成自己的情感投射也是不够的,而应该在“传奇”里发现我们所面临的共同的处境和命运以及共通的人性。概括地说,第一个层面是在人物身上投射“独特性的我们”,第二个层面是在人物身上发现“普遍性的我们”。
张欣故事里的人物多是中产阶级、都市白领,但《对面是何人》②此小说2009年发表于《收获》杂志并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是个例外。就是这个例外,可以帮我们更好地理解“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这个主题。
小说的主人公是中年夫妇李希特和如一,生活在待拆迁改造的广州老城镇水街,日子虽然艰难,但还算过得去。丈夫李希特因单位机构改革被裁员失业在家,他不愿意另谋出路,整日痴迷于虚幻的武侠世界,梦想着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大作为,至于家里有没有收入、妻子如何辛苦奔忙,他全然不顾;面对他的愤世嫉俗、任性乖张、不负责任,妻子如一也无可奈何,只能靠编织假发套、做“走鬼”(流动摊贩)、抢促销商品来揾食度日,整日奔波劳累。因为迷恋武侠,李希特结识了开武馆的雷霆,两人惺惺相惜,决定为武侠梦搏一把,于是共同写剧本、找投资,但均以失败告终。意外的是,如一无心买下的彩票居然中了千万大奖,她悄悄告诉了丈夫,丈夫觉得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来了,他逼迫如一把钱拿出来全部投拍他和雷霆的武侠片,善良的如一无奈之下只得把钱给了疯狂的李希特,同时也把他逐出家门。大学毕业的儿子李想想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与女友分手,当他得知父亲不负责任地追求梦想的行为后,与父亲决裂。李希特不惜倾家荡产拍出来的电影被市场残酷抛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知音雷霆难以面对人生的所有失败,自杀了。一无所有的李希特在儿子的厉声质问中,无言以对,跳楼自尽,虽被抢救过来,却让家里欠下巨额债务。李想想外出打工误入传销组织,被非法拘禁。李希特为了儿子,只身来到传销公司,用生命的代价救出了儿子和一众被骗的人。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如一和儿子仍然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这部小说是典型的“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主人公极其普通,在现实生活中可以说是相当卑微,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梦想,如一的梦想是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不再为生存奔波劳碌,儿子考上大学,成绩优秀,谈上不错的女朋友;李希特和雷霆的梦想是写出拍出不朽的武侠作品,建构理想中的武侠世界和侠义精神。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次次击碎他们的梦想,当他们有了实现梦想的经济条件时,依然屡遭遇挫折和不幸,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乃至生命。
透过小说人物的命运,我们看到,所谓“梦想”,所谓“传奇”,对普通人来说不啻是奢望,尽管如此,有梦想并勇于追逐梦想的人始终有值得敬畏的一面。初读小说,你会为李希特的任性、固执、疯狂、对家庭和妻子的不管不问而气愤,你会觉得妻子如一太善良太心软太纵容丈夫自行其是,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尤其最后李希特以残疾之躯勇闯传销窝点,作出舍身取义的壮举后,你会发现他们不再让你生气和厌恶,而渐渐生出敬佩之心和悲悯之情。卑微无能的李希特以对梦想的无条件坚守和几次壮举,完成了由普通人向英雄的转化,从而书写了自己的“传奇”;而如一在艰难困苦、庸常无助的日子里对丈夫的容忍、对生活朴素的热爱、面对打击时的坚韧、对亲人的守护同样让人心生敬意。他们在巨额财富降临后的心理变化、行为选择和命运起伏对普通人有着警示意义。透过他们的“传奇”,能否参透在庸常生活中面对的普遍性人生命题,对读者来说是一个考验。
“传奇”与“普通人”之间、“独特性”与“普遍性”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这种隐秘的联系无论对于作家还是对于读者,都需要去“寻找”。作家的寻找是为了更好地讲述和传达,读者的寻找是为了更好地聆听和理解,两者都非常关键。
“都市人内心的焦虑、疲惫、孤独和无奈,有时真是难以排遣的,所以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为他们开一小小的天窗,透透气。”[4]366张欣如是说。
如果说张欣所有的故事有一个核心的话,那这个核心就是对“欲望的追逐与超脱”。身处都市,面对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无论是达官显贵、中产阶级还是中下层平民,都面临无数的诱惑,都会滋生无穷的欲望,然后在欲望的驱动下不停地追逐,在追逐中实现自我、迷失自我、超脱自我。
与北京上海相较,广州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文化中心,却是名副其实的商业中心,商品化、市场化将南方都市人的欲望无限地激发出来。人们不再羞于追求物质利益,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思潮泛滥,虚荣心膨胀,把“商品世界的拜物教性质”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张欣的作品中,时不时会出现高档写字楼、商场、西餐厅、星级酒店、咖啡馆、甜品店、茶室、健身房、夜总会、KTV、演唱会、高档会所、豪车豪宅、时尚美女、音乐会、房地产、商业广告、商品促销、买卖合同、遗产继承等城市元素,以及卡地亚、香奈儿、路易威登、阿玛尼、华伦天奴、爱马仕、法拉利、兰博基尼、马爹利、轩尼诗、拉菲、XO等奢侈品品牌,主人公穿戴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和饰物,还经常提到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日本漫画等。她笔下的人物充分享受着现代城市文明带来的物质红利,但与此同时,也在承受着物质对人的精神空间的挤压和人性的异化以及欲望对灵魂的侵蚀。
《岁月无敌》中的乔晓菲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不惜嫁给一个富有却残废了的老头;《五仙观》里的歌手阳光在地位攀升稳定之后,抛弃为他默默付出的女友而移情于一个富有的韩国籍歌迷;《谁可相倚》中的杨志南为了钱离开了爱着的情人,娶了奇丑无比的女强人;《我的泪珠儿》中的邵一剑为了获得事业成功不择手段,不惜出卖好友的隐私来获取巨大的商业利益;《锁春记》里的叶从碧虚荣心极强,向往并极力追求富太太的生活;《深喉》中的法官沈孤鸿在权力和金钱面前迷失自我,为了钱不顾他人性命,肆意践踏法律;《浮华背后》的黄文洋早年抛弃妻女,后来又利用成了当红影星的女儿来挣钱;《缠绵之旅》中的蓝濛见异思迁,舍弃情人趋附权贵;《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中的商晓燕将情爱对象当成满足情欲、放纵自己的商品;夏遵义的母亲为了写出畅销小说,不惜将女儿作为娱乐大众的素材……透过这些人物,我们看到,繁华都市的喧嚣不断刺激着人们的欲望,改变着人的三观并驱动着人的行为,在欲望面前,爱情、亲情、友情的砝码也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在此状态下,无论欲望是否得以满足,人的内心都无法获得安宁,人心理的阴暗面也被激发出来。可以说,都市人表面光鲜靓丽、热闹、幸福,内心深处却凄惶、阴暗、孤独、不安。
张欣小说的主人公,要么有着不幸的出身或童年,要么有过挫败的婚姻,要么有着冷漠的家人,要么就是身不由己任由他人安排自己的求学、恋爱和婚姻生活……总之,成长氛围和周遭环境一定有着令人压抑和郁闷的一面。这样的人物设置其实暗示了作家对都市人境遇的一种理解,即每个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而且这种孤独是绝对的,是无药可医无人可救的。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友情也好,带来的顶多是短暂的抚慰和偶尔的温暖,但都无法消除都市人内心的焦虑和孤独,反而常常带给人束缚和压抑。用张欣小说人物的话说:“哪一个都市人没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等待着倾诉和抚慰?!可哪一个都市人能够真正地尽情倾诉和得到抚慰?!”[8]126
当孤独无法超越,当一切人际关系无法给予抚慰,心理问题随之而来。《我的泪珠儿》中畸形的亲情带来畸形的心理,致使母女都无法解开心结,最终酿成悲剧;《锁春记》中的庄芷言看似自信、优雅、智慧,内心却是孤独封闭的,在哥哥的世界里充当着母亲、妻子、妹妹的多重角色,兄妹关系畸形却不自知,最终伤害了哥哥的爱人,也伤害了兄妹二人;《浮华背后》中的冉洞庭身处都市的浮华却始终活在农村的阴影之下,无法在城市中获得身份认同,内心空虚、焦虑、迷茫;《为爱结婚》里彼此深爱的陆弥和胡子冲,各自经受住了金钱和第三者的考验,却没能经受住彼此的猜疑,爱成了彼此的精神负担;《依然是你》中的焦阳因年少时家里惨遭不幸而沦为流浪者,缺乏正常的人际能力,遇到来自陌生女人管静竹的温暖而陷入矛盾的情感纠葛当中,最终心理失衡;《用一生去忘记》中的打工仔何四季在城市里本有着不错的运气和前程,但孤独自卑的心理导致其行为的偏差;《深喉》中的沈孤鸿、徐彤、戴晓明等人让我们看到权力欲、金钱欲膨胀之后带来的心理扭曲;《不在梅边在柳边》中的梅金、蒲刃、贺润年等人是一群有着各种心理缺陷的虚假贵族……当心理问题无法排遣,发展到最后就是人的行为的极端化:杀人或自杀。泪珠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的泪珠儿》);陆弥向熟睡中的爱人举起了锤子(《为爱结婚》);海关关长杜党生和公安局长凌向权为了一己私利联手杀害了莫亿亿(《浮华背后》);焦阳为了那个给了他温暖的女人,用裁纸刀杀了王斌(《依然是你》);柳三郎面对妻子的出轨无法释怀,用哑铃砸死了情敌端木哲(《狐步杀》);兄弟二人因为父亲的遗产分配问题心理失衡,互相伤害,在争吵中哥哥用斧头砍死了弟弟(《狐步杀》);《如戏》中的哇哇、《无人倾诉》中的黄围围、《锁春记》中的庄芷言、《深喉》中的沈孤鸿、《不在梅边在柳边》中的蒲刃等人选择自杀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一幕幕悲剧就此上演。
这些悲剧让我们看到,都市环境、都市生活与都市人心理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传的关系,这种关系带给人的并非都是正面影响。“都市让人产生困顿与焦虑,而人物的心理问题的产生恰恰也是这座都市的繁华、喧嚣、欲望所带来的投射。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畸形的关系,让人又爱又恨。通过对人物心理问题的展现,张欣提出了在市场经济语境当中个人灵魂如何安顿这一问题。”[9]35作家笔下的故事换个思路来看,其实就是在替追逐欲望的都市人寻找超脱的方式和路径,“开窗透气”之说其实就是让“深陷红尘”的人“重拾浪漫”,让都市中无数不安的灵魂得到熨帖。张欣通过对人物命运和性格的塑造来为都市人提供解决这一问题的参照。
浮华与喧嚣过后,张欣笔下的人物,无论曾经遭受过多少挫折和多么深的伤害,往往选择原谅——原谅生活,原谅他人,也原谅自己,最终获得心理的平衡和灵魂的安宁。 这样的处理,让我们感到“她的作品里总是潜流着一股暖洋洋的谅解与宽容”[6]113读不出这一层深意,你就抓不住张欣小说看似残酷的故事里那一丝的暖意。
“她将触角伸向了社会与时代,渴望为现代人无所依附的心灵找到一处安稳的归宿。”“在万丈红尘中安妥好灵魂,这看似艰难而吊诡的命题作文,张欣孜孜不倦地做了足足三十年,她所有的都市言情,都是想在软红万丈的喧哗中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如今,凭着她一点点水滴石穿的坚持,她成全了她的读者,也成就了她自己。”[6]18-19是的,当我们明白了孤独的绝对性和欲望的虚妄性,明白了人在都市红尘中的无力与无助,反而会有所释然,谁能说这不是张欣作品带给我们的积极意义呢?
张欣从20世纪80年代就在文坛崭露头角,至今已经30多年,这期间她笔耕不辍,几乎每年都有作品问世,可谓文坛的常青树。此外,她的作品也是影视界的宠儿,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连续剧。她的小说以及改编的连续剧总能吸引一批读者和观众,即便不畅销(热播),也不至于遇冷。但是,就是这样一位“红”了几十年的当代作家,学界对她的研究似乎并不“热”。笔者通过中国知网检索发现,题目或关键词中包含“张欣”的论文不超过70篇,其中学位论文有20余篇,且全部是硕士论文,博士论文为0,其余论文有份量的亦不多。可以看出,学术界和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并不重视张欣的作品。究其原因,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学界对文学的二分法以及厚此薄彼的立场和观念,即习惯将文学分为纯文学(精英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大众文学、流行文学),并抬高前者贬低后者,而评论家往往有意或无意地将张欣的作品归入了后者;另一方面,则是重乡土文学而轻城市文学,张欣的作品无疑属于后者。
笔者通过阅读张欣的作品,以为学界对张欣的作品的价值有所忽视,其小说文本可以说是被低估的。张欣及其写作至少在以下三方面值得重视。
其一,“轻松”的文学观。张欣说:“广州实在是一个不严肃的都市,它更多地化解了我的沉重和一本正经。我觉得文学没有轻松的一面也是很可怕的。深刻也好,轻松也好,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始终端着架子,哪怕是一个姿态,也要有个说法。”[4]366张欣还说:“小说也有解闷的功能”[7],“哪怕是某个旅人在上车前买了一本,下车前弃而不取,我觉得也没什么,至少填补了他(她)在车上的那一段空白,至少完成了文章的一半使命——娱乐人生”[10]《代序》。这些话清晰地透露出张欣的文学观——文学应当有放松心情、娱乐人生的功能,文学应该亲民一些、大众化一些。通观当今文学界,以高雅文学自居者有之,自诩先锋文学者有之,却很难找到一个大作家会公开地宣称其作品就是给人放松的。似乎每一个作家都在追求“深刻”“严肃”,而张欣却不端架子,不装沉重和一本正经,不故弄玄虚、故作深沉。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文学观,张欣在构思故事时尤其重视可读性,加之小说多以“言情”为主,所以张欣曾被人冠之以“大陆琼瑶”的帽子。但张欣对此不以为然,她始终将自己的写作视为严肃的纯文学。“我是坚持小说要好读好看这一原则的,尽管我付出了代价,甚至要承担通俗作家的美名。但是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严肃的纯文学作家,别人误读我也没办法。”[5]
严肃、认真的写作心态与轻松、可读性强的小说文本,构成了张欣写作的一体两面。这个“一体两面”,使得张欣的作品打破了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没有前者,张欣的作品就会沦为低幼的大众读物;没有后者,张欣就会曲高和寡。张欣巧妙地将二者结合,使自己既区别于一批小众作家,又超越了琼瑶式的言情范式。正如戴锦华所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欣是新时期以来第一个成熟而成功的女性通俗小说家。”[11]这个评价不妨看作是对张欣写作一体两面的一种肯定。
其二,不做道德评判的叙事方式。有学者在论及岭南文学的特征时指出:“总体而言,岭南文学重于人间烟火而轻于形上玄思,乐于红尘琐事的吟哦而疏于史诗品格追求,甚至自动放弃了精英阶层的批判、反思立场而走向对现实的诸多认同,呈现出马尔库塞所批判的缺乏批判与超越的‘俗化’倾向。”[12]这段论述用在张欣身上亦是合适的。张欣的作品不追求宏大叙事和哲理玄思,而钟情于人间烟火和世俗人生。重要的是,张欣在表现都市人的故事、欲望和喜怒哀乐时,选择了一种平视生活的非精英立场,从而弱化了中国文学自近代以来所看重和追求的启蒙色彩。张欣认为,小说“有只呈现不解释也不分辨的功能”[7]。她的创作完全遵循了这一原则,即不对小说中的人物及其故事做道德评判,哪怕只是不留痕迹的暗示都加以拒绝。小说中的人物,无论属于哪个阶层、从事何种职业、做了什么事情,作者都没有给予道德层面的评价,更不会以旁白的方式进行说教。对人物既不仰视也不居高临下,无论“剧中人”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故事,作出多么不可思议的行为,作家始终是“平视生活,安静写作”。张欣自己也说:“我对笔下的人物是尊重。至于说同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同情,我觉得人不是生来就坏的,甚至十恶不赦的罪犯都不是生来就坏的。”[6]104这种对人物的“尊重”,让我们看到作家写作时的非精英姿态和非启蒙立场。在她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顶多是对俗世人生的一点点同情和悲悯。张欣只是将都市人的“故事”经过挖掘、加工、整合之后,“客观”地呈现出来,然后交给读者自己去评判。这种叙事方式是鲜见而可贵的。
其三,不以乡土为参照的城市书写。中国社会自古就是乡土社会,中国人的思维也是乡土式的。基于此,近代以来,乡土文学在中国文学版图上始终占据绝对的强势和霸主地位。自五四时期鲁迅等人开创乡土文学起,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成就突出、地位显赫、被推崇备至的作品几乎都来自乡土文学。这与中国人有浓重的乡土情结是分不开的,当然也是与中国的社会状况分不开的。城市化、现代化大规模铺开,城市文明真正全面进入中国人的生活还是比较晚近的事情。反映在文学上,就是中国的城市文学始终处在不够成熟的阶段,缺少代表性的作家和经典性的作品。另一方面,中国文艺中有着视城乡为二元对立的传统。在现当代作家笔下,城市往往是作为乡村的对立面而加以呈现的,它要么代表着现代的、进步的文明形态而被给予肯定,要么象征着罪恶的渊薮而被批判;对应的,乡土要么被视为纯洁、诗意的乌托邦而加以歌颂、唱挽,要么被视作愚昧、落后而进行揭露和启蒙。总之,城市和乡土是一组对立的二元项,是供彼此参照的写作路数。
而张欣的南方都市写作既非乡村挽歌,又非城市批判。批评家雷达在20世纪90年代就称张欣“是较早找到当今‘城市感觉’的人”[13]。何以谓之“较早”?笔者以为张欣从一开始进行城市文学的写作就摆脱了二元化的思维模式,她的城市书写并不以乡土为参照,同时她对城市文明亦不加以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歌颂或批判。她笔下的都市人没有比乡土文学中的人物更高尚,也没有更可鄙;人物所处之地不是文明的乌托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不堪和伤害,但也不会让人觉得是人间地狱、罪恶渊薮。
张欣笔下的世界是由完全不同于传统乡土社会的时空所构成。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乡土社会的特点是“静止”。所谓“静止”,即不流动,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静止,只是其流动性极为有限。所以,中国人的观念和思维也是乡土性的,比如安土重迁、礼尚往来、男女有别、重视礼俗和伦理道德。改革开放之初,无数的乡下人涌进城市,来到珠三角,推动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迅速向前,或在城里落地扎根,或长期生活在城市,但是他们的观念和思维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乡土性的。城市虽然在建筑、街道和风貌上日益变得像城市,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具有浓郁的“乡土味”。数十年过去了,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持续推进,中国的南方城市早已今非昔比。除了城市外貌上更国际化、更现代化之外,更内在、更深刻的变化是人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除了偶尔通过父辈耳闻目染,这些人跟乡土已经完全脱离了关系,他们的思维自然不再是乡土的,而与乡土“静止性”相对应的“流变性”,通过他们,在城市里体现得更为明显。无论是时间性还是空间性,城市——尤其是像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都已完全不同于前现代的乡土社会。
对于这种变化,张欣有清醒的认识,她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觉得都市文学是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的,之前的所谓都市文学其实是农村人穿着都市人的衣服,他们可能也涂着红指甲,去大酒楼吃饭,也去跳迪斯科,但脑子里还是乡村观念,城里人和乡下人是一样的。”[14]笔者以为,张欣的最大意义在于,她通过“广州故事”对南方都市这一极具现代性、流变性和当下性的时空,给予了持续关注和呈现,可以说她找到了表述现代都市和现代心理的方式,建构了独属于她的都市景观和都市语境,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都市文学。从这个层面来看,“读她的小说使人感到,老是用乡土情感来写诚实感觉的历史应该结束,一个揭示都市情感的流动性、丰富性、复杂性的文学时代应该开始”[13]。这样的评语还是比较中肯的。事实证明,书写城市的流动性、丰富性、复杂性,一直从20世纪90年代初至今都是张欣孜孜以求的,她也做到了这一点。
另外,都市文学一方面通过讲述都市人的故事、表现都市人的个性来体现都市文化,同时又塑造、建构了都市文化,是都市文化多重面相之一种。张欣作品的出现与流行,其如何在媒介中流转传播,如何为观众和读者欣赏、消费,本身就是南方都市文化的呈现;甚至可以说,张欣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都市性的一部分。
由于南方都市在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么,这些独属于张欣、独属于广州的故事,也可以说是独属于中国。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欣的写作作为一种文本就具有了独特的内涵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