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阳
(香港理工大学 中国文化学系,香港 999077)
过往针对《西游记》的研究,无论是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或从宗教研究的角度切入,大多集中在《西游记》人物形象分析以及文本的宗教源流考证,或《西游记》的版本与作者考证这几点上。然而作为贯穿《西游记》的一大要素——法术,却鲜有研究涉及。孙悟空向菩提老祖学习法术,大闹天宫与神佛斗法,取经路上与妖精斗法,为民众祈雨解灾等等情节都与法术息息相关。超现实的法术世界既是《西游记》中诸多情节发生的场所,同时也是《西游记》流传至今为人所喜的重要原因。法术固然是一股超自然力量,但《西游记》中的法术世界却并非空中楼阁,自有其现实源泉。有明一代的宗教政策、社会生活以及思想潮流共同形塑了《西游记》中佛道共融、深入民间、崇尚修己的法术世界。
若从法术的角度看待《西游记》,师徒一行西天取经的过程也是不断与各路妖魔谪仙斗法的过程,法术之于《西游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西游记》所建构的法术世界中,无论是佛教的佛祖、观音菩萨、弥勒佛,还是道教的神仙、道士,他们都是法术的使用者。可见《西游记》的法术世界与佛道二教具备着密切的联系,而文本中对法术的描绘也展露出佛道融合的特征。
在第七回中佛祖镇压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将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又以六字真言符咒贴于山顶,佛祖在此处所施展的法术融入了道教的五行、符咒: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1](P78)
只见个巡视灵官来报道:“那大圣伸出头来了。”佛祖道:“不妨,不妨。”袖中只取出一张帖子,上有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咪吽”。递与阿难,叫贴在那山顶上。[1](P80)
观音菩萨是《西游记》中一位重要的佛教神明,在悟空师徒遭逢劫难时多次出手相助。在第二十二回中,孙悟空流沙河受阻,观音教授弟子惠岸如何用法术帮助悟空师徒渡河,其中融入了道教的九宫:
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1](P270)
第六十六回,弥勒佛为了帮助悟空战胜妖精,也曾教授悟空一个法术,其中融入了道教仪式中常见的符咒之法:
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着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1](P802)
上述文本揭示了《西游记》的法术具备浓厚的佛教与道教色彩,且呈现出佛道融合的特点,这与明代的宗教政策以及宗教潮流密不可分。
明太祖朱元璋曾经出家为僧,并且他对于利用宗教维护王权统治有着较为深入的认识,他曾在《三教论》中写道:“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惟常是吉。”[2](P146)故而在朱元璋治下,推行了一系列扶植佛道二教的政策,比如礼待著名僧人道士,屡建法会,修建寺观,保护寺庙经济,组织注释与刊布佛道经典等等。明成祖朱棣通过靖难之役谋夺皇位之时,僧人道衍居功至伟,且朱棣为了正当化自己的夺位行为,宣称受到玄天上帝的庇佑,因而在他登基之后对佛道二教多有崇奉之举,封僧人道衍为太子少师,组织刊刻佛教经典《大藏经》,下令编修道教典籍《道藏》,修建南京报恩寺以及武当山宫观等寺观。后继的明英宗、明武宗在登基初期都曾接受大臣建议而限制佛道的发展,但很快又恢复了对佛道的崇奉,明世宗则对道教尊崇甚至达到迷恋的程度,明思宗以及明神宗统治后期也都推行崇奉佛道的政策。可见,明代的历任皇帝所推行的宗教政策基本是一致的,在控制佛道二教发展的同时也予以保护,这给佛道二教在明代社会各阶层的流布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诚如南炳文对明代宗教政策的研究所揭示的,尽管建文、宣德以及万历至天启年间,朝廷对佛道二教的限制力度较强,如抑制寺庙经济的扩张、控制度牒的发放、加强对僧道机构的管理,但是这种控制主要基于社会安定与赋税收入的考量,并未压制佛道二教在民间的正常流布[3](P30-44)。放眼整个明代,官方对佛道二教未曾有过伤害性的压制举动,对佛道的崇奉与保护占据了主流。依据何孝荣的研究,明太祖朱元璋确立了三教合一的政策,以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和统治思想,以佛道二教为治国之辅助,这一政策为后代皇帝所沿用,受官方政策的影响,佛道二教都提出了三教同源、三教一家等主张,试图援佛入道、援道入佛,在人们的观念中往往佛、道、儒三教并存,许多的寺观庙宇中也并祀三教神明[4](P6)。可见,佛道二教的融合是一股贯穿了整个明代的潮流。明代官方的保护政策以及佛道融合的潮流,正是《西游记》法术世界的宗教源泉,文本中佛道兼蓄的法术由此而来。
《西游记》的法术脱胎宗教,却又不仅仅存在于充满神魔色彩的超现实世界,从文本可以看到法术已经由宗教而走入了世俗生活之中,通过驱邪、降妖、治病、祈雨、占卜等方式,《西游记》的法术世界与世俗社会产生了紧密的联系。
在书中第二回,孙悟空跟随须菩提祖师学习法术,他的师兄们在听说了觔斗云这门法术之后,纷纷发表看法,认为孙悟空可以依靠这门法术在世俗社会谋生,这反映了法术如同其它技术一般,可以服务于日常器用:
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觔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1](P21)
第十回中,唐太宗因泾河龙王的亡魂骚扰,夜间难以安睡,所以命人绘制了两位将军的画像贴于门上,起到驱邪镇祟的作用。这则故事代表了古代中国贴门神画像的风俗起源,同时也是法术应用于日常生活的体现:
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1](P120)
第十八回孙悟空与唐僧师徒二人路过高家庄,恰好遇到高家太公派人请僧道降妖,从叙述中可以知道僧道使用法术降妖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民众的观念中,法术高强的僧道理所应当地可以帮助地方社会降妖驱邪:
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1](P218)
第八十七回唐僧师徒路过凤仙郡,凤仙郡因其地方长官得罪了玉帝,而导致连年干旱,凤仙郡的长官便恳请唐僧师徒为他们祈雨:“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慈悲,运神功,拔济拔济。”[1](P1048)而在此之前,这位地方长官已经张贴了榜文,延请四方僧道高人祈雨。地方长官既是朝廷行政系统中的官僚,又与地方社会紧密相连,透过这个情节可以得知,祈雨仪式在地方社会中的广泛渗入。《西游记》文本中法术的应用场景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在战斗之外法术也广泛地进入到了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
明代由于官方对道教的保护与崇奉政策,宗教走下祭坛日益世俗化,兼有镇宅、驱邪、治病等功能的符箓在民间广为流行。据记载,当第四十五代天师张懋丞路过杭州时,曾以符箓缓解瘟疫:“杭州大疫,书巨符投井,饮者立愈。”[5](P837)另有记载,每当名声较高的道士应召赴皇城觐见时,“沿途为鬼魅所恼怒者,悉行投牒。所至城市,闻其符箓亦有验者哉,故愚民信奉之也。”[6](P122)由以上两则史料记载,可见明代道士运用符箓治病驱邪已经深入民间生活。另据南炳文的考证,明代政府扶植正一教因而历代帝王多次命正一教真人传授法箓[3](P137),朝廷的认可与宣传使得道教符箓在民间社会生活中的影响进一步加深。
明代在各地修筑了大量的寺观,这为法术深入民间社会提供了场所。何孝荣对明代佛教僧众的考察显示,明代已将从事世俗法事的教僧从其余僧众中独立成类并专业化[4](P42),这使得佛教法事成为一种商品并走入民间社会。日本学者龙池清对成化年间湖州府与苏州府的寺庙进行了考据,他指出,“教寺在寺院总数中所占比率达到四成乃至六成,由此推定,教僧占到整个僧侣总数的将近半数”。[7](P405-406)承办世俗法事的教寺以及负责举行世俗法事的教僧数目众多,表明了明代佛教的世俗化程度日益加深,与民众的日常生活联系紧密。再者,寺庙是中国地方社会网络的中心,庙会或地方庆典时民众往往聚集在寺庙中,庆典演出的充满神魔色彩的戏曲,以及仪式过程中的法术,都拉近了民众与法术的距离。
明代佛道二教的世俗化使得相应的符箓、法事被民众所熟知,广布各地的寺观更是加深了宗教与地方社会的联系,使得法术融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西游记》中法术与社会生活间的密切关系或许正是明代社会的写照。
《西游记》所构筑的法术世界与当时的宗教以及社会生活都有着密切的联结,而需要注意的是《西游记》并不只是对法术现象的反映或再现,文本当中也隐含了作者对法术的价值判断,具体表现为对外道与正统的分别。
第二回中写到一段孙悟空跟随须菩提祖师学习法术时关于“道”的论述: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哩?”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1](P15)
这一段落藉由须菩提祖师之口解释了法术的门类与功能,而孙悟空则表现出了对于不同法术的价值评判,孙悟空所代表的乃是《西游记》对于法术的核心立场,即求诸己身的长生才是真正大道,诸如请仙、扶鸾、问卜、揲蓍等需要藉助于外物且不能达到长生的都属于傍门外道。类似的表述在第十七回中也有体现: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观看。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芽,傍门外道。[1](P202)
在此孙悟空再度表明了他对于法术的看法,即炼丹与服药都是傍门外道。与孙悟空所代表的正统宗教对于法术的态度不同,《西游记》中的普通民众对法术表现出一种较为含混的态度。第四十四回中,孙悟空与被妖怪所迫害的僧众的对话更加凸显出两者态度的差异:
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1](P588)
这段对话透露出两层信息,首先是孙悟空的判断,孙悟空认为呼风唤雨只是傍门小法术,妖怪们一定还有更厉害的法术才可能蛊惑君王。其次是众僧的判断,在他们看来,“抟砂炼汞、打坐存神、指水为油、点石成金”便是足以惑动君心的厉害法术。众僧对于法术的认知停留于现象的表层,换言之他们主要通过法术发生作用时的外在表现及其结果而对法术产生一种直接而感性的认识。众僧处于宗教系统的底层,普通民众则完全处于宗教世界之外,故而他们无法如同孙悟空一样对法术拥有清晰的认知。孙悟空与众僧代表了两种对于法术的态度,《西游记》的情节安排昭示了它在二者之间的偏向:无论战斗的过程有多么艰难,但每一次的战斗都是以孙悟空战胜那些使用傍门小术的妖魔鬼怪为结束,而对于法术缺乏清晰认知的普通民众与下层僧道则总是需要孙悟空的解救。
至此,《西游记》对法术的态度已显而易见,孙悟空的战无不胜实则是《西游记》对于法术的一种表态,换言之,孙悟空对法术的态度等若于《西游记》对法术的态度,即求诸己身的长生法术才可称之为正道,其余需要借助于外物的法术无论其外在表现如何壮观奇特,都不过是傍门外道。
至于《西游记》为何会对法术持有此般态度,或与明代道教的修炼主张以及禅宗与心学的学说有关。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明确提出了性命为修道之本的主张:“近世以禅为性宗,道为命宗,全真为性命双修,正一则惟习科教。孰知学道之本,非性命二事而何;虽科教之设,亦惟性命之学而已。若夫修己利人,济幽度显,非明性命根基,曷得功行全备。”[8](P148)张宇初强调在进行符箓、斋醮活动的同时,必须兼修内丹之学,并且视之为外法之根本。
此外,明代禅宗较为兴盛,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认为人的内心才是最高本体,对外物的依仗只是成佛的迷障,倡导向人的内心寻求佛法真谛。而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在明代大盛,心学倡导“心即是理,心外无物”,认为宇宙的奥秘与事物的真相不需要向外界探寻,而应该向人的内心去寻求。孙悟空之所以贬抑炼丹服药、扶乩占卜等为傍门小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法术仍然需要依赖外物。无论是道教的内丹修炼主张,还是禅宗与心学的理论,都是崇尚修己,颂扬内在的提升与超越。一个时代的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主潮的影响,明代宗教与社会思想潮流形塑了《西游记》文本对法术的价值判断。
《西游记》浓重的法术色彩是其文学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西游记》所建构的法术世界并不只是想象的产物。小说中的法术世界与明代的宗教政策、社会生活以及思想潮流有着难以分割的关系。正是在明代对佛道二教的保护政策、三教合一的主张、佛道的世俗化倾向以及崇尚修己的思潮共同影响之下,才有了我们如今所看到的《西游记》的法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