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红,郑中玉
(1. 哈尔滨商业大学 法学院,哈尔滨150028;2. 哈尔滨工业大学 社会学系,哈尔滨150001)
20 世纪以来,大型社会工程成为现代性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扩张的典型表现,也充分体现出科学知识与理性社会组织的控制对象从自然转向社会的发展趋势。现代社会工程对应着关于“社会”的社会科学知识合法性的确立过程。斯科特认为,19 世纪以来,从人们逐渐发现“社会”可以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进而开始把“社会”作为一个控制的对象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1]120-121。而在理念上,这体现了现代性对于秩序的热爱以及对“模糊性”的不可容忍所做出的必然反应[2-4]。在科学哲学、社会哲学和社会学等诸多学科中,社会工程受到广泛批评。詹姆斯·斯科特和鲍曼、哈耶克和波普尔等知名学者同为社会工程批评阵营中的代表人物。《国家的视角》是斯科特对社会工程展开批评的一本专著,引起了广泛的学术批评与讨论。
斯科特认为,社会工程的失败主要原因之一是由于规划者对实践知识的贬低与排斥。在这本书里,他对实践知识的实质和价值做了精彩而有趣的分析,但是具体分析过程也充分显示出二元论视角过于“简单化”和类型化的问题。
通常,人们容易认为,斯科特关于社会工程的解决方案就是如何使得国家包容实践知识[5]。斯科特确实强调社会工程的失败在于对实践知识的忽视,但他认为社会工程产生的原因和提出的方案绝对没有这么简单。社会工程产生的原因在于:首先,国家基于简单化和清晰化视角将复杂现实变成可以操控、便于认识的“纸面事实”;其次,极端现代主义意识形态的视觉美学秩序为社会工程的产生提供了合法性;再次,面对专制的国家权力,软弱的社会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反对某些社会工程的实施[1]导言4-6。
因此,社会工程产生的原因实际上在于权力和知识的配合。从权力维度上看,如果社会缺乏抵制国家权力的能力,国家就可能有更多机会去推行“乌托邦”的社会工程;从知识的维度上看,“国家的视角”以及极端现代主义意识形态提供了重塑现实的能力和信心。所谓“简单化”视角是一种“狭窄的管道式视野”,就是在面对复杂和难以处理的事实时只集中关注有限特征,使得所关注的现象“更清晰,更容易被度量和计算”,形成高度简化的知识,以便于“操纵和控制”[1]3。“简单化和清晰化”是国家进行社会控制的前提,必须将地方化的复杂现实和模糊性转化为少数变量和一种容易计算和理解的统计事实(或“纸面的事实”),最终实现对地方和社会的控制与管理。
而20 世纪大型社会工程的失败可能来自于两个主要原因:首先,它们忽视了地方性实践知识的价值;其次,社会工程的实施遭遇到实施对象(社会与人民)的抵抗。
“简单化视角”强调的是局外人,而非地方社区的利益,为了便于控制,自然而然就会将那些复杂的地方信息千方百计转化为标准化和一目了然的数据和信息。但是,就信息的负载而言,很多时候地方的实践知识要更加微妙和实用。 斯科特[1]27-29提到一些欧洲传统的度量单位具有更丰富的信息和解释能力。在爱尔兰的农场,人们一般不会用面积去形容牧场的生产能力,因为不同牧场的自然条件不同,“面积”尽管可以快速提供关于牧场的基本情况,但是在当地却不能真正描述牧场的价值。所以,他们用“一头牛的牧场”“两头牛的牧场”这种方式直接表明其放牧能力。这种度量对于局外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是对于当地人来说则非常具体而清晰。
“简单化视角”无法真正或者充分地理解现实的复杂性,而是将复杂的地方实践抽象化和标准化,由此所制定的计划就缺乏对复杂现实的敏感度,进而在运行过程中不断失去效力。而实践知识是一种地方知识,是社会对不确定情境的自发的应对经验和反应,因此它在面对复杂而多变的现实情境方面有先天的优势。
科学林业和科学农业都是从“简单化”或“管道式视野”来观察和建构“财政森林”和农田,忽视了森林和农业的复杂性以及农民的地方性知识的价值。苏联集体农庄是基于控制而非农业生产效率的目的而实施,无论是苏联集体农庄,还是坦桑尼亚强制村庄化无疑都表现出视觉美学秩序的极端现代主义理念,控制而非生产效率才是它最根本的优势,这也是其失败的主要原因。
实践知识赋权于地方社区,有利于地方社区和民众保护自己的安全和利益。而相应的简单化视角,某种情形下则是试图从地方社区和民众中获得更多的控制能力。苏联集体农庄是在工程师只考虑“抽象的、技术上”的因素,而不考虑“地方知识、实践和背景”[1]267之下设计出来的,在实现税收和控制目的时,却使得农民“再农奴化”,目的是使“非国家的公共空间”让位于“国家空间”(即集体农庄),社会组织和生产变得集中化、清晰化和管理上的集权化[1]285。总体上看,无论是苏维埃集体农庄,还是坦桑尼亚的强制村庄化在制造出“完全透明和清晰的”农村和农民之时,并没有获得农业生产效率方面的目的,却同时不断遭到地方社区和社会力量的反对。这些社会的反抗和抵制也是社会工程进一步失败原因之一。
如果想要避免社会工程产生的危害,其中一个方案肯定是充分尊重和包容实践知识。但是,另一种方案需要从包含权力维度(国家与社会的独特关系)中寻找药方。在这一点上,斯科特和哈耶克总体立场是一致的。斯科特强调代议制民主和分权的社会可能会有助于遏制社会工程的危害[1]136,相反,如果缺乏对统治精英的制约,乌托邦的社会工程更可能被执行,危害也更大[1]导言6,116-117。哈耶克也认为,必须反对政府具有“强制性和排他性的权力”,这种权力“不容许任何可供选择的方案的存在,而且还宣称自己拥有高于一切的智慧”[6]82。大型社会工程在20 世纪之所以以发展中国家为主,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发展中国家大多是通过战争与革命实现独立,而战争可能是导致政府集权或专政的重要原因[7]189-190。
总的看来,我们有理由推测,斯科特对于社会工程问题的解决方案绝对不会仅仅是期望“国家包容实践知识”[5],而是需要从权力结构和知识(或观念)上共同做出改变。但是,斯科特对实践知识的分析确实存在问题:一方面他将科学知识祛魅的同时也将实践知识“再赋魅”;另一方面,他悲观地认为,面对国家权力和市场经济的理性化力量,实践知识已经缺乏存在的土壤。工业化、劳动分工和现代国家都会倾向于不断消灭实践知识。这些社会变迁使得地方化实践知识产生的社会条件受到破坏,进而使标准化的知识和技能不断替代地方化的实践知识[1]461-467。对实践知识的悲观预期使得他的解决方案存在内在的矛盾与局限。如果实践知识面对国家和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倾向于衰落和消亡,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社会工程及其危害呢?又怎么去建构“亲和米提斯”[1]484-490的制度呢?
这种理论上的困境之根源在于,斯科特对实践知识的分析是基于一系列二元论框架而展开的。一方面是知识和视角主体的二元论,即国家与社会、专家与人民;另一方面则是知识类型的二元论,即科学技术知识与实践知识。这些二元论虽然使得分析更加清晰和简洁,但是也有“简单化”和过于类型化之嫌。
“简单化”和“类型化”对清晰性的追求是控制的前提,因此国家对社会进行干预就需要去发明可以清晰识别的个体单位,把复杂的“原始事实” 转变为某种“纸面事实”,使得它们可也被识别、计算、观察、记录、统计和检测[1]243。20 世纪大型的社会工程实质是“国家空间”不断殖民“非国家空间” 的过程[1]247。统治者的目标就是不断创造和扩展“国家空间”,其成功的关键在于在统治范围内吸引和掌握足够人口与资源的能力。那些“非国家空间”中的国民和地方性知识是“混乱的”“没有秩序的”“尚未被安排的”,需要被国家将其转化为“被加工过的”“清晰的”的社会事实以便于观察以及控制。
从这个意义上讲,苏联的集体农庄和工业化农场在效率和盈利方面是失败的,但是其成功之处在于集体化可以作为征收赋税和政治控制的工具。通过集体农庄,国家消灭了小农和“不透明的”农村,国家可以完全控制农村和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整个农村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活动实现了地理上完全集中化、清晰化和管理上的集权化[1]285。坦桑尼亚的强制村庄化的逻辑实质也是从制造清晰性和便于征税的角度试图将农村人口纳入国家控制范围。这就意味着将过去分散、自主和不清晰的农民高度集中起来。它们都充分表现为政治精英们如何通过正式规则与制度完全替代非正式制度和地方性实践知识。
当然,这种控制逻辑不仅体现在人们对农村的管理上,也充分体现在国家对林业、农业和其他社会管理的实践中。土地清册就是对地方化土地制度复杂性和模糊性的排除,其“抽象和普遍性” 能够轻松地服务于地方社区之外的国家与官僚机构计算其商业价值。同样,国家也通过姓氏的发明、语言的标准化和现代主义城市规划使得地方实践清晰化,制造出“清晰的人民”、统一的文化以及“可读”的城市空间,可以对这些信息进行描述、比较和汇总,进而便于对社会的干预,比如征税、控制和操纵等等。
斯科特对社会工程的分析中还包含着两种行动主体的对立,即专家与人民。国家对社会的干预需要以专家所提供的关于社会的知识为工具。社会工程的前提是“社会”被看作是与国家相分离的存在,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进而才可能成为控制和设计的对象。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启蒙运动关于人类进步的极端现代主义信念。极端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即是“对持续的线性进步、科学技术知识的发展、生产的扩大、社会秩序的理性设计、不断满足人类需要以及与随着对自然规律的科学理解相应产生的不断增长的对控制自然(包括人类本性)的超强自信”[1]117-118。在哈维看来,这种意识形态是一种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体制的艺术与实践”,体现在社会的各个领域[8]51。19 世纪的生产力与科学给社会带来的巨大改变可能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意识形态,巩固了人们对科学与工业化的强大自信。最终,在这种极端现代主义立场中,存在着贝克所说的被不同阶级所共同接受的“进步共识”,将科学技术进步等同于社会进步[9]247-249。
在这种意识形态和进步共识观念中,掌握知识的人(即专家)的地位当然要优于普通人。理性的思维和科学为人和社会问题提供单一答案。由于人类承袭而来的习惯和实践不是基于科学推理,因此需要设计与考察。在极端现代主义看来,历史或过去的结构大多是神话、宗教和迷信的产物,而科学的生产和社会生活计划要比这些传统更加先进。如此一来,自然而然的结论就是:首先,掌握科学知识、能够识别和创造先进秩序的人们才应该掌握权力;其次,拒绝科学计划的人们应该受到“教育”[1]123-124。因此,在极端现代主义信念中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对“政治”和“历史”(或“传统”以及背后的普通人民)的贬低和排斥。他们坚信人、社会和阶级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技术问题,在技术和科学的指令下,社会冲突就会消失。
在社会工程的实施中可以清晰地发现技术专家统治论的阴影。技术专家统治论的实质是,对于社会运转而言,基于科学的技术以及控制这种力量的人们其权威来自于“知识及其惊人的功能”,他们的专业知识和成就自然而然应该获得社会的尊重。社会的其他权威应该让位于科学的权威,掌握知识的技术专家应该统治社会[10]119-120。就像斯科特的分析一样,这种技术专家统治思想倾向于排除或贬低“政治”,拒绝其他(知识)和权威的合法性,也将普通民众排除于政府管理行为之外[1]124,[10]125-126。
专家与人民的对立实际上体现了科学知识与实践知识之间的对立。专家和群众表现为启蒙者与被启蒙者、领导者和被领导者以及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间的等级差异。专家拥有的是理性的科学知识,而普通人民拥有的是非反思的、地方化的实践知识。斯科特从二元论的立场来进一步分析两种知识的区别。
第一个区别是科学技术知识是一般知识,而实践知识是一种特殊知识,或者说是一种“地方化的艺术”。斯科特举了导航员和船长之间的例子来呈现两种知识的区别。当客船进入和离开某个港口的时候,通常船长会把控制权交给地方港口的导航员。这是因为船长只接受了关于远洋航行的“一般的知识”,而具体港口如何引导则涉及关于特殊环境的“具体知识”。斯科特称这种导航的艺术为“地方性的和有特定环境的知识”[1]434。在港口长大的导航员,他们非常了解当地海岸和港湾的潮汐和水流、当地风浪的特点、没有标记的暗礁、季节性变化的小水流和变幻莫测的风。因此,实践知识是“特殊的”,只能通过“当地的实践和经验”获得。
其次,技术知识可以通过严格规则、原理和命题精确地推导出来,并且可以系统整理、持续修正并教授。技术知识是相当“固定的”知识,具有“自我推论”和“非个人化”的特点[1]439-440。而实践知识则是依特定情境和背景而变化的,难以系统阐释和传授,只有通过“实践”才可能获得。越是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环境就越可能需要实践知识存在。总体上来说,实践知识来自于“书本之外的学习”,是一种“个人技能、‘感觉’和实践结果”[1]439,处于吉登斯说的某种“实践意识”[11]41之中,很难把它转化为正规的知识。
再次,相对于科学知识而言,实践知识具有实用主义的倾向。科学知识关注因果关系,探讨自然与社会发生和发展的机理而不是解决具体而实用的问题。相对而言,米提斯的实践者并不关心“为什么和如何发挥作用”,不会想要去准确地找出因果机制。它们的目的并不是试图对知识体系做出贡献,而是要解决具体问题[1]444-445。斯科特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实践知识的实用主义倾向。南美洲的印第安人知道嚼金鸡纳树的树皮可以治疗疟疾,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有效成分是奎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效果。这些地方知识来自于反复的试验和长期的生活经验或某些随机的因素,不需要科学方法就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如上的一系列二元论可能存在明显的问题。比如,有学者就认为并不存在完全分离的“国家空间”和“非国家空间”,权力和米提斯知识(实践知识)之间有更复杂的关系[12]。同时,20 世纪后半期以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专业知识的局限性[13]110-114,或者说开始从垄断理性和知识合法性的“初级科学化”转向能够面对科学自身局限的“反思性科学化”[9]194-195。科学和社会系统的复杂性造成专家和外行之间的界线开始模糊了。
有学者认为,斯科特的理论缺乏足够的独特性,比如对于极端现代主义的分析和哈耶克、“笛卡尔主义”或“建构论唯理性主义”[14]有非常大的默契。这两种立场都把“科学理性”作为解释世界的唯一方式[15]。斯科特认为越是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环境越容易产生和需要实践知识,但是实践知识在国家和资本主义的作用之下必然会不断衰落。对于哈耶克而言,关于具体行动的“知识” 总是“以分散的、不完全的”方式存在于个体之间,也就是所谓的“分散知识”[16]117。这种分散的知识是“未经系统组织的知识”,是关于“有关特定情势的”“特殊知识”,或者说是所谓的“实践性知识”(practical knowledge)[16]122。因此,似乎实践知识是所有行动者在市场和社会中必然要面对的情境和状况。从自发自组织秩序的意义上看,实践知识是永远和普遍的状况,不可能为某种集中计划(比如社会工程)所替代。哈耶克并不会担忧市场经济会代替实践知识,反而坚信实践知识是市场经济运行中信息和知识的实际状态。相对而言,本文认为,就像斯科特认为社会工程过于“简单化”地看待复杂现实一样,他可能也过于“简单化”和悲观地理解实践知识及其生存状况。
斯科特认为,实践知识是基于环境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做出的灵活的地方性反应。因此,当国家和资本主义试图控制经济与社会环境的时候,实践知识就不断受到排挤和歧视[1]462-468。但是,想要通过控制来解决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问题是不可取的,“控制”反而可能造成新的复杂性[17]。就像贝克[9]所分析的风险社会之内在机理一样,科学与工业化产生了“文明的风险”。这种风险不是因为人类缺乏知识和文明,不是因为愚昧无知或缺乏控制,而恰恰来自于文明本身,来自于科学及其工业化的过程。这些“文明的风险”以及吉登斯所说的“未预期的后果”和“社会知识的反思性”[13]134使得现代性始终充满了不确定性。
在经济社会层面上,环境的不确定性是一个永恒问题。经济学最初倾向于认为市场的充分竞争与开放性会自然而然形成经济秩序,但是新制度经济学家则声称契约难以遏制机会主义行为,当市场交易成本过高的时候,人们会通过正式制度(即作为等级制的企业)来遏制市场中的机会主义行为倾向和环境的不确定性,节省交易成本,形成交易秩序[18]。社会学家通常认为不可能仅仅依靠正式的制度以及契约来协调整个经济与社会生活。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强调,无论是市场,还是等级制企业中都存在大量社会网络。经济行动的嵌入性可以有助于遏制机会主义行为,形成信任与社会秩序[19]。但是,最终无论是市场、等级制还是网络,都不可能全盘解决不确定性和秩序问题。如果再考虑到资源、人口和信息的全球化“流动”,就必须走出古典社会学关于社会秩序是“固定的、给定的、静态的”这种观点的误区,转向一种超越民族国家界限或单一“社会边界”、强调“流动”和动态过程的复杂性理论,进入“全球复杂性”的理论视野[20]。
如果环境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并不会因为官僚制度和市场资本主义而消失,那么实践知识就不会消亡。实践知识及其艺术不仅仅存在于远离官僚制度和资本主义的传统社区和社会生活中,在日常生活里实际上是无处不在[21]。应该说,实践知识的本质不是某种具体知识和经验,而是一种适应特定形势、顺乎自然的能力、一种面对特定情境而逐渐形成“诀窍、灵巧和计策”[21]154-155。斯科特强调国家和资本主义市场所造成的“去技能” 趋势,哀叹实践知识的衰落。但是,现代性虽然包含着“去技能化”,但是也包含着“再技能化”的过程[13]126-128。在现代环境下,作为实践知识的“地方性知识”好像被专业化知识挤压而不断消逝,但是实际上却是它不再以之前的形式出现而已。人们在具体地方情境下对技术知识持续加以再使用,创造性地运用于日常生活。也就是说,专业化知识并没有解决不确定性问题。现代性的过程中,确实会有大量传统的实践知识被正式制度和市场所消灭,但是也会产生面对新情境和形势的、新的地方性“实践知识”。
就像批评者所说的那样,斯科特确实缺乏一种对国家的民族志研究。我们需要关注到国家或官僚群体内部也具有复杂性,一些官僚和专家有时候会支持实践知识和运用这些地方性实践知识,官僚机构和专家内部围绕着人民的生活与实践知识可能会产生争议[12]。同时,国家更多地应该被看作是一个“进行中的策略的产物,而不是具体化的实体”,规划者与社会工程的抵制者有时候会存在共谋[22]。中国的学者强调,斯科特可能忽视了国家政权中的行动者及其代理人之间具有复杂利益关系,忽视了行动者的实践逻辑[5],或者说国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23]254。比如,对于中国而言,我们需要更多地去研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政府不同部门之间的关系[23]248,[24],等等。我们可以看到,国家和市场确实可能有意识地试图保护地方传统和各种实践知识的载体,进而有利于发展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与经济。
同时,斯科特也过于简单化和类型化地分析科学(技术)知识和实践知识的关系。科学发现和科学知识的基础是“直觉引导的想象力”[25]282。科学发现的过程中,很多线索实际上是不清晰的,存在大量不确定性,这就为“想象和直觉的能力”提供了空间[25]287。在波兰尼看来,这种“猜测的技艺” 受制于一种“对于一致性的敏感”,这种能力可以通过教育而被提高。也就是说,科学家经常是通过“直觉”和“想象力”发现各种晦暗不明线索背后的东西。
20 世纪70 年代以后,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经历了一种实践转向,开始强调科学知识生产的社会建构[26],社会学开始转向研究科学家实际上在做什么。诸多对实验室的研究表明,科学研究实践需要科学家具有特定的技能和默会知识,或者实验者的“内在技能”来处理科学实践过程中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27]9-10。比如,古丁就认为,“实验者所做的更多事情不仅包括可说出来的,还包含着无法言说的活动。这样的活动常是技能性的与无法传授的,特别是在新经验被引出、表征与塑造为经验证据的新领域中”[27]67。甚至,很多时候所谓成功方法的意义也依赖于“个体的经验”,依赖于个体在先前经验中综合出来的“预期知识”,“它保持着含糊,体现并浓缩在个人之中。它是利用科学家的身体而不是其大脑的知识”[27]126-127。总之,这些“科学人类学”的研究揭示出科学的某些技艺特征,刻画出科学研究过程中的“情境性”“权宜性”“不确定性”和“可塑性”,让我们注意到实验室的研究过程包含着大量的“磋商”“劝服”“选择”和实践逻辑[26]194-225。
不仅仅科学知识的生产本身可能包含着科学家的“实践知识”,很多时候科学知识的形成本身就可能受惠于民间智慧或地方社区的实践知识。当代医学或工业应用实际上不只是科学家和发明家们的天才和运气,而是数代人集体智慧和实践的延伸和完善。很多专利药品的制造者从他们所蔑视的“巫医”发现中获得启发。很多现代科学的发展不过是“占有社会的、历史的和公共的知识财富”[28]4,人们在借用这些民间知识与智慧的时候,却将其背后的文化视为一种“蛮荒”[28]21。
社会工程就是去塑造“统一和秩序”,它不仅仅是描述、观察和绘制,而且是“重新塑造人民和景观”,将“不清晰的”或“不透明的”人口、空间和自然转换为一种封闭的系统,也就是转变为一种“透明的”“标准化事实”,使得它们适合被国家观察和控制[1]108-110。但是,在实际运行中,也存在各种社会力量对社会工程的抵抗。18 世纪的地籍调查不断受到地方贵族和平民的阻挠和反对。对于后者而言,地籍调查被认为是威胁了地方的权利,或者被视为增加地方税收的借口[1]58-60。现代主义城市规划理念习惯于否定地方传统和历史,试图按照视觉美学和效率原则设计城市,但是这些规划者时刻要与资助人的品味和金融能力以及建筑者、工人和居民进行斗争[1]159。国家通过简单化改变现实世界,另一方面社会也有修改、扰乱、阻碍,甚至颠覆外界强加的各种条款的能力[1]60-61。
另外,非正式过程和实践知识也对正式过程或社会工程有重要功能。正式的规划总是伴随着非正式或“非官方的事实”的形成,构成了所谓的“黑色的双生子”[1]355。后者满足了被规划的机构无法满足的需求,也使得正式的机构(比如官方的城市)正常运行。斯科特认为正式的手册和规则并不能真的解释机构如何运作,成文的文件无法把握无穷的变动的隐含解释和实践上的互动[1]347。无论是苏联集体农庄,还是现代主义城市规划都是期望基于简单要素或变量而设计的正式规则和制度代替复杂的行动者的网络和实践知识,结果是形成一个个非常“单薄的”城市与村庄,而这些城市和村庄之所以能够继续运行,恰恰是大量地方实践知识“灰色的”“非正规的”经济以各种方式满足着正规经济和城市无法满足的需求。斯科特[1]424-425最后得出结论,面对“薄弱简单化”造成的问题和灾难,国家官员大多会不断容忍那些事实上在支持官方项目的“非正规实践”。“正式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总是寄生于非正规过程,虽然正式制度并不承认非正规过程的存在,但没有它们又无法生存;同时,没有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也无法自我创造或保持。”最终,斯科特将非正式过程和地方实践知识的作用称为“米提斯援救”[1]484。不过,很遗憾的是,斯科特在分析实践知识的未来之时,似乎这种“社会的抵抗”和“非正式过程”的影响突然就被他遗忘,或者说社会的“韧性”或波兰尼所说的“社会自我保护”的“反向运动”[29]112-115最终又似乎无法改变现代国家和社会工程运行的结果。
总之,由于现代性始终无法回避的不确定性,实践知识在各种场域中的复杂表现及其对正式制度或社会工程的“补救”与抵制,我们需要关注到实践知识的韧性和价值,不能过于简单地从二元论视角出发将实践知识及其实践者视为社会工程与正式制度的受害者和无所作为者。斯科特对于社会工程的“简单化”视角、乌托邦理念与权力相结合可能产生的危害做了非常精彩的分析,但是其分析的力量却被一系列二元论的“简单化”思维所削弱。我们需要超越这种对实践知识的“简单化”视角,充分关注实践知识与权力以及实践知识与科学知识之间更加复杂和微妙的相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