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 健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刘慈欣的《流浪地球》作为典型的科幻文学包蕴着主流科幻文学的基本理念,科幻文学作为新千年文学中的代表类型又洋溢着主流新千年文学的基本精神,而探究《流浪地球》中的原型摹写则可以发现两者都与文学发展之初的经典神话有着深刻的关联,这种关联正是对弗莱的文学发展观的生动证明。
科幻文学的创意基础通常就是依托一定的科学原理对未来世界的诸种景观和人类命运做出想象,因此科幻文学的主题相比于其他虚构文学类型更容易与传统神话原型产生对应。这种对应在《流浪地球》传达出来的三个主题中均有体现。
首先是灾难主题。《流浪地球》的故事架构的中心是对人类未来的生存悲剧的描摹。故事发生的基础背景是太阳的能量膨胀将威胁地球,宇宙中天体环境的变化给地球上生物的生态系统和人类的生存模式都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人类为了应对这一挑战不得以调动了众多技术手段,这又使地球内部的环境遭到了灾难的侵蚀。小说对这些灾难的描述与传统神话系统中的末世寓言极为相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所谓的地球发动机带来的潮汐“吞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包括“巨浪吞没上海”[1](P125)这样的情形。而潮汐、巨浪这些在观念上可以吞没人类文明的东西都可以追溯至其最基本的神话原型也就是《旧约·创世纪》之中的“大洪水”。所以《流浪地球》中展现的人类悲剧未来可以看作是对基督教末世寓言的摹写,而小说中最终直接造成末世场面的一切灾难则可以看作是对“大洪水”这一神话原型的摹写。
其次是流浪主题。《流浪地球》的情节演进的主旨是人类为了生存而开启的驱动地球在太空之内流浪的宏大迁徙,小说叙事的几次推动和转折都由“流浪”主题所引发。事实上“流浪”主题在文学史上早已屡见不鲜,而《流浪地球》所摹写的则是《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纪》。小说开篇之时已是所谓的“流浪地球”工程开始之后的一段时间,主人公“我”已然“没见过黑夜”“没见过星星”[1](P123)且小说通篇采用第一人称回忆式叙述的方式,主人公的即时经历已经是在“流浪地球”的中段,这就与《奥德修纪》的叙事发起位置和情节展开方式一致,即不用语调客观的纯线性叙事来书写流浪,从而增强对流浪过程中命运感的直观表现。
最后是家园主题。《流浪地球》的叙述延展的终点是人类对新的家园的追寻。“流浪地球”最终是要在浩瀚宇宙之内为地球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所以刘慈欣展示的流浪又是一种指向生存的集体流浪。这种对生存的指向又摹写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这部作品在整个情节上虽然脱胎自《荷马史诗》,但其叙述的最终延展却区别于《荷马史诗》,即《奥德修纪》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回归家园的故事,《埃涅阿斯纪》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寻找家园的故事,埃涅阿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率众到达罗马地区建立崭新的国家正对应了《流浪地球》中对地球以及人类的命运的最终期许。
《流浪地球》的结构编排主要是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进行的。时间结构构成了小说纵向的单元划分,空间结构构成了小说横向的叙事场域。两者相互配合,一起统筹着小说所容纳着的全部素材。
从时间结构上看,《流浪地球》根据小说主题所涉及的相关内容将叙事分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叛乱、流浪时代四个部分。各个部分在表面上呈现出时间顺序的次第关系,在深层中则暗示着主要矛盾的发展程度。“时代”一词出现于分节题目则营造出了一种囊括进人类命运状态的史诗风格,为并不恢弘的文本篇幅注入进了深沉的厚重感。这样一种为文本增重的时间编排可以向前追溯至古希腊赫西俄德对属于人类的时代的划分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黑铁时代。赫西俄德划分的依据是人与神之间的关系。神话语境之内的神普遍被认为是自然力的象征,《流浪地球》的时间编排中则同样融有人力与自然力之间的关系演变。从“刹车时代”到“流浪时代”,既是一个在自然力面前逐渐彰显人力的过程,又是一个人力与自然力之间的矛盾不断激烈化的过程。而“叛乱”一节近似于插曲式的存在将叙事视点重新投向人类本身,且短暂地表现出了人力与自然力暂时的和谐,又与赫西俄德对“英雄时代”的讲述相呼应。
从空间结构上看,《流浪地球》将小说之内的整个世界切成了三个层次。完成这一切割过程的关键元素便是小说中描写的“地下城”。“地下城”作为流浪地球开始之后人类的寄居场所将人类活动切割成了地下和地上两个空间,这两个空间加上原本就已作为故事背景出现的太空空间构成了小说全部叙事的展开场域。这三层叙事场域直接让人联想到了但丁在《神曲》之中的三层叙事场域地狱、炼狱、天堂。相比于但丁的《神曲》,《流浪地球》中叙事的时间和空间不存在完全的一致性,但三层空间的切分仍旧让小说的叙事别具秩序感,底层的地下世界凝结了小说的一切故事素材,中层的地上世界承载了小说的一切环境素材,上层的太空世界包容了小说的一切背景素材。在杂多的创作素材面前对秩序感的执着和营造秩序感的技术正是但丁的《神曲》在文学史上,在文学世界的每一个创作者的意识里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迹。
“原型象征通常是人类赋予其意义的自然物体。”[2](P161)随着时间的更迭,这些自然物体被人类所赋予的意义往往趋于固定化,继而人类在现实中认知这些自然物体,在艺术中使用这些自然物体时也会体现出一种思维的惯性。就文学而言,创作者对意象的选用时常会受这种惯性的驱使,即这些意象之所以会被作者带入进作品是因为它们代复一代积淀下来的原始含义。《流浪地球》中大量意象的使用就是如此,在意象的选用上,小说所做的并不只是对传统神话原型的摹写,更是对这些原型之中潜藏着的人类原始经验的摹写。
小说重点着墨的意象主要有三个。首先是太阳意象。除了使用这一意象构筑基本的故事背景,小说还描写了人类对于太阳的情感变化,在小说展开之初,借助主人公的口吻“把这太阳同恐惧连在一起”。[1](P127)随后又补充说明人类曾经给予太阳的欢呼和赞颂。人类对太阳的情感变化呈正反两个极端,这正暗合了太阳意象的原始含义。日出日落,标志着时间的流逝,也象征着命运的脚步。在原始人的意识领域里,“有自身规律的太阳必然代表某一位神明或者英雄的命运,”[3]而神明与英雄的命运则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就这个意义来说,在《流浪地球》中的未来世界,人类对太阳的两种极端情感正相当于在《流浪地球》外的原始世界,人类对命运的两种极端预知。
其次是高山意象。在《流浪地球》中高山一方面作为比喻存在,另一方面作为本体存在。作为比喻存在的高山意象喻指的是流浪地球得以进行的动力装置“地球发动机”。作为本体存在的高山意象在小说中则成为了地球发动机运转所需的燃料。这种比喻与本体的紧张对峙的意义来源于古希腊神话赋予高山的意义,在古希腊神话体系中,高山作为众神的居所既带有普实的家园意味又带有庄严的信仰意味。《流浪地球》对于高山意象的处理实际上正是基于这两重意味,“地球发动机”的高山形象象征着对新的家园、新的信仰的追寻,“地球发动机”以旧有的高山为燃料象征着新的家园对旧的家园的否定,新的信仰对旧的信仰的否定。
最后是航船意象。航船意象在《流浪地球》中既有本体又有变体。本体的航船意象在《流浪地球》中的时代作为一种“古老的交通工具”[1](P126)承载着以主人公为代表的未来人类游历被巨浪吞没之后的世界。变体的航船意象即是小说中所述的有可能装载人类奔赴全新家园的飞船。无论是本体还是变体,《流浪地球》中的航船意象所传达出来的都是人类在传统神话中就已经赋予航船的意义。即《旧约·创世纪》中大洪水来临之后诺亚方舟所透露出的救赎意义。在小说中,航船意象的本体与救赎意义的联系是隐晦的,蕴藏在经典神话场景的复现之中;航船意象的变体与救赎意义的联系则是直接的,“飞船”甚至与“流浪地球”作为人类整体救赎实现的两种方案引起了大范围争执。
科幻文学热衷于描述技术奇迹之所以显示出了向神话的回归,是因为在原型批评的理论中,文学发展的路径永远处在两个端点之内,即弗莱所讲的文学两极,一级是“模仿的倾向”[2](P74),另一级与神话有关,即虚构的倾向。技术奇迹究其本质便是向虚构一极的靠拢,也即是向神话的靠拢。
将原型批评的这一理论应用到对《流浪地球》的文本解析,主题设定、时空编排、意象选用三个方面的原型摹写整合到一起所形成的刚好是一股推力,将整个小说推向神话。主题设定的原型抽离了小说精神的现实感,时空编排的原型疏离了小说情境的真实感,意象选用的原型间离了小说形象写实感。最终小说文本流露出的就是一种“隐约的神话模式”。[2](P198)
其隐约之处主要在于两点。首先,小说并没有与人类经验完全脱离关系。《流浪地球》的创意构思天马星空,但真正催生文本产生的前提仍旧可以被人类经验认知甚至接受。小说中的灾难与救赎还与专业的科学知识保留有一定的联系,像太阳能量爆发一类的灾难动因甚至存在已成为共识的科学结论。而“联合政府”“叛乱”等完全的人类社会产物则显示着小说中微薄的现实讽喻成分。
其次,小说并没有赋予主人公以特别的超越性。按照弗莱的理论,确定某一部作品具体属于神话、传奇、高模仿、低模仿、讽刺哪一种范型的依据是主人公在程度上与他人和环境的对比关系。纯正的神话要求的是“主人公在性质上超越凡人及凡人的环境”[2](P45)这一点在作为“凡人”的《流浪地球》的主人公身上显然没有体现。
但小说的主人公仍旧是具备一定的超越性的,虽未超越环境,但超越了同一环境之内的其他人。跳出第一人称叙事,将叙事者作为主人公来审视,可以看到主人公相比于其他人物的幸运和优势。在小说中,主人公历经了个人和地球半个世纪的颠簸,却仍旧在见证,在诉说。自然,这种幸运和优势是作者赋予的,更是第一人称叙事赋予的。但叙事视角与文本整体向来是不可分割的,选择叙事视角即是选择人物塑造方式,即是选择在文学两极之间,文本究竟倾向于哪一极。这并不是说《流浪地球》文本整体的神话复归是有意的,因为作者的选择也未必就是有意的,这一问题的不确定实则正意味着文学发展存在某种自律性。
原型批评将文学视作完备的有机系统,既用宏观视角观照这一系统的整体状况,又用微观视角关注系统结构的组成要素。后者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将原型批评应用于具体作品,这既是对作品意义的发现,又是在突出作品天然具备的解释整个文学的功能。内部的原型摹写让作为科幻文学的《流浪地球》解释了文学系统如何由过往运转到当下,整体的神话复归让属于科幻文学的《流浪地球》解释了文学系统如何从当下回归至过往。而对于文学系统的这种解释能力所彰显的其实正是《流浪地球》和科幻文学最纯正的文学价值。